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八方風雨會中州
(一)
江湖上的消息,往往要比任何其他的消息傳播得廣,也傳播得更快。
尤其是有人故意散佈消息。
如今,江湖上幾乎到處都在傳說:雄霸關洛道上數十年的羅老太爺,因為年事已高,已決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他在關洛道上的“事業”,已決定分為兩大部分,分別讓與“灰鼠幫”和“黑刀幫”掌管經營。
羅老太爺本人,則將於近日攜同一妻七妾,以及平日收集的一批珍藏古玩,前往巫山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優遊林泉,頤養天年。
上面提到的珍藏古玩中,當然包括了無憂老人的那四件寶物。
這種傳言當然很快的就傳入羅老太爺耳中。
羅老太爺聽了,只是微笑。
因為這至少證明了一件事:“灰鼠幫”雖已與“黑刀幫”沆瀣一氣,但無疑還不敢跟“花酒堂”正面交鋒。
他們顯然還不敢輕估“花酒堂”的實力。
還不敢一鼓作氣,作趕盡殺絕之想。
這是一種僵持待變的局面。
這種僵局又能維持多久?
日落西山。
暮鴉投林。
在城市裏,這正是大部分行業開始打烊關店門,少數幾種行業正準備開始營業的時候。
金記賭坊的營業已經開始。
金記賭坊,就是易手之前的賈拐子賭坊。
賭坊換了新主人,一切還是老樣子。
它惟一令人感覺不同的地方,便是賭坊大門口另換了一塊新的金漆招牌,以及賭場子裏不見了賈拐子和他的那些保鏢。
今晚的金記賭坊里,不僅未受更換東家的影響,反而還好像顯得更熱鬧了些。
賈拐子在這一行業里固然很吃得開,而新換來的金鬍子似乎也有他的一套辦法。
這座賭坊佔地極廣,建築方面則有點近似一及時樂”。
進門是個大院子,兩邊是兩排廂房。
再過去是一座大敞廳。
營業部分,到此為止。
大廳後面,另有三進院落;以前是賈拐子和部屬們的起居之處,如今無疑已成了灰鼠幫的洛陽分舵。
大廳前的兩排廂房,東西各四大間。是玩大小,單雙骰子,及葉子戲等雜耍的地方。
只有大廳正中的一桌牌九,才是“主戰場”。
賭牌九的桌子是特製的,長兩丈五,寬一丈五,比普通的飯桌几乎要大上四五倍之多。
這張長方形的大桌子上,成馬蹄形漆着三個長方形的框框,代表“天門”和“上門”
“下門”。
賭注下在框框內,一眼便可看出押的哪一“門”。
押在框框外面,也可以從地區上看出是“上掛角”“下掛角”,或是“川堂”。
普通推牌九的莊家,只有一名助手,這裏則有四名。
一名跟着莊家收骰子,報點子,吆喝助威。另三名則分配三門,負責理注、吃注、賭注。
人手增加,可以使賭局進行得更快。
賭得快,進出多,賭坊方面的入息,當然也就跟着增加。
大廳兩邊,各放着兩隻大缸。
一隻茶缸。
一隻酒缸。
喊點子喊啞了喉嚨,或是手風不順想解解煩悶,你隨時可以去舀一碗茶,或一碗酒喝喝。
四仙桌上,也經常盛放着幾盤瓜子、肉乾之類的東西,以佐茶酒。
賭坊里的牌九,通常分為兩種。
一種是客人當庄,由客人跟客人賭,賭坊方面只管抽頭錢。
另一種則是客人跟賭場賭,由賭坊派人當庄。
在賭坊方面來說,前一種經營方式較為穩當,但入息不豐。后一種則比較有賺頭,但也很冒險,尤其需要擁有足夠的財力。
過去的賈拐子賭坊系兼采兩種方式,如今金記賭坊也一樣。
那就是若有客人願意當庄,即讓客人當庄,否則即由賭坊派人上場。
換句話說,只要你的體力跟荷包支持得住,你便可以一直賭下去。
今晚第一庄是客庄。
莊家是戰公子。
當今武林八大名公子,排名第三的戰公子。
這位戰公子人品俊逸,衣飾入時,舉止大方,花錢闊氣,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都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世家公子。
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這位戰公子的脾氣和他使用的武器。
戰公子使用的武器是一把金戈。
戈,這種武器,當初不知道是什麼人發明的。
當初發明這種武器的人,想像中除了勇猛有力之外。智力方面顯然有點問題。
因為這種武器無論就哪一方面來說,都很難令人恭維。
它可說是武器中的武大郎。既醜陋,又沉重,活似一把大砍刀斷成短短一截,再加以粹磨而戌。
一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竟會選上這種武器,真是匪夷所思。
其次,便是這位公子怪脾氣。
如果你第一次見到這位戰公子,而沒有留意到他腰帶上的那把金戈,你很可能會誤以為就是吐口口水在他臉上,這位公子哥兒大概都不會生氣。
事實上,你如果這樣做了,他的確不會生氣。
他人不生氣,他的金戈會生氣。
戰公子的金戈如果生了氣,這個人就差不多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再見了。
這種脾氣、當然算不上什麼怪脾氣。
修養再好的人,也無法容忍別人把口水吐在自己臉上。
這位戰公子怪就怪在並不須要別人有這麼激烈的舉動,只要別人有什麼不順眼的動作,或是他認為對方的動作不順眼,他的金戈也照樣會生氣。
兩年前,熊耳山七雄兄弟,在朱山鎮一家酒樓上喝酒點唱,七雄老三百足蜈蚣藍無忌一時聽得興起,只不過無意中摸了那個賣唱的小姑娘一把,這位戰公子的金戈,立即認為那是個很不順眼的動作。
他走上前去,金光一閃,百足蜈蚣藍無忌一條右臂便跟身軀分了家。
其餘六雄紛紛亮出兵刃,殺機畢現,吆喝之間,迅即將這位戰公子團團圍定。
戰公子當時冷冷一哼道:“各位如想多活幾天,就替本公子坐回原位去!”
