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剎南北二霸天
兩株高可參天的古槐樹,遮住了一座半塌古廟的部份山牆,陰影使這座半塌古牆,顯得越發陰森。
秋風秋雨,天地間一片蕭煞凄涼!人夜,月隱,人靜。只有高插在古廟牆頭上的那七盞燈籠,隨風搖曳。
燈籠排列如同北斗七星,雖然談不到如何明亮,卻能使人在老遠的地方,就看到這座古廟的部份輪廓。
是誰在這凄風苦雨的秋夜,高插燈籠?燈籠以北斗七星插排,是巧合?抑或有心?!這時,直對古廟那條深草坪沒人腰的泥濘小徑上,傳來了單調但極沉穩的步聲,越來越近。驀地,從兩株古槐樹的巨干後面,閃出兩名大漢,左邊那名大漢,濃眉一挑,沉聲對小徑上喝道:
“來人停步報名!”小徑上有人答了話:
“落魄書生,夜行遇雨,遙見此處燈光,所以……”話還沒有說完,右邊那名大漢,已接口叱道:
“這條路今夜不通,回去!”大漢的叱喝聲,十分嚴厲,來人卻似沒有聽到,而小徑上深草內,已現出了來人的上半身,果是個落魄書生。書生步履未停,仍然朝前走着,左邊大漢,急又喝令“停步”,並且大踏步迎了上去,準備攔向小徑出口。
豈料書生腳下倒是很快,就在此時,已跨出了小徑!書生體態,看來文弱,映着七盞燈籠的光色,他那張臉,蒼煞略黃,好像有病在身!
一襲雪衫。肩頭及胸背部份,已經被雨打透,雪衫因久經風霜日曝,白色不白,灰又不灰,顏色奇特。白襪子,變作灰黃,福字履,白底兒只剩了薄薄的一層,整個人,看來是落拓而孤凄,令人挽嘆書生無用!
書生左肩頭下,搭垂着一隻竹笈,色呈碧綠。竹笈另一端,因在背後的關係,看不清是什麼東西。此時,書生被左邊大漢那聲急喝的“停步”聲所驚,嚇得身軀一顫,停步不敢再前,呆立着像個傻瓜。左邊大漢,上下打量了書生幾眼,道:
“你的耳聾了,告訴過你,這條路今夜不通,你沒聽到?!”
書生顫抖伸出右手,指向古廟右側的大路道:
“路還通呀!再說我也沒想趕路,是要避避風雨,這廟……”右邊的大漢,嘿嘿一笑道:“真是書獃子,天沒塌,地沒崩,好好的路怎麼會不通?!聽明白,今夜大爺們在這路上有公事辦,所以不準通行!”書生應了一聲“是”,以笑臉相對着兩名大漢道:
“那正好,我避雨……”右邊大漢,不容書生把話說完,已接口問道:
“哦!你想進這古廟裏避雨?”書生“噯,噯”兩聲,這名大漢把眼一瞪,頭一搖道:
“辦不到,這座廟太小了,怕委屈了尊師!”這種江湖嘲諷話,書生怎會聽得懂,竟接口道:
“在下和‘寧遠府’的黃師爺是朋友,貴差既然是辦公事,想必……”話沒說完,已惹得兩名大漢,哈哈地大笑起來。書生劍眉一皺,道:
“此處不屬‘寧遠府’管嗎?!”右邊大漢笑聲一停,道:
“不錯,只是大爺們卻不買他寧遠府的賬,你要是來自‘地府’那還差不多!”書生聽出受了調侃,臉一板道:“你們好大的膽?”右邊大漢,濃眉一揚道:
“說了這半天的話,只這一句說對了,告訴你,天有多大的膽,大爺們膽就有多大!”左邊那名大漢,心性似乎善良些,接上一句道:
“書獃子,爺們是江湖道上的綠林朋友,不是什麼官差,你要是還沒活夠,現在趁早從什麼地方來,回什麼地方去!”書生犯了迂勁,抗聲道:
“要是我不呢?”右邊大漢獰笑一聲道:
“要不,你就別想活着!”話聲中,這名大漢揚起了右掌,就待切下!適時,左邊的大漢出聲相勸道:
“老莊算了吧,和這種書獃子斗的那門勁頭,人家也許三房守着這麼個寶貝兒子,轟他走遠點也就是了!”老莊才要接話,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凄涼長嘯,嘯聲起時,聽來尚遙隔里余,嘯聲落處,已不足箭遠。老莊聞聲色變,驚慌失措地急聲對左邊大漢道:
“三爺就要到了,若是看到這個書獃子,怕不一死三口才怪,老田你快說,這件事可該怎麼辦?”老田,田耕九,老莊,庄泉生。他倆在這遼東地帶的江湖上,算得是夠份量的人物。
但當嘯聲傳到時,卻都嚇得手軟腳麻變了臉色。老莊情急之下,問老田討要主意,老田急中生智,不答老莊的問話,驀地縱身而前,出指點封了書生的穴道。然後挾起書生和那書笈,一個虎躍縱進深草叢中,隨即飛身而出,看了老莊一眼,老莊皺了皺眉頭。這辦法,庄泉生是深深不以為然,萬一不幸,若被他們最凜懼的三爺發覺,沒別的話說,等着剝皮好了!所以庄泉生皺眉之後,就要開口,田耕九卻突然肅立,神色極為恭順地對着老莊身後道:
“屬下迎接三爺。”一聲“三爺”,他老莊要說的話,又蹩回腹中。
三爺,身材修長,一張馬臉,鷹鼻,鷂眼,八字眉,白凈臉,臉上冷冰冰陰森森沒有半點熱和氣,難惹難纏。今夜八成是事情辦得順手而愉快,所以那張馬臉儘管還是拉得極長。卻有一絲絲人氣!因此對庄泉生背對他,也沒稱呼他“三爺”,更沒有施禮,竟未降罪,只是用那對鷂眼掃了庄泉生一眼!就這樣,也幾乎嚇出庄泉生的膽汁來,急忙躬身道:
“屬……屬下給三爺您請安。”三爺陰森森地嗯了一聲,揮手道:
