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蝠洞鎖龍
徐玉麟見枯瘦老人那種傷心情形,也覺得他狀至可憫,胸中原有的一股怒火,已逐漸消失,相反的一種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他以為這老人披鎖此深洞,可能不是一個短的時間,那麼他所受的人世之苦,已是不堪言喻。
看樣子他與歐陽青的關係,似不平凡,可是他因何聽到歐陽青的死訊,既哭又笑呢?因何歐陽青的這柄寶劍說是他的呢?
徐玉麟在腦海中電閃般浮過這些問題,他想要解答這些疑問,那就必須待老人情緒平靜下來,再行探詢,所以,當老人哭笑自語之時,他也不去理他,只在那裏站着靜靜的冷眼旁觀。
靈猿狒狒見主人已和老人停下手來,也蹲在了石室的一角,兩隻金睛,射出惑然之光,盯着老人的每一動作。
老人呢喃自語了一陣,倏地容包一整,對徐玉麟喝問道:“你是不是為了奪取歐陽青的寶劍,把他殺死的?”
奇怪!徐玉麟暗自說道,你這名怪物怎的問話也如此的突兀怪誕?分明對你說過歐陽青是我的朋友,我怎會為了一柄寶劍而把他殺死呢!
徐玉麟心裏雖是這樣的想,但他表面上仍然氣態緩和的答道:“我雖未殺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
老人面現疑惑的復又問道:“那麼歐陽青之死,可是為了這柄劍嗎?”
徐玉麟僅是搖搖頭,表示他猜想的不對。
老人忽又問道:“你能不能把歐陽青的死因,對老夫說來?”
徐玉麟因急切欲知老人與歐陽青,以及和“九龍雌劍”的關係,故道:“歐陽兄的死因,要我對你說明不難,只是適才老前輩說是歐陽兄這柄劍原是你的,看樣子老前輩與歐陽兄的關係並不平凡,只要老前輩能將其中原因說出,晚輩定當將寶劍還你,然後再告訴你歐陽兄的死因,不知老前輩意下如何?”
徐玉麟雖然生性敦厚,但是出道以來,對江湖上的險詐也經驗得已經不少,只因老人的武功甚高,在他未弄清楚對方來歷之前,當然不願先行說出歐陽青的死因,以免節外生枝,徒增煩擾,何況歐陽青冒他之名,與崆峒派結怨,招致殺身之大禍,其中主要原因乃是牽扯著男女之間的曖昧私情呢!
枯瘦老人既見徐玉麟已不懷敵意,且一口一聲老前輩,談吐溫文,行事磊落大方,心中已是受了莫大的感動。
但見他面容上抹過一陣悲漢中而帶有幾分的慚然之色向徐玉麟微微頷首,然後坐將下去,招招手道:“小夥子,你且坐下來,儘管放心,老夫在未將話說明之前,絕不會再和你動手就是。”
徐玉麟略一猶豫,終於依從了老人之言,在他對面保持着五六尺的距離,席地坐下。
枯瘦老人見徐玉麟已然坐定,忽的面露慈祥,和聲道:“孺子可教,好吧,老夫就說給你聽。”
老人說到這裏,戛然住口,閉目凝思想來,彷彿要從他的記憶中追索一件頗為遙遠而悠長的事……徐玉麟自是不便打擾他,僅凝神瞧着他的神情變化。
老人追憶了一陣,終於深長的唉嘆一聲,道:“小夥子你可注意聽著,老夫就要開始了。”
徐玉麟答道:“老前輩請只管說吧。”
於是老人忽然昂奮,忽然愴凄,說出了下面的一段往事——
在很久遠的年代以前,杭州的西湖之濱,南屏山麓下,隱居著一位江湖上退隱俠士。
這位俠士覆姓歐陽,名叫嵐峰,中年喪偶,膝下只有一個獨生愛女,小字婉冰,雙十年華,蘭心蕙質,絕代容顏,歐陽嵐峰愛女心切,教之以文事,便將一身本領傳授與她。
歐陽婉冰才華蓋世,復具一身武功,自是不甘閨閣寂寞,乃悄悄的溜出家門,女扮男裝,出沒於江浙道上。
大約一年之後,她在丹陽城因打抱不平,險遭殺身大禍,幸為一江湖獨行客——“雌雄劍”李海榕所救,而婉冰姑娘的本來面目,也被李海榕識破。
但是李海榕為人奸滑,並不揭穿她的秘密,僅借故與她相偕而行,並大戲殷勤,曲意承歡。
兩人在江湖中相偕數月,歐陽婉冰暗中對李海榕發生了情苗,更何況李海榕論武功堪稱一流,看才貌猶是個翩翩少年,而且李海榕對她又是關懷備至呢!