六雄心頭一凜,這才認出對方原來就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戰公子。
六兄弟眼色互遞,最後果然一個個的乖乖的坐回原位。
戰公子見命令完全生效,這才返戈人鞘,從容下樓而去。
像這一類行徑,雖然有點過分,似乎還不算太離譜。
最怪的還是今晚這場牌九。
這位戰公子今晚一共推了八副牌,八副牌推完,他便骰子一扔,吩咐跟班的結賬,自己則跑去大廳一邊,端起酒來猛喝。
他喝的酒,是只比豆漿貴不多少的白酒。
平常時候,若是有人端這樣一碗白酒叫他喝,他準會連碗帶酒,一齊向對方的腦袋砸過去。
而現在,他居然一喝就是三大碗。
很多人都清楚,戰公子只有在非常生氣,而又找不到發泄的對象時,才會有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
說實在的,今晚這場牌九,也的確叫他生氣。
他當庄推了八副牌,幾乎把把通殺,結果居然只贏了八千多兩銀子。
你說吧!這氣人不氣人?
洛陽城中,最有名的賭坊,便數這家金記賭坊。
而這家賠坊,賭客看起來那麼多,而賭注卻零碎得可憐,他連殺八副牌,才只贏了這麼點銀子,這算什麼賭坊?
所以,他認為這種牌九實在沒有什麼玩頭,與其賭得窩窩囊囊的,反不如喝幾碗劣酒來得痛快。
八千多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輸了這麼多銀子發發脾氣那是應該的。如果贏了這麼多銀子,居然會氣得像要砸破自己腦袋似的,這種人你見過沒有?
戰公子便是這樣一位公子。
戰公子離開賭枱,賭坊方面,依照慣例,立即派人上場補位。
今晚像是走定了紅庄運,新莊一上場,竟又是大殺四方。
下家人人失色,注子也越來越稀。
莊家身旁的助手,是賈拐子賭坊的老人,名叫春雷老呂。
春雷老呂見莊家連番殺進,精神大振,嗓門也愈吼愈順,愈吼愈高。
這時只見他袖子一擄,不斷吆喝着:“押金賠金,押銀賠銀,押啥賠啥,快快快,快快快,有押有賠,不押不賠!”
他吼得愈猛,下家愈是猶豫不前。
莊家見場面冷落,只好骰子一放,拱起雙袖,靜靜等待。
這時,天門上一個短衣漢子,忽然道:“金記賭坊是新招牌,老字號,說話可要算數才好。”
春雷老呂道:“當然!”
短衣漢子道:“押什麼,賠什麼?”
春雷老日內行眼光,一眼便看透對方不是一位豪客,所以很不客氣的嘿嘿了一聲道:
“笑話!只要贏了點子,你老哥就是押個人頭,我們也照賠不誤。”
短衣漢子道:“好。”
他話一說完,立即取出一隻小黑布袋,押在天門上。
今晚當庄的人,正是大前天在彭麻子茶樓里,被另一名灰鼠幫徒“黑皮”喊作“胖子二哥”的那名短胖漢子。
這位胖子二哥,是灰鼠幫“瘟”“斗”“嚙”“運”“巡”五個等級中,次於“瘟鼠”
“斗鼠’而高於“運鼠”“巡鼠”的“嚙鼠二號”,不僅身份不低,武功也很出色,尤其江湖經驗方面,更是豐富而老到。
他見短衣漢子言詞有異,押的又是暗注,立即吩咐天門的助手道:“驗注”。
所謂驗注,就是看不出注子是多少,先加以查點查點的意思。
天門助手不敢怠慢,馬上去解開黑布袋,將袋裏的注子抖了出來。
眾人尚未瞧清抖出來的是什麼珍寶,那助手已哇啊一聲,嚇得跳了起來道:“奶奶個熊,這他媽的啥玩藝兒?”
眾人瞧清之後,不禁哈哈大笑。
原來從布袋裏抖出來的,竟是只灰毛大老鼠!亂轉,卻硬是蹲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
嚙鼠二號臉色遽變。
春雷老呂怒聲道:“你老鄉這算什麼意思?”
短衣漢子道:“你看不出這是一隻老鼠?”
春雷老呂厲聲道:“我眼睛又沒有瞎,要你告訴我?我他媽的是問你,押只老鼠,算什麼名堂?”
短衣漢子道:“這還不簡單?天門輸了,你們吃進去,天門贏了,你們就賠我一隻老鼠。”
春雷老呂氣得滿臉通紅道:“我們如果輸了,到哪裏去找只老鼠來賠你?”
短衣漢子道:“金記賭坊真的這麼乾淨,連一隻老鼠也找不出來?”
春雷老呂桌子一拍,正待發作之際,嚙鼠二號忽然一揚手,擋住了沒有讓他開口。
他轉向身後遠處兩名巡鼠級的漢子道:“這位老鄉親大概輸多了,欠點盤川,你們兩人陪他去後面談談。”
兩個漢子快步走過來,一邊一個,齊聲道:“請!”
短衣漢子只當沒有聽到,仍然望着春雷老呂道:“你們不是談過人頭都可以下注么?押一隻老鼠為什麼不可以?”