“大殿可都打掃乾淨了,大爺就要來啦!”庄泉生和田耕九,慌不選的恭應說已打掃好了,三爺微微一點頭,揚掌擊滅了牆上那七星北斗燈,庄、田二人推開山門,恭候三爺進出。
三爺將走過山門的門檻時,突然止步說道:
“玩意兒可全準備好了?”庄泉生低聲下氣的答道:
“全準備好了,黃矮子就到。”三爺哼了一聲道:
“他要有福氣,最好比大爺早到!”說著,自顧自地大踏步走進那半坍的正殿。
庄泉生伺候這位三爺有年,在三爺性子好的時候,算得上是三爺的親信,因此現在他悄悄的跟進了正殿。殿內漆黑,伸手難見五指,豈料三爺竟能在暗中視物,那時鷂眼閃着碧芒,一掃正殿道:
“很好,原來你們早就打掃乾淨了。”庄泉生嘻嘻地一笑道:
“屬下豈敢偷懶。”三爺嗯了一聲道:
“這裏事了回去以後,我會記得提升你和田耕九的。”庄泉生立刻恭敬地一禮道:
“謝三爺栽培,事情是不是已經辦妥了?”三爺今夜心情好,竟答了話,道:
“這活冤家着了道兒,如今……”話沒說完,已經想起來不該和屬下談此事,遂沉聲道:
“還不到外面去候着大爺!”廟外己傳來田耕九的話聲:
“大爺有諭,亮燈!”庄泉生高應一聲,正殿內亮起了燈籠火把!移時,不聞人聲,卻傳來了整齊而沉穩的步聲,人數眾多,黑鴉鴉一大片,魚貫悄靜地進了這半塌的正殿。
最前面的那個人。雨披,虎靴,白髮,目射寒光!他橫掃了整個正殿一眼,向肅立一旁迎接他的三爺道:
“老三,你傳令下去,嚴守各通路,不得任人往來!”三爺嗯了一聲,目光在一干屬下中點視三次,有三名彪悍的漢子,離隊而出,走向廟外守於三條通路之上。
白髮老者雨披,由田耕九雙手捧接過去,庄泉生端正過當中那張椅子,老者虎步而前,威凜無倫地坐下!他剛剛坐定,立即揮手揚聲喝道:
“把那位好朋友抬上來!”諭令下,一陣鐵索拖地的嘩啦嘩啦聲傳來,兩名壯漢,半抬半扶地挾進來一個技頭散發的素衫少年!噗通一聲,兩外壯漢將少年扔摔正殿地上!少年早已昏迷,人事不省,所以摔得雖重卻沒有出聲,少年身上,緊緊捆綁着一條粗如拇指的牛筋長繩,外面還加上了一道純鋼鐵索,這情形像是對付欽命重犯!
白髮老者那兩迎寒芒閃射的目光,一掃殿上道:
“多加幾支亮子,等候着‘南霸天’和他手下!”三爺親自應聲,親自動手,剎那,正殿各處都插上了燈籠火把和亮子油松,殿內已光明如同白晝。燈明火亮下,方始看清老者和他所率屬下的模樣。老者六旬不到,一張大白臉,兩道殘斷濃眉,眼眶深陷,雙目陰譎,時時閃出詭詐殘酷的光芒!老者左首,站定一人,文士打扮,背插一支“鐵筆”,筆長約有二尺六七,筆桿上,還卷統着些東西?這人身穿藍色長衫,看他的嘴臉,一望即知絕非讀書種子,年約四旬,眼角嘴邊,時時無故蹺動,一張紫臉,現露出他天性的涼薄和心黑手辣,是老者的二盟弟。
老者右首,站定了三爺,三爺此時馬臉閃着光輝,緊抿着嘴唇,那份小人得志的樣子,令人噁心?
餘下是十七名精悍壯漢,包括先前守在廟前古槐后的庄泉生和田耕九,再加上外面三人,足數二十。自老者以次,皆閉口不語,若有所待!移時,廟外傳來揚喝之聲——
“什麼人,火速通名?”
接着這句喝問,傳到一陣笑聲,然後有人答了話——
“老朽‘郝甫’,特來拜見‘胡老大’!”正殿上端坐着的白臉老者,濃殘眉一挑,吐聲道:
“胡夢熊早已恭候多時,郝老大請!”胡夢熊話聲不高,但遠在廟外十丈的郝甫,及他那些手下,卻都聽得清楚分明,郝甫更是立即接了話——
“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你我分手不到半年,沒想到胡老大你已練成了‘九冥通玄功’,可喜可賀!”
郝甫的聲調更低,如同好友對坐般答問,但身在廟中正殿上的胡夢熊和手下們,卻如聞春雷,有些震耳!在胡夢熊左側侍立的二爺,這時以真氣傳聲道:
“大哥,還是迎接這老兒一次吧!反正他今夜有來無回!”
胡夢熊頭一點,揚聲道:
“南霸郝老大已到了,爾等隨老夫出迎!”話聲乍止,殿前已傳來嘹亮的答對道:
“這怎敢當,怎敢當,郝甫冒失,就此告進了!”隨着這句話,殿內突旋勁風,吹得殿中各處燈搖燭擺窗動門響,面正殿門口地方,已出現了個魅偉的人兒,一張黑鍋臉,兩條掃威眉,大大海口,豹環眼,發如白銀成絲,盤束頂上,好不威風!胡夢熊哈哈笑着,離位而前,道:
“還是郝大哥你成,威風不減當年!”郝甫一抱拳,目光卻罩定昏卧地上的少年,道:
“那裏的話,胡老大你生擒了這活冤家,今後遼東道上,是你胡老大的天下了?”
胡夢熊一聲哈哈,郝甫一聲呵呵,手接手,肩平肩,他倆竟把臂而行,不分上下賓主地雙雙坐於正中。胡夢熊坐定之後,道:
“郝老大,你那些好兄弟呢?”郝甫含笑道:
“小弟當了半輩子‘南霸天’焉敢不懂規矩,所以吩咐他們,在廟外遠處候着!”胡夢熊把頭一搖,正色道:
“郝老大,你我在遼東地面,一南一北分治不糊,相親相近從不相犯,但也未曾開誠攜手過,如今冤家被擒,大患已去,正是共商大計之時!”話鋒一落,不等郝甫接口,目光一掃二爺道:
“二弟你親自去一趟,奉請郝老大的好兄弟們進來,就說我請大家共商要事!”
