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八七年十二月四日。香港。
自從“回來”之後,原振俠醫生有了一個新的習慣性的小動作--每當經過鏡子前面,或者是可以有反影的平面前,他都會望上一眼,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當然沒有任何不同,不但別的人看不出有絲毫不同,他自己也看不出。不但看不出,而且在任何一方面的感覺上,也沒有任何不同。
他就是他,就是原來的原振俠!
然而他卻不知道,他不是他,他已不再是原來的原振俠!
這真是一種奇妙之極的情形,只有有了像他那種玄妙經歷的人,才會有這種奇妙的情形,他在“黑暗天使”中的經歷,簡直難以用人類的文字來形容,因為有許多許多經過,都超乎人類的知識範疇之外!
來簡略地回憶一下原振俠那一段怪異之極的經歷,自然十分有趣。先揀人類文字可以表達的來說,勒曼醫院的醫生,用兩個月的時間,培養出了一個他的複製人--這種無性繁殖法,倒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了。
新鮮的,人類無法理解的、人類文字難以作徹底的形容的是:他的靈魂,在兩個來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的贅助下,和身體分離了。
是的,靈魂和身體分離,就是死亡,這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理解的。
原振俠死了!
可是,他的靈魂在離開了身體之後,卻伴隨着年輕人的靈魂,一起進入幽靈星座打了一個轉,又回到了地球。
他原來的身體已經沒有用了,從幽靈星座回來之後,他的靈魂,又在一種不可思議的情形之下,進入了複製成功的身體,那身體和他原來的身體一摸一樣。
於是,身體和靈魂結合。
原振俠又活了!
事情簡單地來說,就是那樣,過程的時間也不長,但卻真正是自生到死,由死到生。他並沒有損失什麼,也沒有改變什麼,只是多了一項無可形容的經歷。
他對自己的經歷,記憶得十分清楚。他和年輕人、黑紗公主有一個秘密的約定;這種經歷,只對極少數的幾個人提起,例如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詳細說的,還沒有說,是因為原振俠還沒有聯絡上他們。原振俠知道自己的遭遇如此奇特,一定可以使那位先生聽得津津有味。
開始的時候,原振俠在心理上,多少有點不習慣,但當他發現自己和過去實實在在一橫一樣,並無不同時,他也就完全放開,只當那是一坎奇異的經歷,心理上沒有了負擔。
可是,那種習慣性的小動作,卻自然而然形成--經過鏡子,總要看上一下,有時甚至還頑皮地吐一吐舌頭,看看自己是不是變了樣子。
醫院的廣播,把他從三樓叫到了樓下的會客室,在升降機中,他就對着鏡子,仔細端詳着他自己,令得和他同一升降機的兩個年輕女護士,對這位俊俏的醫生,那麼喜歡照鏡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廣播說:“原振俠醫生請留意,會客室中,有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要見你--”原振俠記不起“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是什麼人了,可是人家從老還的南美洲來,又是“老先生”,總得去見一見。
當他跨進會容室的時候,心中已經有打算,不準備花費太多的時間。
一進會客室,就看到了那位“李老先生”,樣子很普通,大約七十歲左右,滿臉皺紋,皮膚黧黑,精神很好,他顯然也不認得原振俠,原振俠自然也沒有見過他,自我介紹之後,李老先生才道:“我是李文的父親,一直在巴西僑居,李文是……”
原振俠拍着手,叫了起來:“你是李老伯--唉,李文是我的好朋友,他三年前……”
李老伯看來性子很急,不等原振俠講完,就道:“是啊,三年了,我沒有他半點音訊,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他究竟上哪裏去了?”
李老伯的這個問題,聽來十分簡單,原振俠道:“他,他……”
他也只能說出一個字來,說不下去。說不下去的原因,簡單之至:原振俠不知道李文到哪裏去了--事情十分複雜(能夠作為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的開端,決不會是一個簡單的事),需要從頭說起。
先說李文。李文是一個小兒科醫生,原振俠進入這家醫院之後不久,李文也加入,李文自巴西聖保羅醫院畢業,他家是巴西的華僑,他和原振俠說過,他家有一個相當大的農場。
原振俠和李文的感情,不是十分深厚,至少及不上他和再後來加入醫院的另一位年輕人,整形外科的桑雅。
李文不久就離開了醫院。
李文離開了醫院這件事,十分奇特,所以給原振俠的印象,也相當深刻,那正是三年前的事。
這時,李老伯說李文三年來,杳無音訊,這事情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原振俠多少了解一點李文的家庭情形:李文是獨子,父子感情也很好,很難想像會有整整三年,父子之間不通音訊的情形!