如果換了平常時候,賭場裏只要有這種人物出現,別說是一個,就是十個八個,也早給架出去了。
今晚這位嚙鼠二號所以一再容忍,顯然是為了這是金記賭坊開業的第一天,想留給大家一個好印象,只要事情能解決,就盡量不讓它擴大。
短衣漢子見春雷老呂別過頭去不理他,又接着道:“是不是你們金記賭坊的老鼠身價不同,捨不得?沒有關係,我來替你們想辦法。”
然後,他就像變戲法似的,又從座位底下拿出一個大布袋。
只見他手一抖,一片吱吱聲中,幾十隻大小老鼠,頓如滾球般沒命四下奔竄。
一張特大號的賭枱上,突然爬滿了大大小小的老鼠,也是一幕奇觀。
四周圍的賭客,雖說個個都是昂藏七尺之軀的大男人,沒想到竟也像女人似的,駭然呼叫紛紛後退,避之惟恐不及。
短衣漢子大聲道:“抓呀!你們這麼怕老鼠?”
話發聲中,點點烏光射出。
只見那些尚在賭枱上游轉找出路的老鼠,一隻只應聲飛起,一隻只凌空摔落,全給打得肚破腸流,血肉模糊,無復鼠形。
兩名巡鼠忍無可忍,當下也不待嚙鼠二號發出命令,雙雙一聲大喝,同時出手。
兩人曲指如鈞,疾跨一步,突向短衣漢子雙肩猛然抓落。
這兩人在灰鼠幫中地位雖然不高,一股蠻狠之勁,倒也不可輕視。
短衣漢子嘿嘿一笑道:“你們也想嘗嘗老子的打鼠功?”
只見他雙肩一抖一搖,兩名巡鼠立即被他的兩記肘拐,頂得倒飛出去。
這兩記肘拐,拿捏得恰到好處,既准又狠。
兩名巡鼠身形飛起,又落下,同時哇的一聲,彎腰張口,噴出兩道血泉。
他們被頂中的部位是心臟。
兩人噴血如注,血噴完了,人也慢慢倒下。
倒下去就沒有再站起來。
嚙鼠二號視如不見,很沉穩地走過去看:“鷹殺手?”
短衣漢子道:“是。”
嚙鼠二號道:“身手高明,佩服,佩服。”
短衣漢子冷冷道:“殺鼠小技,何足掛齒?”
這時大廳中的近百名賭徒,均已看出這是怎麼回事。膽子小的,一走了之。而其中大部分,都懷着好奇心,想留下來瞧個究竟。
有些懂得享受的,更過去舀起一碗白酒,抓一把茴香豆,一邊以豆配酒,一邊靜候好戲登場。
戰公子也是觀眾之一。
他如今手上捧的是第五碗白酒。從他愉快的神情看來,他的火氣好像已經平復。
牌九雖然賭得不痛快,白酒品質雖然低劣,如今賭場突然變作戰場,一切就好像全盤改觀了。
他喜歡這種場面。
不論誰是誰非,要殺就殺一個痛快。
嚙鼠二號又迫前一步,道:“貴幫今晚一共來了多少人?”
短衣漢子道:“這句話你問了也是白問。”
嚙鼠二號道:“怎麼說?”
短衣漢子道:“等本幫第二批人出現時,你已經看不到了。”
嚙鼠二號冷笑道:“那也沒有多大關係,只要能看到你夥計躺下去就可以了。”
他沒等最後一句話說完,突然一拳對準短衣漢子鼻尖打了過去。
別瞧這位嚙鼠二號人長得又短又胖,這一記直拳打出去,竟快得令人難以置信。
短衣漢子上身一閃,左臂橫格來拳,右手並指如刀,驀向對方小腹插去。
以拳腳功夫來說,這只是一種拆解上的變化。
嚙鼠二號只須腳下稍稍移動,他隨時可以變換方位,改攻短衣漢子的其他部位。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練的是鐵沙掌,他首先攻出一記直拳,等待的便是對方這種反應。
他右臂跟短衣漢子硬接硬碰,容得短衣漢子右手排指插至,左手突然立掌一沉,砍向短衣漢子右腕!
沒想到,短衣漢子竟好像只會這麼一招似的,居然也沒有變更招式。
右手排指去勢不變,仍然括向嚙鼠二號的小腹。
只聽卜的一聲,短衣漢子的右手腕,竟遭嚙鼠二號一拳砍折。
短衣漢子縱身後退,臉色慘白,但卻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短衣漢子哈哈大笑,大廳兩邊觀戰的賭徒,全不禁為之微微一呆。
他有什麼好笑的?
但只不過眨眼工夫,大家便明白了短衣漢子大笑的原因。
不錯,他右手腕筋骨被砍折了。但是,他垂懸的右手,五指指縫間,卻血淋淋的沾滿了碎肉塊。
嚙鼠二號的碎肉塊。
先例下去的,是嚙鼠二號。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卻沒料到對方竟然比他還要狠,還要辣。
他只是對敵人狠辣。而短衣漢子,不僅對敵人狠辣,對自己也很狠辣。
直到對方五指插進了自己的肚皮,嚙鼠二號才突然驚覺對方練的原來是鷹爪功。
如果他早曉得這一點,他一定會改變打法。
倘若他改變打法,他相信決不會不是這位鷹殺手的對手。
可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他只能在絕氣之前安慰自己:若是他有機會再碰上同樣情形,他將絕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嚙鼠二號一倒下去,大廳後門口立即出現四名灰衣人。
四名斗鼠。
“斗鼠”相當於一般幫派中的香主或堂主。
“瘟鼠”地位最高,等於是一般幫派中長老護法級的領導人物。
以瘟、斗、嚙、運、巡五個字分等級,貿然聽來,似乎有點不倫不類。
但如果你記住他們是以老鼠幫號,然後你再細細玩味這五個字,你就會發覺這五個字實在用得十分妥貼而傳神。
尤其是長老護法級人物取號“瘟鼠”,更稱得上是“神來之筆”。
瘟,誠然不是一個好字眼。
但這裏的“瘟”字,它的意義,是“瘟”別人。而不是“瘟”他們自己。
鼠瘟、鼠瘟,想想該是多可怕的一種傳染病?