男女之間,只要兩心相愛,常相廝守,所謂乾柴近烈火,怎能防止它的燃燒?
終於歐陽婉冰在一種情不自禁的狀況下,向李海榕表露了女子的本來面貌,而也傾吐了內心的真情。其實李海榕何常不知她原是女兒之身呢?只是他覺得像歐陽婉冰這種江湖女子,要想佔有她,必先獲其芳心,所以在忍耐中施展了旁敲側擊的攻勢,但婉冰姑娘卻一直蒙在鼓裏。
這是李海榕渴待的一天,而也是在他意料中必將到臨的一天啊!
就如此的他們男歡女愛之下,發生了不可告人之事!
旅寓里陳倉暗渡,兩情繾綣,鴛蝶縑縑,而婉冰姑娘由此珠胎暗結,種玉藍田了!
歐陽嵐峰乃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雖然退隱,可是仍為杭州聞人,婉冰姑娘這種既無父母之命,便無媒的之言的苟合行為,豈能為老父所許。
兩人共同商討之下,先由婉冰返回故里,約定一月之後,再讓李海榕登門向嵐峰老俠正式求婚。
在歐陽婉冰想像中,以李海榕武功才貌而論,她的父親能會滿口應允。
李海榕在婉冰姑娘臨別之時,把自己的一雙雌雄寶劍分開,雌劍贈與婉冰,雄劍則自身擄帶,以雌雄雙數,表示彼此相愛不變之意。
郎清妾意,自是道不盡的則恨離愁,好在時間並不太久,兩人就可在那山明水秀,風光旖旎的西湖相見,於是酒淚而別。
歐陽婉冰姑娘遄返故里,老英雄一見愛女無恙蹄來,本來婉冰不告出走的滿腹積鬱,也就一掃而散。
父女久別復聚,自是敘不盡的天倫之樂。
大約過了數日光景,歐陽嵐峰忽把愛女召至面前,慈祥的說道:“冰兄,你已二十二歲的年紀了,唉!自從汝母去世之後,為父只有你這麼個親生骨肉,以慰我老年寂寞,可是常言說得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乃人之常情,為父雖然明知你嫁人之後,生活孤寂,但是總不能讓你永遠跟着我,貽誤了你終生幸福………”
婉冰姑娘還以為老父意在探詢她的意思,而為她擇婚呢,所以故作嬌羞道:“爹,女兒不嫁,讓女兒侍候你老人家一輩子不好嗎?”
歐陽老俠哈哈笑道:“孩子,別說傻話啦,那有這個道理?你不知道,自從你悄悄離家之後,我和你方世伯着急的不得了,他曾經令你玉衡哥找尋了半年之久,如今你既已回來,正好給你們兩人完成婚姻,也了卻了為父心中一件大事………”
“啊!要女見嫁給他?”歐陽婉冰彷若晴空霹靂,不由驚呼一聲,道:“女兒至死也小嫁給他!”
歐陽老英雄驚疑的急問道:“怎麼?你不是和你玉衡哥一向相處得很好嗎?”
婉冰姑娘櫻唇一呶,情意堅決的道:“好是好,可是女兒不嫁………”
老英雄還以為女見乃是故意撒嬌,復又笑道:“玉衡那孩子,人品才智那一樣不好?方家又是我們世交,何況你們的婚事,早經為父與你方性伯指腹為婚訂下啦,傻孩子………”
“指腹為婚?”婉冰姑娘以不置信的瞪大了一雙鳳目,忽地撲到父親懷中,像是受了滿腹委曲,竟自嗚嗚咽咽痛哭起來,並且一面說道:“為什麼爹從來沒對女兒說?女兒不嫁…不嫁…”
為何不嫁,她卻沒有說出;她實在不敢說出,因為她深知父親的性情,平時雖然對她百般呵護,愛如掌珠,一旦知道了她在外面做下了苟且之事,絕不會輕饒過她,固然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芳心寸裂,頗覺生不如死,然而如吐實情,叫她父親如何有臉見人?老人家如何能忍受這種打擊?
歐陽老英雄見愛女這般情景,頗感莫明其妙,暗自悔恨道:這事情只因女兒與玉衡那孩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長大;大了之後,又恐怕他們知道了彼此婚姻之事,羞見我面,所以未曾對女兒說明,唉!一切都怨自己!
