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秘約會

第七章 神秘約會

船行三日,抵達洪湖人江的新堤。

三劍王奇經過數日將養,身體業已復原。三劍王奇是華山五劍中最為風趣的一位,談吐詼諧,和易可親,全不似司馬玉龍想像中的尖酸刻薄。他那一夜和巫山淫蛟那般對答,純粹因為他不屑淫蛟之為人,有意將淫蛟折辱一番罷了。三劍王奇異常達觀,他並不以中了淫蛟的“兩尖毒芒”為恥,他告訴司馬玉龍,實在是怪他自己不好,因為他將淫蛟的人品估計高了。他坦然笑道:“我王奇總算又學了一招啦。”

為了感謝司馬玉龍的慨贈百毒散,他願陪司馬玉龍逛一天新堤,司馬玉龍遜謝不迭。二劍施敬卻暗地裏推了司馬玉龍一把,意思是暗示他不必推辭,司馬玉龍意會到二劍這一推定然另有含義,當下便即含笑答應了。

新堤因為介於江與湖之間,雖然不及孝感繁榮,卻也夠熱鬧的,司馬玉龍隨三劍王奇進了城,一徑走入一家濱湖的酒樓,要了二份酒菜,坐定之後,王奇笑向司馬玉龍說道:“司馬兄弟,你知道船停新堤是誰的主意?”

司馬玉龍見三劍王奇問得沒頭沒腦,不由得微微一怔,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這時,三劍王奇突然一整臉色,極其鄭重地說了一個宇:“我。”

司馬玉龍更加糊塗了。暗忖道:行船停船也不是什麼大事,三劍的語氣為什麼說得這樣嚴肅?

司馬玉龍正在惶惑不解之際,三劍王奇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跟着又嘿嘿冷笑起來。這一來,司馬玉龍不但惶惑,簡直有點吃驚了。但華山五劍是武林前輩,地位與武當五子相等,不管三劍對他司馬玉龍的稱呼有多親呢,人家總是長輩,儘管三劍言行反常,他也只有問在肚子裏,靜待發展。

三劍王奇冷笑了一陣,突然向司馬玉龍正色問道:“司馬小兄弟,王奇這條命是誰給留下來的?”

司馬玉龍連忙欠身答道:“王老前輩請別再提這個了。”

王奇哈哈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小兄弟,容我王奇也送你一件禮物如何?”

司馬玉龍忙道:“謝謝老前輩美意,玉龍不敢。”

司馬玉龍說著,三劍王奇並未立即答腔,他端着一隻空杯,兩眼望着窗外,似乎在想什麼,而且想得出了神。司馬玉龍不敢打擾,輕輕捧起酒壺,以異常輕的手法為三劍空杯中斟上了酒。三劍回頭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勉強,笑畢,兩眼又朝窗外望去。

司馬玉龍以為三劍發現了什麼,便也順着三劍視線望過去,窗外是一片浩瀚的湖水,湖水平靜如鏡,一望無涯,水面上什麼也沒有。

饒得司馬玉龍是個絕頂聰明之人,這時也沒有了主意。

就這樣沉默了足有頓飯光景,三劍王奇突然收回眼光,朝司馬玉龍歉然笑道:“老夫貪賞湖景,一時忘其所以,小兄弟不見怪吧!”

司馬玉龍也笑道:“王老前輩說哪裏話來。”

司馬玉龍嘴裏如此說著,心下卻忖道:怪了,他又不提送我禮物的事啦,三劍到底在鬧什麼玄虛?當然,他並非貪得之人,只是三劍這種恍恍惚惚的神情令他納罕,假如換了別人,可真有點受不了。

三劍又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立起身來,匆匆地向司馬玉龍交代道:“小兄弟,現在是已牌時分,我有點事出去一下,不論多久,請在這裏等我,不見不散。”

說完,不待司馬玉龍回腔,急步下樓而去。

三劍走後,司馬玉龍深深地噓出一口大氣,他漫步踱向窗口探首下望,三劍已然不見蹤影。街上平平靜靜,湖面上冷冷清清,一點異狀也沒有,雖然心中好像感到一些不祥之兆,但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三劍的恍惚神態並不是突發的,他似乎有所為而帶他進城,三劍帶他進城,似是為了送他一件禮物,但話只說了一半就沒有了下文。三劍送他禮物彷彿為了報答他的活命之恩,可是,無論贈禮受禮,總該是一件喜氣洋溢的事,三劍為什麼表現得那般沉重?難道那是一件什麼奇珍異寶,三劍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不,根據司馬玉龍的觀察,三劍王奇絕不是那種人。

還有,三劍說及船停新堤是他的主意,這句話有什麼意思?出門時,二劍施敬推他一把又是為什麼?難道三劍的什麼計劃,已經落入二劍算中?唔,不像……二劍推他一把,據司馬玉龍猜測只有二種意義:第一,三劍脾氣執拗,說一不二,拂了他的意,可能導致不愉快。第二,三劍是有思必報的人,他自動要司馬玉龍出來,可能是想背着眾人傳授他點什麼,或者致送一點什麼,暗示他千萬不可錯過機會。

第二點較為合理而近乎事實。

現在,三劍走了,走得那般突兀,他沒有告訴他去哪裏?做什麼?只叫他等他:“不論多久……不見不散。”

還有什麼事比這更令人迷惑?

就這樣,一直等到晚茶時分,三劍方始重新回到酒樓。司馬玉龍高興地從座位上立起身來,三劍強笑着,擺擺手道:“坐,坐,坐下來好說話。”

坐定之後,三劍先喝了兩杯冷酒,然後向司馬玉龍問道:“小兄弟的出身來歷,施老二都已經跟我說過了。聽施老二說,前些日子曾有一位複姓聞人的天山派門下,和小兄弟走在一起,不知那位女俠有幾許年紀?長相如何?武功比小兄弟怎樣?小兄弟你同她的關係密切否?”

這一問,又在司馬玉龍的意料之外。司馬玉龍心想:三劍無緣無故的問這個幹什麼?可是,三劍身份比他高,是知名的華山五劍之一,梅男的三叔,他既然開口問他,不論有無意義,司馬玉龍也無法不回答他。於是,他在略為遲疑之後,便將聞人鳳的一切告訴了三劍。

他說,聞人鳳的武功實在不在他司馬玉龍之下,只是因為沒有江湖閱歷,應敵的火候可能略遜一籌。至於他們之間的關係,司馬玉龍當然不便告訴三劍,說他倆業已情愫暗生,只推說聞人鳳胞兄大智僧系傷於他的大羅掌下,所以,為聞人鳳復仇,他有一份義不容辭的責任。

他將聞人鳳的身材長相都描繪出來,同時告訴三劍,他們是自黃安分的手。

三劍突然問道:“你們為什麼要分開?”

司馬玉龍的臉紅了,這叫他說什麼好呢?

三劍看在眼裏,暗自點點頭,便即自找圓場笑道:“是不是聞人女俠另有要事待理?”

司馬玉龍含混地點點頭道:“這一點,她,她沒有提起……可能是的吧?”

三劍這時回過頭去吩咐酒保又燙了一壺,吩咐完畢,轉過臉來向司馬玉龍笑道:“這裏的酒還不錯,是么,小兄弟?”

司馬玉龍找不出更好的話來說,只好含笑點點頭。

這時候,日已西斜。

三劍看看窗外天色,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個紙摺子,遞給司馬玉龍道:“小兄弟,抱歉得很,我剛才在路上碰到一個不見了多年的好朋友,他約我今晚去他的歇腳處敘敘,這個摺子煩你現在就回去交給施老二或者楊老大,……頂好別讓我們那位掌門梅侄知道……其實,這也沒有什麼,我們那位梅侄就是不喜歡我們幾個老頭子跟外界接觸太多,怕平添無謂糾葛,那位朋友很想也見見他們兩個,小兄弟,勞神你啦。”

司馬玉龍見三劍要他現在就回,接過摺子,當下立即站起身來,向三劍躬身一禮,走下樓來。

三劍在他身後招呼道:“你這就回去吧,酒賬我等會兒一起算。”

三劍交給司馬玉龍的那個摺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寫的,摺子很小,但封得相當密。

他們的船停在新堤城外只有里把路遠近,不消片刻光景,司馬玉龍便已回到船上。艙上只有二個行船的腳扶在整理纜繩,司馬玉龍一徑走入中艙,一劍和二劍正在艙內對坐喝茶閑談,梅男並不在場。他向兩劍行過禮,然後問道:“梅大姊呢?”

二劍施敬指指后艙,悄聲道:“此刻是她每天溫習金龍心訣的時候,小兄弟難道忘了?”

司馬玉龍哦了一聲,忙將紙折遞過去,說道:“這是王老前輩吩咐晚輩帶給兩位老前輩的。”

二劍施敬接過,順手交給了一劍楊雄,一面請司馬玉龍坐下。

一劍楊雄接過摺子,眉頭先皺了起來。待將摺子拆開,匆匆看了一遍之後,臉上神色遽然大變。他一聲不響地將摺子又遞到二劍手上,二劍看完,神色也是一變。二劍看完之後,立即團成一團,抖手擲人艙外江心中,朝司馬玉龍看了一眼,勉強微笑道:“我們老三也真是,走到哪兒都有熟人……”他又轉向一劍楊雄道:“楊老大,我們兩個總得有一個留在船上,就由我施老二去赴朋友的約會如何?”

