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興隆客棧
(一)
鬼公子也沒有使羅老太爺失望。
從這位三總管被派出去的第五天開始,各地行號便陸續以專差飛騎將截至五月底止的盈餘,以及上一期積欠的款項,一一解繳到堂。
羅老太爺心花怒放,對唐老夫子越發優札有加。
不過,他也同時指出了唐老夫子的一項疏忽。
唐老夫子上次將丁谷比作“趙子龍”,血公子石中玉比作“呂布”,並沒有給鬼公子賴人豪作一個適當的“安排”。
他決定由自己來彌補這項遺憾。
他告訴唐老夫子,鬼公子賴人豪應該比作三國時的“姜維”。
既勇敢善戰,又極富智謀,不僅對劉後主一片忠心,而且是受命於蜀國處境最艱困的時候,恰巧適合鬼公子的各種條件。
羅老太爺為自己能想出這樣一個人物來,得意非凡。
唐老夫子也對這個比擬擊膝稱絕,更使這位老太爺當天多吃了好幾碗飯。
除了請到兩位得力的新總管,財源日漸充裕之外,還有一件事也叫羅老太爺大為高興。
那便是經過大總管石中玉的挑選,已在十多名應徵者中,聘進四位各具獨門絕藝的武師。
四人的名字是:哈水火、寇長勝、金如山、海浪。
前兩人為崑崙派弟子,擅長猴拳、輕功、暗器,約四十歲左右。
金如山是個白鬍子老頭,原是蘇北的匪盜,雙飛腿出神入化,很少有人招架得住。
海浪是個只有二十二歲的青年,一條軟鞭能滅五丈外的燭火,而蠟燭本身卻屹立不搖。
四人武功雖佳,素行顯然都有問題。
不過,花酒堂錄用武師,一向都不講究這個。相當的,愈是在江湖上無法立足的人物,花酒堂愈是歡迎。
因為只有這一類的人物,才會為羅老太爺這樣的主人效死拚命。
花酒堂經過這番整頓,氣象煥然一新,這下的的確確是安定下來了。
如要說竟有人對這種新氣象毫無喜悅之感,那也許只有一個。
七姨太太白玉嬌。
沙如塔死了,這位七姨太太確實難過了一陣子。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沙如塔的確是個男人中的男人。
想想沙如塔的種種,再看到羅老頭那副窩囊相,她就忍不住感到噁心。
若說沙如塔是條活力驚人的海鰻,羅老頭便只能算是條小泥鰍。
那還得靠怪道人的補藥幫忙。
如果沒有怪道人的補藥,老傢伙就連泥鰍也不像,只能說是一條鼻涕蟲。
不過,沙如塔的死,雖使這位七姨太太感到空虛,另一方面卻也使她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意。
沙如塔找賈拐子逼供之前,並沒有知會她。
這是一種明顯的背叛。
沒有一個女人忍受得了被情人突然遺棄的羞辱。
不論這個男人的條件多好,無論他們之間曾有過多美好的過去,一旦對方有了不忠實的行為,以往的種種思愛,都會在剎那間一筆勾銷。
海鰻死了,泥鰍惹人嫌,怎麼辦呢?
她終於又想起另一條已被她信手扔去一邊的“黃鱔”。
如意棍古蒼松!
如意棍古蒼松雖然比沙如塔稍遜一籌,如跟羅老頭比較起來,卻又不知要強多少倍。
白玉嬌望着牆上那張新換的輪巡表,暗暗思量。
“今夜又是那個死鬼輪值總巡,老頭恰巧輪上五娘,不曉得那死鬼是否還有勇氣前來試一試?”
天色慢慢的黑下來了。
蚊雷盈耳。
孤燈搖曳。
古蒼松也在燈光下凝視着牆上那張輪巡表,托頷悠然陷沉思。
“今夜又輪到我總巡了,沙如塔一死,那女人也許已經回心轉意,要不要摸過去試試呢?”
經過一陣深長的思考,他終於為自己提出來的問題作了答覆。
“絕不去。”
像那種一文不值的淫賤貨,被她糟蹋過一次,已經夠窩囊了,何苦還要他媽的去沾惹那份羊膻氣?
及時樂“梅”“蘭”兩級的姑娘,哪一個不比那女人年輕漂亮?
只要他興緻來了,隨時都可以一文不花,挑上一個玩個痛快。
總堂的大殺手去了,誰敢不曲意奉承?