老英雄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對愛女好言安慰一番,打算回頭慢慢將女兒勸服。
方玉衡的是個頗有前途的好青年,婉冰姑娘和他清感上因青梅竹馬的朋友,自然甚為相投,如果此事歐陽老英雄早對女兒說知,歐陽婉冰或許不會悄悄溜出家門,更不會造成這無可挽回之局。
在這種清形之下,婉冰姑娘自是芳心欲碎,悲傷得死去活來,情知在家中已是無法待將下去,為顧全老父顏面,以及李郎盟約,遂又下了個出走決心。
已是三更時分,一輪皓月當空,夜涼似水。
婉冰姑娘獨坐閨房,珠淚盈頰,支頤沉思,她一切已收拾停當,只待三更盡后,便要重離生父與家園,這次出走,在地想來,自然永無走回之日,父女骨肉情深,雖非死別,也不由使她肝腸寸斷!
就在這當見,忽然窗外人影一閃,起先她還以為是老父關懷,夜探愛女,為恐被人家發現她的意圖,趕緊吹熄燈燭,跳上床去,-頭裝睡。
可是不一會工夫,猛聽窗欞敲擊之聲,同時窗外有人輕輕喚道:“婉冰是我呀,快開門來,我有急事要對你說。”
婉冰姑娘仔細一聽,聲音好熟,那不正是那冤家嗎?他為何時期未到,竟寅夜趕來?……
她無暇細思,急忙起身,也不燃燈,悄悄的把閨門打開,來人可不正是心上人——李海榕是誰!
李海榕閃身進入閨房,神色惶急的說道:“婉冰,我把這本武學奇書給你,你帶着我贈你的那柄寶劍,趕緊找處隱密地方躲避起來,將來生下我們的孩子,就把劍和書一併傳給他,也好叫他知道有我這麼一個父親!”
說畢,由身邊摸出一個紙包,遞與婉冰,又道:“時間無多,你趕快依我所言,走吧,我師父馬上可能跟蹤追來,萬一我死不了,我們總有見面的機會——”
李海榕說到這裏,也不待婉冰答言,竟自退出房去,一閃而逝。
歐陽婉冰姑娘楞怔中,還沒有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一見李郎行色惶急而去,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連忙返回房裏,取下寶劍,擄帶了一點簡單物件,急匆匆的逾牆逃走………
次日歐陽老英雄得悉愛女再度出走消息,一氣一急之下,竟然病倒床第,不久即一命嗚呼!
歐陽嵐峰因愛女私自出走,痛傷致疾而死之後,方玉衡始由方老英雄的口中,獲悉這段指腹為憑的婚事。
這年輕人也是個清孽種子,竟也悄離家鄉,天涯飄泊。
他對婉冰姑娘,情有所鍾,既知自己青梅竹馬的朋友,成人之後又是情意甚投的紅顏知己,原就是自己的未婚嬌妻,於是發誓要將婉冰找回。
方玉衡在江湖上走遍三山五嶽,鐵鞋不知踏破多少雙,晃眼十有餘年,受盡千辛萬苦,伊人芳蹤依然杳無!
他在失望灰心之下,遄返故里景物依然,兩人事全非——老父病逝,老母受不了失子折夫之孤苦,自縊身亡!
方玉衡痛傷父死不能奔喪,母死不能陪靈,未盡人子之道,對人生更感乏味,杜門謝客,面壁纖悔矢志不娶。
未幾,歐陽婉冰姑娘,已是滿頭霜華,不知由何處帶著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亭亭少年,悄悄的返歸故里。
歐、方兩家聯婚之事,好在無人知曉,婉冰姑娘當年的出走,親友鄰里更不知為了何故?而且老人們相繼謝世,這件事情,早已在人們的腦海中淡忘。
但是唯一的一個不能忘記之人,那就是已成中年矜者的方玉衡了。
歐、方兩家相距不遠,歐陽婉冰忽返家門的消息,自然瞞不過方玉衡的。
這日,方士衡破例出門,造訪歐府,見了婉冰,彼此都已成中年之人,回憶見時往事,無盡唏噓!
當方玉衡把婉冰出走之後,自己曾走遍天涯,找了她十餘年之久的經過,略述一遍,然後慨嘆而道:“婉冰,如今你既已回來,我依然愛你如故,倘若你能念我們父母之命,兒時的情感,以及我非你不娶的一片愚誠,那麼………”
歐陽婉冰聽他說到這裏,不由淚如湧泉,連忙制止他道:“玉衡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很對不起你,誤了你一生,你對我情有獨鍾,我又何嘗不………可是我們的父母卻並沒有把指腹為婚的事早告訴我們,否則一切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如今已經晚了啊!……”說著竟自泣不成聲。
方士衡被她這種悲傷情狀,也感染得熱淚滾滾,十數年江湖風霜之苦,父母俱亡,一齊湧上心頭!
