第九章 沙谷歷險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蹊輕勝馬。
誰怕,
一衰煙雨任平生。
上面所錄的,是大宋蘇東坡學士所作的定風波同的上半閾,想當年,也曾風靡過幾多人物!而今日又煙沒無聞了。
塞北之地,真是“沙痕旁墟落,風色入牛羊”。古往今來,出過多少個的英雄豪傑?
一個初秋的黃昏,有一位道冠峨服,風姿如仙的人,正自吟哦着那首定風波詞,獨自在塞外的大道上走着。
他那瘦削的臉容上,刻滿了許多條的皺紋,象徵著老去的年華和珍貴的往事,但他那神彩奕奕的雙睛,卻又流露出無比的毅力和生命的意志。
這位風華絕世,望之即不似凡人的道者是誰?
他便是青木道長——一個曾經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塞上的風景是粗線條的,但渾然而有力,不過,他卻無視於此,因為他正被一個絕頂的難題所困擾着。
問題是——
天下武林都認為他是十年前塞北大戰的生還者,也就是“武林第一人”這封號的當然擁有人。
但是,他自問一己尚不配得有此稱號,因為他未竟參加大會,就見挫干魔教五雄,雖然以五對一,勝之不武,但是他沒參加大會,是不容改變的事實,那麼,究間是誰勝了呢?他推想天一大師獲勝的機會較多,但其他與會者的實力也不容輕估,譬如青箏師弟,武當的白石道長等等,也都是一時之選。
可是無論誰勝了,卻為何沒人出面來昭告天下?這是武林有史來的第一遭。較合理的判斷是,兩敗俱傷。那麼下一步是——既然都死光了,又為何沒留下一絲毫的痕迹?
要知道,天下武林十多年來,幾乎都拼全力在尋找參加那大會的本門前輩的下落,可是,無人能尋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來。
以青木大師如此過人的智力,尚且不能猜透箇中奧妙,也就難怪武林中人要傳說紛紛了。
他一雙芒布鞋,踏遍塞北各地,只因塞外地廣人稀,又隔了這麼多年,這些與會者所走的途徑,也多半不可考。但根據十多年來,各方面收集的結果顯示,可疑的場所有三,而最合理的地方是——沉沙谷!
因為此地有天然的流沙,它能吞噬一切,不論善良或邪惡。也就是可以解釋為何竟無遺迹可尋的真因。
三個多月前,他首次發現了這地方,但一個突然出現的怪人,妨礙了他進一步的探討。
在匆忙中,他認出了此人依稀的當年的“人屠”任厲;他至少在目前不願意和五雄朝相,因此,他主動地讓開了,這大違於當年不可一世的青木道長之道,但卻能充分代表了今日與世無爭的青木道長,十多年來,他因重傷而失去的武功,復原得極慢,但意外地,他的涵養深進了,他已不是當年他師父鳩夷子口中所言的那個只能練武的小道士,而是一個年已古稀的老道長!
他邊想邊走,又趕了十多里路。這時,天色已暗,廣大的漠野中更增加了幾分凄涼的情氛。
他這次來到塞北,已是第八次。以往他頂多每年來一次,但今年可不,因為他自認為已掌握塞北大戰之謎的第一鎖匙——沉沙谷。
迎面吹來一陣初秋的晚風,卻燥熱得刺人,但青木道長被那混雜在秋風中的聲息所吸引住了,那是百多個會武人呼吸的聲音。
這百多個行家大約在三里開外處,他們的集會顯然與武林眼前的局面有關,而且,他們似乎在等候某些人,因為他們只是無聲地靜候着。
青木道長躊躇了,他應不應該過間這件事呢?但正在這時,背後二里多處傳來一陣馬車趕路的聲音,從那馬兒神定氣昂的鼻氣聲可知,這是匹寶馬,而相關地也可知道,這馬兒的主人也不是個尋常的人。
青木道長迅速地前後思考了一下,自言自語他說:“這人可能便是前面那些人所等候的領袖人物。”
他縱步起身,施開驚駭天下的全真武功,也放步往那百多人處奔去,而那寶馬的腳程顯然還不如他,因為它的聲音已漸不可聞了。
待到近頭,青木道長放眼一瞧,那百多人大約是在道旁的一叢樹林裏,他忙一伏身,躥到那路旁的一棵大樹上,以林中這百多個成名的人物,竟沒有一人發現他的身形,也難怪人屠任厲在沉沙谷旁要一見驚心了。
不多久,那馬車也趕到林邊,這林中早已走出一人,高聲道:“敢問可是合字上的朋友,在何處安身立櫃。”
那車門開處,走下一個老者,沉聲道:“老夫安復言。”
其聲渾然,蒼勁而有力。
那人忙躬身道:“在下翻天鷂吳仁參見安老當家。”
又高聲向林中諸人道:“安老當家到啦!”
眾人一聲歡呼,由那吳仁領路,安復言步入林中的廣場,與之
見禮過了。青木道長聽那些人報的萬兒,差不多陝甘兩省黑白二道的高手都到齊了,心中暗暗納罕,可不知這江湖上輕易不召開的武林大會,竟為何要在這兒緊急舉行?而又如此秘密,便連自己在一路上都沒聽說到任何消息。
再說一頓熙攘之後,有一勁裝老漢站起道:“今日我陝甘道上的朋友們在此相聚,由不才程景人發起,全為的是新近橫行的蛇形令主。”
眾人聽那程景人說過之後,又是一陣子交頭接耳,那“八寶金刀”忙擊掌道:“諸位少安毋躁,還是請安老當家的說幾句話。”
大容聽得是要請隴西大豪說話,便瞬時鴉雀無聲。
隴西大豪安氏父子本坐在程景人的身邊。
安復言也不起身,徐徐道:“蛇形令主已在陝甘兩省作下了四起滅門血案,在座諸位,可有什麼想法,值得大家參考的沒有?”
在座中人,就那四名被害的老武師,非親即故,或是門生晚輩,都悲憤地說道:“血債血報,尚請安老當家吩咐下來,我陝甘道上的朋友絕不敢有二言!”
安復言點點頭,抹抹長須道:“現今八大宗派,都已派出高手追查此事,旁的不說,我陝甘道上忝為地主,而各受害者又都是線上的朋友,豈能不稍加表示。”
眾人都紛紛喊對。
隴西大豪正顏道:“幸好現下已查出,那蛇形令主便是天全教的總瓢把子,便不虞他逃到哪兒去,想那天全教初起之時,也沒什麼劣跡,現在教徒,半系盲從,半系脅從,為讓他們能及時悔悟,現下定明年立春為期,我陝甘道上的朋友們,屆時和他作個總清算。”
眾人紛紛點頭,允諾下來。
安復言又道:“屆時,當另通知北五省的總瓢把子追雲劍客侯大俠,和八大宗派的掌門人,並請伏波堡能人從旁協助,務必一舉直搗隴南天全教的總舵。”
眾人歡呼不已,不料在青木道長對面,也就是安復言身後不遠的林子裏,冷冷地傳來一聲裊笑道:“哼!就許你陝甘道上的朋友們報仇,難道別人就不準復仇不成?”
其聲可裂木石。
眾人大驚,安公子聽得仔細,脫口而出道:“蛇形令主!”
“八寶金刀”程景人一探身便飛上了樹梢,但見林子裏一片漆黑,又哪有蛇形令主的影子。
眾人不料蛇形令主功力如此之高,一陣慌亂之後,都看向隴西大豪安復言,他知道眾人心意,雙眉高揚,兩目怒張道:“多行不義,必遭自斃,武林中還有正義二字,我安復言第一個向蛇形會主宣戰,誓與他勢不兩立!”
他這幾句大義凜然,理直氣壯的話,使得眾人方才那股憂懼一掃而空;青木道長心中暗道:“自反不縮,雖萬人吾亦敢敵!”
便悄然飄身而退了。
三天之後,在綏遠省監池的地方,又發生了震驚武林的大事。
監他又稱花馬池,正在長城腳下,已是漢蒙雜居的地方,來往客販,有如雲集,也是個發達的城鎮。
塞上民風強悍,碰到不好的年頭,盜寇四起,花馬池既是行商的中心,所以鏢行的業務也十分興旺。
城中執鏢行牛耳的是鎮遠鏢局,老鏢頭雷鎮遠綽號寶馬銀槍,成名已有四十多年,經歷過多少風浪,除了在嶗山大戰伏波門下之戰外,還沒掛過一絲彩,武林中誰不欽仰,現下早已退休,做着太爺了。
不料這天早上竟被人發覺,寶馬銀槍雷鎮遠一家十六口,竟在一夜中死得乾乾淨淨。
只因雷老鏢頭早已絕意江湖,所以,住在城外的別莊裏,每逢朔望,下輩子孫在外的,都要集中到這別在未探望他,而哪料到竟因此被一網打盡。
這連警告都不事先提出的兇手是誰?他是。
蛇形令主!