一劍楊雄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他等二劍說完,異常簡潔地沉聲道:“不,我去。”

司馬玉龍看在眼裏,知道情形有點不對。據他直覺的判斷,華山五劍過去一定和什麼厲害的武林人物結有梁子,那人大概在新堤跟三劍王奇無意中遇上了,三劍唯恐獨力難支,故令他帶信給一劍二劍,派一個去助陣。他們可能怕他知道了會強行出頭幫忙,五劍是有地位的人,決不願一個後生晚輩介入他們的私人恩怨,儘管這個後生晚輩可能會有很大助力,他們也不會那樣做。

司馬玉龍怎知道這是一段“私人恩怨”的呢?

他是這樣想的:五劍是華山派門下,現有掌門人在此,假如事和華山一派有關,根據各門各派大同小異的規矩,一定得稟告掌門人後聽命行事,如今三劍不願此事讓掌門師侄知道,豈非很明顯地避免全派介入是非?

在這種情形之下,司馬玉龍不但不便啟齒動問,甚至連表示出已經明白事件的來龍去脈都嫌不妥。所以,當一劍二劍相互問答之際,他越趄着走出艙中,來到艙面,背着手看兩個船夫工作;暗地裏,他卻下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他今夜一定要跟在一劍後面看個究竟。

華山五劍不是等閑人物,連他們三個都表現出事態嚴重,那麼,這次的事態可就真的相當嚴重了。

他自知他目前的功力並不比五劍中任何一劍為高,但五劍所擅長的劍術,他已得武當大羅掌真傳,又有六成五行神功在身,加上已服少林秘丹,如論掌功和輕身術,他自信絕不在五劍之下。

五劍都是性情中人,和他一見如故,而且他們是梅男的師叔,梅男,梅男……他的心跳了,他解釋不出最後這一層關係為什麼能構成他為五劍效力的理由,他只覺得聞人鳳對他很好,他似乎有點不應該……可是,這也沒有什麼啊!聞人鳳對他有情,他又何當對她無義?

難道說認識了聞人鳳就不能再認識其他任何女人?尤其是梅男這樣的女人,可愛更可敬,崇高,端藹、莊嚴得不可逼視;和她相處,她永遠有如處在一團虛無縹緲輕煙淡霧之中,可望而不可即。

這是一種見過一眼,一生就不能忘記的女人,縱令聞人鳳會在梅男身上生出比楊花仙子更大的誤會,他也沒有怨尤,因為楊花仙子不能和梅男比,……他問心和梅男相處與和五劍相處並無兩樣,但假如要他說對梅男沒有一點印象的話,他不願違心……

天黑下來了。

三劍始終沒有回來。

晚飯時,梅男向二劍問道:“三叔呢?”

“進城后一直沒有回來。”

梅男又轉向司馬玉龍問道t“是和龍弟一塊兒去的嗎?”

司馬玉龍欠身答道:“王老前輩大概碰上了熟人。”

梅男停着道:“誰?什麼樣的人?”

二劍暗暗踩了他一腳,司馬玉龍立即堆笑道:“玉龍沒有見着,王老前輩說去和那人酒敘一番,看樣子是個很會喝酒的朋友哩。”

一劍二劍的臉色均是一寬。

梅男見司馬玉龍說是有人約三劍喝酒,臉上立即有了笑意,淡然微微一笑,然後自語道:“偏是三叔他老人家這種朋友特別多。”

說完也就算了。

一會兒,飯畢席散,一劍二劍退出前艙,司馬玉龍推說今夜月旺,想到艙面上做點功課,梅男很是嘉許,立即起身帶着兩個小婢到后艙去了。一梅男走後,司馬玉龍匆匆裝束了一番,他既未用兵刃,又無暗器、收拾起來極為簡便。

準備停當,他便伏身艙門口,只等一劍動身。

二更初起,司馬玉龍見左舷人影微問,一條瘦小的黑色身形騰空而起,去勢若箭,輕靈如煙。司馬玉龍不敢怠忽,提足遍身真氣,輕輕飄身艙外,略一審視,見四下毫無異狀,只是寫着大紅梅字的幾盞宮燈在夜風中微微蕩漾,知道眾人均已就寢,便覷定一劍沒身之處,一個穿雲式隨後追去。

司馬玉龍深知一劍楊雄為華山五劍之首,曾在十年前和雙絕中的冷麵金剛打過平手,身手自是不凡,因而不敢過分逼近,尚幸司馬玉龍視力過人,在這等好月色之下,三五十丈之內,頗能觀細察微。他遠遠跟定一劍身形,不即不離,就這樣走了足有頓飯光景,一劍忽然沒入一座寬宏的庄宅中,眨眼失去蹤影。

司馬玉龍略一猶疑,立即繞身正北,從巨宅的後進上了圍牆。

圍牆內是一座花園,池林石花,疏簇有致,園心有一幢獨立小樓,樓窗布幔低垂,隱有燈光透出,司馬玉龍恐是人家田秀所居,不敢驚擾。只藉著林蔭石影的掩遮,輕竄巧縱地往前面大廳而來。

前廳和後園有一道側門可通,司馬玉龍知道,這座宅內如有武林高人居住,高行遠比低走危險,他見側門虛掩,認為機不可失,一閃身,便從側門進入通往前廳的迴廊。

前廳上不時傳出人聲笑語,迴廊上卻靜悄悄地異常沉寂。司馬玉龍走至走廊盡頭,見院心中有一株老桂樹,枝盤乾結,巨影橫地,頓然大喜。他貼着朱漆欄杆,伏身揉進東南角,覷空一個急竄,立即截至樹根之後。

司馬玉龍藏妥身軀,從樹根上緩緩露出一絲視線,向大廳大望過去,這一望不打緊,幾乎沒將司馬玉龍驚得喊出聲來。

此刻的大廳上,燈光輝煌,大廳正中擺着一桌酒席,席上坐了四個人。席旁垂手站立着一個獨臂中年漢子,那漢子不是別人,正是數日前在孝感給三劍王奇砍去一臂的竹牌一舵黃大。

黃大的臉色很蒼白,神情卻極惶恐,他的創傷似乎尚未復原,看看樣子他又不得不親身伺候這一席酒,而且表現出這種任務的異常艱巨,好像稍有應付不當,即有殺身之禍似地。

坐在正面,朝南向外的是一個年近八旬,黃衣藍臉老人。老人對面坐的是個年輕女子,因為她是背向司馬玉龍,司馬玉龍一時看不出她是誰,只是感覺眼熟之至。藍臉老人上首坐的是一個黑皮長臉,年約六十左右的老人,這位長臉老人的雙目特別灼人,開合如電。藍臉老人下首坐的是一個俊美的中年漢子,司馬玉龍認得,此人正是巫山淫蛟孫顧影。

假如藍臉老人抬起眼來,正好和司馬玉龍遙遙相對,可是,自司馬玉龍藏身材后,藍臉老人一直沒有正眼望過廳外。藍臉老人的視線多半落在他對面的那個年輕女子身上,司馬玉龍很奇怪,那個藍臉老人的眼光中並無淫邪意味,假如誇張一點,那眼光是慈祥的、憐惜的。司馬玉龍心想:這個藍臉老人是誰?藍臉老人上首那個木然毫無表情,黑皮長臉,兩眼精光開合如電的六旬老人又是誰?

這兩位老人的神色都很正派,為什麼和巫山淫蛟混在一起,難道他們也是天地幫中的銀牌舵主?

到目前為止,五位銀牌只有第一第三沒有現過身,難到說就是這兩位?

不,錯了。

首先,司馬玉龍發覺那個黑皮長臉,毫無表情的六旬老人就是銀牌二舵冷麵金剛韓秋,因為這時巫山淫蛟忽然起身敬酒,他說了一聲:“二哥,我敬你一杯。”

長臉哼了一聲,端杯一吸而盡。那一聲哼,其冷如冰,不是冷麵金剛銀牌二還會是誰?

司馬玉龍到目前為止,算是第一次看清了銀牌二的真面目。

這一發現,不禁又給司馬玉龍帶來了更多的驚訝。那就是,在天地幫中,除了金牌幫主和銀牌一外,還是誰會比銀牌二的地位更高?藍臉老人既然南面高坐,十有九成是銀牌一無疑了。

不,又錯了。

巫山淫蛟向冷麵金剛敬完酒,冷麵金剛隨即端起獨臂黃大為他斟上的酒,欠身轉向藍臉老人道:“韓某人敬老仙翁一杯。”

音調雖冷,音色卻頗緩和。

這是司馬玉龍第一次聽到銀牌二所發出的,令人窒息的聲音。

藍臉老人怪笑一聲,端杯喝了。

藍臉老人這一笑,完全破壞了司馬玉龍剛才對他的印象。藍臉老人這一笑,聲似猿啼狼嚎,尖酸凄厲刺耳心顫。

假如藍臉老人是銀牌一,冷麵金剛不喊他老大也會喊他一聲大哥,這是黃安舊城隍廟中司馬玉龍偷聽到,有關天地幫中稱呼的秘密,由於這一聲稱呼,已經證實了這個藍臉老人決不是天地幫中人。

冷麵金剛目空四海,連當今各大名派掌門人以及五行任叟和天山毒婦都不在他眼中,那麼,這個藍臉老人憑什麼贏得了他的尊重?