然而,鼠瘟是為人類帶來災禍?還是為鼠類自己帶來災禍?
所以,“瘟鼠”也者,跟一般江湖人物號為“天毒一“地煞”“人魔”等取義完全相同。
換句話也就是說,誰碰上這一級人物,誰就要倒大楣。
跟染上鼠瘟同樣無藥可救。
灰鼠幫雖然處處標新立異,但有一件事,卻無法免俗。
他們也有他們識別身份的標記。
他們的標記,是在他們的左掌心裏。
那是一種特殊的鼠形刺青。
從一隻鼠形刺青的巡鼠開始,每升一級,就加刺一隻。
幫主地位最高,刺鼠七隻。
副幫主六隻。
嚙鼠級以上的幫徒,他們在加入灰鼠幫以前,大都是江湖黑道上的知名人物。
不過,只要你一加入灰鼠幫,你就得放棄以前的一切,包括你的姓名和混號,而改以字號代替:如“瘟鼠×號”“斗鼠×號”“嚙鼠×號”等等。
因為他們這個幫派組織龐大,雄心也大,而且尚在不斷的擴大之中,他們無法接受一般幫派傳統上對長老護法,或者堂主有限度的編製。
傳統編製是有一定限度的,號碼數字則可無限度的運用。
普通幫派的香堂主最高不會超過八人,他們的“斗鼠”則可以編到“八十號”甚至“八百號”。
利弊優劣,不辯自明。
如今從大廳後面走出來的這老少四人,便是斗鼠三號、七號、八號以及廿五號。
斗鼠七號和八號,是一高一矮的兩個中年漢子。
個頭高的一個高而粗壯,濃眉大眼,兩手橫握着一根六尺長的熟銅棍,人如鐵塔,神態威猛。
個子矮的一個矮而瘦,從側面看上去,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大孩子。
他的兵刃是一對小而微的狼牙棒。
這對狼牙棒拿在他的手裏,也極像是一般孩子們的玩具。
廿五號斗鼠是個白髮老人,目光銳利,神色陰沉,他手上托着一根黑黝黝的旱煙筒。
這根旱煙筒,也許就是他的兵器。
相反的,身份最高的三號斗鼠,竟是一個才不過二十齣頭的俊秀青年。
這位年輕的三號斗鼠,不必介紹,就單瞧他那副冷傲的態度,也不難猜忖出他的身份一定超過其他的三名斗鼠。
他不但身份高,年紀輕,而且也是惟一穿長衫,同時手上未帶兵刀的一個。
幾乎就在這四名斗鼠出現的同時,大廳門口,也跟着出現兩名黑衣漢子。
這兩名黑衣漢子,正是十八金鷹幫中的靈魂人物,五號金鷹和十四號金鷹。
十四號金鷹普通身材,相貌平凡,如不是在這種場合露面,準會被人誤以為是個初次進城鄉巴佬。
五號金鷹則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個房字號的人物。
他目光如鷹,神情剽悍如鷹,肌肉結實,步伐矯健,每向前踏出一步,都似乎帶動着一股說不出的威嚴。
他人一進入大廳,便引起了廳中每一個人的注意,雙方人物升級,戰鬥升級,大廳中也跟着瀰漫起一片無形的殺氣。
五號金鷹入廳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朝那名斷腕的鷹殺手一揮手道:“你退下去,這裏已沒有你的事情了。”
然後,他大跨一步,望着四名斗鼠道:“這一場輪到哪一位?”
名列斗鼠廿五號的白髮老人,扭頭朝三號斗鼠長衫青年望去,長衫青年微微點頭,白髮老人立即走上一步,抱拳道:“兄台若是早來一步,就不難發現,今晚這場糾紛,完全出於誤會。”
五鷹道:“誤會?”
白髮老人道:“可不是么?既屬誤會,就該設法化解。”
五鷹道:“如何化解?”
白髮老人道:“惹禍的春雷老呂,只是本坊一名幫閑人物,並非本幫弟子。他在賭枱上說錯了話,本幫當會按規矩加以處置。”
他頓了一下,又道:“目下在場的朋友,全都瞧得清清楚楚,就為了春雷老呂一句話說得不得當,本幫已先後喪亡三名弟子。不過,本幫雖吃了大虧,但為了這是營業場所,應以顧客為第一,本幫縱然受到損害,亦不便斤斤計較。所以,本席的意思,只要貴幫願意歇手,本幫也願意就此拉倒。”
他娓娓道來,始終只說賭坊方面的理短之處,而對短衣漢子的藉題發揮,完全略而不提。
灰鼠幫的人會有這份雅量,實在出人意料之外。
難道因為他是上了年紀的人,涵養比較深厚?
五鷹靜靜聽完,忽然道:“如果趙某人兩眼未花,老哥大概就是過去荊襄道上的瞎心諸葛常懷詭常老前輩吧?”
白髮老人臉色微微一變,但仍保持鎮定,低低道:“今日之事,跟老夫昔日名號有何牽連?”
五鷹道:“因為一想起你老哥昔日的大名,趙某人心頭就止不住浮起一片疑雲。”
白髮老人道:“這話怎麼說?”
五鷹道:“這次灰鼠幫設計將本幫主力引來洛陽,為的就是要伺機將本幫一舉殲滅,今晚本幫弟子大鬧金記賭坊,而且連斃貴幫三名部屬,貴幫居然忍氣吞聲,不咎既往,以示寬宏,請問灰鼠幫這種驚人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廳東邊,忽然有人大聲喝彩道:“好!這幾句話問得好!”