郝甫沒有接話,也沒有表示意見,目送二爺出了廟,剎時,二爺回來了,陰譎的目光一掃郝甫道:
“郝爺,你這可是太見外了!”胡夢熊濃殘眉一皺,道:
“老二,這話怎麼講?”二爺還沒接話,郝甫已開了口:“這裏是胡老大你的地面,郝甫接約,怎敢錯失半步,因此在前途中,已嚴囑他們就地等待,不許妄進了!”胡夢熊“噯”了一聲,道:
“郝老大,這就難怪我范二弟說你太見外了,你實在是……”郝甫突然手指地上的少年,接口道:
“胡老大若果有隆情,誠意攜手,等處治完了這個人,小弟召喚他們前來叩拜賀安就是!”胡夢熊卻把頭一搖道:“這冤家已是階下之囚,有小弟和你郝老大在,解決他容易得很,貴屬今夜是衛護郝老大你來的,而老大你來,又是接到小弟約而至,凄風苦雨中,使貴屬相候路側,小弟豈不失禮,說不得只好叫我二弟三弟一齊去請了。”話聲中,胡夢熊立即對了兩位盟弟示意。郝甫卻也不再堅持,奇特地一笑道:
“那就敬煩二爺和三爺兩位了。”
范老二范祟,許老三許忠,早已由胡老大話中會了心意,再聽郝甫這樣一說,自是馬上動身。當范崇和許忠跨過正殿門檻時,郝甫突然又說道:
“煩兩位對鄙屬說,是我召令他們前來共坐的。”范祟一笑道:
“這當然,郝爺你放心就是。”胡夢熊在范、許二人定后,一指地上昏卧的少年道:
“郝老大,咱們哥們誰全知道誰,用不着說胡話,若論真本領,咱們兩撥人加在一塊兒,也休想能動這小子一根汗毛……”郝甫笑道:
“我只想聽聽他被你擒住的一切經過!”胡夢熊接看了郝甫一眼,道:
“這次的事叫湊巧,該當,這冤家一個人突然從京師走大同出了關,小弟得報一路上就追蹤下來,可始終沒敢和他朝面,俗語說,人叫人死偏不死,天叫人亡不費難,在唐山遇雨,這小子只顧趕路,落了病根!”郝甫眉頭皺了皺,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胡夢熊看在眼中,故作未見,接著說道:
“當到達此地后,步履上已看出不對來了,於是小弟靈機一動,想出了個可行的妙計,這小子聰明,竟放着房店不住,在城外投宿民家,天沒亮,病就發了,那民家代他求醫抓藥……”
郝甫忍不住把手一揮,接了話:
“胡老大且慢,若以這個冤家那身不壞的功力來說,一陣雨怕是難以叫他落病,就算病了,也不必服藥,記得二年前那場血戰,他幾乎脫力而死,結果只跌坐調息了對時,就又變成生龍活虎一樣……”胡夢熊嗯了一聲,接口道:
“這一點小弟當然會考慮到,並且已經打聽過,原來他過‘七絕嶺’時,斬蟒大意未覺……”郝甫眼殊一轉,搖頭道:
“他一向聰智而謹慎,會如此大意嗎?!”胡夢熊嘻嘻一笑道:
“要不小弟怎說這是天意呢?七絕嶺上,如今還有那毒蟒的余腥,當地土著,無不目睹此事,並更對證無誤!”郝甫哦了一聲道:
“小弟相信對他的事,胡老大不會不小心地去查證的!”胡夢熊又一聲嘻嘻道:
“這當然,一個大意,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焉敢不步步小心謹慎,所以小弟直到證明一切屬實后,方始下手!”郝甫陰險地一笑道:
“我猜是在葯中用毒,可對?!可曾封了他的穴道?!”胡夢熊哈哈大笑,道:
“天下事都瞞不過你老!當然,一共封了他的四處經脈,如今他身中蟒毒,又服下了小弟獨門迷藥,穴道被封,再加以中筋鐵索緊綁,哈哈……”
郝甫眉頭一皺,道:
“不瞞胡老大你說了,小弟總覺這件事有些蹊蹺,因之內心十分不安!”胡夢熊濃殘眉一挑,冷冷地輕哼了一聲,對侍立一旁的庄泉生道:
“給他服下解藥,扶他坐在老夫的對面!”解藥服下不久,少年已自昏沉中醒來,人坐在郝、胡對面,相距只有數尺,在明燈亮火下,郝甫看得分明,沒有錯,正是那個恨之入骨的活冤家!
少年四處經脈被封,人雖醒來,除可啟目視物耳聽人言外,卻難挪動,不過那一身傷痛卻有了感覺!郝甫疑心忒煞,目注少年久久不瞬,仍恐看錯,起身下位,緩蹬到少年面前,再作打量。胡夢熊這時笑一聲道:
“郝老大,看過了沒有?”
郝甫自始至終,對眼前這位被擒的少年存在着疑念,此時卻不能不承認,胡老大所擒到的這個人,並沒有錯。“人嘛是他本人,沒易容,也沒戴面具,除非天下還有和他一模一樣的第二個人,否則是不會有錯的,不過小弟總覺得在氣質體魄上,他變了!”
胡夢熊拍手道:
“高明,郝老大你真高明,不錯,他文弱多了,但是郝老大不要忘記,他中毒於先,又被迷藥所制了很久,再加上寒熱未去,穴道被封,換了誰,也不會有那種剛強勁!”這話有理,郝甫不由點了點頭。胡夢熊卻接著說道:
“郝老大請歸坐,小弟有件東西要請老大你過目!”郝甫聞言轉身,邊回座邊道:
“是件什麼東西?”胡夢熊探手囊中,郝甫攸忽止步目射寒光,暗中已將功力提聚雙臂之上,準備應付突臨的變故!胡夢熊看在眼中故作未見,緩緩抽出手來,臉上帶着極端得意的微笑,緩緩攤開手掌道:
“請看!”郝甫目光一瞥胡夢熊掌中之物,神色立變,驚呼一聲道:
“啊!‘月魄追魂’?!”胡夢熊笑了,哈哈連聲,道:
“這是小弟在他被擒之後,親自從他囊中搜出來的信物!”
郝甫臉上露出了羨慕之色,道:
“胡老大,小弟算服了你!”這話,雖然言不由衷,但是郝甫至今未敢放落的懸心,現在卻實在真的放落了,別的能做,人不能假,再加上這“月魄追魂”是冤家他寸步不離之物,自更沒錯!這時,胡夢熊突然得意地一笑,掂着掌中之物道:
“總算今天看清楚了他這件東西,什麼‘月魄追魂’哼!只是半塊不值分文的銅錢罷了?”這半月銅錢雖說它是銅錢,但絕非赤、青銅所鑄,因為它精光四射,不是銅質,但也不類黃金!目光接觸到的一面,整面滿是縱橫的奇特花紋,看上去花紋雜亂無章,任憑是誰,也無法看出這花紋的意義!另一面,郝甫無法看到,於是他對胡夢熊一笑道:“胡老大,請將此錢翻轉來看看如何?”胡夢熊報之一笑,道:
“有何不可!”將這半月形的古錢,翻了個身兒。
這一面,更怪!上面都是些奇特的東西,象文字,但又只有一筆兩筆而不能成字,誰也無法把這些零散的筆劃組成字體!當然,它只是象字的筆劃而巳,也許根本就不是字。看清一切之後,郝甫一搖頭道:
“小弟奇怪,這個東西怎會被稱為‘月魄迫魂’呢?!”胡夢熊哼了一聲,接口道:
“說來可惱而又可恨,只因這個冤頭,每次出現,手中總在把玩此物,此物象極‘半月’所以有了‘月魄’之名!”