不錯,正是那天下武林欲食其肉,寢其皮的公敵——蛇形令主!
若非他狂妄地在雷家別莊大堂的牆壁上,用被害者的鮮血寫上了“蛇形令主”四個大字,並插上了使武林談虎色變的“蛇形令箭”,那麼四川唐家就會蒙上不白之冤,因為這十六人全是被唐家所特有的暗器所殺,這暗器是“毒蜂蛛”,一種沾上一滴便使人致命的凶毒暗器。
寶馬銀槍被害的消息,傳的比雷電還迅速,不多天後,南北武林中人,都知道蛇形令主又干下了一件孽事。
當然,在路上的青木道長也知悉了,他那輕易不起波瀾的心海中浮起一種奇特的感覺。
江湖中人相互仇殺,本是司空見慣的事,但這蛇形令主可做得太絕,因為他不動手則已,否則必是劍劍誅絕,絕不留下一絲後患。
同時他所找的對象,幾乎千篇一律地是年近古稀的老武師,他們多半早已退休,封刀歸隱。這已被害的十四個前輩人物,雖有享名五十年以上的,但就青木道長看來,武功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可是沒一個不是俠義中人,這也就是為何天下武林要代他們復仇的原因了。
青木道長的內心非常痛苦,因為,他已失去了逐鹿天下的資格,他功力的恢復不算慢——常人若受了五雄這一掌,不死己是奇迹。
但是,他只能拼力作戰三五招,而先天氣功更不能運用,他唯一可憑籍的是輕功,輕功雖不是致勝之唯一的條件,但至少可使他立於不敗之地,因為三十六計,走為上着。
而三天前,青木道長已領略到蛇形令主的功力,從他那可裂木石的梟笑聲可知,蛇形令主已打通了任督二脈,也就是進入了武學的化境。
在十多年前,青木大師自己又豈把區區蛇形令主放在眼內,但是負傷之後,丹田之氣,已不能運行自如,任督二脈雖通,好像廢舊的故道,又有何用處?
青木大師的內心是矛盾的,也有老去英雄特有的悲涼。
他並不服輸,還躍躍欲試,想給蛇形令主這後起之秀一點教訓。但他積數十年之經驗可知,自己內傷委實太重。
他也知道,自己的內傷並非不可治,只要當時不死,留得一口氣在,總有方法可想的。
十多年來不斷的靜心修養,已克服了第一道難關,真氣尚可凝而不散,至少傷勢是不會再惡化了,但他不耐煩於緩慢的恢復,他像折翅的大鷹,無時無刻不在渴望地望着蔚藍色的天空。
他更知道,只要有靈藥作引,自己的內傷便能恢復得突飛猛進,他的傷勢有如陷在泥沼中的良駒,只要有借力之處,仍不難脫身,復馳騁於原野之上。
他甚至還明白,能治內傷的靈藥應如何去尋求,但名物早已有主,譬如伏波堡的龍涎香藏圖,或隴西安家的千年靈芝草。
而全真武功,天下獨尊,青木道長更不願奪人之所好,這種無我的境界,豈是少年豪俠們所能領會的。
而青木大師又哪裏知道,自己唯一的愛徒陸介竟也為了這些名葯而奔波於途呢?他更不知道,伏波藏寶早落入五雄手中。
他只是懷着空入寶山而回的心緒,致力於另一方面,那工作能使他忘卻目前江湖中的紛紜。而使他的功力在不知不覺中恢復,以免陷入煩惱。
這工作便是,如何方能揭開十多年的大謎團——塞北之戰的真相及青箏師弟的下落。
因此,當蛇形令主正又一次地轟動了江湖的時候,他,青木道長,正在趕往沉沙谷的路上。
北地民風淳樸,又在太平年頭,老百姓沒有不禮神拜佛的,因此,青木道長一襲布飽,兩隻芒鞋,倒也不虛匾乏,如此又走了幾天,眼看就要到沉沙谷。
這一日,青木大師正走近一個小鎮,這地方因往來行商不少,市面還算繁榮。他見到前面人眾甚多,便放慢腳步,裝作一個尋常的雲遊道士。
忽地背後一陣馬蹄聲,霎時便掠過身旁,原來是一匹烏雲蓋雪的大馬,上面坐了一個尖瘦的漢子,想是趕路趕得急了,那塵灰直起,灑得青木道長一身都變了黃土色。
青木道長微曬了一下,回想自己年輕時的那股傲氣,可正比這漢子還厲害些。
眼看那馬兒已飛快地跑進了市鎮,但馬上的漢子可真古怪,仍放馬直奔,也不管街上許多行人。
青木道長目光何等銳利,一眼便看出玄虛,原來馬上那人竟似被別人點了重穴,已自動彈不得。
果然,那駿馬在街上橫衝直撞,早已揭得稀里糊塗,旁人一時都制它不住,這時,從街尾橫路中走出一個老太婆牽了小孫女上街買些日用品,哪知道禍從天降。
街坊中有認得她婆孫的,忙大喊道:“張大娘留神那瘋馬!”
這老婆婆本就是耳鈍,動作遲鈍,聽得眾人如此喊道,便抬頭一瞧,只見一頭大馬,放腳直衝過來,反嚇得目瞪口呆,本立在當場。
這小孫女才不過七八歲,紅嫩嫩的小臉,人見人愛,她又哪知道命在旦夕,還用小手拍拍祖母嚷道:“奶奶看那大黑馬!”
同時,在街旁一家喚做“來升”的客寓里,跑出了十多個勁裝的人,見狀驚叫道:“少爺還不停馬!”
但馬上那人又怎能聽話,眼看重重的馬蹄將踐踏到這婆孫身上,膽小的路人早已把頭回過去,而一干婦孺也有嚇得哭了起來的。
來升客寓的大門裏,一聲斷喝,竟有一人從眾人背後飛起,直撲那馬。
幾乎在同時,眾人又聽到一聲清嘯,只覺兩眼一花,一股輕煙似的人影,自鎮口撲入。待得眾人會意過來,竟是有高人捨身相救這婆孫倆,便連驚訝都來不及,那馬兒早已被制住了。
青木道長救人要緊,也顧不得眾人在旁,已自施展出天下獨步的全真武功,難怪大家只覺音到人到,驚駭莫名了。
那馬兒被兩人一揪,硬生生地站立起身來,馬上的那人哪坐得住,早就翻身落地,卻還是策馬的姿勢。
黑甸甸的馬蹄,離那婆孫只差半個人的光景,真是險不容發,眾人驚忙過後,再定睛一瞧,只剩那大漢一個人兀自揪住那匹大馬,而這旋風般的人早就不見啦。
原來青木道長也不料另有人會捨身相救,他見馬上的人一落地,右腳順勢一勾,早把他穴道解了,而身形仍住前躥,快若像雷,這些,鄉地中人又哪能看得清楚?
來升客寓中的一幫人這時也撲到了現場,那人穴道一解,便委軟在地,眾人一陣忙亂,才把他給救醒了過來。
其中有機靈些的,知道剛才那大漢是個內家高手,要不然憑這奔馬的千斤沖勢,常人猶且避之不及,誰還敢去擋它去勢?
他們便想上去,套個交情,正在這時,客寓中有人叫道:“掌門來啦!”