白髮老人循聲扭頭望去,眉宇間本已湧起一股殺氣,但於一瞬間,忽又消逝於無形,因為他已看清喝彩的人竟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戰公子。
既然喝彩的人是戰公子,他就只好裝作沒有聽到了。
他繼續轉向五鷹,仍以一副低聲下氣地腔態道:“常某人品德如何?為人如何?那是個人私事。今晚本幫為顧及同道義氣,願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卻是一片誠意。”
五鷹道:“這種話騙騙孩子,還差不多。”
白髮老人道:“趙見不相信?”
五鷹道:“我只相信這是一種權宜之計。”
白髮老人道:“什麼叫權宜之計?”
五鷹冷冷一笑道:“這意思就是說,你們今晚其所以委曲求全,顯然是為了一時人手不夠。”
白髮老人臉色又是一變,突然沉下面孔道:“朋友你說這種話,就不怎麼中聽了。”
五鷹道:“凡是老實話,都不怎麼中聽。”
白髮老人道:“今晚貴幫別說只來了兩個人,就是再多三個五個,”你以為我們應付不了?”
五鷹道:“所以我說大家心裏明白,根本就不必來這套江湖口令。”
斗鼠七號突然聲如洪鐘般大喝道:“常見退下,待俺先來會會這個‘杠子頭’!”(北方硬麵餅,喻人強項。)
五號金鷹已稱得上是個大個兒,他這一站出來,竟比五號金鷹還要高出半個頭。
五鷹凝眸悠然道:“‘霹靂棍’易平山?”
斗鼠七號道:“斗鼠七爺!”
五鷹冷冷一哼道:“平常江湖人物只要聽人罵一聲鼠輩,便比聽說他娘跟和尚睡覺還要難過幾十倍,想不到世風如江河日下,居然有人以鼠輩為榮。”
斗鼠七號大吼道:“俺人你祖宗十八代!”
黃光一閃,一棍突向五鷹攔腰掃去。
五號一個虎跳式,身形離地,半空輪翻,繞棍轉了一圈,竟然人立原地,腳下未移分毫。
大廳東邊,又有人大聲喝彩道:“好身手!”
喝彩的人。當然又是那位戰公子。
這一次,斗鼠七號也沒有理睬。斗鼠七號不理睬,並非如斗鼠廿五號那樣故意推馬虎,而是因為無暇計較。
這位霹靂根自出道以來,根下從無三合之敵,如今對方竟然輕輕巧巧的便避開了他雷霆萬鈞的一棍,以他過去在黑道上的威望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恥辱,他哪還有閑情去注意別人的呼喚吆喝?
霍霍。
霍霍。
熟銅棍如狂風驟雨,一連又是四招一十六式。
五鷹口中不斷大喝:“好,好,來得好!”
他身形前俯後仰,或躍或伏,只見人影閃晃溜轉,動作之快,姿勢之美,令人目不暇接,嘆為觀止。
一輪激戰過去,斗鼠七號突然大吼一聲:“再瞧俺老子這一招。”
叭的一聲,銅棍驀然一折為二,分持兩手。
銅棍折斷處,機簧一響,突然分別冒出尺許長的兩截鋒利刀尖。
接着,一招雙龍出海,兩股刀尖便如毒蟒吐信般對準五鷹雙肋刺去。
五鷹哈哈大笑道:“霹靂棍,毒如梟,棍中藏雙刀。你爺爺早就防着你這一招了。”
笑聲中,人向後仰,雙足前滑,雙手朝上一撩,竟於間不容髮間,雙手抄住棍身。
斗鼠七號大喝道:“你找死!”
他力聚兩臂,雙棍一壓,迫使五鷹無法動彈,然後,腰身一沉,一腳向前踹去。
他足尖中踹去之處,正是五鷹的下陰要害。
大廳中百餘名賭徒,睹狀之餘,無不覺失聲驚呼。
因為這一招實在太快,太險,也太絕。五鷹雙手握棍,身軀懸空,無論如何也無法避開這一招。
這時只有一個戰公子,鎮定如故,如此慘烈兇險的戰鬥,在他眼中看來,似乎只是一場兒戲。
金鷹五號,也似乎把這場血戰當做兒戲。
把他自己的生命當兒戲。
霹靂棍一腳向前踹出,他竟然不閃不避,反而腰桿一挺,張開雙腿,以很不雅的一式迎了上去。
就好像那是他全身最堅強的部分,根本不在乎對方這一腳。
霹靂棍臉上掠過一絲陰毒的笑意。
他知道一般人都有一種牢不可破的想法和看法,凡體軀壯硬高大的人,不認男人或女人,都必屬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型,只有精瘦矮小的人,才工於心計。
而他,也就利用一般人這種心理上的成見,每於對敵之際,故意洪聲大笑,狂吼亂罵,讓對方把他看做一個徒具匹夫之勇的莽漢大老粗。
實際上他心眼兒比誰都多,比誰都細。
過去很多人敗在他手底下,甚至送命,都是吃了這種成見的了。
如今,他微笑,是因為他曉得又有一條大魚上鉤了。
他憑多年來的江湖經驗,一眼便識破金鷹五號這一招的用意何在。
他知道金鷹五號無疑是想用雙腿夾住他的足踝,以蒙占人的摔跤招術,全身猛翻,將他絆倒,先解燃眉之急,另謀勝算。
這正是他感到得意的地方。
因為對方顯然不清楚他這一腳踹出去,隨時都可以加強力道,加快速度,由普通招式,而變為致命的一擊。
他在彈腿方面,至少已下過十年功夫,這是他私人在武功方面的一大秘密。
對自己是個救命的秘密,對敵人則是個可怕的秘密。
就算敵人能將他如願絆倒,敵人也絕不會還有站起來的機會。
果然不出所料,五鷹雙腿如剪,一下便將他踢出去的足踝夾住,然後,吆喝聲中,一聲慘呼,兩人雙雙翻倒。
再接着,一人打挺起立,一人則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站起來的是金鷹五號。
躺着不動的是霹靂棍。
霹靂根只斷了一條小腿,並未死去。
這位七號斗鼠這次所犯的錯誤,跟方才二號嚙鼠犯的錯誤完全一樣。
他對自己了解得太多,對敵人了解得太少。
他以為自己的速度夠快,沒想到敵人速度更快。直到他聽到自己腿骨折斷的聲音,他才像嚙鼠二號一樣驀然想起對方原來練的是金剛腿,以腿對腿,正好是彈腿的剋星!