“而江湖朋以們,凡遇上這冤家,皆難逃死,這就是‘月魄追魂’的由來!”郝甫眉頭深鎖,道:
“月魄追魂,難怪小弟的手下,迭次遭遇不幸了!”說著,郝甫目光一瞥那杖“月魄追魂”,又道:
“請教胡老大,這半塊怪錢,可還別有作用?”胡夢熊聞言,心頭突然一凜,詭詐地一笑道:
“不該還另有作用吧?”郝甫瞥了胡夢熊一眼道:“那他對此物,寸步不離,又是什麼緣故??”胡夢熊道:
“也許是個紀念東西?”話雖是這樣說,胡夢熊卻在話聲中,十分慎重地將怪錢安置囊中,並且,還隔囊摸拭了一下,郝甫故作未見,但已心中有數。胡夢熊適時話題一變,道:
“郝老大,事到如今了,小弟覺得你我二人是應該開誠地談一談了!”胡夢熊嘻嘻一笑。道:
“郝老大,咱們是直說無隱地談呢,抑或只撿能談的話呢?”郝甫打個哈哈道:
“怎麼都成,小弟聽胡老大你的!”胡夢熊手指坐於對面人雖醒來卻難挪動的少年書生道:
“咱們辦完一件再一件,還是先了斷他如何?”胡夢熊奸巧地一笑道:
“小弟對郝老大你,用不着欺瞞什麼,這次僥天之幸擒住對方,說實話,手段不夠磊落光明……”郝甫作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來,接口道:
“話不能這樣說,力不敵則智取,古有明訓!”胡夢熊呵呵兩聲道:
“好說,這是你郝老大捧我!”郝甫正色搖頭道:
“胡老大可別多心,譬如楚漢之爭,誰都知道,論義氣說英雄,是楚霸王。但劉邦終成大業那卻是事實了!現在他處你的階下囚!”胡夢熊怎麼會聽不出這話的用意,故作不解道:
“不管這些了,反正一句話,這冤家如今是落在小弟的手中,要他死,要他活,或要他怎麼樣,小弟能作全主!”
郝甫頭一點說道:
“你老大儘管直說!”胡夢熊眼角一斜,道:
“這遼東地面,說小不小,說大可也不算大,比不得中原地區,一江一河把南北劃分得十分清楚!俗話說得好,一山不能容二虎,我胡夢熊和你郝老大卻就好比山頭上的兩隻虎,咱們遲早會有一天,為得失壞了江湖義氣!”郝甫冷靜至極,點頭說道:
“胡老大看事深遠,令小弟佩服!”胡夢熊淡淡一笑道:
“在這冤家沒被擒前,我們還有聯手協力的必要。如今,這必要已經不存在了!”郝甫只嗯了一聲,沒有接話。胡夢熊又掃了郝甫一眼,道:
“不過你我二人,都在遼東道上混了多年,若說要誰罷手隱退,那都不是真朋友好兄弟該說的話,這個問題就十分令人困惑了!”郝甫這次接口道:
“英雄之見同,小弟也是這樣覺得?”好個刁滑的胡夢熊,以“困惑”二字,逼着郝甫表示心意!哪知郝甫看來粗獷,卻是精中有細,他想都不想,立刻答道:
“小弟只知道這是個不容易解決的問題,卻不明白‘困惑’在哪裏?!”他上下嘴唇一翻,語鋒堅定地道:
“事情明顯,咱們反正必須十退一進!”胡夢熊嗯了聲,道:
“郝老大,你說咱們兩個人之間,是誰該隱退呢?”胡夢熊再次嘻嘻一笑道:
“不錯,是很難!”話聲一落即起,又道:
“在困難中解決這問題,要有魄力,還要能公平……”
郝甫接口道:
“郝老大,你可是真想聽聽?”郝甫頷首道:
“小弟誠心誠意要你老大指點!”胡夢熊嗯了一聲道:“那好,小弟之意,隱退者並非毫無所得,得進者亦非獨佔江湖,如此是夠公平的了。”胡夢熊說出了心中的話,道:
“小弟是想,以萬兩白銀為基數,進者每年贈銀萬兩與退者,此約有生之日不得悔改!”郝甫神色一正,道:
“好辦法,退者有現成的利益可得,進者也有以對友,錯非是你胡老大,換上任何一個人,也想不出如此公平的辦法來!”
胡夢熊聞言,十分自得地說道:
“不瞞郝老大你說,從這個冤家被擒那時開始,我就想這個辦法了!”郝甫“哦”了一聲,冷靜地看了胡夢能一眼,道:
“胡老大,小弟現在將你提的這個辦法,出乎自願地修正修正,小弟對於隱退的一方,願意年付白銀兩萬兩,並且願意明定期限,以五十年為期,如何!”
現在胡夢熊方始聽出,前面郝甫所講過的那些話並非誇讚,而是嘲諷,於是他惱了,怒火陡升三千丈,冷哼出聲!郝甫更冷靜,道:
“你老大就收我的那兩萬兩白銀好了!”胡夢能也露骨地作了表示,道:
“小弟從未考慮過退隱的事!”郝甫明知這話的用意,仍裝糊塗,道:
“這也好辦,當有一天,你老大願意考慮時,請隨時通知小弟,小弟並且另贈優厚的附帶條件!”他倆唇槍舌劍,一來一往,無形中已現露出功力的高低,郝甫,南霸天,他陰譎而沉穩!胡夢熊,北霸天,卻容易動火,不夠沉着。
郝甫的這番話,惹得胡夢熊發了威,道:
“郝老大,對隱退的這件事,我抱歉!”也等於是告訴郝甫,他心目中早已認定隱退的該是對方!可是郝甫卻不理會,自顧自地接着所謂附條道:
“附帶的條件,是你胡老大總寨地區百里之內,仍然劃歸於你老大自理,凡你老大的人,都可以永遠相守不散!再者,有了財路,不論多大,只要這財路已經踏進你的界限,小弟立即放棄,不再聞問!”胡夢熊冷玲地盯了郝甫一眼,嘿嘿笑了,道:
“郝老大,你好意思和我胡夢熊開這種玩笑?!”郝甫正色道:
“決非玩笑,小弟言出則信隨!”胡夢熊哼了一聲道:
“謝啦,這辦法我胡夢熊在十年前,對付古家堡就用過了,百里一個死圈,進不得,出不能,遲早被殲,你老大好歹毒!郝老大,你太過份了!”郝甫也不示弱,道:
“胡老大,閣下呢?”這時,身被筋繩索橫捆堅綁的素衫少年,突然在位子呻吟出聲,掙扎着又睜開了那對無神的雙目,喊着:
“渴,我渴……渴……”少年喊渴,他胡夢熊恢復了機警,壓制下怒火,暗暗自忖——
“范老二和許老四外出,還沒有消息傳回,我竟幾乎不忍而誤大事,所幸和郝甫老兒還沒有真正翻臉,正好改個插題!”