便走出了一個白鬍子的老人,他一眼便看出端倪,便對這大漢一抱拳,打了個躬道:“原來是顏大俠高抬貴手,我薩某人代賤侄謝了。”
這人竟是虯髯客顏傲,而他所救的卻是神鷹薩天雕的薩文斌,薩文斌是名門之後,武功自是不弱,但不知這塞北之地,竟譽何人能把他封了重穴?此人出手之辣及身手之高,真是驚人。
顏傲不改豪俠本色,長笑一聲道:“薩老英雄言重了,我輩中人相互濟急徐患,本是常事,又何足掛心?不過薩小俠傷勢不輕,還是救人要緊。”
薩、顏二人,三個月前在會川縣圍剿蛇形令主之戰中,曾見過一面,雙方都心儀已久,這次重逢,當然更為相得,這且不在話下。
再說大眾一夥兒進了來升客寓,薩天雕忙着指揮眾人救傷,顏做因系外人,自不便參與,只得背着雙手,信步走入薩天雕寄寓的屋子,只見窗外幾棵斜柳,一叢竹林,倒頗能說得上個雅字。
他無意中瞥見薩神鷹桌上有一張小紙箋,上面墨跡未乾,淋漓盡致地書了三個大字:“沉沙谷。”
他見了一怔,心想這地名倒是古怪,莫非是某些世外高人的寄居地,心中便暗暗留意。
忽然神鷹薩天雕走進來道:“我那踐侄的傷倒是不重,幸虧顏兄先解開了他的會元要穴。”
說著一頓,雙目精霍地注視着顏傲,半帶懷疑的口氣道:“噢!對了,顏兄可認得這是哪門的身法?”
只因武林中,只要能解某門的身法,大多都知道這是源自何派,可是顏傲卻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腦之感,他不失為精明的人,仔細一想前因後果,便知道薩天雕是不明就裏,不由頓足笑道:“薩兄錯愛了,我顏傲若能效勞,自然不敢隱瞞,不過代薩賢侄解要穴的,可不是區區,而是另有其人。”
薩神鷹也曾聽得他門下弟子說過,有一個疾如輕風的人,也曾捨身相助,知道是自己多心,錯怪了顏傲,以為他故意幫兇手隱瞞,便歉然笑道:“老弟不要多心,只因我一時心急,思慮欠周,其實踐侄這碼子事,也和老弟有關呢。”
顏傲不明所以地說:“敢問其詳。”
薩天雕大步走到書桌前,拍起顏傲適才所見的那張紙條道:“老弟可知道這地方?”
顏傲爽朗地搖了搖頭。
薩天雕手撫長須道:“這是我塞外頂險惡的去處,誠如其名,沙流積於絕谷之中,真說得上‘鵝毛不浮,飛鳥不渡’這八個大字。”
顏傲道:“哦!薩老英雄也認為如此,那自然是險絕天下的了。”
薩夫雕嘆了一口氣,背着雙手,在室中慢慢地踱着道:“家兄十多年前,參加了塞北一戰,聽說令師叔白鶴道長也曾參與,俱都生死不明。這件事,老弟一定清楚得很,十多年來,大家也沒弄出點眉目。”
顏傲聽他說是這事,心中便想到自己的師叔,更聯想到介紹他投師的姑父,也就是慘被蛇形令主殺害的鐵煙翁張青,內心便不禁凄然。薩天雕也曾耳聞他的慘遭變故,忙岔開話題道:“前日,我門下弟子無意中發現了這塞北大戰的一絲線索,卻累我這犬侄有此一劫。”
顏傲到底不是兒女心膛,聽得這武林絕迷的塞北大戰,竟被金砂門下給抄出了底,好奇之心大起,便問道:“噢!難道是尊兄的遺物不成?”
薩天雕搖頭道:“那也不是,我四弟子在那沉沙谷邊一株千年古樹上發覺枝葉濃密之處,竟有絕頂的內家高手,用手在樹皮上刻了幾個大字,端的是入木三分。老弟,你道是誰的手筆?”
虯髯客顏傲哪能猜得出這個啞謎?當年與會的高手,武林中傳說紛紛,少說也有二十來個,固然其中功力不能達此的或有,但這等刻木成書的本領,對大部分與會高手都不算難事,譬如,他深信自己的師叔便能為此。
因此,他只有報之以苦笑。
薩天雕頓了一頓道:“老弟和崑崙掌教‘天外一秀’南琨大俠見過面嗎?”
顏傲驚道:“難道是南老大南璇的手筆?”
薩天雕點點頭道:“不錯,那正是‘八步趕蟬’四個大字!”
顏傲心中已摸出八分情節,便笑道:“你那弟子便把這樹皮揭了回來,你就派尊侄送給南老二去鑒定筆跡,可對不對?”
薩天雕連連頓足嘆道:“我那犬侄因事關家兄,便自告奮勇要去見南老二,我也太疏忽,平時又看在家兄面上,督促得也不嚴,因此便栽了個跟頭,唉!真是氣人!”
顏傲知道他因侄子被傷,老臉掛不過去,便暢聲道:“薩老英雄也不必氣短,我看這事八成是南老大的手筆,待蛇形令主的事一了斷,我們務必要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薩天雕凝視着這個後起的豪俠,他想:是我老了嗎?為什麼這些年輕人的氣勢個個都是如此了得,那蛇形令主、崆峒神劍、韓若谷、安二公子……還有眼前的顏傲!
於是,他泫然了,這是英雄悲老的淚!
他口中喃喃地念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顏傲被那幽悶的聲音所吸引住了,於是,一剎那間,他彷彿已能領會到些許悲痛老懷的心情,因為,他也領受到更年輕人的推力!而其中大的一股壓力,系來自陸介——一個至今仍無綽號的新起之秀。
於是,他把視線轉移到窗外的垂柳上,那枝條兒已失去了光輝,兀自無力地在秋風中飄搖着,他想:這就是老英雄最好的借鏡!
北國的春,嫵媚仍帶着令人難耐的寒冷,高峰的白頂兒在微弱的陽光中閃爍,給人無限輝煌的感覺。
兩棵搓椏的枯枝斜斜地伸出去,那高及人肩的亂石中出現了一個人影,在這浩渺無邊的周遭里,他顯得那麼渺小。
這個人影飛快地移動着,而且靜悄悄地一絲聲音也不曾發出,直令人以為他在乘風御氣。
他輕輕飛過一塊山石,落在兩塊比他人還高的大岩之間,於是,從外面看去,這荒涼的山區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平靜。
兩塊巨石間的他緩緩彎下腰,湊近石根,只見石根邊斜斜立着一塊殘缺不全的古老石碑,他耐心地把碑上的塵土弄去,霎時,那石碑上顯出三個古篆:“沉沙谷”。
他輕噓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微風吹過,他頷下的鬍鬚隨風飄曳,他的雙眉緊緊地皺着,他仰着頭看了看天,天空的紅日正對着他的頭頂,原來黃金的光芒被那厚厚的冷氣所隔,顯得有些兒慘白。
也不見他雙腳用勁,他的身形陡然飄上巨岩,一直向北奔去。
漸漸他奔上一個陡峭的峰巒,眼前陡然呈現好一片奇景——
峰巒下是一片筆直的懸崖,崖上環谷一帶,如一彎山澗一般,但是,那谷澗中不是流水,而是好一片黃沙!
他似乎對這裏的地勢十分熟識,他輕巧地從山石上躍到崖邊上,山下黃沙其平如鏡,其靜如水,襯着那些嵯峨怪石,益發顯得平靜中帶着極高度的神秘。
他望着那黃沙喃喃低語道:“沉沙谷,山石有靈,請佑貧道得知真象。”
“轟隆!”
天色驟然一暗,一個霹靂大雷響起,霎時之間,風雲變色,怪風連過,谷中黃沙滾滾,竟是一片愁雲慘霧。
他木然望着突然昏暗的天,心中似有所悟,喃喃仰首問天道:“難道當年赴約的人無一倖免地全部死了?全都死在這谷中?”
“轟隆!”
又是一個焦雷!
這時那亂石的另一邊,悄悄地又出現了一個人,這人同樣地似乎對地形熟悉無比,輕快地飛躍而來,在他的心中,可能以為這地方絕不會有人跡,是以他是低着頭疾步飛縱。
站在崖邊的老道士,也沒有望見那邊跑來的人,他仍然在沉思之中,他望着那谷中特立的孤峰,峰上很奇怪的是有一大片山石露出被人削刮過的痕迹,他暗暗道:“那孤峰雖覺可疑,但我前後渡谷勘查四次,並無任何發現。”
突然,他似乎發現有人走近,於是,他無聲無息地悄悄隱在一塊大石之後。
那邊的來人身形快得驚人,直有一瀉千里之感,這道人在暗處心中猛然大驚,暗道:“這人是誰?看他身形雖則輕快無比,其實舉步蹈空之際,有如雷霆萬均,分明內功已入化境,不料當今世上還有這等高人!”
“這人是誰?這人是誰?”
那人忽然停住飛奔,望着一塊巨石發獃,這道人忍不住也向那巨石望去,只見那石上刻着寸深一個大花草:“殺”!
那來人喃喃地道:“啊!人屠,人屠!想不到姓任的還沒有死!”