斷腿的霹靂棍迅即被拖去一邊,五鷹並未追殺。
廿五號斗鼠白髮老人瞎心諸葛常懷詭,再度落場。
五鷹身子一偏,十四鷹上前道:“這一場由不才來領教常前輩幾手高招。”
瞎心諸葛道:“閣下未帶兵刃?”
十四鷹道:“兵刃帶了,只是一時好像還用不着。”
瞎心諸葛勃然大怒道:“好狂!”
腳下一動,手上那根大旱煙筒,突向十四鷹胸口點去。
十四鷹側身揚袖一掃,一股無形勁氣,立將旱煙筒盪開。
他身形隨着一轉,人已到了瞎心諸葛身後,出指如風,疾點瞎心諸葛背後七大要穴。
瞎心諸葛暗暗驚奇,他沒想到這個像鄉巴佬的傢伙,身手竟然如此靈活,功力竟是如此深厚。
齒鼠二號和斗鼠七號方才都是吃了輕敵的大虧,他這次可不能重蹈覆轍。
江湖人物於刀光劍影中拼生死,最忌狂妄躁進,但如過分謹慎,似乎也不是好事。
如今,瞎心諸葛便犯了這個毛病。
他因為一起手便將十四鷹估價過高,處處都在提防着對方也許會有什麼絕招殺出來,心理上受到無形的拘束,本身的功力也因而大打折扣。
十餘招過去,秋色平分。
十四鷹忽然間腰身一矮,一腿如風掃出。
瞎心諸葛心頭一凜,暗忖道:“奶奶的,金剛腿果然又來了。”
他不暇深思,立即拔起身形,想以最簡單的化解方式避開這一腿。
十四鷹忽然微微一笑,道:“現在用得上兵刃了。”
原來他這一腿根本就不是什麼金剛腿,他的原意就是想對方身形離地拔起。
瞎心諸葛身形一起,他立即竄上前去,揮掌疾拍對方腰桿。
掌勁未到,一枝突從衣袖中冒出的狼牙刀尖,已全部刺入對方腰眼裏。
瞎心諸葛又驚又怒,駭然厲呼道:“這不是真功夫,太不光明……”
十四鷹笑道:“什麼樣的手段對付什麼樣的人,這叫做貨賣識家。”
瞎心諸葛嘶吼道:“混賬!”
一句話沒有罵完,人已啪的一聲摔了下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罵人。
罵人混賬。
他混賬了幾十年,別人只不過混賬了一次,他就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的年紀確實不小了,涵養卻好像並不見如何深厚。
大廳兩邊的賭徒,一個個全瞧得如醉如痴。
他們似乎已全忘了這是兩幫黑道人物的捨死忘生之戰,一個弄不好,他們隨時都會遭到池魚之殃。
他們甚至希望這種場面能繼續下去,最好能更激烈一點,才更過癮。
人之初,性本善?
那個又瘦又小,像個大孩子似的斗鼠八號,這時忽然撼着玩具似的一雙狼牙棒,慢慢的向十四鷹走了過去。
他的面孔上佈滿了皺紋,眼光陰冷深沉,完全不像個大孩子,但他的聲音卻又尖又嫩,不僅像個大孩子,而且像個大女孩子。
他望着十四鷹道:“你的袖刀玩得精彩極了,再玩兩手給我瞧瞧好不好?”
他說出來的話,竟也充滿了一股娘娘腔。
大廳兩邊的賭徒,好多人都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
看到這樣一位怪人出場,自然又是一種新的刺激。
不過替他擔心的人也不少。看他那麼瘦瘦小小的,大家幾乎都有一種感覺,就是他們之中隨便挑個人出去,顯然都不難把這個三寸了一拳捶個稀爛。
捧着酒碗的戰公子,忽又發出一聲大喝。
這一次,他不是喝彩助威,而是喝的一聲:“慢一點!”
戰公子叫慢一點,誰敢不聽?
瘦小的斗鼠八號,果然停止一切動作,轉向戰公子望去。
戰公子忽然從人群中撤出一個黑臉漢子,大聲地問道:“你欠不欠本公子的銀子?”
黑臉漢子道:“欠。”
戰公子道:“欠多少?”
黑臉漢子道:“欠得太多,已經記不清了。”
戰公子道:“前天找你要賬時,你怎麼說?”
黑臉漢子道:“我說還不起,只要公子不追前賬,無論叫我幹什麼都可以。”
戰公子用力一推道:“好,現在我命令你,去替下十四號金鷹,跟那位拿狼牙棒的小仙童,去逗逗樂子。”
黑臉漢子果然快步走去大廳中央,將十四鷹一推道:“戰公子交代:你滾遠一點,這一場該輪到老子出出風頭了。”
十四鷹不知所措,愣愣然退到五鷹身邊,低聲道:“五哥,這怎麼回事?”
五鷹輕嘆道:“你這條生命,是戰公子替你撿回來的。”
十四鷹一呆道:“五哥是說”
五鷹道:“本來我也不知道,經戰公子適才一提,我才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十四鷹臉色一變道:“西藏伊占奇湖的奪魂童子塔塔哈?”