想到這裏,胡夢熊若無其事地對郝甫一笑,道:
“郝老大,咱們定法不是法,好在你我兩家的事好談,不必忙在一時,你老大可認為對?”郝甫既敢單身犯險赴會。自是早有了妥當的安排,所以他能沉得住氣,於是也對胡夢熊一笑道:
“當然,小弟不是一再說嘛!一切都聽你老大的!”胡夢熊藉此下台,手指素衫少年道:
“郝老大,這冤家他渴了,怎麼樣,可願意先問問他?!何不稱賞他盞茶喝。”胡夢熊嘿嘿的笑了,道:
“應該!應該!”於是他目光一掃侍立於旁的田耕九,道:
“給他盞茶喝!”
田耕九應了一聲是,他的早就準備了茶水,立刻理了盞要大步走到素衫少年的面前,當真給少年灌喝下肚!胡夢熊想攔已遲,不由怒罵道:
“連話都聽不懂,滾下去!”其實,田耕九並非不知道胡夢熊的意思,是要以這盞茶,象貓爪下的耗子一樣,將素衫少年戲弄個夠!但當田耕九端起這盞茶,走近素衫少年面前時,內心興起了個奇特的感覺,遂以假作真,給少年灌喝下去。驀聽到胡夢熊怨罵,早已料知,心不驚,故作恢恐,喏喏連聲退向遠處,心裏卻覺得十分舒服。
素衫少年,落拓書生,已被病魔苦纏多日,又經過胡夢熊那霸道的獨門迷藥所傷,醒轉來,已是奄奄一息了。幸而迷藥解的早,又經田耕九給他灌喝下一盞溫茶,才算勉強提住精神,支持着沒倒下去,胡夢熊此時喝退田耕九,人已離座大步到了素衫少年的面前,他明白,素衫少年穴道被封,絕無舉手之力,所以落得大方,從容地用手托起素衫少年的下巴!
素衫少年雖已早醒,卻難挪動,再加上身體虛弱,無力抬頭,下巴被胡夢熊托住,才勉強睜了睜眼。胡夢熊伸手解開了素衫少年一處穴道,使素衫少年可以挪動頭部,便於回話。其實,在解藥服下之後不久,素衫少年已經醒了,好像因為精神體力兩不能支,仍有些個昏沉罷了。但他對胡、郝二人的答話,卻句句入耳聽得清楚,已料到事情的十之七八,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對殺人的魔王,把他錯當了另一個人!
那另外的一個人,和他長的太像,並且身畔也有那麼一枚“月魄錢”太像或有可能,天下人多,興許有換樣兒活像的兩個人,但那“月魄錢”,天下卻只有兩枚,而這兩枚月魄錢,卻是由一枚渾圓的怪錢一分為二變來的。
這次自己拋井離鄉,以一文弱書生而奔波萬里,從山東祖籍來到遼東,就為了要找另外收有這個錢的那個人!剛剛踏上遼東地區,就被人誤認,兩個殺人魔王就是把自己誤當了另外那一位!好,她就等於我,我也就是她,何不將假作真,或可從這兩個殺人魔王身上,找出線索,見到那要見的人!
別看素衫少年頭腦昏沉,身體虛弱,骨酸筋疼,但想及這件事後,卻來了精神,突然怒目注視着胡夢熊!胡夢熊竟然不由自己地暴退了兩步!
郝甫在位上冷眼旁觀,心中一動,走下位來。素衫少年的目光,由胡夢熊身上移向了郝甫。他雙目瞬也瞬,和少年眼光相互對看,剎那之後,少年已覺無力支持,終於又闔上了眼瞼,郝甫雙目一皺,兩步跨到了少年身左,和胡夢熊成了平肩而立,胡夢熊正覺奇怪,郝甫已開口道:
“胡老大,擒這冤家的時候,可曾動過手?可曾先破了他這身功力?”胡夢熊冷哼一聲道:
“郝老大你這可是誠心說風涼話,我早就告訴過你老大了,是以計擒住他的!”
郝甫沒有接話,卻伸手以三指搭在素衫少年腕脈之上,約有半盞熱茶轉涼的時候,郝甫收手而退。
胡夢熊看着奇怪,才待詢問原因,郝甫卻以目示意,當先走向大殿黑暗的角落,胡夢熊跟隨過去。郝甫聲調沉重而嚴肅地首先說道:
“胡老大,令二、三兩位盟弟,去了這久時間,怎地還沒有回來!”胡夢熊也正覺奇怪,道:
“這要怪你老大的貴屬們,離廟太遠!”郝甫正色搖頭道:
“胡老大,有件事我說出去后,別認是我故作驚人之語,只怕小弟屬下和你老大的兩位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胡夢熊聞言知意,大驚道:
“郝老大有何所見?”郝甫低聲道:
“胡老大,這次你上了那個冤家的大當,錯擒了個替身……”話沒說完,胡夢熊已不服地接口道:
“笑話,人不錯,身上又有那個‘月魄追魂’怪錢……”郝老急急接上話:
“聽着,胡老大,人要不一樣,怎能配是‘替身’至於那個錢,我相信是真的,只不過是那冤家以堅我等信心,安排的陷井而已!”胡夢熊仍不相信,道:
“這怎見得?”郝甫低聲道:
“你老大何不試試所擒的人,看他是不是位身懷奇技和上乘功力的高手?”胡夢熊沒接話,大踏步到了素衫少年的身前,伸手出指,搭向少年腕脈,一試之下,胡夢熊神色陡變!他猛地一咬牙,揚掌砸向素衫少年的天靈!郝甫閃身而到,架住了胡夢熊的右掌,道:
“殺個替身何用?此時若不快走……”話還沒說完,突然傳來了宏亮震耳的鐘聲!