歐陽婉冰悲泣中,也想起了一連串的傷心往事………
她二度離家出走,為了逃避李海榕師父的追索,為了生育他們的孽種,曾經隱姓埋名,漂流渡海,在一處荒涼的小島,茹苦含辛,度過三年悠悠歲月。
孩子生下了,竟是雙胞兄弟,白白胖胖的逗人喜愛,也幸虧有這麼兩個骨肉,才使歐陽婉冰能夠堅強的活下去。
在第四個年頭上,也許老天故忘折磨於她,海上忽然在一場暴風雨中,發生了驚人海嘯!
怒浪卷上了荒島,荒島盡被海水所吞沒。
歐陽婉冰抱着兩個孩子,被卷進了驚溝駭浪,她以為必死無疑………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她終於悠悠醒來,賬目看時,自己和兩塊骨血,都躺在一座溫暖的茅舍里,身旁站着個慈祥的老漁夫,更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兩個幼兒,竟然都大難未死!
她知道他們母子,必是被身旁的老人所救,隨爬將起來,向老漁夫千恩萬謝。
從老漁夫的口中,她得悉了此時已離開了那住居過四年之久的荒島,已經置身於山東沿海的芝縣。
那老漁夫膝下子女俱無,對歐陽婉冰甚是憐憫,遂把她收留下來。
於是歐陽婉冰撫育孤兒,侍候老人,過著清苦的日子,在那裏一住又是三年光景。
在此期間,歐陽婉冰曾經在山東道上走動過數次,想藉以探聽李海榕的消息。
消息是被她採到了,但那不是李海榕的下落,而是李海榕已往的臭名。
原來李海榕是個江湖上的獨行客,憑仗一雙雌雄寶劍,渾身本領,任性妄為,無惡不作,兩手沾滿了血腥!
歐陽婉冰起先還不太置信,但是屢訪武林道上人物,竟然眾口一詞!
她在悲痛失身於惡賊之手之餘,想起了李海榕和她最後見面時的惶急情形,於今又毫無下落,情知必為其師父整頓門戶所清除,由此她也就死了這條心。
李海榕既是個惡賊,婉冰遂將兩個漸已長大的兒子,從己之姓,長者喚名歐陽雲天,次者歐陽如冰,並且對他們說其父早已死去。
後來老漁夫病逝,婉冰也盡了一番孝道,把老人埋葬,便帶著兩個兒子,流落江湖。
李海榕原來贈她的一書一劍,在那場海嘯之中,書已遺失,於今只剩下那柄雌劍了。
歐陽婉冰在當時因撫育孤子,對那部武學奇書,未曾看過,如今她要傳授兒子武功,也只好憑她自己所能而已!
第十五年上,她輾轉江浙一帶,聞聽父親早已病逝,昔年人事全非,經過再三思考,才攜子賦歸。
歐陽婉冰與方玉衡不勝凄愴的對泣了一陣,終於她將這段傷心往事,對方玉衡和盤說出,仍希望方玉衡能夠諒解她,但她卻不願以敗柳殘花之身,再侍方姓。於是對方玉衡婉轉勸說道:“玉衡,倘若你能諒解我,仍然愛我的話,那就請你不要逼我,我的心已如槁木死水,那是不可能的,你仍然年青,何苦為了我這苦命人如此痴心,而斷絕後代呢!”
方玉衡痛苦的說道:“婉冰,不管怎樣,你是方家人,何況這一切的錯誤,並非是你有意造成的,我對你早已諒解,你就答應我吧,我會對你的兩個兒子視若己出,婉冰,你想想看?”
歐陽婉冰被方玉衡這片真誠,感動得竟又哭泣起來。
方玉衡還以為她已回心轉意,隨湊近她安慰道:“婉冰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不必傷心了,一切都成過去………”
歐陽婉冰忽然止住了抽泣,道:“不,玉衡我不能答應你,倘若你決心非我不娶,我總不能讓你方門絕了後代,你愛我,你也定然喜歡我的兒子………”
她略微凝思,隨將雲天與如冰喊到面前,吩咐他們見過方叔叔,忽然展顏笑道:“玉衡,你喜歡那一個?”
方玉衡一見婉冰這兩個兒子,俱都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亭亭玉立站在前面,乃大喜道:“我對他們都很喜歡!”
歐陽婉冰轉向愛子道:“方叔叔對你們都很喜歡,你們那一個願做方叔叔的繼子?”
說也奇怪,兩人竟然齊都應聲願意。
這情景看在歐陽婉冰的眼中,不覺欣喜兩眼欲淚,乃對方玉衡道:“你能答應我好好教養們嗎?”