那道人在暗中點了點頭,暗道:“嗯,那日在谷中碰着的果然是任厲,難怪功力那麼驚人,不過我猜想他也沒有看出我是誰。”
那人對着那一個龍飛鳳舞的“殺”字凝視了好半天,這才一步步走了過來。他每一步走出,信步所至。竟有如泰山壓頂之威,但是落地卻又輕若四兩棉花,這是一流高手所具的特色,巨石后的道人悄悄地在心深處問自己:“當年我有沒有這般功力?如果我內脈不受巨傷的話,我有沒有這般功力?”
在心深處,有一個堅定的回答緩緩地升起:“青木,你有的,那時候你就有的,十年前你就有的!”
於是,他蒼老的臉上浮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那人又走近了一些,道人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面貌,只見那人年約六旬以上,慘黃色的臉孔,倒像是臘制的人頭一般,一點表情都沒有。
道人在心中暗道:“哼,這廝用的是人皮面罩,難道還瞞得過我嗎?”
那人到了崖邊,就在方才道人站立的地方停下,他望了望谷底一片昏暗,又望了望天,太陽從漫天愁雲慘霧之中現出來,看起來還沒有月亮光明,他喃喃道:“嗯,又是十五了,自從那年以後,十年來每月十五的正午子夜,這谷都是鬼哭人號,難道天地之間當真有神鬼之事嗎?”
道人吃了一驚,暗呼:“十年前,十年前是什麼事啊?你快說下去啊!”
那人又望了望谷底,冷笑了一聲,那笑聲就如冰霜一般,又冷又銳,刺入耳膜,他低聲道:“新鬼怨煩舊鬼哭,天陰雨濕聲晰晰,哼,沉沙谷早應該改為鬼沙谷啦。”
道人又是一驚,只見那人四面看了看沒有人,便坐了下來,盤膝打坐,過了一會兒,那人頭頂上冒出陣陣白煙,白煙由淡而濃,又由濃而淡,那人一躍而起,自言自語道:“我這功力也算得上爐火純青啦,可是那內傷始終無法痊癒,唉,這內傷好厲害,整整二十年都治不好……”
道人在石后瞪大了眼,想道:“什麼?道人也有內傷,也是二十年無法治癒,那麼難道說……”
卻聽那人又道:“嘿嘿,不過這內傷也總算讓我給克服了大半,只要不拼出全力到筋疲力竭的地步,便和沒傷一般無二,但是,環顧宇內,有誰能置我於筋疲力竭之地步?哈哈!”
他左手一掌掀起在石上,只見石塊立時粉碎,這人暗驚道:“喲,峨嵋的‘指天劃地’!難道這人是峨嵋……”
“噗!”又是一聲,那人右手也一掌掀起在石上,石塊雖未碎裂,但是卻現出一個深深的掌印,道人更驚暗道:“嘿,漠南金砂掌!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那人望着一堆石粉,一個掌印,不禁得意地笑出聲來:“哈哈,那年慧真和尚的‘指天劃地’只怕也不及我這一下精純呢,哈哈……”
石后的道人險些叫出了聲,他急對自己道:“慧真和尚是以前峨嵋的掌門——啊,慧真也是當年參加塞北大戰而失蹤的,怎麼這人……”
他心中過分驚駭,腳絆石子,發出“啪”的一聲,那人比一陣旋風還快地反轉身來,大聲道:“什麼人?快些出來!”
道人心中大急,暗道:“糟啦,我除了輕功以外,別的一樣也沒有恢復,這下被他發現,勢必不免一戰,這便如何是好?”
但是,形勢不許可他稍作遲緩,他不得已一晃身形,輕若鴻毛地飛上山石,倒把那人驚退了一步!
那人似乎也驚震於道人的美妙輕功,他瞪着眼打量了一番,忽然乾笑道:“嘿嘿,道長可是武當掌教白柏真人?”
道人怔了一怔,隨即恍然,暗道:“他看我是道士,又有這手輕功。是以想到武當白柏真人身上啦……”
他口中卻答道:“貧道並非武當……”
那人道:“道長仙風道骨,來此有何責干?”
道人稽首道:“貧道遊方天下,卻從未到過這等險絕之地,今日得瞻此谷,方信造物之奇,當真不可以凡情揣度,施主雅人,亦以為然乎?”
他原是信口開河,胡亂扯拉的,哪知那人也真像不懷疑他似的,也哈哈大笑道:“鄙人家住此山谷已有二十整年,從未見人敢入此險地,道長可謂膽大氣壯,亦是鄙人與道長有緣,快請到敝舍一談……”
道人萬料不到他說出這般話來,好在他原意也是僅僅瞎扯,便道:“原來施主家住此處,那當真是岩穴奇士當之無愧的了,未知尊舍何處?”
那人手指谷下,突然厲聲道:“就在谷下!”
道人心中一跳,但仍笑道:“這山谷下得去嗎?貧道先前還以為無路可下哩!”
那人冷哼一聲,大刺刺地道:“老道還要裝蒜嗎?快與我自行了斷!”
說著指了指崖下沙谷。
道人被他這句話激動了萬丈雄心,但他只平靜地道:“五十年來,天下還沒有人敢對貧道說這話。”
他這句話雖然聽來平淡,實則凜凜威風,完全是一派宗師的口吻。
那人暗暗大吃一驚,他搜盡腦海也尋不出這個道人的來歷,於是他冷笑了一聲道:“普天之下任何人碰着我說這活,也只有乖乖地聽着。”
道人挑釁地問:“如果不呢?”
此刻,他似已完全忘記自身功力全失的事,那人聞言冷冷地道:“如果不,就滾下去!”
他再次指了指崖下沙谷。
道人開始有一種預感,他覺得在一切困惑的問題中,眼前這個人是最大的線索,相較之下,他本身的安危反倒變成其次的了,於是他試探地道:“貧道有一句忠言——”
這話突如其來,那人吃了一驚,忍不住道:“什麼?”
道人一字一字地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施主要留神啊!”
他的雙目緊緊盯着那人的臉,但是,那人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敢情他是帶着人皮面罩。
道人正自失望,那人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帶着些許不尋常的激動,他大笑道:“包括老大爺在內,宇宙之中沒有一物能制老朽!”
他的笑聲方落,轟然一個霹靂大雷,震得大地都似乎一跳,重重地掩住了他的狂笑,那人止住笑聲,不約而同地和道人一齊抬頭看了看天,他的眼中微帶着一絲恐懼;雲霧盡散,日光忽然明亮起來。
日光一亮,立刻地下現出偏向左邊的短影兒,先前的影兒是偏右的,那人發現了這影子,在心中暗道:“是午後交子了。”
道人針對着那人的狂言,輕蔑地道:“據貧道所知,世上至少有一人能制服施主。”
這一個人,只有道人自己知道,那是指他自己啊!
那人聽了這話,似乎不甚了解道人之意,但他狂傲地大笑道:“十……當年神州第一高手天一大師尚且奈何我不得,憑你這牛鼻子就成嗎?”
道人的雙眉暗中挑動了一下,那“天一大師”四個字像是打中了他心中的那根弦,他的聲音變得海闊天空般地豪氣干雲和不可一世:“你以為天一大師做不到的事貧道就無法做到嗎?”
那人驚震得瞪大了眼,他認為敢說這句話的人世上僅是寥寥可數,而在這些人中他不認識的,那只有一個,除非是他……
於是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壓低着嗓子道:“你,你可是青木?”
道人也壓低了嗓子道:“你現在才知道?”
那人下意識地又退了一步,直退到懸崖的邊緣,他暗中把全身功力遍佈,屏住呼吸。
青木道長開始考慮到現實,他暗暗想道:“我躲在石后聽得他的自言自語,那麼他是非殺我滅口不可的了,現下我功力全失,不堪一擊,應該如何是好?……”
他明知不可能,但是仍然存着希望地猛一提氣,那口真氣到了丹田之上就散去了,再也無法凝聚,他暗暗長嘆了一聲。
他心又想:“這人帶着人皮面罩,功力又駭人聽聞的高強,而且他既練漠南金砂掌力,又具上乘峨嵋內家神功,卻不知究是什麼人?”
