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存孝剛才發出的那四下吼叫聲,實在太驚心動魄了,像是有一柄刀子,刺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一樣,令得各人都心頭極其沉重,雖然看出李存信的面色,大是不善,也要弄個明白。
那幾個長年征戰,在軍中地位極高的將軍,向前踏出了一步,一個顫聲道:“四太保,覆在帳下,受五馬分之刑的,是什麼人?”
李存信的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喝道:“該死之人,你們快退下去!”
其中一個將軍“颼”地拔出佩劍來,“嗤”地一劍,便向帳頂削去,劍尖刺了一個十字,將帳頂刺出一個大孔來,也們看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那幾乎已不是一張人的臉了,臉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天地間所有的痛苦,都已集中在這一張瞼上,而這張臉,也終究承受不了那麼多的痛苦,他雙眼怒凸,自他的眠眶之中滴出來的,是一絲絲的鮮血,他的眼珠已經凝止,痛苦似乎也已終結了!
但是,不管那張臉,因為痛苦而扭曲得多麼厲害,還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認得出來,那是勇冠叄軍的十叄太保,十叄太保死了!
剎那之間,每一個人的氣息,幾乎都停止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互望着,也們也覺出了四周圍的氣氛十分不對頭,而靜默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四面八方,便爆作也似響起了駭人的呼叫聲!
十叄太保!十叄太保!
每一個人都在呼叫着,在前面的人,轉過身來,向後奔去,而在後面的人,則向前湧來!
十叄太保!十叄太保!
每一個人都在呼叫着,他們看到了十叄太保的死,那是無法令人相信的事,是以他們要不斷地呼叫着,他們若是不叫,驚駭會令他們神經崩潰,有秩序的黑鴉兵,亂了起來,他們像是一群聚在一起,但又突然被人淋下了滾水的螞蟻一樣,亂奔亂走,口中發出近乎絕望的呼叫聲,叫着:十叄太保!十叄太保!
李存信大聲呼喝着,他想叫,是奉了父王之命,處死十叄太保的。
可是,他根本無法令人靜下來,他的呼叫聲,他平時極具威嚴的聲音,在這時候,完全起不了任同作用,所有的人,像是全然着了魔魘一樣,恨本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是奔走着,號叫着。
在雜亂之極的呼叫聲中,又傳來一陣急驟之極的馬蹄聲,驚駭不定的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連忙抬頭,向前看去。
只見十餘匹健馬,正向營地之外,疾沖而去,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雖然在慌亂之中,但是也可以認得出,騎在馬上的,全是營中的重要人物,李存信麾下的大將。
李存信和康君利同時一怔,他們兩人也不約而同,向外奔了出去。
沒有人為他們牽馬過來,兵將在號叫着,搶天呼地,四太保和十二太保,忽然變成了全然沒有人注意的人物,他們兩人,奔出了十多步,搶到了馬旁,翻身上馬,也疾馳而出!
當也們馳出營地時,看到先馳出的那十幾匹馬,是和他們背道而馳的,他們是馳向李克用的大帳去的,是以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便不斷加鞭,他們要馳到汴梁城去,他們並轡馳着。
也們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已經成功地實行了他們的陰謀,但是當李存孝死了之後,會有那樣的結果,卻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他們誰都不想說話,馬在飛馳着,也們心中最恨的人已經去掉了,可是這時,他們兩人心中的凄惶,卻是難以形容,他們只盼快快衝進汴粱城去,四周圍的黑暗,像是要將他們吞噬了一樣!
他們的身上濕透了,都是汗,他們拚命地在路上馳着,堂堂的四太保和十二太保,這時在夜暗中逃竄,像是兩頭老鼠!
十幾匹馬,沖近了李克用的大帳,守營的兵士齊聲呼喝,十餘柄長矛,疾刺而出,那十餘騎也勒定了馬,馬上的人,自鞍上滾了下來。
守營將士齊聲喝道:“擅闖大帳,該當何罪?”
那十餘人下了馬,面無人色,好一會,才有幾個人叫了起來道:“稟告大王,十叄太保已被五馬分!”
守營的將士一聽,盡皆呆了一呆,紛紛喝罵起來,但那十餘人,已直奔李克用的大帳,混亂中,只見大太保,二太保,叄太保,從帳中走出來,喝道:“大聲喧嘩,什麼事?”
那十餘人中,有七八個人,失神落魄地號叫着,他們雖然在不斷呼叫,但是根本沒有人聽得出他們在叫些什麼,只有一個較老成的喘着氣,大聲道:“十叄太保,在四太保營中,五馬分而死!”