男子漢,大丈夫,多多少少總得表現出一點骨氣。再沒有出息,也不能他媽的就這樣被一個臭婆娘給瞧扁了。
古蒼松摔開了這個感情上的包袱,身心為之一爽。
於是,他從壁上取下那根如意棍,繫上裝有號炮小鑼的囊袋,大步走出院子。
(二)
月黑。
風高。
風高放火。月黑殺人。
月黑風高之夜,除了殺人放火之外,還適於發生一些什麼事情。
古蒼鬆手持如意棍,循着老路線,輕快地騰屋越脊,以一個更次的時間,將全堂前後各處,仔細的巡察了一遍。
一切正常。
然後,他便在可以縱覽全堂各處刁斗的花堂大廳龍脊坐下來,同時掏出一包花生米,一粒粒慢慢捻去薄皮,塞進嘴裏吃着打發時間。
二更敲過,他站起身來,開始作第二次巡查。
全堂燈火均已熄滅。
夜濃如墨。
古蒼松放緩腳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全神貫注。
江湖人物都知道,這正是一夜之中最容易出事的時刻。
只要這一遍查過去,仍然太平無事,他便可以坐到最高的-望塔上去,以花生米配老酒,跟守塔的庄丁閑聊着等候天亮。
古蒼松正以“引字形由前向後行進之際,他忽然發現後進一處偏院中似在閃現一絲光亮。
“這麼晚了,誰還沒有熄燈睡覺?”
他向發光之處掠過去,近前一看,才知道燈光原來竟是從七姨太太白玉嬌那女人卧房裏透射出來的。
他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一夜沒有男人,就睡不着覺,騷貨!”
他肚子裏罵著,正擬轉身離去,忽又轉念道:“橫豎時間難打發,下去看看也沒有關係。看那騷貨睡不着覺時,是副什麼騷樣子他奶奶的。”
古蒼松先隱入暗處,然後輕輕縱身落地。
他躡足挨去窗下,舔破窗紙一小角,待看清房內情形,他才知道他請錯了。
白玉嬌已經入睡,只是忘了吹燈而已。
他想離開,但又多看了一眼。
透明的紗帳里,他隱約地看到那女人正摟夾着一條紅綠薄被面里背外而卧。
紅綾薄被從兩條雪白的大腿縫裏露出一角,紅白相映,分外鮮明。
不論男女,很多人都有這種摟夾着被子睡覺的習慣。
古蒼松自己就有這種習慣。
好像懷裏不摟點什麼,或是在雙腿間夾點什麼,就睡不着似的,就算能睡着,也沒有摟夾一點東西睡來得舒服。
自己有這種習慣,覺得很自然,看見別人這樣睡覺,便覺得很不雅觀。
這跟自己當眾剔牙齒,和看別人當眾剔牙齒感受迥然不同是同一道理。
古蒼松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
“奶奶的,睡相這麼壞。”他暗暗地罵:“把條被子夾得那麼緊,那是夾被子的地方?
騷貨!”
那不是夾被子的地方,是夾什麼的地方?
古蒼松的眼光像鐵片磁石一樣,怎麼也挪不開那雙修長雪白的大腿。
他感到全身每一條血管都在急速地膨脹。
一股突然升起的慾火,一下子將他所有思緒完全驅逐乾淨。
他身不由己的去推門。
門居然沒有上鎖。”
“騷貨!”
他狠狠地罵了一聲,人已竄了進去。
同時一口吹熄油燈。
黑暗中,白玉嬌被驚醒了。
她剛想開口叱喝,嘴唇已被另外兩片火燙的嘴唇緊緊吸住。
她撐拒、扭動。
但也許是剛剛醒過來的關係,她雙臂撐拒的氣力並不大,反而是扭動的部分倒很有勁。
古蒼松的反應正相反,他放鬆了她不用力的上半身,卻將她使勁的部分貼得更緊。
她微喘着道:“是是你?”
他也有點喘道:“是是是我。”
“你還認得這條路?”
“我從沒有忘記。”
“你以為你隨時進來,我都歡迎?”
“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什麼事?”
他沒有立即說出是件什麼事,而他的雙手卻在幫忙他進行另一件事。
“說啊!”
“等等。”
有些事可以等,有些事是無論如何也等不得的。
事有緩急輕重。
她明白這道理。
所以,她沒有再開口。
她能等嗎?
舊歡重拾,往往會產生一種新奇的刺激。
當然它也會縮短交媾的時間。
一場空前劇烈的拼纏,很快的便結束了。戰事雖短促,但兩人顯然都獲得了高度的滿足。
兩人保持着最後的一個靜止的動作,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像是已用完全部的氣力,如今正在享受着那份近似癱瘓的快感。
很久很久之後,她才輕輕輕地啞聲道:“你真有事情要告訴我?”
“當然。”
“什麼事?”