當!當!當!當!當!……
鐘聲越響越快,聲調越來越響!如天崩,似地裂,震得人心恍惚,魂魄欲飛!郝甫瞥了胡夢熊一眼,急聲道:
“此廟早已塌廢,巨鍾已有十年沒響過了,胡老大,怨我失陪!”一聲“失陪”,郝甫穿後殿坍破的空際,飛身而去!胡夢熊心驚神慌下,揮手傳令,道:
“火速熄滅燈火,由四面分逃!”燈火熄了,破敗的正殿,又成了一片漆黑!燈滅的剎那,人影分散飛射,各自奪路!片刻之後,正殿上已經沒了人蹤,除掉那被捆綁椅上不能挪動的素衫少年外全跑光了,不!也許未必。
郝甫一口氣穿過古廟前的雜草叢,才左轉疾射向里餘外的那片樹林,林中,有他埋伏好的十名高手。他剛剛近樹林邊沿,突有所見,倏忽止步!定睛看時,林邊一排大樹高而粗的斜坡上,正垂吊著他那十名號稱為“無敵十傑”的親信手下!他用不着多看幾限,就知道那是一具具屍體了,這手段和這份殺人的乾淨利落,除那“月魄追魂”外,再無別人!
他連發狠和轉個念頭的時間都沒有,立即霍轉身來,向遠處那片平地上飛縱逃去,他聰明,逃向毫無遮攔路平地假如“月魄追魄”仍在附近,或來追他,在這片平地上,難隱蹤跡,至少他能看到敵手,不致於遭遇暗算!
他非常幸運,沒人追他,他明白這是沾了胡夢熊的光,“月魄追魂”正在對付北霸天,因此分身乏術!他逃脫了,不過有件事情卻悶存在心中,他沒看到胡夢熊那位拜弟的屍體,這是他想不通的事情。其實他若從古剎逃出時,經由廟前遁身的話,就會看到范、許二人的下場,還要慘過他的那些手下了。
一具具屍體,橫躺豎歪在古剎門前,范、許二人,死狀尤慘,被人活生生扭斷了脖頸頸骨,頭歪垂在手旁!在這些屍體內,有一具並非死屍,只不過是失去了那身功力,和被擊昏倒地上,他是那田耕九!另外,看不到北霸天胡夢熊的屍首,莫非他和郝甫一樣,也僥倖逃脫了這次座該必死的劫數?
鐘聲早就停了,因此古剎內外靜的怕人!突然,從古剎門前石階上,傳來了沉穩的步聲,步聲由石階而近,越過了正殿前院,到達殿門口而止!步聲甫止,一條狹長的影子已映進股中,影子移動,步聲重起,這人已到了正殿的當中。
黑,看不清這人的面目,但這人那閃射着精光的兩道眼神,在黑暗中越發現得威凌和怕人。那兩道神光,先掃向捆綁着少年書生的椅子,椅子已空無人在,地上卻堆那斷索和碎繩!這人冷哼一聲,精光移向供台上的神像,冷冷地說道:
“胡夢熊,是你自己來,抑或是要我過去請你?”沒人答話,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供台上靜悄悄!這人又哼了一聲,道:
“這沒有用的,胡夢熊,我自從以‘月魄追瑰’行道遼東以來,從沒妄自判斷過任何一件沒有把握的事,你存不得僥倖!”
話聲中,只見這人遙往神像伸出了右手,猛地一甩!
供台上的神像,隨這一掌而碎裂倒坍,一條人影自神像後面,疾射向殿後破牆空隙處逃下!這人,月魄追魂,嘿嘿一笑,身形微轉,人已堵在那破牆空隙前面,逃遁的人影,起身雖快仍慢了一步!
逃者果然是那北霸天胡夢熊,他起身快,但“月魄追魂”技藝功力高過他太多,恰好堵上了逃路,胡夢熊沉身斜步,想轉個方向,面前人影又是一閃,“月魄追魂”寒着那張俊臉,又迎在了前面!胡夢熊長嘆一聲,右手又緩緩揚起,輕輕落下……
這時,胡夢熊突觸靈機,欲要說什麼。
“你若是要交代身後的事情,就開口,否則閉嘴!”胡夢熊眼珠一轉,道:
“你不能殺我!”“月魄追魂”不屑地掃了胡夢熊一眼,又揚起右掌!胡夢熊馬上開口道:
“我用一件東西,和一個消息換一次不死!”“月魄追魂”
劍眉一挑,道:
“什麼東西?什麼消息!”胡夢熊道:
“你想不想知道,另外有一個極像你的人……”
“住口,胡言狂語!”月魄追魂不待胡夢熊把話說完,已接口怒斥!
胡夢熊傻了,他和郝甫,都曾認定那素衫的少年書生,“月魄追魂”的替身,在自己設謀追蹤這替身而終於生擒時,不知正是中了“月魄追魂”的“移花接木”之計,所以現在才……
但是現在,“月魄追魂”卻明明指自己胡說。“月魄追魂”
固然對自己這種人物,出手絕不留情,但更向無虛言,他說自己是胡說,就足以證明素衫少年不是他的替身,自更不是他“將計就計”的安排。事情是澄清了,胡夢熊反而更加“糊塗”
了,月魄追魂這時冷冷地又開口道:“胡夢熊,你這消息促使你死得早些,不過你所說的那件東西……”話沒說完,胡夢熊已接口道:
“對對,東西,東西,我幾乎忘了!”說著,胡夢熊探手囊中,摸取那枚半月形銅錢,銅錢取出,卻並不立刻給“月魄追魂”,道:
“關於我這件東西,必須先換你一個承認……”“月魄追魂”冷哼一聲道:
“殺了你后照樣能夠拿到這件東西!”胡夢熊壯着膽,道:
“我有這件東西,你殺了我!”“月魄追魂”笑了道:
“那你就試試看!”
說著,右手已第三次揚了起來,就要擊下!胡夢熊不能不馬上攤開右掌,道:
“你看這是什麼?”月魄追魂目光一瞥胡夢熊掌中之物,神色倏變!胡夢熊老奸巨滑,看出形色,慌不選又緊握右掌道:
“東西在這兒,我……”話沒說完,“月魄追魂”已沉靜地接口道:
“把這半個銅錢給我,再答我幾個問題,你就可以走了!”