因為藍臉老人引起了司馬玉龍的好奇,司馬玉龍連帶的,開始對藍臉老人對面,面里背外的那個年輕女子注意起來。

他凝神聚氣朝那女子的背影望着,望着,直到良久良久之後,一個新鮮的感覺陡然閃人司馬玉龍的腦際,剎那之間,他對那個背影太熟了。……她,她,……她不就是聞人鳳嗎?……司馬玉龍幾乎暈厥過去。

總算司馬玉龍的五行神功已有相當基礎,頗能馭神統氣,因知身臨危境,真氣稍感翻湧,立以“囗”“止”心訣鎮平。怪不得三劍王奇白天在酒樓上詢問聞人鳳的長相和他的關係,原來竟是三劍王奇發覺了聞人鳳的下落……照這樣看來,三劍約請一劍來此地也是為的聞人鳳了?

司馬玉龍頗為納罕的是聞人鳳為什麼能在這種場合鎮定如恆,照常飲食呢?她和這般人在一起是出於自動?抑或是遭遇劫持?她不是已經改了容裝,怎會又恢復了本來面目?

難道,難道是她為了楊花仙子才這樣做的?

這是多麼危險的事?冷麵金剛猶自可,巫山淫蛟是號什麼人物?她能跟他們行坐一起?

唉,真是少不更事。可是,事情也許不是這樣的,……三劍王奇白天的種種反常神態,可能都是為了她,三劍王奇的閱歷宏富,他既將這件事看得異常嚴重,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三劍王奇吩咐停船新堤就是為了這一發現?

三劍王奇要送他的禮物就是“她”?

三劍王奇的進出酒樓就是為了踩探這般人的落腳處?

三劍王奇的憂鬱就是自知處置這件事的辣手?

假如三劍另有所見,聞人鳳系遭劫持,則是毫無疑問了,可是,以聞人鳳那副火爆性子,她怎會在這種情況下安之若素?

就在司馬玉龍疑緒百端的當兒,大廳酒席上的情況有了明顯而急驟的進展,這種進展為司馬玉龍對這次事件帶來了逐步解答……

首先,那個藍臉老人響起尖銳刺耳的喉嚨大笑道:“娃兒你答應嗎?”

只見聞人鳳霍然抬頭,天真地大聲道:“答應你什麼?”

藍臉老人怪聲哈哈大笑道:“娃兒你好刁,哈哈……明知而故問。你想激老夫而放你一走了事?哈哈娃兒,你想左了!只怪你年紀太輕,不知老夫有個一切與常人相反的脾氣,當怒不怒,說東道西。娃兒,你想想吧,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緣,錯過了可別後悔。”

司馬玉龍忖道:藍臉老人要她答應什麼?

這時,聞人鳳突然起身離坐,哼了一聲道:“你以為小俠走不了?”

藍臉老人擺手笑道:“好好,走得了,我們不必鬥氣,還是談談正經吧,你娃兒到底答不答應?”

只見聞人鳳偏臉問道:“答應了你,我有什麼好處?”

藍臉老人大笑道:“侄兒,當今之世,你知道武林中誰人武功最高?”

聞人鳳揚聲道:“難道是你?”

藍臉老人撫掌道:“好聰明的娃兒,你猜對了,對極了。”

司馬玉龍納罕道,此老好狂,他到底是誰?怎沒聽人說過武林中有這麼個人?司馬玉龍偷眼望冷麵金剛看去,冷麵金剛端坐一旁,臉上毫無表情,似乎藍臉老人這種語氣並未引起他的反應。再看巫山淫蛟,一臉巴結神色,兩眼不是看着藍臉老人,就是低頭喝酒,他連朝聞人鳳一眼都沒看過。這一來,司馬玉龍真的駭異了,同時,他的另一種憂慮也已消除,他想,只要藍臉老人在,巫山淫蛟大概不敢有為。

這時,聞人鳳不悅地頂撞道:“老頭子,你且別自吹自擂,你應該先問問我是何人門下?再賣狂也還不遲呢!”

藍臉老人不在意地笑道:“在本仙翁面前,你娃兒是何人門下都是一樣,……娃兒你不妨說來聽聽,你是何人門下?”

聞人鳳大聲道:“天山派‘魚龍十八變’唯一傳人,慕容老前輩。”

藍臉老人聞言先是一怔,旋即笑着點頭道:“難得,難得。不錯,不錯。天山毒婦算是當今武林少數二三人中被本仙翁瞧上眼的一個……不過,娃兒,你要知道,天山毒婦武功輩分雖然高絕,可仍不能與老夫相提並論呢!”

聞人鳳似是氣極,怒聲叱道:“你是什麼東西?”

藍臉老人大笑道:“痛快,痛快,百年以來,這是老夫第一次挨人罵,將來你娃兒歸入老夫門下,成了徒兒罵師父,倒也是武林趣事一段,妙妙妙,娃兒對胃口,老夫生平最喜歡的就是與常理不合的新鮮事兒,哈哈哈。”

聞人鳳沉默了,看神情,她似乎已經無計可施。一個人假如有着不怕人罵的習慣,你對他還有什麼辦法?

司馬玉龍吃驚地想,此人聲稱“百年以來”,難道他的年紀也和天山毒婦一樣,在百齡以上?怪不得他沒聽人說起,可能此人隱居已久,被人以為不在人世,而將他遺忘了吧?

此人是誰呢?

此人是誰,聞人鳳替他解答了。

只見聞人鳳低頭想了一會,然後仰臉問道:“老頭子,你到底是誰?”

藍臉老人大笑道:“罪過,罪過,武林中五十歲以上的人,誰也不敢動問老夫的名號,見了老夫如不能從老夫衣着長相中認出老夫是誰,便是死罪。今天你娃兒為武林中開了無數從未曾有的新例,老夫心情異常愉快,也就不再忌諱這些了。”

聞人鳳不耐地道:“嚕嚕咦咦一大堆,誰耐煩聽這些。”

藍臉老人臉一蹙,他似乎對自己看得異常尊敬,只見他正襟大聲道:“娃兒,你聽你師父說過‘三色仙翁’么?”

聞人鳳啊了一聲。

司馬玉龍在院心樹下也暗暗啊了一聲。

什麼?“三色仙翁”?莫非他是業已死去達四十年之久的“三色老妖”“黑水黃衣藍面叟”?

化外邊睡的東北極,有一條黑水,四十年前出現了一個喜着黃色衣衫的藍臉老人,武功奇高,生性嗜殺。六十多年前,每三年來中土一趟,每次他來,中土知名的武林高手,便有一人喪命,中土武林人物束手無策;只有一次他選中了五行怪叟的師父五行異叟下手遭遇了阻礙,二人決鬥了三晝夜,沒分出勝負,最後,他知道中原尚有能人,長嘆一聲而去。

經此一役;五行異叟聲名大噪,五行一系的傳人,無形中成了中原武林名門名派的領袖。中原武林因此對五行山出來的人敬禮有加,這便是五十年前武林六派爭盟,五行異叟一言平息紛爭的原因。

之後,各派集義,公推五行異叟為首,各派推選高手一名為徒,想遠征黑水,為武林除害。啟程之前,消息傳來,藍臉老人業已曝屍黑水之濱,眾議方息。中原武林人物因為對此魔既畏且恨,除表面上喊他“黑水黃衣藍面叟”外,背地齊都稱他為“三色老妖”

事實上,此人比妖怪更為可怕,誰知道他竟仍活在人世上,居然仍舊如此康健。現在,他無緣無故地又跑到中原來,豈非天大禍事?

司馬玉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另一個更令人膽寒的想法是,他怎麼會和天地幫的人攪在一起的?假如此人為天地幫延攬,成了該幫幫主或上賓,則天地幫“君臨各門各派”便算名實相副,而中原武林今後也就別想在此魔離世之前有一天安寧日子了。

司馬玉龍此刻急的倒不是聞人鳳的處境,他知道此人輩分太高,既然看中聞人鳳的資質,想收為衣缽傳人,決不會加害於她,他着急的是一劍三劍千萬不能為搶救聞人鳳露面,單就銀牌二、五已夠一劍、三劍頭痛的了,如觸此魔之怒,二條性命豈非白送?

一劍三劍俱是閱歷宏富之人,當前情勢不會不清楚,但可怕的就是司馬玉龍曾經救活過三劍一命,三劍可能已經看出聞人鳳和司馬玉龍之間的關係,捨命報恩,才約了一劍同來,一劍為同門情深,五劍存亡相共,當然也就不惜一死了,要是一劍和三劍抱定這種想法,那就是真正的可怕了。

怪不得三劍白天表現得那樣如醉如痴,現在想起來,三劍能有那樣表現,已經是相當夠鎮定了夠偉大的了。唉……早知是這種情形,他司馬玉龍拚死也不會讓一劍三劍來冒這個毫無一分把握的風險了。

可是,現在已經遲了,他到哪兒去找一劍和三劍呢?他來時因為不知底細,膽大如斗,全不以藏身樹下為意,如今方知本身也已置身虎口,隨時都有被噬之危了。

再看廳上,聞人鳳怔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藍臉老人看在眼裏,似乎異常得意,失笑不息地道:“如何?娃兒?天山毒婦能與老夫相比么?”

