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楊花仙子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爆竹聲中,黃安出現了皮膚黑黑的一對年輕的俊主丑童。
新正,初五,黃安東大街的新城隍廟前圍滿了人。
噢,賣藝的。
賣藝的全部是五個人,一個鬚髮皆白、精神矍鑠的老人和一個青布包頭、滿臉皺紋的老婆子敲打着鑼鼓。一個身材普通的中年人拿着一對飛索流星,飛短流長,吞吐自如地四面通住閑人,維持着場子。場子中心站着一對年輕男女,那個女的也還罷了,那個男的可英俊得緊。女的約莫二十四五歲,姿色中等,一雙眼睛卻相當媚人,她看你,就像愛上了你,欲笑不笑地,勾人心魂。男的看上去似乎是三十齣頭,劍眉星目、眼神如芒,威校四射,只是雙珠翻滾不定,透着一派機詐詭譎。
道具箱上飄着一面黃旗,旗上寫着:“四海雜耍團”。
這時,觀眾陣角已定,耍流星的那個中年漢子又向四周人群裝出笑臉招呼了一圈,然後走回場心,場心的男女向兩旁一退,鑼鼓密密地敲響了。
耍流星的漢子一個羅圈兒揖之後,隨即悶聲不響地將一對流星耍將起來。
只見他,左伸右縮,上拋下墮,或招手,或舉足,一會兒繞行急走,一會兒前進後退。
兩個拳頭大小的紫銅流星,連着一根約有兩丈長的絞絲軟索,有如一條雙頭靈蛇,滿空飛閃,活似漫天流螢。耍到急處,兩手齊放,索繞胸腹,上盤頭頸,下盤腿足,肩搖臂晃,驚險百出,妙趣橫生。
驀地一記響鑼,索收錘藏人群中響起一片掌聲。
漢子立在當場,臉不紅,氣不喘,雙手各執一星,笑容可掬地仰舉以拳,又是一個羅圈兒揖,然後朗聲發話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一陣鑼鼓聲。
“兄弟滿四海,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又是一陣鑼鼓聲。
“四海雜耍,小團體!兄弟黃大,小團體裏的小人物。心慌不能吃熱粥,跑馬不能看三國,好的在後頭,諸君子,耐點性子,小的只是唱的開鑼戲,不成玩意兒。”
漢子交代了開場白,又敲了兩下兒鑼鼓,這才抱拳正式宣告道:“四海一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志一同,嗜武威性。目的是以武會友,順便博點過路盤纏。賞賜固然拜領,較技更是歡迎。”
漢子說至此處,西首靜立的女人這時突然揚聲笑喝道:“呸,那漢子,我來問你。”
漢子漫聲應道:“娘子指教則個。”
女人笑道:“你有些什麼能耐,居然口出大言?”
漢子一拍胸,大聲道:“長拳十八打,沾衣十八跌,十八般武藝,樣樣皆精。娘子聽清楚點,我黃大一可說的是你。”
漢子說罷,做了個鬼臉,用手朝女人一指,躬身而退。
眾人哄然大笑。
東南角,人群中,一個青衣小帽,坐相甚為丑怪的小廝趁着眾人鬨笑之際,輕輕一扯他身旁一位身材修偉,皮膚黑黑,看上去頗為英挺的書生,悄聲道:“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書生注目場心,悄聲答道:“耍流星的就是竹牌一。”
丑小廝輕啊了一聲又道:“其他幾人呢?”
書生輕聲道:“現在還不知道。”
丑小廝道:“看樣子都是一夥吧。”
書生點點頭。
丑小廝又道:“那兩個老的地位可是高些?”
書生搖搖頭道:“不,應該是那個英俊的男子。”
丑小廝道:“你怎知道?”