胡夢熊幾乎是夢,急忙道:
“這話是真?”“月魄追魂”哼了一聲,道:“先把銅錢交出來!”胡夢熊這次並未遲疑,把錢交給了“月魄追魂”。“月魄追魂”接過這枚“半月”銅錢,立刻道:
“把燈點照上!”胡夢熊乖乖地聽話,點起了盞燈籠。適時,正殿外突然傳來異聲,接着,田耕九扶着尚未倒塌的殿門框,一身懶散無力地走了進來。殿內有了這盞燈籠,彼此看得清楚,田耕九首先驚呼一聲:
“啊!是……是你?”月魄追魂對田耕九一笑,道:
“不錯,是我!”胡夢熊一楞,轉對田耕九道:
“你認得他?”田耕九尚未開口,“月魄追魂”已代替道:
“今夜在你還沒來的時候,我見過這位田朋友,後來郝甫到了,我離開了一會兒,去找他那無忽不作的手下,接着我又碰上了你那兩個拜弟,然後鐘聲突鳴,我去看了看……”
胡夢熊聞言恍然,田耕九暗呼僥倖,誰能相信,看來文弱手無縛雞之力的病書生會就是“月魄追魂”。
“月魄追魂”話聲兒一頓,又冷下臉來,他自始至終,沒動左手,原來左掌內握住另一“半個月”銅錢。
胡夢熊明白,這是“月魄追魂”的習慣,左手永遠把弄着那半枚怪錢,對敵辦事,他一支手足矣!此時,兩“半個月”錢,合在了一處成一渾圓!胡夢熊冷眼旁觀,“月魄追魂”十分激動,不由提心弔膽起來,突然,“月魄追魂”將錢收了起來,道:
“這錢你那裏得來的?”胡夢熊實話實說,“月魄追魂”不禁暗自誨恨!
“月魄追魂”當然知道那素紫衫少年是誰,他曾日夜地懸念過素衫少年,那知今夜一時大意,只顧先將南霸天羽翼殲除,沒有到這古殿內一探,如今……他目光一瞪胡夢熊,道:
“人呢?”胡夢熊頭一低道:
“被人救走了,那時候我只當是你救走他的!”“月魄追魂”
恍然有悟,道:
“在鐘聲響后!”胡夢熊點頭不迭,“月魄追魂”掃了地上斷索碎繩一眼,道:
“那人是什麼打扮,手中可有寶刃!”胡夢熊苦笑一聲道:
“說實話,我沒敢探頭出來看!”“月魄追魂”笑一聲道:
“堂堂北霸天?”胡夢熊臉一紅,道:
“誰也怕死!”“月魄追魂”哼了一聲,突改話題道:
“對你一干手下來說你是發施令號的人嗎?”胡夢熊這次答話很深,道:
“當然。”“月魄追魂”冷笑一聲道:
“只怕未必吧?”胡夢熊楞了楞,道:
“我的事我當然明白,我的手下當然聽我的命令,怎說未必呢?”“月魄追魂”哼了一聲,道:
“你從前見過我?”胡夢熊頭一搖道:
“沒有,這是第一次。”“月魄追魂”再次冷哼一聲道:
“那你怎敢斷定,我是誰?講!”胡夢熊語塞,神色也陡地一變!胡夢熊心念轉處,頭一抬道:
“那‘半月’錢……”話沒說完,“月魄追魂”已接口叱斥道:
“胡夢熊,我勸你最好實話實答,不錯,我一向有把玩此錢的習慣,不過在一年前,聽到有關此錢的傳聞后,我改了!”胡夢熊頭又低了下去,“月魄追魂”此時目光一掃田耕九,接著說道:
“剛才我故意在你手下人面前出現,他仍認不得我,錯當我是個落拓窮途的書生,你明白?”不錯,胡夢熊心理十分明白,他不但明白“月魄追魂”說這句話的原因,更明白對方為何遲遲不殺自己!可是他不能也不敢表示“明白”,“月魄追魂”
惱了,當然會要他的命,他不願意死,若是在“說出實情”和“死”之間,能叫他選擇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月魄追魂”高明處,就在這裏,傳聞中,此人殺人如麻,眼都不眨,誠然,但那只是他殺惡除毒的一面。
另外,他也有仁慈寬怨的德格,只是一定要分什麼事,更要看對什麼人,這準繩,無人能夠左右!今宵,他鑒情議人,明白了胡夢熊的難處。他略加思索,和緩地說道:
“你不能講?”胡夢熊矚了一聲,道:
“你可以殺了我!”“月魄追魂”淡然一笑,道:
“胡夢熊,今夜對你的處置,十分簡單,你只要把此廟裏裡外外,全點上燈籠火把,使光亮能普照清楚廟內各處,你就可以走了!”如此處治,使胡夢熊疑在夢中,瞪目緒舌楞在當地。
“月魄追魂”又是一笑,道:
“怎麼,沒聽明白?”胡夢熊搖搖頭,眨眨眼,仍難相信。
“月魄追魂”微吁出聲,道:
“傳聞多失真實,不錯,我對極惡之徒,一向下手絕辣,你也是極惡中的一個,但是剛才有件事,救了你自己……”胡夢熊詫然道:
“哪件事?”“月魄追魂”道:
“是一句話,你說你寧願選擇‘死’,也不肯實話實說我問你的事情!”胡夢熊更傻了,不自主地說道:
“我只是在想……”“月魄追魂”接口道:
“一個能想到妻兒生命寧赴死難的人,我相信他仍有良知,能夠改悔,所以不殺你!”胡夢熊又垂下了頭,心神正在交戰,剎那之後,他霍地揚臉對“月魄追魂”注視,接著說道:
“我……”他只說出個“我”字來,就被“月魄追魂”揮手阻止,他一愣,“月魄追魂”卻正色說道:
“我不再問你從前那個問題了,所以你不必在激動下,置妻兒性命不顧!”胡夢熊似欲有言,但目光卻掃向旁立的田耕九,月魄追魂微微一笑,又道:
“我說過不再問你的事,就算你現在講了,我也不聽,至於你這位田姓部下,你大可放心,我相信他不會把今夜的事,告訴別人!”田耕九急忙接話道:
“當家的,屬下發誓……”胡夢熊手一擺道:
“老田,從現在起,不再談這些事吧,你功力已失,該趁天還沒亮,早些遠逃,離開此處。”田耕九有些疑遲,“月魄追魂”
點着頭道:
“你們胡當家的話不錯,早走早好,可以趕快回去一趟,取些銀子,備匹馬,到中原另謀生活!”田耕九想了想,終於頭一低,一言不發地去了。“月魄追魂”目送田耕九的影子越過了殘牆,然後回頭對胡夢熊道:
“你該點燃燈火了!”胡夢熊如言而行,在半個時辰不到的時間,這座半塌古廟,已成了光明世界,到處遍插燈火。“月魄追魂”在滿意之後,不容胡夢熊開口,揮手道:
“你走吧,見到你那主子,可以實話實說,只要隱瞞起你自己的心事就行,至於今後你下場如何,端賴你自己的作為了!”