方玉衡以為婉冰見兩個孩子都和他特別親善,可能已回心轉意,乃毅然答道:“這個當然。”
“這就好——”歐陽婉冰眼神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道:“你們在這裏玩一會,我去去就來。”
歐陽婉冰去了半天,仍然不見返回廳內,方玉衡頗覺有異,乃命雲天,如冰,去到後房卧室察看究竟。
兩個孩子去了不久,後房裏忽然一片哭聲震天,方玉衡急步奔去,一看歐陽婉冰已自刎氣絕多時,兩個孩子扶屍痛哭不止。
這情景就是鐵石心腸之人,見了也必淚下!
方玉衡痛傷之餘,頗感愧疚,他以為婉冰之死,乃為他一手造成。
他料埋了婉冰喪事之後,便將兩個孩子帶回家去,悉心撫育,歐陽如冰更姓為方如冰,以承己嗣。
兩人在十八歲那年,在方玉衡一手招呼之下,完成婚娶從此各立門戶,歐陽雲天接承了歐陽氏香煙,歐陽如冰做了方姓繼子,外人殊不知方、歐兩姓,青蓮白藕實是一家。
歐陽雲天不喜武事,而方加冰卻醉心武學,方玉衡乃將其母所遺那柄寶劍給了他,以遂其志。
雲天、如冰十九歲那年,方玉衡悄悄的鳩工營基於婉冰墓穴之旁,工竣,於墓中仰藥自殺,達到了他生不同床死同穴的願望。
這段曲折離奇的兒女悲慘戀情秘史,還是方如冰在方玉衡死後,從方玉衡手著一本絹冊中發現,由此,如冰才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姓氏,以及生母繼父的悲慘歷更他卻秘而未告雲天。
方如冰後生一子,取名天璣,既受庭訓,奠定武學良基,復獲異人傳授,二十歲即出道江湖,仗一柄父親所傳斷金切玉的九龍雌劍,縱橫江湖,難遇敵手。
少年氣盛,目空一切,當時名馳江湖的“宇內四絕”在泰山印證武學,方天璣懷著一股好奇之心,適時趕去。
“宇內四絕”切磋武功,向來不讓外人窺視,是以方天璣也就是名震江湖的“九龍劍客”,觸怒了東道上清真人,只方大戰之下,方天璣被東道以“五行掌”擊敗,好在出家人心懷慈悲,手下留清,才保住性命。
方天璣這才深切的明白,武學奧妙無窮,自己所能,原不過是滄海一粟!
於是發誓遁跡江湖,面壁苦修,在洞庭君山一座深洞之中,見眼光陰四十年。雖然也參悟了幾套武功,但自覺仍然難敵東道的“五行掌”。
後來他潛返故里,父母早已俱亡,家園寥落,學目無親,好在幼時他曾經竊閱過祖父方玉衡手著那本秘冊,深知方、歐兩家秘密。
這時歐氏家業也已凋落,歐陽雲天之子歐陽鶴病死,遺下孤見寡妻,伶仃孤苦。
方天璣乃將自己來歷,對歐陽鶴之妻說明,並厚贈金銀,以濟其貧苦,復將其五歲孤見,帶回君山,伐毛洗髓,盡將武功傳授。
這孩子也的是聰明過人,十七歲那年,已盡將“九龍劍客”方天璣的全部所能,悉數學會。
那知這孩子心懷叵測,早有預謀,為了要奪取師父的一柄寶劍,竟趁方天璣熟睡之際,點了他的昏穴,復以緬鐵所制鋼環,鎖住了他的脊骨。
在方天璣運功自解穴道醒來,叛徒已援劍遁去。
從此,方天璣被囚深洞,仰賴著十數只巨幅,取水掏食,賴以不死,但他已不知世上此時已何年何日?
枯瘦老人如數家珍的說到此處,忽又唉聲嘆息了一陣,對徐玉麟不勝慨嘆的說道:“其實這也是老天的錯誤,倘若我能把這件祖上數代的秘辛,說給我那叛徒知道,我相信他或許也不致做出這種事來,唉!………”
徐玉麟聽老人敘說至此,如夢初醒,恍然大捂,深為同清的道:“如此說來,老前輩便是當年名震江湖的‘九龍劍客’方天璣老英雄了,而你那高徒,也必是歐陽青兄?”