饒是大太保李嗣源,平日最鎮定,乍一聽到了這個消息,也不禁站定了發獃。
就在這時,只見李克用醉步踉蹌也走了出來。
李克用睜着一隻怪眼道:“存孝兒呢?”
李嗣源忙過去扶住李克用,那十餘人,已一起跪倒在地,哭了起來。李克用怒道:“做什麼?”
李嗣源道:“他們全是四弟營中的大將,據他們說,十叄弟在四弟營中,被五馬分而死?”
李克用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的酒也全被嚇醒了,在千軍萬馬之中,指揮若定的晉王李克用,額上沁出老大的汗珠來,口唇發著抖,面無血色,竟至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大太保扶住了他,二太保急喝道:“快備馬,到四太保營地去!”
營中聽到了這消息,本來已亂成了一團,有的站着發獃,有的蹲着哭,有的雙手抱住了頭,有的團團亂轉,李嗣源叫了好幾聲,竟無人答應。
李嗣源自己,也是心亂如麻,他奔向一名蹲在地上的牙將,一腳踢了出去喝道:“叫你去備馬,你為何不去,快去!”
那牙將號哭而起,奔了開去,轉眼之間,已有十餘名親兵,各自牽着健馬,奔了過來,李嗣源忙道:“父王請上馬!”
李克用平日是何等有決斷力的人,可是此際,卻是茫無頭緒,張大了口,傻瓜也似地問道:“卻上何處去?”
李嗣源心如刀割道:“到四弟的營中,去看個究竟,傳言未必可信。”
正在紛擾間,只見一彪車馬,疾馳而來,為首的四員大將,正是五太保、六太保、七太保、八太保,征剿賊兵回來。
四人還不知道營中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亂成一團,不禁大吃一驚,直衝了進來,也不及下馬,便齊聲問道:“大哥,什麼事?”
李嗣源道:“十叄弟可能遭意外,跟我來!”
直到這時,李克用才從極度的悲痛之中,定過神來,大喝一聲,伸手便向腰際的佩劍,拔了出來,揮舞一番,以心頭的驚怒的,可是伸手一摸,卻摸了個空!”
他這一驚,更令得他目定口呆,忙喝道:“是誰偷了我的佩劍?”
眾太保面面相覷,無人答應。
事實上,李克用那一問,也全屬多餘,各太保才從外地回來,如何能偷了他的佩劍,經常出入大帳的,只有四太保,十二太保,十叄太保叄人!
李克用又是一聲狂吼,飛身上馬,兩腿一夾,那馬兒一聲急嘶,已然向前疾沖了出去,眾太保跟在後面,來營中報信的一干兵將,也上了馬,一行人向著四太保李存信的營地,疾馳而去。
亂了這麼久,又是一輪急馳,到了李存信的營地,已是天色將明時分,偏偏天色極其陰霾,黑得一點光也沒有,老遠看到了點點營火,李克用已經怪聲大叫了起來,一行人衝進了營中,只見營中的兵將,個人呆若木雞,簡直就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
大太保,二太保自馬背上飛身而下,直撲到兩個牙將的身前,喝道:“十叄太保何在?”
那兩個牙將伸手指了一指,大太保,二太保連忙轉過身主,眾人也策着馬,一起到了那座已經倒了的營帳面前。
恰好在此際,天際響起了隆隆的雷聲,接連幾下閃電,將眼前的景象,照得通明,所有趕到營帳旁的人,都看到了十叄太保,飛虎將軍,勇南公李存孝的慘死之狀,也人人都呆住了,作聲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李克用撕心裂肺叫道:“兩名叛賊,去了何處?”
幾個四太保麾下的將官,俯伏在地上道:“啟稟大王,四太保,十二太保,單騎投汴梁而去!”
李克用焦雷也似,大喝了一聲,他只喝了一個字出來:“追!”
隨着那一下大喝,他只覺得心頭一陣劇痛,“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已疾噴了出來!
天色朦朧將明,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也已趕到了汴梁城外,只見城門緊閉,城頭之上,人影幢幢,李存信勒定了馬,大叫道:“守城軍士聽着,我是四太保李存信,請朱大人開城相納!”
李存信叫了兩叄聲,只見城頭之上,亮起了十來個極大的火把,不少兵將,擁簇着一個人,來到了城樓之上,居高而下望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抬頭望去,看出被眾人簇擁着的那人容顏醜陋,正是朱全忠。
兩人心中不禁大喜,齊聲叫道:“朱大人!”