原振俠當時無法回答李老伯的這個問題,他只好道:“怎麼會呢?他……離開醫院之後……是啊,好像醫院裏,也沒有什麼人得過他的訊息……”
李老伯陡然緊張起來,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聲音有點發顫:“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是我三年前收到的……他的信,他會不會有什麼意外?原醫生,你可得幫我………李文在信中說……你……可以幫忙……”
李老伯一面焦急地說著,一面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他顯然已經翻夾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信封的角,早已磨損了!
他用微微發抖的手,抽出信紙來,把信遞給原振俠,一個年老父親的焦膚,在他的動作之中,表露無遺。
原振俠接過信來,信很簡單:親愛的爸爸:我決定離開現在服務的醫院,去投入一個新的、完全合乎我理想的環境,去發揮我的所長。我確信在那個樂園--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以致還未曾到那地方,就已經忍不住這樣稱呼,那裏,一定是理想的樂園,我可以生活得極快樂。
另外要告訴你的是,我不是一個人去,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去,她的名字是朱淑芬,是可愛的護士,必然會成為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婦。
請代我高興,因為我有了這樣的決定。
我在這裏結識了很多人,最要好的朋友是原振俠醫生,他是一個極俠義心腸的傳奇性人物,故事多得說不完,如果有機會,我也想你認識他。
再會!
又及,本來想附上椒芬的照片,可是她說,醜媳婦可以遲一刻見公公,就遲一刻,哈哈,其實,她一點也不醜--就算真丑,在我眼中,也是最美麗的,在爸爸的眼中,自然也一定是最美麗的兒媳婦!
整封信,都洋溢着父子之間的感情,也可以看得出,李文是一個十分熱情性格爽朗的人。
原振俠慢慢地摺好信,李老伯神情看來更焦慮,等着他的回答。
原振俠的心中也十分亂,從這封信來看,從李文的性格來看,從他們父子關係來看,三年不通音訊,簡直不能想像!
可是事實卻又的確如此!
這其間,自然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在!
原振俠不出聲,李老伯卻幾乎已急得快哭了出來:“原醫生,是不是他……已出了什麼事,你們瞞着我?”
原振俠忙道:“不--不--他走了之後,我們……他也沒有任何音訊給我……”
李老伯不住搖着手:“我想過,阿文沒有信給我,他和那個淑芬在一起,淑芬總會有信給她的家人,那就可以知道阿文的情形,原醫生,你認識那個淑芬嗎?”
原振俠當然認識朱淑芬,朱淑芬是醫院的護士,才從護士學校畢業,就來到醫院,是整座醫院中,最美麗的護士,人緣極好,性格可愛之極,原振俠對她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這時,他聽得李老伯提出了這一點來,他卻只是苦笑!因為,朱淑芬是一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根本沒有親人……
李老伯看到原振俠遲疑不答,大是起疑:“你真的有事瞞着我……”
原振俠嘆了口氣:“真的沒有,那位朱小姐,是一個孤兒,沒有親人。”
李老伯一怔:“那麼,他們上哪兒去了?阿文所說的那個樂園,在什麼地方?”
李老伯直盯着原振俠,像是原振俠對這個問題,一定應該知道答案一樣。而正常情形來說,好朋友離開醫院,要到另一處地方去實現理想,那是人生歷程中的一項大事,自然應該知道!
可是,原振俠的確不知道李文的行蹤。
在李老伯的逼視下,原振俠嘆了一聲,攤着手:“他和淑芬,第一次來找我,說起要離開醫院,我就覺得事情十分突兀……”
原來原振俠知道,要使李老伯明白,相信自己並不知道李文的行蹤,一切必須從頭說起才是。而三年前那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對原振俠來說,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就像是三天前才發生過的事一樣!那天晚上,臨離開醫院時,李文追上了已脫下了醫生袍的原振俠,神情興奮!
李文帶着幾分神秘:“原,晚上,請留在宿舍里等我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原振俠笑:“我們?”