聞人鳳聽得藍臉老人這一說,如涼風拂面,驀然驚醒似地抬起手,指着藍臉老人之面,怒聲叱道:“你斗過天山毒婦沒有?你怎知毒婦武功在你之下?”

藍臉老人哈哈笑道:“中原各派,唯五行山一枝獨秀,六十年前,五行老怪物也不過和老夫打了個平手,絲毫未佔上風,天山毒婦難道比五行異叟更行?”

聞人鳳厲聲道:“天山毒婦與五行異叟平輩論交,雙方從未印證過兩派武學,你又怎知五行異叟強過天山毒婦?”

藍臉老人幾乎語為之塞,臉上藍氣流轉了好一陣,方始點點頭,自語道:“好強嘴的娃兒,老夫說你不過……不過,似你娃兒這樣的良才美質,說什麼老夫也不肯就此死心的。娃兒,你又何必憑痴,天山毒婦縱與老夫不相上下,你一人身兼兩門絕學,豈不立成武林第一人?”

聞人鳳這時的身軀已半轉向外,司馬玉龍見她偶爾瞥及巫山淫蛟,臉上神色惑然一變,即露出一絲喜容,轉身向藍臉老人大聲道:“老頭子,你真想傳我武功么?”

藍臉老人臉色驟藍,顯系大喜過望,連忙正容道:“你這娃兒也真是,自昨日見你緊隨一隻大江船之後,不時探頭探腦向船上張望,老夫以輕微手法將你帶久城中以來,老夫先後問過你十幾次,為的是收徒乃百年大計,相強無味,……難到老夫會拿自己開胃不成?”

聞人鳳點頭一笑道:“好,謝謝老前輩,三年後再見。”

說完,立起身來,向外便走。

司馬玉龍暗暗禱告,但願她能毫無留難的一走了事。

藍臉老人顯然異常迷惑,但見他揚手輕招,聞人鳳已經走至門口的身軀,便似給一股強勁吸力吸住,她轉身向藍勝老人責問道:“老前輩剛才還說過‘相強無味’,現在這算什麼?”

藍臉老人皺眉道:“你這娃兒真會作怪,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什麼叫做三年後再見?”

聞人鳳似乎並非有意真走,經老人強力一留,順水推舟地往回走了兩步,手叉於腰向藍臉老人大聲道:“你知道聞人鳳此次遠來中原,並不是為了訪師求藝嗎?”

藍臉老人點點頭道:“當然。”

聞人鳳又道:“你知道我來中原為的是什麼?”

藍臉老人搖搖頭道:“我第一次見到你,這個我怎知道。”

聞人鳳道:“告訴你吧,老頭子,我是為了訪親。”

藍臉老人道:“什麼親?”

聞人鳳道:“胞兄。”

藍臉老人道:“訪着沒有?”

聞人鳳咬牙道:“訪着了。”

藍臉老人道:“在哪裏?”

聞人鳳恨聲道:“衡山紫蓋峰,十方寺。”

藍臉老人訝道:“十方寺,它不是衡山派的重地么?怎麼?你胞兄落髮進了空門?”

聞人鳳雙目微紅,點頭道:“是的,落了發,也送了命。”

藍臉老人上身微微前傾,尖聲道:“喪於何人之手?”

這時,巫山淫蛟的臉色突然顯得有點蒼白。冷麵金剛長臉一寒,輕咳一聲,這時忽然欠身向藍臉老人代聞人鳳回答道:“報告老前輩,這事韓某人也曾有個耳聞,據說這位女俠的胞兄禪號‘大智’,是衡山派的二代子弟,去年秋天在一個名叫新州的地方,受創於武當俗家弟子司馬玉龍,回寺后傷發不治而亡,此事已為武林所周知。”

冷麵金剛越俎代庖,聞人鳳並未阻止,只在一旁靜立着,藍臉老人等冷麵金剛說完,偏臉向聞人鳳問道:“是這樣的嗎?”

聞人鳳冷笑着點頭道:“這位韓老前輩說得一點不錯。”

司馬玉龍心中一冷,心道,鳳妹你怎麼啦?假如你是有意利用藍臉老人報仇,現在是最要緊的關頭,你怎不力加剖解?萬一引起誤會,豈不為武當全派帶來巨災?那時候,再想解釋也就遲啦!

只見藍臉老人點頭自語道:“老夫數十年未履中土,想不到中原武林是一派烏煙瘴氣。

武當派以前聽說還相當清正,怎麼會一變至此?哼,一看樣子,老夫又得舊規重整了。……

怪不得他們這個天地幫應運而生,他們幫主既然虛懷若谷,將老夫自黑水敦請來,老夫放手開開殺戒也好。”

藍臉老人如此自言自語,聞人鳳聲色不動,銀牌二、五兩人的臉上齊都露出了喜容,這種喜容,可能是冷麵金剛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藍臉老人說罷,聞人鳳仍未提出解釋,竟然向藍臉老人反問道:“請問老前輩,親仇與求藝孰重?”

藍臉老人大笑道:“那也用不着三年呀!假如娃兒容許老夫代理,包管你半月之內一清二楚,你要武當派多少人頭都在我身上。”

司馬玉龍聽得一頭火,假如他不是懷疑聞人鳳另有圖謀,他可能早跳身出來拚死癌罵藍臉老人一頓。

這時但見聞人鳳冷靜地道:“謝謝老前輩美意,聞人鳳只要人頭一顆。”

藍臉老人點頭道:“老夫猜想你大概只要那個元兇司馬玉龍的……這是你娃兒厚道的地方。照理,你這種心地本不配做老夫的傳人,但這是你娃兒的私事,老夫不便固執。可是,司馬玉龍究竟只是個後生晚輩,老夫怎能污掉這雙手?娃兒,我們打個商量,老夫換一顆他們掌門人的頭如何?”

司馬玉龍大怒,才待騰撲上前時,聞人鳳突然呵呵江笑起來。司馬玉龍驀地一怔,只好暫時忍住,再候發展。

這時,大廳上的聞人鳳笑過一陣之後,向藍臉老人厲聲道:“是誰告訴你老頭子我要武當派的人頭?”

藍臉老人迷惑地道:“不要武當派的要誰的?難道你倒要衡山派的?嗯?”

聞人鳳大笑道:“一點不錯,衡山派的,但請老前輩做主。”

藍勝老人吃驚道:“在老夫來說,中原哪一派的人頭都是如探囊取物,可是,你娃兒可是氣昏了?”

聞人鳳止笑大聲道:“聞人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跟你老人家說,我聞人鳳要的人頭,正是天地幫中的銀牌四舵,衡山派伏虎尊者項上的那一顆。”

司馬玉龍深深吐出一口大氣。

大廳上,冷麵金剛臉色陡變。巫山淫蛟沉穩不夠,聞人鳳剛剛說完,他的右手便已從腰中摸出一根“兩尖毒芒”,司馬玉龍剛剛暗喊一聲不好,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藍臉老人左手向巫山淫蛟微微一拂,巫山淫蛟問哼一聲,立時張口噴出一口鮮血,藍臉老人漫不經意地摸出一顆紅色藥丸遞給冷麵金剛道:“你們這位五舵主也太輕浮了,這娃兒現在是跟老夫說話,不管她說得對與不對,也沒有他插手的份兒,且看在你們幫主的情面上,送他一顆救命丹,服下這顆丹丸后,只須行功一周天,大概也就沒事了,拿去吧。”

冷麵金剛應諾接過,同時向巫山淫蛟一使眼色,巫山淫蛟勉強提住真氣,臉無人色地走至藍臉老人面前,深深一躬,同時說道:“謹謝老前輩俯諒孫某粗魯。”

謝完,從冷麵金剛手上接過丹丸,和酒服下,退至大廳一角,盤膝用起功來。藍臉老人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繼續轉臉向聞人鳳說道:“娃兒,你可說清楚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聞人鳳哼了一聲道:“老前輩明察秋毫,聞人鳳只需告訴老前輩兩句話,老前輩也就明白了。家兄大智系因攜帶大乘神經上半部而遇害,而大乘神經現已由伏虎尊者繳交天地幫金牌幫主,請問老前輩,聞人鳳不要伏虎尊者的頭顱,又要哪一個的?”