只聽得朱全忠笑道:“恭喜兩位,已除了眼中釘,自然可以飛黃騰達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一呆,他們才殺了十叄太保李存孝,兼程前來,只不過略為繞了趙小路,卻不料朱全忠卻已經得到了消息。
他們自然不知,朱全忠用重金收買了細,李克用的營中發生了那樣的大事,自然知曉,早已用飛鴿傳書,報知了朱全忠。
朱全忠也早已料到,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必投向汴梁來,是以也才在城頭之上的。
這時,李存信,康君利兩人略一呆,李存信道:“大人好快的消息,請大人快開城門,我們特來相投!”
朱全忠卻並不下令開門,仍然“呵呵”不斷笑着,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一時之間,都弄不明白朱全忠那樣笑,是什麼意思,只急得面面相覷。
朱全忠笑丁好一會,才道:“你們兩人,還是快逃吧,我看李克用已知你們之事了!”
李存信大驚道:“朱大人,你曾說過,我們有事,可來相求!”
朱全忠“嘿”地一聲道:“養不熟的賊胡兒,李克用待你們也夠好的了,你們尚且做出這樣事來,射!”
他一下“射”字才出口,只聽得弓弦聲,不絕於耳,城頭上箭如雨下!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再也想不到,他們前來相投,朱全忠竟會閉門不納!
實際上,那是他們兩人有勇而無謀,試想,朱全忠是何等老巨猾之人,若能容他們兩人,才是奇事了!
城頭上箭如雨下,他們兩人不得不勒馬向後退去,一面後退,一面破口大罵,可是朱全忠只是在城上,呵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自然是一等一的勇將,但是他們兩人,單人匹馬,想要攻進汴粱城去,自然也無可能,罵了半晌,康君利急道:“四哥,我們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若是父王派人追上來,必知我們在此!”李存信一想,心頭也不免吃驚,可是此際,頗有天地雖大無處容身之感!
他們兩人,催着馬,又向前馳出了叄四里,到了一條岔路口上,勒定了馬,李存信不由自主,喘着氣,道:“十二弟,我們到哪裏去?”
康君利眼珠轉動,道:“四哥,事到如此,我們總得到什麼地方去,借一彪軍馬來方能存身!”
李存信苦笑道:“何處有軍馬可借?”
四下雖然沒有人,但是康君利的聲音,還是壓得十分低沉,道:“距此不遠,一個小土城中,有黃巢所部的幾千軍馬在……”
康君利才講到這裏,就住了口,李存信也為之面色一變,因為他明白康君利的一意思,竟是要他,前去投奔黃巢了!李存信半晌不語,康君利催促道:“四哥,事到如此,還顧得什麼?”
李存信一咬牙道:“好,去!”
兩人拔轉馬頭,便向前馳了出去。
這時候,另有九匹駿馬,離岔路口也不遠了,這九匹駿馬,是從李存信的營地中馳出來的,九匹馬上,全是李克用的大將,自大太保至十太保,全在馬上。
李克用十叄位太保,史敬思戰死汴梁城,李存孝慘遭殺害,李存信,康君利逃走,餘下的九位太保,這時帶着極其沉重的心情,追了上來。
他們追到了叄叉路口,叄太保翻身下馬,看了看路上的蹄印,直起身子。
叄太保在直起身來之後,面上神色,驚疑不定,道:“從蹄印看來,他們像是向北去了!”
大太保道:“向北去了,又有何奇?”
叄太保沉聲道:“北邊不遠處,有巢賊一股殘部在,也們兩人……”
叄太保只講到這裏,便住丁口,他雖然未曾再說下去,但是人人都已經知道他想說些什麼,幾個性急的,已經怒容滿面,大太保最忠厚,道:“不至於吧!”
二太保道:“我們追上去看看!”
九匹駿馬,又向前疾馳而去,那條岔路越通向前,越荒涼,沿途皆是荒廢了的村子,馳出了半個時辰,只見前面是一個高大的土阜,光禿禿的麻土崗子,在陰霾的天氣下看來,更加覺得荒涼,在那土阜之上,停着兩匹馬,卻不見有人。
九騎疾馳而來,到了土阜之下,九個人的心中,都極其緊張,因為他們也認出,那兩匹馬,正是軍中的良馬,說不定就在這裏,追上李存信和康君利了。
九位太保,到了土阜,一起翻身下馬,大太保揚聲叫道:“四弟,十二弟,你們在么?”
他連叫了叄四下,土阜上並沒有聲音,四野一片寂靜,九太保道:“衝上去看看!”