“反正我此刻絕不能露出來絲毫畏態……”
於是,他雙目低垂,用他數十年的定力壓抑住自己的緊張,靜靜地立着。他的表面果然現出無比的淡然平靜,但是他的內心,畢竟緊張萬分,他彷彿聽見對面那人的腳步聲,一步步漸漸近了,於是他心中更加慌了……
終於,他似乎感到那人已到了眼前,於是他猛然睜開了眼,寄怪的是,對面那人依然站在原地,而且面色木然,似乎也在思索一件極難決定之事。
原來青木道長緊張過度,他可忘記了對方既知他是青木道長,又豈敢妄然出手?
那人正在想:“糟啦,我方才自言自語全讓他給聽去了,這牛鼻子威震天下,我即使能勝他也非得拼至力竭精疲的地步,那時內傷突發,豈不……”
青木道長正是當局者迷,一時在心中猜疑,臉上流過一絲不自然之色,那人鷹眼一揚,正好瞧見,他心中一怔,暗道:“難道這牛鼻子是假冒的?”
此念一生,他立刻仔細打量青木,青木心中一跳,信口胡扯道:“施主沒有別的事了嗎?”
那人聞言心中又是一動,暗道:“這廝知我秘密,萬萬留他不得,而且這廝若是冒牌的話,這個跟斗可栽大了……”
於是,他提氣運於掌上,準備一舉突擊,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緩緩放鬆下來,倒底青木的威名太大了,他不敢作此冒險,他暗暗道:“我寧願讓他騙一次,也不能吃這個大虧。”
青木道長很快地道:“那麼貧道失陪了。”
那人冷哼一聲,眼見青木轉身要走,心中又急了起來,一個念頭突然升起:“管他是不是青木道長,他一轉身,我立施暗算,難道他能逃脫?”
於是他悄悄把全身功力齊聚右臂之上,青木仍然緩慢瀟洒地轉過身軀,一步跨出,竟到了七八丈外!
這是全真的輕功絕學,青木道長故意全力施為,果然精彩絕倫,那人單掌已提了起來,忽又停住,他捏了一把冷汗,暗自慶幸道:“幸好沒有妄動,這牛鼻子不折不扣正是青木老兒!”
青木道長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背後的變化,他仍保持着挺直的姿勢,大步前行。
那人似乎生性多變好疑,他確定此人是青木之後,心頭一轉,又想起一個念頭來:“哼,他是青木又怎的?我至少要上去試他一招!”
於是他大聲喊道:“喂,喂,道長留步,待老夫送客。”
他大步追趕上去,青木道長一聽他語氣,心知有變,當下一長身形,前行更快,但是猛然想,自己輕功亦未恢復完全,那人功力驚人,久奔之下勢必要被追上,於是他故意冷笑一聲,突地停下身形。
呼的一聲,那人也到了他身邊,他暗道一聲:“好快的身形”,迴轉頭來。
那人上前來和聲道:“道長既是不肯稍留,咱們就此別過,且受老夫一紮!”
說著雙拳一抱,當胸揖將下來,青木道長見他雙拳雖是虛抱,但是,雙肩處隆起如賁,心中猛然下沉。
他原先甚是恐懼,到了此時,反倒心中爽然,朗笑一聲道:“鼠子敢爾?”
驀然之間,一聲長笑劃過長空,青木道長忽覺一股力道直推過來,他此時功力全失,身不由己地左跨三步,接着“嘭”的一聲暴震,那帶人皮面罩之人全身一盪!
只見青木原來立身之處站着一個白髮皤皤的老人,也正一抑身軀,化去震勢。
青木從側面望去,覺得那老人依稀有點眼熟,但卻記不起來,那帶着面罩的傢伙也正瞠月打量着老者,青木熟悉地覺出,方才那一震之間所產生的氣旋,那是兩個一流高手相搏時的特徵啊!
那人萬料不到這白髮老人突然下降,他陰惻惻地冷笑了兩聲:“報上名來罷!”
話聲未完,他一掌猛擊而出,竟是武當門中絕招“鬼箭飛磷”,青木在一旁大吃一驚,暗道:“怎麼武當的絕招他也施得如此精純?這一招好強的內力,只怕當年我也不過如此!”
那人這一招突劈而出,真有萬均雷霆之勢,但是,忽然之間,那人手掌停在空中,不再下落……
青木雖然功力全失,但是,武學之深,當今武林仍匾出其右者,他一瞥之下,已知詳情,原來,那自發老人雙臂不動,但是右掌向下翻起,中指蹺伸,正隱隱指向那人掌心,那指尖上突然冒出陣陣白煙!
那人愕然大笑,厲聲道:“金銀指!原來是你!”
青木只覺胸中猛然一震,眼前這白髮皤皤的老人,那側面突出的面容輪廓,依然仍是昔年那耀武揚威的大魔頭的影子,他在心中沉重地呼喊:“老了,我們都老了,這該是少年人的時代啦——不,該是介兒的天下啦!”
昔日在魔教五雄中名排第二的金銀指丘正,摸着白雪般的長須,微微笑道:“你老兒舉止我熟悉得緊呢,快把面罩除下讓我看看……”
那人驀然大笑,翻身躍起,飛步往那山石累累的來路奔去。
青木望着那人起步的背影,心中忽然想起了什麼,但卻記不起究竟是什麼,他茫然問自己:“他是誰?他是誰?怎麼那麼熟悉?”
金銀指丘正轉過身來,朗聲大笑道:“哈哈哈,道長別來無恙,大快吾懷!”
青木以為他仍要喚自己“小道士”,這時聽他喚“道長”,頓時一揖至地道:“丘老前輩仙齡重顏,貧道今生再得重睹,何幸如之!”
二十年前,他們在竹枝山上一場大戰,青木從此功力全失,至今他們之間仍有陸介挑戰之約未了,但是,他們重逢之下,彬彬洒然,雖然措辭客氣,但是那話里句間仍然蘊含著無限的真誠祝福。這正是武林英雄的本色啊!
金銀指拈捻着自己的長髯,仰首望着蒼天,他腦海中又浮起當年竹枝山上的那個“小道士”,氣壯山河地一連指向五人以一挑五的情景,他的嘴角上露出了豪壯的微笑。
青木道長的雙眼凝望着崖下的黃沙,午時一過,此刻又恢復了平靜,淡黃的,均勻的,於是,茫茫中出現了“天下第一”四個大字,然而,那四個大字忽然之間長出了雙翅,漸漸飛遠了,青木咽了一下口水,喃喃道:“不打緊的,不打緊的,介兒會穩穩地捕捉住它的!”
他轉過頭來,正碰着丘正的眼光,丘正和藹微笑着,他大聲道:“道長輕功恢復大半,實在可喜可賀。”
青木洒然一笑道:“貧道二十年苦功,八脈僅能勉通一脈,看來此生是難以痊復的了。”
對於青木的內傷,丘正雖然感到歉意,但他絲毫沒有愧色,而青木道長更是了無悔意,對於這嚴重的傷,他只有無比的驕傲。所以,他們談到這事時,彼此沒有絲毫的尷尬;青木望着那溫和的笑容,心想:“時間使人變了,雖然他的本性不會變,但是,他的凶氣全被消磨盡了。”
丘正淡淡地道:“明春,會徒必將赴昔日之約,老夫衷心望他一舉名震天下!”
青木道長朗笑一聲,不置可否,但是他那爽朗的笑聲中有着無限的信心。
金銀指伸手拍了拍頭,想了想沒有什麼事好講的了,於是,他長笑了一聲,箭步如飛而去。
青木道長望了望四周,他心中想:“那個帶人皮面罩的人,究竟是誰呢?只要讓我再看看他的舉止行動,我想我一定能記起他是誰的——我猜想,那時這個神秘之谷的秘密,必然能在此人身上尋得結果的。”
他走到崖邊,再向下看了看這沉沙之谷,由於他已得到了這一條線索,突然之間,這神秘之谷似乎顯得不再那麼神秘了。
他輕輕圍過身來,快步離開這山崖,霎時蹤跡渺然。
山崖上又恢復了平靜。
黃沙依然,峨嵯無恙,三個時辰過去了。
“刷”一聲,一條人影落了下來,幾乎是沿着同樣的路徑,在較好落腳的石塊上飛步而來。
他熟穩地奔到了懸崖邊,仔細地查堪四方,不見人跡,於是,他站到一塊突出的山石上,提氣大叫起來:“盛夏結冰,嚴冬汗淋,寒熱之谷,天下奇景。”
他的聲音好生洪亮,在山巒中迴響不絕,最後一個“景”字剛出口,第一個“盛”字的口音正好傳到,霎時宛如山的對面也有一人緊接着他在朗呼這四句話。
他喊了兩遍,四顧不見人蹤,他不禁皺眉咦了一聲:“怎麼到這時候還沒有來,我還以為我已遲到了三個時辰哩。”
目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面容,是一個清瘦的老者,頷下長髯雜生,雙目精光奕奕。
等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站起身來,鞭了幾路方步,喃喃道:“怎麼還不來呢?奇了,怎麼還不來呢?”