藍勝老人點頭自語道:“老夫一諾終身不改。天地幫既以大乘神經交換老夫為他們的玉牌幫主,金牌幫主甘願重改舵主為金銀銅竹四等,自降一級。此舉雖然是他們自知實力不足對抗中原各派,抬出老夫來做靠山,但老夫承諾在先,自不便輕易翻侮,你娃兒的這段恩怨,看樣子只好另案斟酌處理了。”

聞人鳳聞言,花客頓然無色。

司馬玉龍也是聽得心頭一冷。

想不到短短數月,事情起了那麼大的變化。原來“銀牌五,銅牌五,……金牌是幫主”

的天地幫,已經是夠人頭痛了,現在若換成這個“黑水黃衣藍面叟”來做玉牌幫主,下設“金”“銀”“銅”“竹”四舵,中原武林何以能堪?這個“三色老妖”已不像以前的“金牌幫主”那般躲躲閃閃地有所顧忌,天地幫之向武林公開宣佈,已是旦夕間事,則是無可置疑的了。

這真是個新的發現,也是個無比可怕的發現。

但見聞人鳳一跺腳,巧似穿簾乳燕般地縱出大廳,逕往司馬玉龍藏身的這株老桂樹騰撲而來,司馬玉龍只覺得上空衣袂帶風樹枝微微一晃,旋即寂然。

這種情形下,司馬玉龍當然不便現身追躡或者出聲招呼,尚幸藍臉老人這一次並未出手攔阻,他只寒着一張老臉,默默地坐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地似乎在想什麼,直至聞人鳳走了很久,他才冷笑一聲,抬臉向院心招呼道:“樹上樹下的兩位朋友,累你們兩個久等啦。兩位朋友此來是何意圖,現在不妨請出來說個明白。不過,老夫招呼打在前頭,未得老夫許可之前?你們兩位之中,誰想不辭而別,可別怪老夫手狠心辣,故我依然。”

司馬玉龍大吃一驚,藍臉老人能發現他的存在,實在不足為奇,但桂樹頂上尚有一人藏身,則大出司馬玉龍的意料之外。司馬玉龍的直覺是,樹頂上的人,不是三劍,一定就是一劍。他很奇怪,以他司馬玉龍的耳目之靈,怎會沒有發覺到這一點?聞人鳳剛才穿村而過,也沒有發現?三劍(也許是一劍)是什麼時候來的呢?

這下子可糟透了,這個黑水黃衣藍面叟的脾氣之兇殘古怪,為武林百年來第一人,言出法隨,除非你的武功高過他,否則,違背了他的吩咐,無異自掘墳墓,但是,此魔自視甚高,如有人在暗中采探他的言行,在他看來,也許會看做一種大不敬,那麼,若是依了他挺身相見,又有什麼保障?

此刻的司馬玉龍,已經無暇考慮自己的生死問題了,他只擔心着樹頂上的人,此刻樹頂上的人,無論是一劍或者三劍,既然落入了三色老妖的眼中,其命運決不比他司馬玉龍強,假如兩劍中有一人和他司馬玉龍同歸於盡,他怎生對得住人家?

就在這個時候,樹頂上飄下來一道悠細而陌生的聲音:“小弟弟,別怕他,你先走,我來擋他一陣。”

司馬玉龍又驚又喜,樹上之人,既不是一劍,也不是三劍,這一來他可安心了。本來,他要是知道了樹上不是五創中的一劍或是三劍,雖然不一定走得了,他也會冒上一次險,一走了之。可是,現在他的想法又不同了。他不認得樹上這個人,人家也不認得他,萍水相逢,人家既有這等襟懷,捨己為人,他司馬玉龍難道就是貪生畏死之輩?

大廳上的三色老妖似乎有點等得不耐煩,眯起一雙發藍的怪眼睛,響起一串尖銳刺耳的陰笑,向院心不死不活地催道:“朋友,出來吧,樹上樹下都不一定安全呢。”

樹上陌生的聲音同時也傳聲向司馬玉龍催道:“小夥子,你活夠了么?”

司馬玉龍有苦說不出,他心想,你掩護我走,你自己怎辦呢?雖然他也能凝氣傳聲。但此刻已沒有禮讓的時間了。同時,他要樹上人先走,他也沒有自信能擔保人家的安全,到那時候,畫虎不成反類犬,徒遺笑柄,又是何苦?士為知己者死,人家既然夠義氣,我司馬玉龍倒不如做得更乾脆些。……司馬玉龍心意一決,當下更不猶疑,從地面上一躍而起,行功全身,朗朗然哈哈一笑,昂昂然緩踱而出。

樹頂上發出了一聲惋惜的輕嘆。

司馬玉龍深知黑水黃衣藍面叟不是等閑武林人物,沒有在他面前賣弄的必要。他踱的秀才方步,緩緩走至廳前,向廳上抱拳一躬,朗聲說道:“武當派二代俗家弟子司馬玉龍謁見黑水老前輩。”

說完,垂手挺立,意態從容。

司馬玉龍知道今晚是凶多吉少,既然求生無望,又何必畏首畏尾,改名易姓,而遺師門之差?倒不如大大方方得個堂而皇之的收場,也讓這個三色老妖知道,這就是武當派的二代弟子!

待得藍臉老人將司馬玉龍的面目看清楚之後,不由得為之一怔。也許他在想,這是怎麼回事啊?剛才還以為那個女娃兒的資質空前僅見,現在這個男娃兒,看上去似乎更強呢。

財多無子和藝高無徒大概有着同樣的心情。照理說,無子無法勉強,無徒較易彌補,兩者似有不同之點。話不是這樣說,這裏是“子”指的是“孝子”,這裏的“徒”指的是“賢徒”。假如財多有個“敗家子”,藝高有個“不肖徒”,還不如“絕後”、“失傳”的好。

藍臉老人對待聞人鳳那種虛心下氣,委曲求全的懇切態度,不難想像得到,此魔武功雖然高絕一代,大概因為過分珍惜着自己的一身成就,夢想找個資質兩佳的傳人繼承衣缽,而迄今沒有得到着落。

很顯然的,聞人鳳給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武林小輩會對黑水黃衣藍面叟的一身武功無動於衷……所以,司馬玉龍給他印象雖較聞人鳳更佳,此魔已然沒有勇氣在得知司馬玉龍的心意之前,作毫無把握的嘗試了。

他朝司馬玉龍朗聲答道:“樹上是什麼人,晚輩和老前輩知道得一樣多。他下來不下來,應該由他本人做主,晚輩管不着;一如他不能限制晚輩不從樹下走出來一樣。”

藍臉老人哼了一聲,又道:“娃兒,你知道老夫是誰么?”

司馬玉龍答道:“晚輩來了多久,老前輩不是不知道,這個何須問得?”

藍臉老人不知是氣極抑或是愛極,尖聲一笑,笑華又道:“你能見着老夫,心中有何感覺?”

司馬玉龍大聲道:“晚輩年方雙十,有幸見着老前輩,自是倍感榮幸。”

藍臉老人陰惻惻地笑道:“娃兒,你不害怕?”

司馬玉龍立即大聲反問道:“老前輩難道以人見人怕為榮?”

藍臉老人哈哈一笑道:“要做到這一點並不簡單呢。”

司馬玉龍冷笑一聲。藍臉老人藍眼一翻,怒道:“娃兒,你笑甚?”

司馬玉龍抗聲道:“藍老前輩的武學雖然精絕,見識卻不相匹配!”藍臉老人突然仰臉怪笑起來。

好一陣,這才強行忍住,朝司馬玉龍譏刺道:“老夫的年紀多你娃兒五倍有餘,難道老夫的見識反倒輸與你娃兒家不成?”

司馬玉龍靜靜地道:“有志不在年高,老前輩以尊壽凌人,謬矣。”

藍臉老人聞言一愕,肅容道:“好,娃兒,你倒說說看,老夫見識膚淺在什麼地方?注意,娃兒,老夫一生不喜別人指桑罵槐……”

藍臉老人說至此處,突然一頓,轉臉向一直靜立在一旁的獨臂黃大喝道:“替老夫去將你們幫主和神經一起送來的那把寶劍拿來。”

司馬玉龍神色自若,一會兒,黃大拿來一柄碧光耀眼的長劍,籃勝老人接過,兩指捏住劍柄,肘腕一曲一放,那柄劍便夾着一道碧焰,如練如虹似地直奔司馬玉龍前胸,司馬玉龍暗暗戒備,表面上卻是聲色不動。說來也怪,那柄劍有如一條靈蛇似地,在奔及司馬玉龍胸前不及三寸之處,突然掉頭向下,嗤的一聲,插在司馬玉龍腳前方磚之中,劍尖沒入半尺許,劍柄兀自微顫動。

藍臉老人暗自一點頭,繼續說道:“娃兒,你如說的在情在理,此劍相贈,如妄逞口舌之利,愚海老夫,老夫即以此劍割下你的頭顱。”

司馬玉龍微微一笑道:“老前輩威則威矣,惜乎義嫌不足。無義之威近乎暴,此人見人怕之故也。稟義之威謂之勇,人恆敬而慕之。人見人怕何如人見人敬?老前輩不為乎,抑或不能為也歟?不能為,不配一代奇人之稱,能為而不為,豈非見識不足?”

藍臉老人厲聲道:“人見人敬之道何在?”

司馬玉龍亦復揚聲道。“己所勿欲,勿施於人,此八字足矣”

藍臉老人嗒然良久,緩緩向司馬玉龍道:“娃兒。你願留下則留下,否則,拿起這把劍走吧。”

司馬玉龍知道難關已過,本想轉身一走了事,但偶爾瞥見劍身上那種碧瑩耀目的光彩,又想及游勝老人剛才所說的“你們幫主……送來的”字樣,心中一動,突然想到,它難道就是華山派鎮山之寶碧虹劍?梅男不遠千里赴君山,就為的這把劍,這把劍今天已入三色老妖之手,舍此機會,梅男尋劍之心愿何日能遵?