“我這兩天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賈拐子的搭檔?”
“是的。”
“誰?”
“你猜猜看。”
“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胡香-?”
“對了!”
“我也曾經懷疑過這個女人。”
“絕錯不了。”
“你有證據?”
“沒有。”
“那你憑什麼敢如此武斷?”
“因為她一直是及時樂的主持人,只有她才有機會在一個姑娘的房間裏動手腳。”
“你好像沒有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哪一件事?”
“胡香-先後主持及時樂達四年之久,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你能想得到這一點,別人也能想得到。為什麼別人都沒有懷疑到這女人頭上去?”
“我想原因只有一個。”
“什麼原因?”
“這女人太鎮定了。”
“因此使大家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她能如此泰然自處,是因為這件事根本跟她沒有關係?”
“對了。”
“還是不對。”
“什麼不對?”
“如果我白玉嬌是那女人,起頭也許能表現得很鎮定,但絕不會在花酒堂待這麼久。”
“換了你又能怎麼做?”
“帶着寶物,高飛遠走。”
“你錯了。”
“哦?”
“當這件秘密尚未泄漏之前,她可以這樣做,相信她也一定會這樣做。”
“那時她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那時她做不了主。”
“現在這樣做又有何不可?”
“現在這樣做,只有一個結局。”
“什麼結局?”
“就像一隻死蒼蠅掉在螞蟻堆里!”
“照你這樣說起來,我們如果取得了那批寶物,豈非一樣動彈不得?”
“那不一樣。”
“哦?”
“我們可以作兩個步驟進行。”
“哪兩個步驟?”
“我們取得寶物后,先殺了那女人滅口,同時不作離去的打算,照常留在花酒堂。”
“然後呢?”
“目前局勢正亂得緊,尋常死上三兩個人,誰也不會特別關心,等大家淡忘了這件血案之後,我們再選個日子,雙雙出走。”
“那樣就不會啟人疑竇?”
“絕不會。”
“怎見得?”
“因為那時大家只會想到最單純的一方面去,以為我們是男貪女愛,私奔!”
“唔這也有點道理。”
床上又有響動。她為了表示嘉許,似乎給了他某種撫慰的動作。
這個動作只能算是一點星星之火。
但火花一閃,火苗馬上就吐出來了。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中原二度會師。
第一次是狼吞虎咽,這一次則是輕彈細捻。
所以兩人在身體上的某一部分儘管正在互不相讓,交談卻並未因而中止;雖然聲音有點變調,但卻充滿了輕憐蜜愛。
“蒼松。”
“唔。”
“你哎唷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從明天開始,找到機會就動手。”
“你可得小心一個人。”
“誰?”
“姓石的。”
“血公子。”
“唔。”
“我知道,這小子受聘為本堂大總管,根本就沒安好心眼。”
“老傢伙卻把他當做寶貝。”
“那還不是受了那個姓唐老頭兒的影響。”
交談暫時中斷了片刻,從輕微的轉側聲中,可以想見對方似乎正在調整一個較為妥帖的姿勢。
接着是一陣呻吟似的哼唧。
等一個浪頭過去了,才又恢復為剛才的細水長流。
“蒼松。”
“唔。”
“還有一件事,你清楚不清楚?”
“什麼事?”
“我總覺得那個唐老夫子好像有點不對勁。你想想吧!老鬼那一副身子骨,穿的就是那幾件,吃的比人少,他幹嘛要為花酒堂這麼賣力?”
“殺手之間,也有人這樣想過。”
“你可知道這老鬼的底細?”
“不知道。”
“那姓石的小子呢?”
“也不知道。”
“我看這一老一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遲早一定會有驚人的花樣玩出來。”
“玉嬌!”
“唔。”
“我們何必談這些?”
“你要談什麼?”
他以一個動作回答了這個問題。
她馬上懂得了他的意思,良宵苦短,何必把精神耗費在這不關痛癢的話題上。
“你不累?”
“我只怕你累。”
她會累嗎?她也以動作回答了他這個問題。
她柔滑的身子開始變得像條船。
一條微波蕩漾中的船。
而他卻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破壞者。他所有的努力,就像是在一心一意地要把這船擊沉。
遠方遙遙傳來第一聲雞啼。
天快亮了。
夜更深沉。
酣戰方殷。
(三)
洛陽南門外,有家棧房。
老闆叫木鐘。
木鐘,就是敲不響的意思。一般說來,這並不算是個好外號。
但這位木鐘的名氣可大得很。
洛陽出南門,南至襄陽,方圓數百里內,只要是常跑洛陽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認識這位洛陽南門興隆棧的老闆木鐘。
木鐘的名氣雖響,但還比不上他的老婆。
木鐘是因為木訥寡言出名,他那個老婆有名氣的原因則恰好相反。
碎嘴子,話多。
女人話多,當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但興隆棧的這位老闆娘,卻跟別的多話的女人有點不一樣。
凡是歇進興隆棧的客人,幾乎人人都喜歡這位老闆娘說話。
哪怕整天絮聒不停,也沒人討厭。
因為這位老闆娘不但年輕,而且漂亮。
不但漂亮,而且風騷。
份有沒有見過那種風騷、漂亮而又年輕的女人?當你見到這樣一個女人時,你會不會反對她過來跟你說話?