五鷹神情凝重戚然道:“灰鼠幫斗鼠中就有這等人物,實在令人心憂。”
十四鷹也露出一臉愁容道:“這位黑臉朋友,以前從未見過,他上去替下這一陣,豈不也是白饒?”
五鷹道:“這是戰公子的安排,說不定另有用意亦未可知。”
十四鷹道:“無故連累別人,實在說不過去,小弟真想上去再把這位朋友換下來。”
五鷹道:“且看看情形再說。”
大廳中央,黑臉漢子一把將十四鷹推開之後,隨即轉向瘦小的斗鼠八號道:“這是戰公子的命令,要老子來陪你老弟玩玩。”
這位奪魂童子塔塔哈,四十年前即已名滿康藏高原,如今少說點,也在六十以上。而黑臉漢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衝著對方的體形,稱對方為老弟,你想這位奪魂童子如何忍受得了?
好在這位奪魂童子前來中原已久,早就風聞中原武林的八大名公子,是當今江湖上最難招慧的人物,所以他還能忍住沒有即時發作。
他瞪着黑臉漢子道:“這是灰鼠幫和十八金鷹幫之間的梁子,朋友外人,何苦插手?”
黑臉漢子傻傻的道:“誰叫我好賭又好嫖,欠了人家公子那麼多銀子?你老弟若是擔心打老子不過,你該去跟公子求情。”
奪魂童子知道跟這種渾人就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出什麼名堂來。
而最好也是最簡單的辦法,便是儘快打發這種混球上路。
於是,他改變口氣,陰陰一笑道:“你老哥練過武功?”
黑臉漢子道:“老子不懂什麼叫武功,俺只練過拳頭。俺這雙拳頭,揍過不少烏龜王八蛋。每一次都是……揍得……揍得……”
戰公子大聲代接道:“揍得對方落花流水。”
黑臉漢子道:“對,每一次都揍得對方落花流‘血’。”
戰公子大聲道:“落花流水,不是‘流血’。”
黑臉漢子連忙跟着更正道:“你老弟聽清楚了沒有?是‘流血’,不是‘流水’。”
奪魂童子不禁輕輕嘆了口氣道:“既然你這樣歡喜流血,你就等着流血吧!”
他身子一弓一彈,突然像個圓球似的,朝黑臉漢子飛撲過去。
由於去勢太快,根本看不清他雙手雙足,以及那對小小狼牙棒採取的是何種攻勢。
黑臉漢子見奪魂童子飛撲過來,忽然大叫道:“這小子招呼也不打一個,說干就干,俺不來了。”
他果然一抹頭,轉身便跑。
他腳底下還真不慢。
這幾句話剛剛說完,人已跑出大廳。
奪魂童子身形如彈丸似的,頓而復起,也跟着往廳外追去。
只聽廳外院子裏傳來幾聲叫罵吆喝后,一切便告寂然。
大廳中人人感覺意外,也感覺有點遺憾。
他們原以為這一戰一定非常火爆精彩,沒想到雙方尚未正式交手,就一逃一追,一前一後,溜得不見了人影子,真他媽的差勁。
大廳中彷彿突然冷落了下來。
大家一時都好像不曉得如何來處理這個突然冷落下來的場面。
幸好被冷落的這一群,全是賭徒,賭徒跟賭徒聚在一起,是永遠不愁沒法子打發時間的。
隔不多久,竊議四起,大部分都是在猜測黑臉漢子和奪魂童子這一戰的勝負。
有的人已經掏出銀票,準備下注。
就在這時候,大廳門口燈光一暗,先後進來了四個人。
領頭走進來的,是個年約五十餘歲,身材適中,神情嚴肅,有着一部金色鬍鬚的藍衫老人。
金須藍衫老人身後,是兩名高大的灰衣漢子。
第四個人,是抬進來的。
抬人的人,便是那兩名高大的灰衣漢子。
而被抬進來的人,赫然竟是那位八號斗鼠奪魂童子塔塔哈!
金須藍衫老人一直走到斗鼠三號面前,才吩咐兩名灰衣漢子放下奪魂童子的屍體。
他注視着斗鼠三號,道:“今晚這裏究竟發生什麼事?”
斗鼠三號看清楚奪魂童子已經絕氣,臉色大變,他顧不得回話,急忙上去查看奪魂童子的死因。
他將屍身迅速檢視了一遍,忽然抬頭道:“瘟八老,您老過來瞧瞧!”
金須藍衫老人走前一步,朝斗鼠三號手指之處望去。
斗鼠三號指着的地方,是奪魂童子的咽喉。
奪魂童子的喉結骨已經完全碎裂,整個頸子上,除了咽喉骨散碎,而呈現一片點點瘀紫之外,僅有一個細小如豆,頸皮向里倒卷的傷口,幾乎看不到一絲絲血漬。
斗鼠三號目光閃動,突然並起右手食中二指,從傷口處使勁插入。
只見他雙指微微勾探,便從奪魂童子喉管中取出一樣東西。
金須藍衫老人接過去略一審視,訝然失聲道:“卒字鏢?”
他將那顆像棋子似的暗器反覆瞧了幾遍,抬頭四顧道:“那小子人在哪裏?”
斗鼠三號湊上去不知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話,金須藍衫老人緩緩點頭道:“好,好,我懂了。”
他接着游目四掃,目光掠過五鷹和十四鷹,最後落在戰公子臉上,似笑非笑地道:“阿戈,你好。”
狂放不羈的戰公子,居然放下酒碗,恭恭敬敬的回答道:“金叔叔,您好。”
金須藍衫老人不覺的一愣道:“你說什麼?”
戰公子道:“我說金叔叔您好。”
金須藍衫老人道:“金叔叔?”