於是他又提氣朗道:“盛夏結冰,嚴冬汗淋,寒熱之谷,天下奇景!”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猛可旋身反轉,搓掌厲聲道:“什麼人?”
果然背後山石上不知何時已有一人昂然而立。
那人身高體闊,虎臂狼腰,立在石上宛如玉樹臨風,這老者忍不住驚叫出:“姓查的,是你!”
那人昂然道:“令狐大護法請了,小可查汝安這廂有禮。”
這人竟是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
令狐真萬料不到查汝安會在此地出現,他冷冷瞪了查汝安一眼,正要開口,查汝安已先道:“敢問大護法,可謂‘寒熱之谷’?難道此谷又名寒熱之谷嗎?”
令狐真心中一震,暗想:“敢情姓查的把方才我呼喊的訊號給聽去了。”
他面上卻是一沉,粗聲道:“寒熱之谷就是寒熱之谷,此谷乃是沉沙之谷。”
查汝安仰天打個大哈哈,緩緩地道:“如果查某猜得不錯,我想這谷中含某種秘密,哈哈。”
令狐真臉色微變,強道:“竟有這等事?查大俠且可說給老朽聽聽嗎?”
查汝安見他裝傻,便不再多問,只輕描淡寫地道:“天下武林都已注意到這絕谷來啦,查某以為即使有秘密,那秘密也保持不了多久啦,哼。”
令狐真心更驚,暗道:“我替教主傳信,原也算不得什麼大秘密之事,難道教主他們真有什麼秘密瞞着我在進行?”
他身為大護法,竟也不明教主底細,想到這裏不禁大是懷疑,暗道:“我令狐真藏派武林一脈之尊,為了那……一句之諾,跑來替這小子做這勞什子護法,大丈夫一言九鼎,那也罷了,但是,你們若有什麼傷天害理的陰謀,那可別怪我令狐真翻臉不認人。”
天台魔君一生行事暴躁乖張,雖然殺人無數但他自認為不曾妄殺無辜,正派武林雖以魔頭視之,倒也不對他深痛絕惡。
查汝安見他沉吟不語,不條有些奇怪,他心想:“看來令狐真是要來會見某人,而如此一鬧,那人即使來了只怕也不敢露面啦,我不如先行離開。”
於是,他雙拳一抱,大聲道:“查某趕路過此,此刻先行一步啦。”
說罷,不待令狐真答話,反身就走。
令狐真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些什麼,這時見他反身奔去,猛可想起:“不管怎地,此時我既為天全教效力,自應忠於其事,豈能讓他聽得俺們訊號而離去?”
於是,他大叫一聲:“姓查的,給我留下!”
同時身形暴張,猛可一掌拍向查汝安,查汝安覺到背上勁風直逼,反手一記“倒打金鐘”揮出,身形向左一傾,滴溜溜地轉了一個圈兒。
兩股力道在空中一撞,查汝安雙肩一晃,令狐真也落下地來,他厲色道:“查汝安,今天你走不成啦。”
查汝安雙臂一揮,雙手捏着那一雙名震武林的“雙奪”,冷笑道:“我早就知道咱們一仗是免不了的!”
令狐真功力遍佈,立時恢復了那乖戾狂傲之態,似乎他那名滿武林的藏派武功就具有這等乖戾的特色似的。
查汝安把右手之奪一齊讓左手拿着,右手一揮,長劍到了手上。
令狐真沙聲道:“好一個一劍雙奪震神州!”
查汝安把長劍伸直,安詳地道:“那日承蒙大護法擺下‘金剛會羅漢’,查某因故不克趕到,今日正好了卻此願。”
令狐真舛舛怪笑,大聲道:“說實話,我令狐真着實敬重你這條漢子,可是你既要專找敝教的碴兒,那就怨不得老夫啦。”
查汝安道:“天全教主用蛇形令主名頭在武林中大殺無辜,便是我查某不管,天下人又豈能袖手?令狐大護法若是還知道敬重漢子這四個字,就不該助紂為虐了。”
令狐真猛可伸掌,拍向直汝安肩頭,查汝安劍奪一分,側身搶攻,令狐真見他招式精微,暗自點首,反手一連揮出三掌。
令狐真雄踞西藏武林,功力何等深厚,那日陸介施出無堅不摧的先天氣功,才把他勉力擊退,而自身受傷極重,查汝安先前還債其空手迎戰,這時見他三掌劈出,怪異之中自含無窮之妙,心中一凜,大喝一聲,雙臂齊揮,施出一劍雙奪絕學。
他這一劍雙奪施展開來,實有神鬼莫測之威,令狐真暗覺自己掌風有若劈在銅牆鐵壁之上,不禁暗道:“這廝年紀輕輕,卻已威震武林,確實良有以也。”
令狐真連發三掌,竟被查汝安硬硬接下,查汝安無心久戰,大喝一聲,宛如舌綻春雷,一劍如游龍般吞吐一掃,起步拔起數丈,朗聲道:“查某不奉陪了,異日有緣,當得求教。”
令狐真正要追趕,猛聽查汝安的聲音:“令狐前輩威震天下,何苦寄人籬下,助紂為虐?”
令狐真有如心中被重重打了一擊,霎時怔在當地,眼睜睜望着查汝安如飛而去。
一個時辰又過去了。
兩個時辰又過去了,天色漸黑。
令狐真仍站在崖邊,他心想:“天黑了,他也許不會來了。”
就在此時,一條人影如飛而來,令狐真環眼一瞥,暗叫道:“啊,來了。”那人走近了,只見他面若木偶,毫無表情,令狐真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了過去,口中道:“教主命我送來的。”那人把錦囊接過,冷冷盯住令狐真,突然道,“令狐真,居庸關上你說的什麼話?”令狐真怔了一怔,立刻大聲道:“哼,居庸關上我輸給你一招。答應你聽那小子命令,做他的護法,為期一共三年;老夫一個字也沒有忘記——我問你,那小子究竟是你什麼人?你們究竟……”
那人厲聲道:“令狐真,你可是要反悔嗎?”
令狐真大笑道:“令狐真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既然栽給你了,何悔之有?”
那人聲音稍和地道:“嘿,兩個時辰前,和你交手的那廝是什麼人?”
令狐真口中答道:“是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
心中卻暗道:“好啊,原來你早就來了,為什麼現在才出來?”
那人道:“查汝安?這毛頭小子功力恁深啊——你一定在怪我何以不早出來是吧?”
令狐真老實不客氣地道:“正是。”
那人道:“那查汝安好快的腳程,他和你交手勝負未分,忽然離去,必是已猜知你我之相約,我豈能立刻現身?”
令狐真恍然,但仍有點不服地道:“此地山石累累,你怎知他此刻不在近旁?”
那人冷笑道:“我遍查用近五里方圓,姓查的必已走遠了。”
令狐真道:“你有回信帶給教主那小子嗎?”
那人厲聲道:“你在別處也喚教主那‘小子’嗎?”
令狐真大笑道:“居庸關上,並沒規定我不準喚他小子啊!”
那人厲吼道:“不許你胡喚亂叫,否則便是違犯諾言!”
令狐真冷笑一聲道:“老夫走了。”
說罷猛施輕功,如飛而去。
那人望了望出升的月亮,把那錦囊藏在懷中,也如飛而去。
這時,不遠處的山石后,一個人影矯捷地露出頭來,他喃喃低語夾着劇烈的喘息聲:“嗨,那人好厲害的身法,我一口氣奔了十餘里路才算又繞回來而沒讓他發現。可惜那人帶着人皮面罩,否則立時可知端倪……”
“聽他們對話的口氣,蛇形令主——也就是那天全教主,正和這怪人有密切之關係,看來天全教主還要受這人的節制哩。”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正是那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哩。
大雪鋪滿了原野,村落中偶而還有幾個人耐着酷寒在外面行走,西北的初春,比起柳垂營啼的江南,真有天壤地窟之別。
陸介駕了一部馬車,正在官道上趕着。
仍是月前在會川縣那時的打扮,但是,他的內心卻沒有往日的平靜。
因為,他忽然知道,自己竟有個未過門的妻子,她……查汝明!