李文的臉紅了紅:“是,我和淑芬……”
他說著,向遠處指了一指,在走廊中,朱淑芬正在走過去,雖然護士的制服千篇一律,可是穿在朱淑芬高挑健美的身上,看來也極其悅目。
朱淑芬和李文之間,像是有奇異的默契一樣,李文伸手一指,朱淑芬就恰好在這時,轉過頭,向李文望來。
隔得相當遠,可是朱淑芬深邃的目光,還是如同黑夜中的明燈一樣,閃耀得令接觸到她眼光的人,都有眼前忽地一亮之感。
原振俠對李文的印象不壞,李文的個子不高--當他和朱淑芬站在一起的時候,朱淑芬可能比他更高,可是李文卻十分結實,有着體育家的身材--據他自己說,家裏開農場,他自小就在田野間勞動,所以鍛練出一副黑實壯健的體型。
李文不但在專業工作上相當負責、出色,而且為人也十分隨和、大方。所以美麗的女護士失淑芬的許多追求者,知道李文已勝過了他們,獲得了美女的青睞之後,大家心中也很服氣。
而李文和朱淑芬談戀愛,在醫院中也早已公開,原振俠自然也知道。那時,原振俠看到李文的神態,還以為他準備結婚了,有事要和自己商量,原振俠心中在想: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家,怎有資格做別人的顧問?不過,他也沒有推辭,點頭答應。
李文十分高興,匆匆向朱淑芬走去,原振俠離開醫院,休息了一會,胡亂吃了點東西,才開始聽音樂,門鈴聲傳來,李文和朱淑芬已手拉着手,站在門外了。
兩人並肩站着,看起來,朱淑芬的確比李丈要高一點,朱淑芬的美麗,屬於十分柔順、毫無侵略性的那種。
每當她側着頭,或是略低着頭,用充滿愛意的神情望向李文的時候,原振俠總感到,那是一個大姐姐望向小弟弟的眼神,而實際上,李文比朱淑芬大了四、五歲。
原振俠請他們進來,寒喧了一陣,看那一雙情侶不斷交換眼色,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不禁好笑,他假裝不去留音他們,由他們發窘,然後,閑閑問起:“兩位好事快近了吧……”
李文“啊啊”笑着!
朱淑芬俏臉腓紅。忽然李文又欠了欠身子:“原,你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樂園計劃)的?”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連李文問的是一個什麼問題,都沒有聽清楚,自然也未及回答。
而朱淑芬卻用埋怨的神情,望向李文:“文,我說過許多次,這是極其秘密的一件事,你是不是參加都好,都不能亂說,你……怎麼……”
原來,他們來找原振俠之前,並沒有經過協商,李文要問原振俠一些事,而朱淑芬並不知道,也不同意。
李文一被指責,臉也脹得通紅:“這是一個大決定,我要聽聽原的意見。”
朱淑芬更是生氣,而且,還像受了極大的委曲:“原來你一點也不相信我……”
李文急急分辯:“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事情十分不可思議,有很多地方,超乎常識範圍之外……”
朱淑芬的聲音,因為生氣和激動,變得相當尖:“早就告訴你,那是人類歷史上未曾有過的事,誰叫你用常理去猜度--”李文沉聲道:“就算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只要它在人類社會中出現,就可以用常規來衡量……”
他們兩人,當著原振俠的面,爭執了起來,這令到原振俠十分尷尬,看李文的情形,像是非把事情和他商量,而朱淑芬又顯然不同意。
原振俠只好勸李文:“若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我想……我也不能有什麼意見,還是………”
原振俠正想措詞委婉地拒絕,可是李文卻已然道:“不,不單是我們兩個人,關係到很多人、幾百個,什麼上千個人,所以……”
他才講到這裏,朱淑芬--這個平時那麼柔順和婉的小美人,霍地站了起來,俏臉鐵青,聲音也尖厲得驚人,眼睜得極大,叱道:“李文--住口--你太過分了!”
李文怔了一怔,可是顯然是鼓足極大的勇氣,才敢發表持相反意見的話:“整個計劃,如果光明正大,為什麼要極度保守秘密?”
朱淑芬又怒又急:“必須保密,不然,就會遭到無情的破壞,根本不能實現--”李文也提高了聲音:“像原醫生這樣的人才,正是計劃所需要,把情形告訴他,或者他也有興趣參加,那豈不是大大的好事--”朱淑芬喘着氣:“你忘了最主要的一點,參加計劃者,必須有拋棄現有的一切的決心,我不認為原醫生有這樣的決心!”