胡夢熊向前幾步,低聲道:
“救走那書生的人,我看到了背影,勁裝,蒙頭,不像個男子!”“月魄追魂”一笑,又揮手道:
“好,多謝你。”胡夢熊看看“月魄追魂”,“月魄追魂”卻寒着一張臉,神色威凌,胡夢熊頭一低,嘆口氣,轉身走了。
距錦州二十五里的“天道鎮”,是個奇特的大村鎮,此鎮佔地五里,屋宇比櫛,但卻沒有一戶人家!
“天道鎮”的土地,是屬於官家的,鎮上的房屋,是遼東三家最大的礦場主人所集資興建。這三家礦場,是“老印記”、“范鳳陽農礦場”和“杜丹老號”。這三家礦主,並非只經營礦場,他們有“參場”,“林班”,“牧場”和“礦山”。他們每年交繳地租,是白銀六十兩,每家攤分二十兩銀子,這個數目,自是一種象徵性的公事。
“天道鎮”的街道,懇正十字形,把一座大鎮,公公平平地劃成了四個方塊兒,東北一方,是“老印記”的,東南一方,是“范鳳陽”的,西南一方是屬於“杜丹場”,剩下來的西北一角,是片廣大的平原地,不見一間建築。全鎮是以巨木為欄作柵,圍住了各處。
“老印記”也好,“范鳳陽”和“杜丹家”也罷,各在己方範圍內設有旅店及酒飯樓,供人吃,喝,睡。
不對了!不對了!
既然全鎮劃為四方,各有主人,那怎會沒有人家呢?不會錯,這“天道鎮”上,道道地地的沒有人家,除了每月十四和十五,初一與初二外,是座空鎮!
假如您看到鎮上空,有了炊煙,甭問,準是上述四天中的一天,否則您休想看到半個人鬼的影子。原來“天道鎮”是座“傭工待雇鎮”,也是一座“招雇傭工鎮”,每月只有上述四天,勞資雙方採集挑選。遼東地大人稀,居民代代相沿,過慣了樸實而歡樂的鄉農日子,只要父母體健,夫婦唱隨,子女牽衣,牛,卧於蔭下,雞,食於“曬場”,家和萬事足,難得走二三十里路看趟親戚朋友。
因此當各大礦場,牧參場上,急需人手的時候,毫無辦法,除非你出了奇特的高價,否則休想僱到閑工!散工價高,長工低廉,日子一久,各場無論哪個季節,都閑不下人來,於是有了這種一勞永逸的招雇辦法。
更因為升乎日久,天下富戶大增,人富了,多半俗命勝過惜名,於是乎建築華堂嘍,謀補養嘍,喜慶盛宴嘍也日多一日。
各場的營業情形,由之一日千里,遠至西北角落,近到津沽京師,送貨的馬車,日夜相繼,風雨無歇。生意好了,工人自然需要的多,這是正比,“天道鎮”應運順時而生,大量的移民,也向遼東地帶擁來。
今天,正好初一,十月初一,一大早,在鎮中西北地帶的大草地上,已三三五五集結了數十名傭工。秋已深,草已黃,遠自萬里地外,背井離鄉,以折在這遼東地上,立足,存儲,他年可望“發財還家”的山東漢子們,常經過長途跋涉之後,一個個臉色又黑又瘦還略帶着黃,但仍掩飾不住那股厚道健壯的勁兒。
人越來越多了,“老印記”,“范鳳陽”,“杜丹家”的工頭們,已開始在人叢中穿梭般找尋目的物——雄壯的人!難說這是有官府監視着的“僱工站”,卻也無異於“牲口市”上的牛馬集,因為這是長而有期限的賣身雇傭工,最少三年,最多五年,月銀和年價,與牛馬販子看牲口一樣,挑精壯,論年齡來議價錢的。
從有了這“僱工站”那天起,直到現在,凡是走進“天道鎮”
這西北廣場上的工人,從沒有過離開一說。不論你是多健壯或文弱,除了價格上有些分別外,你不必發愁沒有僱主,只是健壯的占些便宜罷了。
天下事,有時卻難以常理論,今天,這廣場上就出了蹊蹺事兒,有人硬是找不到雇他的主人,這人,看來是太文弱了,蒼白而微帶黃色的一張臉,令人一看就不敢領教,哪家礦主也不想去請這個病夫。他二十齣頭的年紀,一身雪衫,左肩頭上,搭着一條寬有兩寸的烏黑皮帶,一端系一書笈,垂在胸間,另一端,在這書生的背後,無法看清。書生站的地方,也與人不同,他在正西北角上背距粗大水柵三尺,閉着眼,斜迎着東出的秋陽,狀極安閑。
正午了,那些被雇定了的工人,在工頭的招呼下,各向屬於自己的地區而去,有住有吃,只等初三動身。尚未談定的傭工,各找角落,取出自帶的乾糧,有公用的熱水可飲,也咆喝起來,於是鬧喧轉弱。可是他,這書生,卻仍然無人問津。書生大概沒帶着乾糧,因此依舊木立在原處,還是閉着眼,假若他不是站着,您準會錯當他已然入夢周公。突然,一個偉健雄壯的大漢,托着個紙包兒,走近了書生,大漢站在書生面前,爽朗地說道:
“喂!小兄弟,你吃一點。”書生睜開眼,看看大漢,再瞧瞧大漢紙包中的滷菜,搖了搖頭,大漢濃眉一挑,又道:
“吃呀,這有啥,五湖四海皆兄弟,吃嘛!”書生笑了,但仍搖着頭,大漢眼睛一瞪,道:
“怎麼,你難道吃素?”書生又是一笑,開口道:
“我有人請,那是一桌上等酒筵。”大漢聞言,濃眉又是一挑,轉身走了。大漢並沒走遠,在五六丈外冷眼看着書生,剎那,一位四旬年紀文士打扮的人,含着一臉的諂笑走向書生。
大漢只見那文士對着書生施過札,低低幾句話后,書生冷冷地一點頭,於是文士在前,書生在後,向“老印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