老人頷首道:“你說的半點不差,歐陽青豈但是老夫之徒,論血統還是我的侄兒哩!唉!他死了,從此歐陽一家,已斷絕後嗣!”竟又老淚縱橫起來。
徐玉麟隨將歐陽青和他如何認識,如何冒他之名與崆峒派結怨,而招致殺身大禍之事,一五一十的對方天璣述了一遍,又將自己如何獲得九龍雄劍,與“無垢頭陀”遺書上所載之語,簡要的說出。
兩人這一互相印證,斷定“無垢頭陀”所誅叛徒,也必然就是那“雌雄劍”李海榕無疑。
可是在徐玉麟的心中,卻又得到了一個答案——長山門的武功來源——古代半部奇書,必是歐陽婉冰失落海島之物。此書已被大聖黃公韶焚毀,下落已明。
如今“九龍劍”已雌雄並鞘,“無垢頭陀”的遺書在徐玉麟身上已是大部完成,唯一的只是“無垢頭陀”之母——東平雪娘墓穴重建之事了。
這些事情,只在徐玉麟的腦際中閃過,他並未說出。當他將歐陽青死因經過,敘完之後,覺得在此洞內擔擱的時間已不算短了,隨將“九龍劍”撤出,對方天璣道:“事情已經明白,晚輩就將此雌劍歸還老前輩吧!”
方天璣接過“九龍雌劍”,凝目細瞧了一陣,嘆道:“果是此劍!”說畢,便又把劍遞還徐玉麟。
徐玉麟莫明其妙的不肯伸手去接,方天嘰又道:“你拿去吧,天地造物,原有其主,這把劍應該屬於你,老夫順水人清,不說是送你,但也算是報了救我之恩,看你器宇,實乃千古良才,人中之龍,從此寶劍得主,相得益彰,老夫何樂不為?老夫當年殺孽太重,合有此苦,因果循環,天理報應,絲毫不爽!哈哈哈………”
方天璣在一陣縱聲長笑之中霍地躍起,撤下徐玉麟向石室外電掣而去。
徐玉麟急跟疾迫,大喝一聲道:“老前輩那裏去?”
深洞膽音繚繞,那裏還有老人蹤影?
徐玉麟停下腳步,對方天璣身法之快、速頗驚訝,異回首一看,狒狒已經跟來,暗道:此間已無事可為,何必久待。
他正待舉步往外飛馳,忽聞一聲悠長的嘆息,以是從另一間石室中傳出。
徐玉麟本能的佇足不前,暗自奇道:難道說這座深洞裏除了“九龍劍客”之外,還另有人被囚不成?可是方天璣為何並未說出、,而自己起先也沒聽見呢?……
一種好奇之心,驅使他決定留下再仔細的觀察一下,然而那聲音卻並未再發。
徐玉麟分辨了一下那聲音傳出的方向,於是壯著膽子,凝神戒備,向當面石室走去。
他幾乎找遍了洞中六七座相同的石室,但是卻毫無發現。
他分明清晰的聽到那聲悠長而凄涼的嘆息,乃是發自個老人的喉管,可是為何卻一無所有呢?
難道說方天璣故意隱身暗處,和他有意捉狹不成?
難道說這所秘密洞裏果真有鬼?否則………
徐玉麟方自百思莫解之際,忽聽左面一所石室里,彷彿有一陣微弱的鐵器撞擊之音。
於是他更加確定他的信念——此中必然另外有人!可是此人究在石室的何處?
就在這當兒,猛可一陣衣袂飄風之聲,由身後送至,急轉身斂目看去,但見五六條黑影,疾如流星也似,逕向石室這廂駛來!
一個奇異的念頭,閃電似的掠過他的腦際,迅捷的抱起狒狒,向右面一間石室隱去。
且說徐玉麟抱着靈猿狒狒,躲在一間石室的暗角里凝神戒備之下,偷眼外瞧,只見那五六個黑衣人影,一閃列在對面石室的門外。
來人似乎並未察覺洞內尚且有人,也沒有留心別處,只在一個由背影看來,彷-是個清瘦老人的指揮之下,面向對面石室成半圓形的列開。
徐玉麟雖然在極度黑暗之中,但是依然可以看清那些面對石室環列之人,一個個都是虎背熊腰,腰帶金背鬼頭單刀,分明是些武林健者。
看他們嚴陣以待,如臨大敵,徐玉麟一時實在摸不透這些人所為何來?
不一會工夫,只聽一陣鏈鎖之聲,但見原先那個首領模樣的老者,與另外一個紫棠麵皮,虯筋環眼大漢,從石室中押出了個鬢髮俱白,長達數尺,渾身赤裸的修長老人。
老人的雙手雙腳,均被粗重的鐵鏈鎖著,每行一步,手腳的鐵鏈,便震動得嘩嘩啦啪,響個不絕!