你會不會嫌她話多?
沒有人知道木鐘的姓名,但也沒人不知道老闆娘的名字叫牡丹。
洛陽的牡丹名滿天下。
興隆棧的牡丹,人如其名,也美得像朵盛開的牡丹,不知風靡了多少浪蕩子。
但是,這位老闆娘雖然風騷,卻沒有艷聞。
木鐘已經四十五六歲,這女人才不過二十四五歲,夫婦倆年紀差了一大截,卻相處得很好。
這使得很多人都感覺奇怪。
奇怪這女人怎麼會選上木鐘這樣一個不解風情的老頭。
夫婦倆年齡如此不相稱,為何卻能相處得如此融洽?
興隆棧的生意相當興隆。
誰也無法否認這跟老闆娘的姿色和人緣,顯然不無關係。
興隆棧不是一家普通客棧。
住到這裏來的”客人”,經常是四條腿的比兩條腿的多,它的馬廄、騾房、車場、倉棧,就佔地不下三畝之廣。
棧里也附賣酒食,但很粗劣。
因為光顧興隆棧的客人,對飲食大多數不很講究。對這一類客人來說,他們的要求,只要能吃得飽,價錢是越便宜越好。
今天,興隆棧的生意興隆得出奇。
十幾名精壯的夥計,雖然打着赤膊,仍然一個個忙得汗如雨下。
但今天的老闆娘,話卻說得不多。
因為今天的進門十個客人中,幾乎一半以上都是生面孔。這些客人是午後騎着馬來的。
據他們自己說,他們是新安縣張員外的家將,準備在這裏住兩天,然後分向四鄉收租。
而這位年輕的老闆娘,差不多第一眼便看出他們是股盜匪。
一個女人不論多愛說話,碰上了盜匪,總是要打個折扣的。
這批客人長相像盜匪,舉動像盜匪,吃喝起來更像盜匪。
三十來個人,不到半個時辰,便吃掉三個鹵豬頭,十斤熟牛肉,八盤花生,四十多個油蛋以及一百多塊豆腐乾。這是棧里準備賣一天的酒菜,如今只一批客人,便全吃光了。害得這位老闆娘不得不派人進城,儘快添辦酒菜,以備供應其他的客人。
其中有幾個臉喝得紅紅的,不斷的以貪婪的眼光,偷偷掃瞄着老闆娘那副動人的身段兒。
更有一個歪鼻子的傢伙,看得出神,竟不知不覺的流出了饞涎。
他旁邊的夥伴捶了他一拳,低低笑罵道:“歪六,你他娘的少丟人好不好?瞧你娘的這副德性!”
歪六“酥”了一聲吸進快要流出的第二口口水,嘖嘖地道:“奶奶的,這麼惹火的娘們,老子還真沒見過。”
先前那漢子道:“你他娘的,哪一次見到女人不是這麼說!”
歪六道:“這女人真是他奶奶的不一樣。”
那漢子道:“不一樣又怎麼樣?”
歪六道:“老子真想‘做’了她。”
那漢子忙推了他一把,低聲道:“這是什麼地方,你他娘的瘋了?要給老大聽到了,小心你的鼻樑又得換個地方!”
歪六道:“只要‘上’過了,也值得。”
另一個漢子道:“別猴急了,歪六。方四哥話沒說錯,過了今天,你曉得的到時候,嘿嘿,就只怕你家‘小爺’不爭氣。”
這些話,各處走動忙着照顧客人的老闆娘當然聽不到。
不過,她可以看得出來。
這一類的男人,她見得多了。幾乎只要一接觸到對方的眼神,她便知道對方會說些什麼,以及心裏在轉些什麼念頭。
她不在乎這種事。
應付這一類的男人,她有她的一套辦法。
開棧房,不容易,客人包括了三教九流,要如果沒有一點手腕,興隆棧決不會太太平平的開到今天。
現在她只有兩件事不明白。
這批傢伙是何來路?
來洛陽有什麼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