九太保一面叫,一面已沖了上去,可是他才沖了幾步,土阜上,一塊大石之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大喝,李存信已經站了起來喝道:“別上來!”
九太保略停了一停,大太保李嗣源已大踏步向上走來道:“四弟,十二弟,快跟我回去見父王!”
李存信手背一振,“錚”地一聲響,已將佩劍掣在手中,厲聲道:“我們回去,還會有命么?若是逼人太甚,唯有一拼!”
大太保李嗣源的心中,實在難過之極,他在率着眾兄弟追上來時,已經知道,兩人絕不會那麼輕易跟他回去的,但是他也決計不想兄弟相殘!
可是如今看了那樣的情形,只怕不動手,也是不行的了!
大太保站在土阜下發獃,李存信額上,青筋暴綻,雙目圓睜,土阜下,六太保、七太保齊聲大喝,叫道:“你們兩人,害了十叄弟,如今還想發狠么?你不回去,我們就捉你回去!”
他們兩人一面叫,一面也挺者兵刃,直衝了上去,李存信一看到兩人沖了上去,像是瘋了一樣,大聲呼喝着,沖了出來,叄件兵刃,立時相交在一起,那一下金屬交鳴之聲,聽來特別驚心動魄,因為兵刃是握在原來稱兄道弟的人的手中!
兵刃一交,李存信立時一縮手,收回劍來,六太保、七太保挺劍相刺,四太保在眾兄弟之中,本就勇猛無匹,再加上這時,他是困獸之鬥,更是出劍狠毒,全然不念兄弟手足之情。
六太保、七太保兩人,才一挺劍刺出,李存信一側身,避開了兩人的攻勢,手中長劍,斜斜攻出,“嗤”地一聲,劍光已在六太保的肩頭上掠過,鮮血迸濺!在土阜下的眾人,一看到叄人動起手來,心情已然大是緊張。
等到六太保的鮮血濺出,各人心頭更是大為震動,二太保疾聲道:“大哥,我們怎能不動手?”
大太保心情沉重之極,他深深吸一口氣道:“衝上去!”他自己也掣出劍來,七個人齊向土阜沖了上去,只見另一塊大石之後,轉出康君利來,康君利轉身便向土阜之下奔去。叄太保眼快,疾撲了上去,康君利只回身擋了一劍,叄太保李存的利劍,已自他的腰際,刺了進去!
李存站着不動,那一邊,李存信瘋了也似,仍在揮劍格擋,但是他身上已帶了好幾處傷,大太保屢次喝他停手,他卻是充耳不聞。
他越是戰,身上的傷痕越是多,也的劍也越狠。
眾人也無法容情,終於,大太保和二太保的劍,刺進了他的胸口,剎那間,一切都靜止了。
大雨就在那時,傾盆而下,九位太保,每一個人都站着不動,任由雨水自他們的身上淌下來……
他們每一個人都不想動,他們的心頭實在太沉重了,當他們在沙陀誓師出發之際,十叄位弟兄,站在晉王李克用的身後,同等威武,何等融洽,但是現在,剿征賊兵,大功已快告成,卻落了這樣的結果!
雨仍在不斷下着,雨水打在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的體上,血和着雨水,向外淌着,匯成一道道血流,流向高阜之下,一直流着。
天色像是越來越陰暗了。
在士阜上的九位太保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站着。
不知多少年過去了,黃巢之亂,早已平定,長安城中,又是昔日般的繁華,到了晚上,燈火處處,行人如鯽,一片太平盛世。
在一個竹棚下,一位說書先生,一面抹着汗,一面拍着驚堂木,扯直了喉嚨道:“那十叄太保李存孝,乃是天上的鐵石精下凡想那五匹馬,如何扯得他動,但就在此時,上界天六天將出現,大喝一聲,李存孝自知期限已至,遂被五馬分而死,李存孝一死,天降大雨,入神共惜,凡間的人,哪有這等神力,可知十叄太保李存孝,真是上界神仙下凡……”
說書先生口沫橫飛,在竹棚的後面,一個婦人牽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站了起來,默默向外走去,那孩子還在不依,道:“媽,再聽一回,十叄太保李存孝,是天上的神仙!”
那少婦搖着頭,道:“不,他不是神仙,他和普通人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孩童仰頭望着他的母親,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是那婦人的臉上,還有着當年長安城中少女翠燕的影子。
她自然知道李存孝也是凡人,因為她不會忘記李存孝那一晚在她家中避難的情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