當下也就不再謙讓,抱拳一拱道:“謹謝老前輩厚賜。”

說完,伸手拔出劍來,略略拂拭,轉身便想縱上院心桂樹。順便看看樹上究系何人,以便日後相機報答人家知遇之思,就在這當兒,忽聽得身後響起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仙翁,此子業已練就大乘神功在身,放他不得。”

司馬玉龍聽得出,那是冷麵金剛的聲音。

司馬玉龍心中暗暗好笑,由此可見,梅男耍的玄虛,此魔並未識破。既然冷麵金剛開了口,他假如裝作充耳不聞。照走不誤,就未免不夠氣派了。

當下,他立即轉過身來,抱劍當階而立,靜候進展。

只見藍臉老人臉上急遽地閃過一片迷惑,朝司馬玉龍看了一眼,又轉向冷麵金剛道:

“縱令老弟所說屬實,那也是以後的事,無論如何,老夫今夜是不願為難這個娃兒了。”

說著,向司馬玉龍揮手道:“娃兒,你走你的吧。”

司馬玉龍這一來可再不願去理冷麵金剛的反應了。同時,也落得顯點顏色給兩個魔頭瞧瞧,當下,他為了迷亂兩魔眼光,故意將五行真氣叫足,滲在武當輕身法一招“飛升紫府”

里,清嘯一聲,婉若龍吟,足尖微點,肩不晃,臂不張,飄飄然,冉冉上騰,如因風柳絮,如淡霞輕煙,覷定老柱一枝,騰身而起。

藉著落地的一剎那,他運足十成視力,遍掃樹頂,樹頂上空空如也,哪還有半個人影在?

司馬玉龍這一喜,非同小可。

司馬玉龍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他無暇多想,又是幾個騰身,眨眼出了庄宅。

此刻已是四更左右,司馬玉龍剛剛出城,護城河岸上已有兩個黑衣夜行人並肩當道而立。司馬玉龍仔細一看,兩個黑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一直懸在心頭的一劍和三劍。

司馬玉龍上前見了禮,同時問道:“兩位老前輩究系隱身何處?玉龍怎未覺察?”

一劍嘆了一口氣,三劍代答道:“一言難盡,回去再說罷,老弟。”

三人展開身形,僅眨眼工夫,便已回到江船上。

這時,中艙內點起了燈,一劍吩咐將船撐離岸邊十數丈遠近拋錨泊定。梅男也聞聲起身,一二三劍、梅男、司馬玉龍,五人圍桌坐定,首由三劍王奇報告此行動機及經過,他道:

前天黃昏時分,我在後梢閑眺之際,忽見一個年約十六七。端秀可愛的小姑娘在岸邊向著本船張望、因為對方是個年紀極輕的小女孩子,所以我也沒有在意。誰知道,就在那個小姑娘探望了一陣,面露失望神色,準備離去的當兒,小姑娘身後忽然走來一個年在八旬以上身穿黃衫的藍臉老人,藍臉老人的步履雖極從客,速度卻是快極,這當然逃不過我王奇的眼光,我當時雖然看出老人是一位武林健者,但卻未想到黑水黃衣藍面叟的身上去,想想看,我王奇今年才不過五十齣頭,此人謠傳死去已達五六十年之久,誰會想到死人還能復活?”

當時,藍臉老人在和小姑娘擦身而過之後,突然在小姑娘身前三四步處停步回身,老人睜着一雙驚奇的眼光打量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狠狠地瞪着藍臉老人,那個小姑娘並不忌生,二人相持了片刻,藍臉老人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小姑娘啐了一口,掉頭就走。藍臉老人微微一笑,用手向小姑娘身後遙遙一指,小姑娘立即木然痴立不動,藍臉老人右掌伸出,離小姑娘身軀尚有半尺之遙,小姑娘全身便已離地而起,跟着,藍臉老人就這樣將小姑娘托着走了。

我看出了事情大有蹊蹺,無暇顧及老人的驚人武功,連忙上岸隨後趕去。可是,等我上得岸來,一老一少已經走得無影無蹤。

我悶悶地回到船上,正好碰到施老二拉我轉述司馬兄弟的種種經歷,我登時恍然大悟,想出那位小姑娘可能就是天山毒婦前輩門下聞人小女俠。但我在施老二面前並未露出任何錶示,施老二性子比我躁,我已暗暗想到藍臉老人的來歷,只是一時不能決定它的正確性,萬一此魔真是黑水黃衣藍面叟的話,不是我王奇泄氣,別說一個施老二是白饒,就是咱們華山五劍聯手齊上,也是不成。”

碰上這種事,急也枉然,所以,當夜我建議梅侄停船,第二天,我便跟司馬小兄弟進城,其目的是探探動靜,順便將聞人女俠的相貌問個清楚,免得找錯人弄成笑話。

就在我們喝酒之際,我看樓下街上那個獨臂黃大押着一擔酒菜匆匆而過,當時心下一動,立即留下司馬兄弟,下樓盯上了獨臂黃大。走到一座巨宅門口,我又看到了那個巫山淫賊正和一個黑皮長臉,雙目精光閃射的老人低聲說話,神情似乎異常緊張,我怕雙方朝了相不方便,雖然我恨透了那個淫賊,也只有忍氣又退了回來。

半路上,我向一家店鋪借了紙筆,匆匆寫了大概情形,請楊老大或者施老二派出一人助我一臂之力,我的意思是想由我拚死去誘開那個藍臉老人,再由老大或者老二去搭救聞人女俠。

司馬兄弟走後,我又呆了一陣,直到天黑,方才外進巨宅的西廂后脊,也許我去得太早,違背了夜行人出動的規矩,所以並未遭到阻礙。

我始終伏在一個地方,只等船上去的人和我取得聯絡,我便準備按照計劃行事。二更將盡,我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悠細而陌生的聲音:“朋友,妄動不得,切記。”

說來慚愧,等我王奇循聲察看時,鬼影子也沒有看到半個。我王奇在當今武林中雖不是什麼頂尖兒的人物,但說能有人讓我聽到聲音而不令我看到他的人,屈指算來,尚不多見。

可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親身經歷了,能容我否認么?人家武功既比我高,又是一番好意,我王奇當然只好拜領。於是,我加倍小心地在原來的地方,靜候發展。二更將盡,司馬兄弟突然現身,我見了,幾乎嚇出一身冷汗。尚幸小兄弟身手靈捷異常,廳上那魔頭已是目不旁視,我還以為……

“什麼?”梅男不禁不安地插了一句:“他給黑水黃衣藍面叟發現了?”

底下由司馬玉龍將經過說了一遍。

司馬玉龍本想立即將劍轉交梅男,梅男搖搖手,微笑道:“且慢,大叔還有一段沒說完呢。”

二劍施敬也催道:“楊老大,當時你做什麼去啦?”

一劍楊雄可沒有三劍那般達觀,他經二劍一問,嘿然良久,方始深深地嘆了口氣,開始說道:

接到老三的條子,我於二更左右起程,我想不到這位司馬小兄弟的心思竟會如此玲瓏透徹,不聲不響地跟在我身後,直到他在老桂樹下伏身,我方始發覺,……且說我抵達老三條子上指定的那座巨宅之後,一徑上了前廳屋脊,就在我正擬往二進后廳躺下去時,我聽得耳邊風響,一抬頭,一條黑影如浮光掠影從我面前丈許遠近一閃而沒。我雖心驚於此人輕功之妙,但亦沒有在意,心想,既然來了,假如救不了人,對老三如何交代?

我繼續往裏竄,一棵巨大的百年老桂樹突然擋在我的眼前,從樹枝間望過去,后廳上有人正在喝酒。

我意思是想到那棵桂樹上面去,行動起來比較方便些。可是,偶一抬頭,桂樹濃校內忽然伸出一隻人手,它向我微微擺了兩下,我以為是老三招呼我暫等,於是,便在前廳屋脊上伏下身來。

這時,桂樹頂上傳來一個陌生而悠細的聲音:“為了很多人的安全,朋友,你最好別再往前跑了。”

我這才知道桂樹頂上並不是我們老三。

那人語意雖善,語氣卻有點刺耳。依着我楊雄平常的脾氣,不立起上去一劍連樹劈倒才怪!可是,我們老三是個精細人。他說那個藍臉老人可能就是三色老妖,決不會錯到哪兒去,武林中,什麼人都好惹,如果這座宅子中真有個三色老妖存在,實在犯不着拿自己的一世英名去斗這份閑氣。

所以,我只好打消更進一步的原意,守在原地……接着,司馬老弟進來了……司馬老弟進來的種種,剛才司馬老弟自己已經說過了,毋庸我來贅述。直到司馬兄弟抱劍退出,我知道驚險已過,同時又見西廂房有人長身而起,看去有點像老三,於是便在宅外和老三碰了面,隨後便在護城河旁攔會了司馬兄弟。

這是一個相當令人迷惑的謎。一劍、三劍、司馬玉龍都不認得他,看樣子他不一定就認得一劍、三劍和司馬玉龍。那人關心司馬玉龍等三人,可能是為了立場相同的關係,很顯然的,那人決不會是黑水黃衣藍面叟的朋友。

那人的武功是相當驚人的,雖不能超出三色老妖,但也相去無幾。三色老妖固然看破了他藏身樹頂,但老妖卻沒有發覺他於何時離去。

那人雖然沒有正面和老妖為敵,但從他通知司馬玉龍先走的語氣上看來,那人似乎並不怎樣忌諱三色老妖。

司馬玉龍年輕識淺輩低,不能認出那人的真面目,情尚可有。但身為武林知名,華山五劍中佼佼者的一劍三劍,居然也是一無所知,在一劍三劍來說,這算是栽到家了,但在眾人來說,卻更增加了這個謎的神秘性。