戰公子道:“阿戈以前都喊您錢叔叔,不過現在不同了,如今您已投入灰鼠幫,根據灰鼠幫的規定,一旦身為灰鼠幫弟子,便須拋卻以前的姓名和稱呼,而另行編列字號和等級。
阿戈不清楚錢叔叔目前在灰鼠幫是幾等幾級,只曉得錢叔叔正以金須子的別號主持這家賭坊,所以人鄉隨俗,只能喊您一聲金叔叔。”
金須藍衫老人臉色氣得發青,沉臉道:“無名小卒那小子是你的朋友?”
戰公子道:“不是。”
金須藍衫老人道:“不是?”
戰公子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因為我不會有他這種朋友。”
金須藍衫老人臉色一緩道:“然則你跟那小子是什麼關係?”
戰公子道:“我是他的朋友。”
金須藍衫老人一張面孔不禁又沉了下來道:“這有什麼差別?”
戰公子道:“這就是說,以我的身份,我還不夠資格有他這種朋友,幸虧他還不太計較,總算還把我當成一個朋友。”
這筆賬你算得清楚嗎?
有人說你不是他的朋友,卻說你把他當朋友,而他也以你認他作朋友為榮,碰上這種情形,究竟誰是誰的朋友?
金須藍衫老人道:“好,很好。”
眾人均不難聽出或看出金須藍衫老人連說兩聲好的心情。
有人甚至擔心,老傢伙說完這兩聲好,會不會突然口噴鮮血,倒地不起?
事實證明這全是杞人憂天,金須藍衫老人除了臉色由淺青變為深青之外,並未再有其他表示。
他重新發問時,聲音聽起來反好像更柔和了許多:“那麼,今晚撮弄無名小卒那小子出來收拾本幫八號斗鼠,是誰的主意?”
戰公子坦然承認道:“是我。”
金須藍衫老人道:“因為你已看出這位奪魂童子塔塔哈武功奇高,十八金鷹幫今晚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會是他的敵手?”
戰公子道:“不錯。”
金須藍衫老人道:“而你認為十八金鷹幫今晚這一戰應該大獲全勝,一場也輸不得?”
戰公子道:“不對。”
金須藍衫老人道:“哪點不對?”
戰公子道:“阿戈自行走江湖以來,向來只幫有理的一邊,這一點諒你金叔叔也該有個耳聞。”
金須藍衫老人道:“嗯。”
戰公子道:“今晚這場糾紛,理虧的是灰鼠幫,先動手的也是灰鼠幫,所以阿戈認為灰鼠幫應該多多少少受點教訓。”
今晚這場糾紛之緣起,究竟哪一方理虧?哪一方先行動手?金須藍衫老人並不清楚。
戰公子說的,只能算一面之詞。
金須藍衫老人如想弄個明白,應該先向斗鼠三號查問。
但是,金須藍衫老人並沒有這樣做。
他是戰公子的父執輩,在投入灰鼠輩以前,他是晉北道上大名鼎鼎的“金髯絕刀”錢公玄。
他跟戰公子金戈的父親“金戈絕斬”並稱“晉北雙絕”。
他是眼看着這位戰公子長大的,雖然他晚節不保投入邪幫,但有一項事實,他絕無法抹殺。
金戈這小子雖然玩世不恭,到處惹是生非,但這小子卻從不歪曲事實,混淆黑白。如果他真的追究起來,當著這許多賠客,到時候反而更難下台。
所以,他只好轉換語氣道:“就算一切錯在本幫,那也是因為老夫不在的關係。如今糾紛已成過去,老夫也已經回來了,你們還有什麼打算?”
吃大虧的一方既認為糾紛已成過去,誰還有什麼打算?戰公子道:“阿戈只希望雙方早點罷手,免得鬧得不可收拾,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金須藍衫老人面孔一沉道:“那你們為什麼還不走?”
既然主人已下逐客令,誰能不走?
人都走了。
該走的人,全部走了;不該走的人,也都走得一個不剩。
而且走得都很快。
剛才他們當時不走,並非他們膽子特別大,而是他們忘記了害怕。
而現在,當他們冷靜下來之後,他們才突然發覺,一個人要想離開這個世界,原來竟是這麼容易,這麼簡單。
他們還不想離開這個世界,所以他們只有趕快離開這座大廳。
這是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
沒有人事先能想像得到,位高權重的八號瘟鼠金鬍子,竟會在這種情況之下偃旗息鼓,嗚金收兵。
以灰鼠幫今天浩蕩的聲勢,以他金鬍子在灰鼠幫中的身分地位,他今晚這種表現,是不是太懦弱了一點?
人走光了,坊門也上了鐵閂。
大廳中冷冷清清的,只剩下最後一盞燈,兩個人。
金鬍子忽然轉身點頭道:“今天晚上,你處理得太好太好了。”
斗鼠三號謙虛地道:“這應該歸功八老您計劃周詳,計算準確。”
金鬍子輕輕嘆了口氣道:“他們幾個其實也很忠心。他們幾個的武功,也都還過得去。”
斗鼠三號微笑道:“只可惜他們選錯了忠心的對象。”
金鬍子忽然輕咳了一聲,道:“他們今晚被殺,應該歸罪於誰?”
斗鼠三號道:“十八金鷹幫的五鷹、十四鷹、戰公子、無名小卒。”
金鬍子又嘆息着道:“說起來老夫也有責任。”
斗鼠三號道:“為什麼?”
金鬍子道:“因為老夫回來遲了一步。”
斗鼠三號道:“本席卻認為八老您回來得恰是時候。”
金鬍子道:“為什麼?”
斗鼠三號道:“因為您回來,才保住了這座金記賭坊。”
金鬍子忽然壓低聲音道:“你對胡娘子是不是還有興趣?”
斗鼠三號道:“想得快瘋了。”
金鬍子道:“別急,你這種病病,老夫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