由於老人白髮掩面,所以徐玉麟無法看清他的面容,不過從他的外表上來看,這老人最少也有八九十歲以上,然而背不駝,腰不彎,雖則身系笨重鐵鎖,而行動起來卻甚矯健,行家一望而知,必是個頗具武功修養之人。
徐玉麟這才明白,那些大漢們實非無故緊張。可是他不明白這個被鎖老人,原先究竟在那裏?自己為何沒有發現?那麼這間石室里………
他正在思忖之中,忽聽那個瘦削老者,向其餘五個大漢,低沉的說道:“你們還不把他架起來,快些出得此洞,還猶豫什麼?”
老人的話似是具有無上權威,五個大漢竟然如獲聖旨一般,把那被鎖老人架將起來,向深洞出口處疾馳而去。
猛然間,徐玉麟彷彿若有所悟的暗自罵道:該死!那五六個大漢的首領,不就是殺害自己家小,便又鳩佔鵲巢的黑衣教主褚呈祥嗎?倘非我依然可以辨別他的聲音,幾乎被這老奸巨滑騙過。
想到這,他幾乎大喝出聲,但在靈機微轉之間,他卻悄悄的離開石室,以疾逾飄風之勢,向洞口追躡而去。
這時,褚呈祥率領的五六名大漢,已經把那赤裸老人架馳過水瀑,徐玉麟僅和他們保持着五丈左右的距離,以風吹柳絮似的身法,後面緊緊跟着。
眨眼間,他也衝過水瀑,前邊被追蹤之人已失去蹤影,料定必已出洞,於是猛提丹田一口真氣,便和靈猿狒狒同時縱身而起,在石洞的夾道中,猶若兩縷輕煙,逕向洞口射去。
說時遲,那時快!當徐玉麟剛剛竄出掩蓋洞口的巨岩之上,猛聽“轟隆”一聲,他心頭一震,半空裏展式“鶴翻青雲”,長鼻,蜷腰,變作頭下腳上之勢,凝目下視,那塊巨岩已合而為一,暗道聲:“好險!”便向地面輕飄飄的掠下。
當他雙腳尚未着落實地的當兒,突的兩道寒光左右襲至。
徐玉麟匆忙中。左手揮出一記強猛掌風,把兩道堪堪近身的寒光往斜里盪開,右手疾猛往地下一按,藉掌勁復又硬生生把落下的身體,拔飛起丈高,向傍邊飄開。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瞬間,一片銀茫,廣約丈許,逕向飄飛的身軀,迎面罩來!
徐玉麟因罡氣工夫未曾發佈,對此牛毛也似的歹毒暗器,自是不敢硬撞,只好半空裏施展了一式千斤墮,把身形倏地下降,貼地往旁邊掠開三丈多遠。
也虧得他輕功身法已達化境,否則要想避開這猝然的襲擊,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哩!
他身形甫着地面,一眼便看見一條瘦削人影,從塊突石之後掠出,仿若只黑色大鳥,疾如飄風般,直向山拐出口那邊逝去。
“那不正是褚呈祥老匹夫——”徐玉麟話在口中,剛待躍身去迫,原先出手的兩個黑衣單刀大漢,雙刃齊出,迅若閃電,又向他撲攻而來。
此時,天已大亮,兩個大漢鬼頭刀在日光照射之下,掄動得宛若兩道匹練,來勢威猛至極!
這種人刀合一的身手,的是少見!徐玉麟清知遇上勁敵,那敢大意。
徐玉麟沉喝聲:“來得好!”沉腕費力,腳踩中宮,步游洪門,不閃不避的逕向兩人刀髯里撞進。
這兩人一見對手少年,兵刃不撤,竟敢徒手迎拒,心中睹道:小子你可是找……
在他們的心裏,找死的死字還未念到,突覺右手單刀猛力往回一撞,虎口發麻,幾乎撒手,心中齊都為之凜怔,急將前沖之勢煞住,原來每人的刀背,已被對手以兩隻肉掌握了個結結實實。
兩個大漢張口結舌間,突聽一聲沉喝道:“還不撒手!”於是各人的單刀竟不自主的脫出手去。
徐玉麟因急於要迫褚呈祥,所以在兩名大漢撲來之時,已然運出了護身罡氣,是以不閃小避,僅僅是一個照面,便輕而易舉的將兩柄單刀奪下。
兩名大漢雖身手不弱,可是徐玉麟這種空手奪白刃的神功,他們打出娘胎之後,幾曾見過?
所以單刀脫手:當下就嚇得目瞪口呆,連再還手的念頭都已嚇掉!