李文沒有立即接口,只是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對於李文和朱淑芬這對情侶,為什麼要發生劇烈爭吵,一無所知。
他只是在兩人的爭吵中,知道有一個計劃--名稱是“樂園計劃”的,將要實施,要不少人參加。
原振俠也當然不知道這個計劃的內容,只是在李文的話中,知道這個計劃有許多不合常理之處,而朱淑芬又十分認真,認為計劃要絕對保守秘密。
原振俠並不覺得事情有什麼嚴重,而一對情侶的爭吵,是十分令人不愉快的事,他想令得氣氛盡量輕鬆一些,所以一面笑,一面道:“聽起來,像是有點要看破紅塵、割絕塵緣的味道。”
原振俠這樣講,純粹是說笑,可是李文和朱淑芬卻神情嚴肅,李文又道:“是,可以說是這樣,參加了,絕不準退出。”
朱椒芬立時道:“可以不參加。”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個計劃,若是只准參加,不能退出,那不論這計劃的內容是什麼,這種硬性的規定,就和現代社會文明,格格不入了。
朱淑其在說了“可以不參加”之後,昂着頭,神情十分倔強,眼神之中,充滿了挑戰的味道,望定了李文。
李文苦笑了一下:“淑芬,你明知,你若是參加,我必然要參加……”
朱淑芬一揚眉:“別說什麼赴湯蹈火的話,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樂園,不是地獄!”
李文仍然堅持着:“我仍然認為和原醫生商量一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朱椒芬緊抿着嘴,不出聲,李文還在等候她的“批准”--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心中有相當程度的不愉快,他比較男人中心,認為一個男人,如果做什麼事,都要先得到女人首肯,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
所以,李文這時的表現,令他反感,他轉過頭去,不去看他們。
當他轉過頭去之際,他聽到了朱淑芬壓低了聲音,急速地在道:“你應該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可以去進一步請示,你行事太莽撞了……”
李文在分辯,可是聲音囁嚅,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做了錯事的小孩子:“那……等一等再說好了。”原振俠並不掩飾他的不滿,轉回身來:“好了,看來一場風波平息了!我當然無法割斷塵緣,所以對你們的計劃,也不會有什麼興趣。”
原振俠這樣說,等於已經是在下逐客令了。李文和朱淑芬的神情,多少有點尷尬,站了起來,想說什麼又不知應該說什麼才好,告辭離去。
他們走了之後,原振俠把剛才的情形,想了一下,覺得李文的話,沒有什麼條理,他也沒有再把這件事故在心上。那天之後,一連幾天,在醫院,李文一見了他,總像是有話要說,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看了只令人覺得發噱。
到了第三天,在休息室中,只有原振俠和李文兩人,李文望着原振俠,又現出了那種神情來,原振俠忍不住笑:“男人如果肯聽女人的話,未始不是好事,淑芬不讓你說,你就別說了吧!”
李文苦笑,他的笑容之中,有着極濃的無可奈何的苦澀--這令得原振俠十分起疑,因為若不是他心中有着極度的困擾,不會有這樣的神情。而他有什麼困擾呢?他愛朱椒芬,毫無疑問。相愛的一對情侶,共同參加一項計劃,那正是值得高興的事,他為什麼要這樣子?難道其中,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在?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感到,作為朋友,有必要深談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助他。
於是他道:“如果你真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這裏只有你和我,說說也不要緊!”