以前,陸介渴於想查出這三個字的主人,他想由此找出自己的身世,但是,現在他真希望自己沒有遇到查汝明。
其實,她那如雲的秀髮,櫻唇粉鼻,秋水寒星似的雙眼……沒一處不是代表着絕世的美。在華山初見她的時候,他有一個直覺,認為她是神仙的化身,而且到今天,他並未改初衷。
可是,陸介只能對她歉然了,在千里之外的伏波堡中,已有一個痴情的少女,竊走了他那顆秉性忠厚的心,於是,他又悄悄地離開了查汝明。
離開了她,到哪裏去呢?
陸介的內心,不停地煎熬着他那強鍵的身軀,於是,他苦悶了,他敞開自己的胸膛,露出了飽經風霜的肌膚,也不管凜冽的寒風,在耳邊怒吼!
他右手一揚,清脆的鞭聲,便划空而發。
那馬兒拼力地奔馳着,地上不斷地增加了點點蹄痕,眼前,便有一個不大的集子。
馬兒望見前面有了人煙,一聲歡嘶,愈發奔得快了。
正在這時,兩乘快騎,由後面飛奔而來,掠過陸介車邊,馬上一人回首瞥他一眼,大聲對另一人道:“老大,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瞧,這廝是誰?”
陸介聞言,甚為耳熟,抬頭一瞧,竟是鐵筆秀士程綽和追雲狒羅迪宇兩人。
武林三英中的神拳金剛黃方倫被陳介殺了之後,三英剩了兩個,聲望自然失色不少,江湖中也稱不上英雄好漢來了。
陸介當他是架梁子來的,自己心煩得很,此時實在不願節外生枝,正在想避開算了。
不料鐵筆秀上一勒坐騎,長笑道:“姓陸的別來可無恙乎?”
追雲狒也放緩了腳力道:“老大別再客套,趕辦正經事要緊!”
陸介聽他們口氣甚為友善,知道自己會錯了意,不禁赧然,但一時又知道如何說才好,只因他平時出言吶吶,不善交際,他不禁暗暗着急,心想,要是何三弟在身邊就好了!
他們兩人何等江湖,哪有不知陸介心中所思之理,但自己既然不是存心尋碴子來的,而當年華山一戰,誤會已是澄清,豈能一味錯怪他人,忙接口道:“蛇形令主已下書華山派老武師雙龍劍王振飛,陸少俠可有意思來淌這趟禍水?”
若依照四個月前的心情,陸介真是求之不得,但現在他不願意再去湊興,他永遠不會忘了那一幕——當他強使自己忘卻查汝明那凄幽的眼光,而舍她狂奔而去,他甚至連何摩都沒通知,他只想永遠離開世界,甚至包括他那私下慕念的畹兒!
因此,他斷然地搖了搖頭。
武林二英大出意外,“鐵筆秀士”程綽還沉得住氣,“追雲佛”羅迪宇年紀較輕,手中馬鞭猛地一揚,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大哥,走吧,人家可是天下第一的大俠咧。”
陸介知道他們生了誤會,但他還未來得及說話,二人早已策騎飛奔而去。
不過,就是他有機會解釋,他也不能說出苦衷,因為天下無人能相信,全真門下的弟子,會處處躲避一個女子,而遠走天涯。
因此,他只是苦笑地揚起馬鞭,繼續他那漫無目的的路程。
這時尚是午後不久,所以武林二英並未在村中歇腳,但陸介可不然,因為他本無所為,所以故意停了馬,免得再碰上武林二英。
一宿無話,第二日早上,陸介打那唯一的小客棧中出來,正要套車上路,在他低頭捆綁馬肚帶的時候,無意中瞧見牆腳離地半尺處,有人以刀尖粗略地刻了一支寶劍的圖案。
這圖案和手法,對他何等的熟悉,他不假思索便知,這是何摩和他所特有的暗號,而且是緊急的信號。
他躊躇了,他想何摩可能遇險了,而他不知道自己應否去援助何摩。
他木然地在雪花中默立了半晌,良久,理智終於戰勝了情感,他長嘆了一口氣。
他一下決心,便驅車順着劍尖的方向而進。
一路上,他在一塊積雪的井欄上發現了第二度的信號,手法更是潦草,然後是在人山路旁的一塊巨石上,何摩用佩劍削去了大塊青石,除非積雪的形狀因此怪異,陸介還真不易發現他的信號呢。
這種類似的留信,幾乎有十多起,陸介意味到,何摩一定是遇到了罕見扎手的強敵,否則絕不會如此,因此,他心急了,他一咬嘴唇,俊目滴溜溜地一轉,便躍下了車子,把馬兒解下來,拍拍它道:“馬兒,不是我存心要拋棄你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只是事情急了,下山去吧!”
說著猛地在那馬上抽了一鞭,那馬兒仰首地長鳴了一聲,不知是為了肌膚之痛,還是為了要遠別主人?
陸介望着它奔下山去,口裏喃喃念道:“它是一匹良駒!”
說著,信手一揮,把那破車推入山谷之中。
這時,他既沒了牽挂,眼前又是一片銀白色的琉璃世界,他忽然回想到馬車時代的生活,心胸中一陣翻滾,一股無名的熱氣在喉中盤旋着,於是,他不能自制了,他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
遠處的山谷中,傳來冷冷不絕的迴響,但此時他早已展開了驚世駭俗的全真輕功,身形已在半里以外。
他這聲孕育着正派的精華長嘯,彷彿是春風驟臨,喚醒了這連綿數千里的深山大澤。
在山腰的樹林裏,在那兀自豎立在寒風中的常青樹下,這時正有位女道士,坐在那裏奕棋。
她們應該聽到了長嘯,但是又恍若未聞。
這凜冽朔風,非但吹不動這兩個女道士,但何以竟連那區區棋子,也絲毫不能移動?”
仔細一瞧,這一老一少所奕的棋子,竟全是精鋼所鑄,而更奇怪的是,兩人所用的棋子竟一模一樣,絲毫不差。
只見年輕的那個,正舉起一子,卻又決定不下放在何處,兀自還在猶疑着。
年老的那個見她久未有動靜,便抬起頭來,冷靜地飄了她一眼,這銳利的目光,竟像利刀似地,使人不能仰視。於是,那年輕的道姑垂下臉去,她吶吶地說:“師叔,有人來了。”
那道姑也不回答,只是冷酷地望着嘯聲起處。
她的師侄忙把手中一子往盤上一放道:“吃!”
那老道連棋盤都不看一眼,仍是不動聲色地道:“真兒,該去練功啦!明早再下。”
那叫真兒的青年道姑,很迅速地察覺出她的師叔的怒頭,於是她惶恐了,她說:“師叔,您……”
但是,老道姑比她更快,她早就知道師侄是要為來人求情,她冷冷地打斷了小道姑的話頭道:“你管不着!”
真兒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她忙跪倒在地道:“師叔,人家不過是路經此地,你老人家又何必為難?”
老道姑一頓足道:“你是指前次那崆峒派的小子是不是?”
真兒大膽勸道:“您老人家表面上是為了他一路上跟蹤我而生氣,其實還不是為那書生在言語上衝撞了您?”
那老道姑惱羞成怒,手中龍頭杖猛地一敲道:“誰叫他看不起我們武當派,便是你師父——掌門師兄來,我也不理他那麼多,我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年紀,還要受這種小孩子的氣!”
真兒毅然地抬起頭說:“師父要弟子來勸師叔出山,共同探尋白石師伯的生死之謎。這事關係武林十多年來的疑案,須要各大派統力合作,師叔,您已和崆峒結下了梁子,豈可再啟爭端?何況您被那天全教的暗算,雙腿不便。”
原來這老道姑正是當今武當掌門白柏道長的師妹靜石真人,脾氣最是古怪,哪會聽她師侄的言語,當下發作,只是冷聲說道:“你還不扶我回到現里去!”
真兒忙收拾棋子,她想:“希望那人不要走到這裏來就好了。”
她哪知道陸介是沿着何摩的記號而來的……並不是令她擔憂的崆峒弟子何摩,她無可奈何地輕嘆了一口氣,信手摺下了一枝松枝,拍去了雪花,緩緩地扶着老道姑走出林子,那步步蓮足,在雪地上印了朵朵腳印,煞是好看。
這時,陸介也正在察看一枝松枝……
原來,他正奔到一個稍為寬廣的所在,只見地上積雪盈尺,何三弟的痕迹早已被大雪蓋了個透,如何能尋出一絲一毫的痕迹?