眾人靜了一陣,誰也沒有猜透半點端倪。

司馬玉龍於是從背後摘下那柄碧虹劍,雙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走至梅男跟前,高舉過頂,虔誠地致賀道:“物歸故主,但願貴派在貴掌門領導之下,日益其昌。”

梅男芳容頓整,盈盈起立,緩緩自司馬玉龍手上接過那柄碧虹劍。司馬玉龍一躬而退,一二三劍的臉色都顯得異常激動。梅男接過寶劍,左手執着劍柄,右手不住地敲彈撫娑着劍身,露出十分依戀珍惜的神情。

良久良久之後,梅男方抬起臉來,肅容向司馬玉龍懇切地道:“無由受贈謂之貪,梅男所不屑也者。然敝派以劍法為鎮山之學,而此創又為敝派金龍劍法之命脈,劍身雖只刻有三招訣式,但內會變化,卻極奇詭難測,本派歷代之高手皆系對此三招別有領悟,方能出人頭地,故此三招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華山派門下弟子在劍術上的成就,全憑各人的天賦,對碧虹三招的領悟深淺而達到某一個極度,故自此劍於二十年前失落後,本派在武學上所受的影響,簡直無法言喻。

“現在,托歷代祖師蔭庇,假如小兄弟之手,重獲此劍,大姊雖然愧感交集,卻不敢辭讓不受,小兄弟所施於敝派之惠,亦可謂大矣。大思不敢言報,惟有將此事列為敝派遺訓,千秋萬世,長系一片銘感了。”

梅男說畢,向身後一婢比了一下手勢,小婢立趨后艙,不一會捧出一隻製作精巧的錦盒,梅男慎重地將錦盒打開,從裏面取出一面長約八寸左右,淡紫細絹製作,上面綉有一條金光耀目的金龍三角小旗,執着小旗的牙柄,伸向司馬玉龍道:“此為敝派最高信物,其威力幾與掌門令將相等,今後小兄弟如有差遣或需求本派自掌門人以下,以及與本派有往還之其他門派,無不唯執此旗者之命是聽,伏望賢弟笑納。”

司馬玉龍慌忙起身懇辭道:“這是貴派之仁心仁報,玉龍何敢居功?高非王楊兩位老前輩見義勇為,玉龍怎會有緣得見此劍?現在璧還故趙,玉龍只不過一介之使,怎能冒昧領受如此大禮?”

梅男微微一笑道:“楊王丙叔之風義勇為,豈是無因?”

司馬玉龍知道梅男意指三劍純為報答活命之恩,才有捨身搶救聞人鳳之舉的,不知怎地,司馬玉龍忽然紅臉了,儘管梅男態度從容,語氣平談,但梅男每次隱隱約約地提到聞人鳳,司馬玉龍就感覺異常的不自在。

他垂首無言以對。

一絲神秘的陰影迅速掠過梅男那雙明若秋水的眼神。

梅男從座位上站起來,款步走至司馬玉龍跟前,將金龍三角小旗塞在司馬玉龍手上,司馬玉龍無法再辭,雙手接過,先向梅男致了謝,然後分向一二三劍各鞠一躬,同時說道:

“貴派此行,旨在討劍,如今寶劍已得,自無前往君山之必要,司馬玉龍自此請辭”

梅男黯然,三劍黯然。

不知怎麼的,司馬玉龍語調雖然清朗,心下可也有點凄然欲泣的感覺。短短數日相處,他發現三劍一梅都是那樣平易近人,一見如故,彼此間毫無隔膜。尤其是梅男,給予他這個自小孤苦伶仃,不知母親為何物的特異感觸。梅男比他只大四五歲,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年齡之差,但梅男和聞人鳳給他的印象截然不同,聞人鳳可愛,梅男可親。

他和聞人鳳在一起,總覺得對方稚氣未脫,他有長兄之責,處處想管束她,照顧她,唯恐對方出了差錯。

但他和梅男在一起,感覺則又不同了。梅男雖然沉默寡言,可是,她一開口,便令人覺得有如春風拂面之感、她那閑雅的舉止,柔和的言談,高貴的氣質,涵蓄不露的深情,實在令人感到可以信託依賴……

司馬玉龍是個聰明人,他在最確切的時間上提出了最確當的要求。

華山派被人敬重的地方就是該派一向淡泊於名利,和武林中黑白兩道皆少恩怨,非有必要,決不介於任何意氣爭。他們這次的君山之行,動機異常單純,目的只為了訪求碧虹劍。

他們並不知道江湖上有了一個天地幫,甚至他們討劍的對象已成了該幫的“金牌幫主”,現在寶劍已得,自無再往君山之必要了。

可是,該派連受司馬玉龍兩次大恩,假如司馬玉龍不先提出這一點,他們能先下逐客令或逕自折船回行么?君子不強人所難,司馬玉龍正好做到了。

這時天已亮,司馬玉龍重新向三劍一梅行過辭別之禮,正待趨出之際,三劍王奇奮然道:“小兄弟,王奇陪你到君山玩玩如何?”

司馬玉龍連忙遜謝道:“玉龍去君山之原意,不過是想探知一些有關天地幫的虛實動靜,並無其他積極作為。現在情勢突變,聽黑水黃衣藍面叟的口氣,天地幫禍心暗藏,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此魔尚在人間,不惜獻經延攬為該幫玉牌幫主,其欲有計劃的為害中原武林,蓋可想見。

“此事在目前尚少為外人所知,玉龍不但與五行公孫老前輩有約,且與師叔玄清道長亦有君山之約,前約為期尚早,后約亦無固定時地,玉龍此去,目地只在遇上師叔道長,告之一切,早為之謀,也不一定就去君山。王老前輩如有游賞洞庭名湖之雅興,改日玉龍一定奉陪也就是了。”

三劍王奇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一劍探首艙外吩咐靠船。司馬玉龍退出艙外來到甲板上,十個青衣女婢已替他整理好那隻僅有少許衣物和幾本書籍的輕便書箱,司馬玉龍接過,便往跳板走去。

身後忽然傳來梅男的聲音:“龍弟,以後你可得好好照顧那位聞人小妹妹。就說大姊也很想念她,假如有空,請到華山來,大姊在華山等你們兩個。”

音調極其柔和溫順。

司馬玉龍遙遙應諾一聲,心頭一陣酸楚,不敢回望,趁着黎明無人,微嘯一聲,咬牙騰身而去。

司馬玉龍上得岸來,順着岸勢,奮然狂奔,辰牌時分,抵達一鎮,方始放緩腳步。進鎮打聽,才知此地已距離岳陽不遠,此鎮名為星盤。

司馬玉龍到達星盤的那一天,星盤出了一件怪事。

星盤是小地方,一天卻出現了很多很多非商非賈的人物,那些人,三五成群,四六結隊,雖然在裝束上模擬着種種行當,有的裝成皮貨商人,有的扮成星卜者流,……不一而足。可是,他們只能瞞過一般普通人,如何能夠瞞得過司馬玉龍這一位大行家?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精充神足,英華內蘊。雖說不上每個人都是武林高手,但一般來說,均不是俗手。

這些人的數目異常之多,總數幾達百名左右,司馬玉龍既很吃驚,也很疑訝,他本無意於星盤停留;但在見到這種怪異現象之後,好奇心大起,立時改變主意,存心留下來看個究竟。

首先,他發現了一個趨勢,這股人並沒有全住人棧房,他們似乎以西街的“大福”客棧為護衛核心,很多人從那裏進進出出,另一部分人則在客棧四周,或遠或近的,藉著各異的身份徘徊流連。

這些人之中,身份又分兩等,能在客棧中進出的,身份似乎要比一般高些。

司馬玉龍看看天色尚早,便暗中擇定一個剛從大福客棧出來,有着一隻顯目的鷹鼻,神情極為驃悍的壯漢為目標,極其技巧的悄悄跟在那人身後,看他到底做些什麼?

鷹鼻出了客棧之後,昂然直走,一徑出了西門,直向江邊走去。

司馬玉龍系自正東方進鎮,西門外江邊是何情況他並不知道,他跟在鷹鼻壯漢身後,不一會已到江邊,……喝,好大的氣派。

五隻豪華的大江船,雁字排列。另有小船無數,散靠各處。

五隻江船中間的一隻,尤為特出。船身高出他船約有尺許。每隻船的艙面都有三五不等的船伙們在兩舷徘徊閑眺,狀極悠閑。

鷹鼻壯漢看上去異常威武,在走到江邊之後;卻顯得有點畏縮起來,他對中間那隻特大的江船,連正眼看一下的勇氣都似乎沒有。他越趄着走近最右邊的一隻。

向船上一個夥計比畫了一下手勢,意思像是說:“準備好啦!”船上的那個夥計點點頭,轉身進艙而去。岸上的鷹鼻壯漢彷彿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似地,神態立即顯得輕鬆起來。他輕輕吹起口哨,回頭重新向鎮內走來。

司馬玉龍等他快要走近身邊的時候,故意裝出一臉愁苦的神色,伸手將對方攔在路心,請問道:“大叔,我約了朋友在星盤鎮的大福客棧見面,但因人生地疏,不知如何個走法,大叔可否見教?”