徐玉麟與他們既是無冤無仇,自不願沾上血腥之手,因此在他們楞怔之際,單刀丟掉,以閃電似的手法,雙方並施,點上了他們的昏穴。
兩個大漢就這樣的“咕咚!咕咚!”的截在地上。
徐玉麟把兩個大漢制住,左右敵蹤已杳,這才想要迫蹤褚呈祥,可是忽然一事又湧上心頭,迭忙撮口一聲輕嘯,四下打量一陣,仍然不見神鷹“天雲”出現。
他在脫離洞口之際,分明看見狒狒已經跟出,但此時竟連狒狒也不見了!
怪事!“天雲”何去?想到這,他喃喃自語道:“它能遭了暗算不成?唉!一定是的,不然他們怎能順利的進得此洞?………我真糊塗……”
他口裏呢喃著,人卻向“天雲”隱身的岩石中躍去,可是他到了亂石堆旁,卻仍然未見“天雲”的蹤影,不由心裏一陣狐疑,腳步也停了下來。
忽地白猿狒狒用山壁上躍下,口中吱吱呀呀,狀甚焦急,徐玉麟心中微凜,提氣長身,縱上山壁。
這所山壁也就是君山的最高峰,上面亂石嵯峨,一無所有。
徐玉麟佇足壁頂,只見狒狒身形未落,逕向石叢中躍去,這時他只擔心神鷹的生死,也顧不得再去追趕褚呈祥了,隨也跟着狒狒前躍。
徐玉麟料想的果然不錯,神鷹“天雲”赫然倒在亂石堆中,兩腿伸直,雙目緊閉,已奄奄一息!
然而它身上既無傷痕,又找不到血跡,不知何以如此?
“難道說它中了褚呈祥的毒針偷襲?”徐玉麟作了個如此的假想,乃迭忙蹲下身,倒出粒師門秘丹,扒開神鷹長鈞巨琢,給它餵了下。
然後,他在神鷹身上各處仔細檢查,終於被他在七寸要害間,找到了一支細若髮絲,閃著藍光的銀針。
徐玉麟捺住衣角,把毒針拔出,暗道:這不正是褚呈祥賴以成名的歹毒暗器,又是什麼?好在及時趕到,不然它真的要命喪於此呢!
他想不通以神鷹的功力,怎的會中了褚呈祥的暗襲?可是他那裏知道:“褚呈祥在他未進入深洞之前,早已隱身暗處,觀察了個明白,只是這老兒自知非其敵手,故未現身。”
當徐玉麟將“九龍劍客”方天璣放走,褚呈祥見非自己所要之人,便也未加阻攔,待方天璣如脫籠之鳥似的去遠,他這才悄悄的向神鷹打出一蓬“針雨”,要非神鷹及時警覺,振翼將銀針劈落,那裏還有其性命呢?
但是褚呈祥這仗以成名的暗器,也絕非平凡,神鷹雖能將大部震落,只因距離太近,終於中了一枚,當即毒發不支,撲上山壁,倒將下去,這還是它曾在勞山之巔,服過上清真人的“萬應靈丹”之故,才能支持徐玉麟趕到施救,若是一般禽獸中上,怕不立即喪生!
就在神鷹倒去之後,褚呈祥便率著五個大漢,趕進洞去,其實徐玉麟隱身石室,怎能瞞得過者有經驗的褚呈祥呢?
褚呈祥老謀深算,既見徐玉麟穩住不出,也就裝作不知,是以在將那瘦長赤身老人押出之後,便迅速的命手下把他架走。
他知道徐玉麟必然跟蹤上來,所以一出洞口,便按動機關,企圖將其困於洞內,在他的如意算盤上,打的是:這深洞就是困不住你,當你能夠設法出來之後,我已走脫,然後咱再慢慢糾纏,反正我已把柄在手,還怕你小子不乖乖的就範?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褚呈祥那能料到徐玉麟在不知不覺中,會脫離洞口那樣的迅速,以致棋差半著,竟讓他躍將出來。
然而,這老兒在謀算上,也的是高人一等;在他甫出洞口,就命手下三人,把那被鎖老人,迅速的架去預定地點,另兩人按動封洞巨石機扭,自己卻隱在一塊山石石之後,以待洞口封好,再行離去。
那知巨石合攏之際,徐玉麟同狒狒及時脫出,褚呈祥一見兩名手下已然出手,隨暗中打出“針雨”,把徐玉麟略微阻擋,便一溜煙的逃之夭夭了!
他自然料定:徐玉麟絕不會喪生在其暗器之下,兩名隨來所屬,必然吃虧,說不定要送上性命,但他此來主要目的已達,怎能顧得了那許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