他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忽然見到地上斜斜地插了一枝松枝,從它截頭的地方可知,是被人用寶劍削下來的。
他忙拔出松枝一看,這是技粗如手腕的樹枝,在盡頭的地方,竟有人用手指刻上幾個歪歪斜斜的字,字跡十分潦草,不像何摩平日手筆,但他忽覺自己十分熟悉這筆跡,心中更是奇怪。
從那稱謂上看來,又非是何摩不可,陸介心中十分焦急,也無暇多想,只是暗暗記於心中,只見上面刻着:“二哥,密切注意老道婆!”
陸介心想奇了,附近哪有什麼老道婆?莫非也是行路走過的?但一想又不對,因為何摩一路上都留下緊急記號,他豈會早就預料到在此地有個老道婆?反過來說,如果早有此強敵,而更奇怪的,何摩為什麼不早就留下暗記,說有個老道婆?
他左想不對,右想也不對,這時,見到路旁有一株百年古松,心想,上樹去看看也不錯,他一蹬腳,便上了樹。他四處一望,便見四方的山腰上,隱隱約約地有個道觀,心中大喜,知道十有九不離譜,忙下了樹,逕往那處奔去。
他心中暗暗盤算,現下何三弟行蹤不明,還是不要惹翻那老道婆,免得節外生枝,反正自己辦完這事,便要遠走塞外,不問世事了。
他並沒有忘卻明年和五雄之戰,但至少,他在這幾個月中,不願再在江湖中廝混,一來要精練武功,二來聽說青木道長曾在塞北現身,他想去找他,告訴他自身的窘狀——畹兒和他的未婚妻查汝明!
想到她們,他更心煩了,於是,他暗暗對自己說:“還是想些別的吧!”
於是他想到松枝上的筆跡,那熟悉的字跡……
忽然,他記起了,他在懷中摸出了一圈發黃的紙兒,這圈紙是他初入江湖假冒何摩,和群雄大鬧伏波堡時,一個蒙面的黑衣人暗中遞給他的,紙中指示他伏波堡中的切口,現在,他知道這頑皮的黑衣人,便是何摩,因為,松枝上的“切”字,和紙圈上的“切”字,真是一模一樣,絲毫不差。
於是,這個“假何摩”嘆了口氣,自覺好笑地搖了搖頭道:“何摩!何三弟!你瞞得我好苦。”
而他足下更加用力,往那道現奔去。
“嘭”,“嘭”,陸介敲了敲門,觀門呀然而開,陸介只覺眼前一亮,原來開門的是個妙齡美貌的道姑。
陸介打第一眼起,便有一個異樣的感覺襲遍全身,那道姑秋水傳神的眸子,挺直的鼻樑,都給他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感,似乎,他們曾見過的,在那壑遠的昔日裏……
那小道姑也獃獃地望着陸介,這時,裏面傳來一聲蒼老之音:“真兒,是那小子嗎?”
那年輕的女道土答道:“師叔,是過路的客人哩。”
那蒼老的聲音:“真兒告訴客人,咱們這道觀,不便讓男客想腳,請客人別處去罷。”
那女道土抬起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望了望陸介,好像是溫柔地說:“你走罷,真對不起。”
陸介點了點頭,心中卻似感到有什麼話想說而沒有說出的感覺,但是,他仔細想了一想,沒有什麼事啊……
於是,他把望着足的眼光揚了起來,和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接觸了一下,轉身走開了。
他走得很慢,但是,每走一步就令他覺着像是失去了什麼,就像是每一步的移動使他更遠離了一個至親的人。
他不解地搖了搖頭,這種感覺他從來未有過,像是有什麼東西塞在他的喉頭。他快步走了幾步,又慢步走了幾步,最後停了下來。想想:“這道觀毫無異樣,也許何三弟不是指此……”
他轉過身來,遙望了那半隱在竹林中的屋角,忽然之間,一條人影躍上了那道觀的屋頂,接着又跳了下去。
他吃了一驚,暗想:“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越牆而入女道觀?莫非是強盜?”
他一念及此,立刻給了自己最好的理由,他在心中朗聲對自己說:“若是強人打劫,我豈能見而不救?”
於是,他飛快地奔向道觀,正當他到門前,只聽得觀內那蒼老的女人道:“真兒,扶我起來,讓老尼看看這後生毛賊竟有多大的道行!”
那年輕女道土的聲音:“師叔,您不要動,弟子足夠應付的。”
卻聽一個粗聲粗氣的嗓門兒:“瞧不出你這嫩芽般兒的妞兒,卻能足夠應付大爺哩。”
陸介一聽,頓時怒火中燒,一躍而入磚牆。
這時現內左角,一個年約六旬的老道姑,以手扶着那女道土的肩,巍顫顫地站了起來,她指着那左邊持刀的大漢道:“那天晚上有你在內嗎?”
那個大漢笑道:“怎麼沒有,俺親眼看見那天俺們白護法點中你公孫穴,哈,你問這幹什麼?難道替俺相親嗎!”
那老道姑強忍一口氣,嗯了一聲道:“你一個人又跑回來幹嗎?”
那大漢輕化地笑道:“你問小道姑就知啦,俺和她私約今日相會的。”
那小道姑氣得滿臉通紅,呸了一口,卻罵不出來,那大漢愈發得意,大笑道:“老道婆,你別以為俺們凶霸霸的,其實俺倒長得很是俊俏哩。”
那老道始點了點頭道:“嗯,屋裏太暗,我看不清楚,你走近一點。”
那大漢嘻嘻地走上前來,那老道姑待他走到眼前,猛一伸掌,當頭蓋了下來,她雖雙腿不能動彈,但這一掌功力竟是深厚之極。那大漢眼看躲避不及,驀地那老道姑慘叫一聲,噗地跌到地上!
那大漢冷笑一聲道:“在大爺面前少弄這一套,俺瞧你這小妞幾生得俊,才手下留情,沒有賞你吃喂毒的。”
那年輕道姑忙叫道:“師叔,師叔,怎麼啦?”
老道姑顫聲道:“他手上套有鋼針……”
她的手掌心品字形三個孔,鮮血流了出來。
老道姑心想若是平常,像這等角色便是十個上來也都宰啦,這時竟然虎落平陽被犬欺,不禁氣得渾身發抖。
那大漢把刀一揚對小道姑獰笑道:“來,讓俺摸摸你的手。”
那小道姑忽然跪了下來,她喃喃地道:“師父,師父,您老人家曾說弟子身世奇慘,父母雙亡,但是,只有一個哥哥可能仍在世上。您說弟子生非吉相,此生應該避免與人兵刃相交,您又說有一天弟子若是被迫與人動手之時,即是弟子兄妹重逢之日……現在弟子只得動劍了!望師父慈悲……”
她喃喃禱完,站起身來,嚓地抽出牆上長劍!
驀然,“轟”的一聲,霎時灰塵揚起,西邊一壁土牆突然倒塌,陸介一躍而入!
他指着那大漢喝道:“嘿,又是天全教的敗類!”
敢情他在觀外已聽到了這邊的對話,一時不得其門而入,便推塌了牆而入。
那人目冒凶焰,厲聲吼道:“你是什麼東西?”
陸介冷笑道:“天全教的匪類個個都該死一百次!”
那人一揚單刀,劈頭砍將下來,陸介看都不看,伸手一把就扣住那人脈門,陸介長笑一聲,夾手就把那柄朴刀奪了過來,扔在地上。
那人仍不死心,一掌又對陸介打來,陸介翻手一架,那老道姑大叫一聲道:“他手上有針,千萬碰不得!”
這老道姑人雖重傷,但內力仍是驚人,這一聲喝出,震得屋宇簌簌,陸介一怔,隔空掌心吐勁,但聞“喀嚓”一聲,那大漢慘叫一聲,一條胳膊齊腕而折。
陸介冷冷地道:“放你回去告訴你們的教主,全真弟子陸介在短期之內,必然要和他碰碰的!”
那大漢一聽到“陸介”兩字,嚇得魂不附體,也顧不得斷腕之痛,連忙奪牆而遁。
那美麗的女道士一聽到“陸介”兩字,也是渾身如觸了電一般,“叮”的一聲,她手中長劍墜在地上,淚水沿着臉頰流了下來,她喃喃低呼:“師父啊師父,您的讖語言中了……陸介,大哥哥,親愛的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