鷹鼻壯漢見司馬玉龍提“大福客棧”幾個字,臉色大變,他急急地反問道:“你等什麼樣的朋友?”

司馬玉龍道:“一個販賣藥材的朋友。”

鷹鼻壯漢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重新朝司馬玉龍全身上下細細打量起來。好一會之後,壯漢寒起臉色,向司馬玉龍狠狠地說道:“換一個地方去等你的朋友吧,命玩掉了可不是耍的呢。”

司馬玉龍在心底罵道:好個孤假虎威的混賬東西,你嚇唬誰?司馬玉龍從這個壯漢的詞色之間,越發肯定今天星盤鎮內這批人,絕對不是什麼好來路。

一個突來的意念爬人了司馬玉龍的腦海,這裏距洞庭不遠,這批人莫非和天地幫有關?

司馬玉龍既然有了這種想法,他怎肯輕易將這個鷹鼻壯漢放過?

當下,他正等壯漢說完,故作驚慌的自語道:“有這等事么?唔,很可能……他販皮貨,好像只是個幌子,可是,是他叫我放心大膽來的呀……不然的話,他給我那塊牌子幹什麼?”

那個鷹鼻壯漢大概是不耐司馬玉龍的一身寒酸氣息,說完了前面兩句話,本想拔腳就跑,及至聽得司馬玉龍說到什麼“牌子”時,倏然止步,回過身來朝司馬玉龍重新盤問道:

“你說什麼?什麼‘牌子’?”

司馬玉龍心想:差不多了。

心裏這樣想,表面卻故意搖搖頭道。“抱歉得很,大叔,這個我卻不能告訴你。”

鷹鼻壯漢越發不肯走了。他又道:“那是一塊什麼樣的牌子?”

司馬玉龍搖搖頭道:“人無信而不立,在下既答應為朋友守密,豈可反覆無常,言而無信?”

鷹鼻眉頭緊皺,又道:“你那朋友我可能也認識,但你不肯說出他給你的是塊什麼牌子,我有什麼辦法?”

司馬玉龍佯喜道:“大叔也是他約來的么?”

鷹鼻壯漢含混地點點頭。

司馬玉龍湊近一步,故意壓低嗓音道:“他也給了你牌子么?上面可是刻的‘銀牌五,銅牌五,……金牌是幫主’等字樣?”

鷹鼻壯漢聞言凜然一震,猛退一步,諦視着司馬玉龍之面,不勝訝疑地道:“那是一塊什麼質地的牌子,他怎會交給你?”

司馬玉龍心想,假如說是一塊竹牌,分量可能不夠,橫豎是誆他的,索性誆個痛快罷,當下乃毫不遲疑地道:“是塊銀的……”

鷹鼻壯漢失聲道:“銀的?”

司馬玉龍點點頭,反問道:“大叔,這有什麼奇怪的?難道他給你的那一塊不是銀的?”

鷹鼻壯漢的額角開始見了汗,他此刻的神情異常矛盾,他對司馬玉龍彷彿肅然起敬,又彷彿要將司馬玉龍一把扼死。

他囁嚅地道:“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銀牌上還有些什麼?”

司馬玉龍裝成一派渾然,慢條斯理地又道:“牌上有個‘二’字,反面則刻着‘天地’兩個字,……那位朋友你沒見過么?他人很高,皮膚黑黑的,約莫六十來歲,一雙眼睛看上去很有神威,神情卻是冷漠之至。……那塊牌子現在就在我的身邊,大叔想看看嗎?”

鷹鼻壯漢臉色立顯蒼白,垂手低聲道:“小俠原為何派門下?”

司馬玉龍胡扯道:“大叔問在下的座師么,他老人家是丙丑恩科進士……在下不才,科場連北,偶爾在孝感和我那朋友相遇,他老很欣賞在下的才識,叫我趕來星盤大福等他,他說他將為我謀一個待遇優厚的西席,我說人地生疏,萬一等不到怎辦?他老沉吟了一會兒,便交給了在下這麼一個牌子,叫在下十八落燈以前趕到,凡是在大福進出的人,我都可以指使他,如果有人不聽吩咐,要在下記清那人長相,等他老來時再告訴他。”

鷹鼻壯漢臉色一慘,驀地撲通跪倒,泥首哀聲道:“竹牌九有眼無珠,原來相公是他老人家為本幫請來的西席貴賓,尚望相公多多包涵,小的這就陪相公前往大福安頓。”

司馬玉龍故做驚惶道:“大叔,這是怎麼回事?”

司馬玉龍故意使壞,嘴裏這麼說,身子卻沒有挪動分毫,而那自稱竹牌九的鷹鼻壯漢也就跪在當地,不敢擅自爬起身來。

司馬玉龍看他給折騰夠了,同時擔心為來往的其他幫徒所見,才拱手道:“大叔請起,有話好說。”

竹牌九如獲赦般一躍而起,異常巴結地低聲道:“相公隨我來。”

說著,偏身在前引路,司馬玉龍早有成算在胸,便也毫不遲疑的緊跟於後。不一會,大福客棧在望,司馬玉龍緊走一步,一把扯住竹牌九的衣角,指着大福客棧門口那些進進出出的人,悄聲道:“那麼多人是幹什麼的?”

竹牌九悄聲道:“是本幫接待一位貴賓哩。”

司馬玉龍知道,那位貴賓十有八九就是黑水黃衣藍面叟。他心下雖然明白,口裏卻道:

“什麼樣的貴賓,值得如此隆重?”

竹牌九悄聲苦笑道:“這是敝幫一大秘密,敝舵身份過低,只知受命整理護衛,貴賓是何許樣人,在銀銅竹各舵替次傳諭之前,實不知情。”

司馬玉龍故作猶疑道:“既是這麼說,在下怎好進去。”

竹牌九忙道:“相公身上既有那塊銀牌,便是例外了。你那塊銀牌的主人,在本幫中地位崇高無比,只要是他老人家吩咐你來的,裏面定有你的席位,相公何用擔心這個?”

司馬玉龍搖搖頭道:“不行,在下有生以來沒見這麼大的場面,進去了也是坐立不安,如有失儀處,豈不損我那位朋友顏面?”

竹牌九似乎不敢違拗,乃又問道:“如依相公之意,又該如何?”

司馬玉龍道:“星盤可有其他棧房?”

竹牌九道:“東街還有一家新大福,但規模可小得多了。”

司馬玉龍點點頭道:“好,那我就住到新大福去吧。”

竹牌九便又將司馬玉龍領至新大福,並且替他預付了房飯錢,臨走時,司馬玉龍故意交代道:“我那位朋友一到,就煩大叔告訴他我在這裏。”

竹牌九諾諾連聲,躬身而退。

司馬玉龍知道黑水黃衣藍面叟和冷麵金剛等人可能旦夕即至,他不敢寬衣安息,僅吩咐店夥計要來份飯菜,匆匆吃罷,命店夥計鎖上房門,推說出去看個朋友,就這樣出了店門。

這時,日已西斜。

司馬玉龍知道,這次接三色老妖,那個什麼金牌幫主一定會親身出面,金牌幫主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要看廬山真面目,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打算,天地幫原有的如雲高手且不去說他,單單一個黑水黃衣藍面叟就已經夠怕人的了。

前夜在新堤,他僥倖過一關,臨走時,冷麵金剛懷疑他已習成大乘神功,而向三色老妖進讒;老妖雖有侮意,但因不願失信於武林後輩,這才揮手放走了他。這一次,他又無意中假冒了冷麵金剛的名義,冷麵金剛一到,這個謊局立時會拆穿。那時候,就算三色老妖不屑和他這個小輩為難,冷麵金剛也決不會輕易放他過去。

冷麵金剛之所以有“冷麵”之號,就因為他這人一向行事缺情寡義,只要是他不順意的事,什麼樣毒辣的手段他都使得出。過去,人家都看在天龍老人的情分上,不敢也不願詆毀他,實際上,北邙兩絕,“笑臉彌陀”和“冷麵金剛”這兩尊名號給人們的印象大有天壤之別。

也不知道他為的是什麼,居然投入這個天地幫干起舵主來了,他並不是一個好色的人,天龍老人對他也算不薄,大乘神經也有比別人優先入目的機會,那他為的是什麼呢?這真令人迷惑不解。

所以說,若換了別人處在司馬玉龍的地位,趨避惟恐不及,那還有這份膽量一再的恣意與該幫為難?可是,這就是司馬玉龍與眾不同的地方,他只覺得他如果應該這樣做,他便這樣做,任何身外的阻撓,包括了死亡的威脅,除了更能激發他的一股雄心壯志外,一點效用沒有。

這就是大勇。

他出了新大福店門,沿街北走,走向荒涼之區。那是他智慧支使他的部分表現,他要先找一個人跡罕至的腳處,天地幫迎接黑水黃衣藍面叟決不會在白天,他得先養足精神,夜間方好施為。

就這樣,行行復行行,也不知道跑了多遠,他看到一條長滿雜草的小河,河岸上有一排密密的野樹,樹叢間露出一堆紅磚檐角,那是一座荒廢的土地廟。

太陽快下山了。

司馬玉龍心下大喜,腳步微緊。剎那來至土地廟前,這的確是個隱僻所在,可是,當司馬玉龍懷着一股喜悅的心情,躬腰走入狹小的廟堂時,他輕啊一聲,驀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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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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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神秘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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