李文忽然緊張了起來,一面舐着唇,一面走過去,到了一大瓶濾水瓶之前,按了掣,盛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原振俠是醫生,自然知道人在異常焦慮情緒下,會有口渴的反應。
而李文這時,神情也說明了他心事重重。他在原振俠身邊,坐了下來,忽然沒頭沒腦地道:“淑芬是孤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在孤兒院長大,中學教育,也在孤兒院完成。”
原振俠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提及了這一點,但是看出他神情凝重,知道他必有道理,所以點頭應道:“我聽院長說起過。”
李文側着頭,想了想:“孤兒院自己辨的中學,學生不多,大約有二百人左右,其中,大約有十來個,成績特別好的,在十五歲那天起,就都收到一種相當奇怪的信件,孤兒有的有生日--父母遺棄他們時留字寫明,有的沒有,就將被發現的那一天,算是生日,每一個收到那種特別信件的人,都是在十五歲生日那天收到的,十五歲,是一個可以開始明白事理的年齡了。”
原振俠仍然不明白李文想說什麼,他耐心聽着。
李文又道:“第一封信,只是問候,以後,每一個月一封,都向收信人宣揚一種理想,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抨擊人類現有社會的醜惡,人情的薄弱、人性的卑劣……這一切,在理想的樂園中,絕不會有……”
原振俠“哈”地一聲,想起了那天,他們爭吵時,曾提到過“樂團計劃”,這個名詞,看來李文已漸漸說到正題上面來了--他道:“那也沒有什麼特別,一直有人想建立一個這樣的樂園。”
李文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孤兒的心理,和正常人不同,對現實社會大都極表不滿,也格外容易接受這樣的理論,於是,不到兩年,那十來個都有信收到的學生,就自然而然,結成了一個……小圈子。”
原振俠皺了皺眉頭,略有不耐煩的神情,李文有點抱歉似地笑了一下:“我之所以說得那麼詳細,是想說明,她現在態度那麼堅決,完全是由於在十五歲那年,她對於所謂『理想樂園』,就有根深蒂固的認識和向望。”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你是說,那個所謂『樂園』,已不僅是一種構想,而且要付諸實施了?”
李文的神情嚴肅,點了點頭,望向原振俠,大有求助的神氣。
這時,原振俠只感到好笑,事情已經相當明朗了。從少年時代起,作為孤兒的朱淑芬,就向望一種理想樂園式的社會。現在,竟然有人真正發起,要建立這種理想式的社會,朱淑芬自然踴躍參加,她和李文相愛,自然也要李文一起參加。
而李文卻沒有她那麼熱情,所以在猶豫不決,而且,多半也有些參加的條件,李文覺得不能接受,所以兩人之間,就有了衝突。
想到這裏,原振俠只覺得好笑,搖着頭:“你愛她,她要參加那個計劃,你自然要和她一起,那有什麼值得為難的?”
李文想了一想:“本來,這樣一個建立理想樂園的計劃,十分正常,沒有必要……弄得那麼神秘……我認為凡是神神秘秘的事,就不會是什麼好事,若是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何必鬼頭鬼腦?”
原振俠對李文這樣的說法,十分同意,他本身也十分討厭行事鬼頭鬼腦,動不動就保守秘密的那種作風。可是這時,他還是委婉地勸李文:“或者,計劃主持人別有用意?”
他又道:“也或許,那是某些主持人行事的作風?”
李文大搖其頭:“不是,另外有……”
他講到這棗,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看,你自己也說話吞吞吐吐,可是又怪人行事鬼頭鬼腦。”
李文苦笑,神情異常苦澀:“我……我……那次一時衝動,在淑芬的慫恿之下,發了一個嚴厲的誓言……我不應該……我已經向你說得太多了……”
原振俠陡然感到氣惱和不耐煩起來,說來說去,李文一點也沒有說到問題的中心,反倒婆婆媽媽,令人不耐煩。
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哦,發了誓要保守秘密?怎麼一個儀式?滴血向生命神魔發誓,還是斬雞頭向過往神明發誓,說來聽聽?”
李文不是傻瓜,自然聽得出原振俠話中的譏嘲之意,他漲紅了臉:“不好笑,也不必笑我,為了淑芬,我什麼事都肯做。”
說到這裒,很變成“話不投機”了。原振俠一揮手:“那你就和她一起去參加那個理想樂園的計劃,還在猶豫着什麼?”
李文欲語又止,嘆了一聲,反倒有點怪原振俠不夠熱心,站起來向外就走。
原振俠也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只覺得李文的態度十分怪異,想說又不想說,原振俠就他所說的話,分析了一下,也沒有什麼特別發現。
接下來幾天,原振俠好像並沒有見到李文,他也沒有在意,只是在佈告板上,看到為了歡送李文和朱淑芬離院的一個晚會,希望各位同仁,踴躍參加云云。
那天晚上,原振俠另外有事,所以到得晚了一些,等他到的時候,晚會已經到了尾聲,各人體內,多少都有點酒精在發生作用,所以,在高唱離別歌曲的時候,感情也特別豐富。
原振俠看到,朱椒芬倒還好,李文則十分激動,甚至有着淚痕,和每一個人擁抱着,當他發現了原振俠時,向原振俠走了過來,也擁抱原振俠:“別了,朋友,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