書生道:“也許我會猜錯,不過,看下去吧,唔,噤聲。”
這時,那個年約二十四五,眼梢帶俏的女人已經在眾人鬨笑聲中款步走至場心。
女人在場心立定,周遭立即鴉雀無聲。
每個人都瞪直了一雙貪婪的眼睛。
女人分向四方微微一福,含笑開言道:“小女子黃素英,向黃安各位父老兄弟問好。小女子幼秉家學粗知三五路拳腳,與家兄黃大,投入四海,為的就是會會天下高人,四海豪傑,學兩手新招,增長几分見識,各位看官中,如有行家會人,小女子這廂候教。”
四面悄然。
自稱黃素英的那個女人見無人答應,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不屬的笑意,繼續含笑說道:
“想不到恁大一座黃安城,竟沒有一位方家,實在是遺憾之至。好好,小女子只有獨自現五了。”
人群中有人發出了一聲冷笑。因為觀眾全都屏息以待,寂靜中那一聲冷笑便顯得份外刺耳。那女人聞聲臉色驀然一緊,一個急轉,雙拳一抱,高舉平肩,朝向發聲的西北方面,朗聲招呼道:“請恕小女子失言,何方高人,即請現身指教。”
全場數百對眼光立刻全都集中向西北方,可是,西北角的觀眾此刻也均東張西望,自相尋找發聲冷笑之人,到後來,彼此面面相覷,根本就看不出那一聲冷笑究系何人所發。
那女子等了很久,見無人出面答話,冷笑一聲,逕自場心後退數步,立定身軀,抱拳左右一舉,然後左臂平伸,右臂曲於腰際,右手握拳,左手現掌,以“龍藏虎現”一式開了門戶。
跟着,左肘右橫,右拳前伸上搗,拳演“金龍戲水”,修地右腳急退半步,撲地半跪,左手上托,右掌五指虛抓。招變“餓虎卧平崗”。
再見她,跟身而起,雙掌平推,“雙龍出手”,雙單倏縮,“蛟龍入洞”。而後,“月里藏花”,“百鳥歸巢”,一招一式地引申慢演。手、眼、身、步、腰,渾然一體,精役氣,氣使神,一路拳法使將開來,着實可觀。
因為圍觀以外行居多,人群中便起了一陣竊竊私議。
有人說:“打得這麼慢,假如碰到個手腳快一點的,豈不糟糕?”
有人說:“唔,蠻好看的,比耍猴戲有趣得多。”
也有人說:“可惜我們黃安一虎不在家,假如他在,像這樣輕飄飄,沒有四兩氣力的拳腳,五十個一齊上,他老人家也對付得了。”
只有東南角上,那個先前發話的丑小廝這時趁着人聲喧雜,悄悄向他身邊的那個皮膚雖黑、五官卻極端正挺秀的書生問道:“龍哥,這是不是太祖拳。”
書生點點頭道:“並不是純粹的太祖拳,裏面雜了崑崙派的龍虎三六掌。”
丑小廝又道:“龍哥,你看此女功力如何?”
書生悄聲道:“比那個竹牌一高明些。”
丑小廝又道:“剛才是誰出聲冷笑,龍哥看清沒有?”
書生道:“沒有注意,等下子總會知道的。”
這時,一路拳法已經使完。女人又是一個回拳禮,抽身而退,先前那個耍流星,自稱黃大的漢子在一陣零星的掌聲中重新走入場心,他的一對流星已在和那女人擦身而過時交給了那個女人,同時從地上撿起了一隻錫盤子。
黃大立在場心,揚起錫盤大聲嚷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先請各位幫個場子,等下再看我們當家的絕活兒。”
說完,鑼鼓開始敲打起來,鑼鼓聲中,女人用流星逼住觀眾陣腳,黃大開始托着盤子收錢。
黃大托着盤子,沿着場子裏圈,自南而北,慢慢地走了過去,他一面揮手向觀眾表示謝意,一面卻翻滾着那雙極為有神的眼珠。在他經過的每一排人群中來回急速地搜索。所以,他盤子裏究竟收了多少錢,他根本沒有去注意。
黃大走了一圈,回到了那個一直靜立不語的英俊壯年男子的身邊,順手將盤子交給那個英俊的男子。
這時,東南角,人群中的那對主僕的神情微微地顯得有點緊張起來。
那個俊美男子接過盤子,約略張望了一眼,眼光過處,臉色突然大變。只見他輕輕一聲咦,同時伸手迅速地自盤子中取出一張紙團,展開了,紙團不過巴掌大小,俊美男子很快地看完后,嘴角上一個狠毒的陰笑稍現即逝。他輕聲喊口黃大,將紙團塞在黃大手裏,嘴角微呶,意思是叫黃大將紙團送給敲鑼鼓的兩個老人。
黃大一面走向敲鑼鼓的老人,一面偷眼向紙片上望去,臉色異常蒼白,神情似乎頗為激動。
俊美男子已經走到場心,他並不像那兩個自稱黃大和黃素英的男女,有着跑江湖藝人的那種特有姿態和流氣,他只微微向著正南,他面對着一方,微微拱了拱手,便算是和所有在場的人見禮。
拱完手,他也不自我介紹一番,便即直截了當地沉聲發話道:“剛才哪位朋友盛情留字,在下心領,請問那位朋友,是現在下場相見,抑或是另約地點晤面,在下無不遵命,請朋友一言為決。”
四周觀眾雖然十之八九都是外行,但人人生有一雙眼睛,俊美男子發現盤中有紙條的種種,當然均已落入眾人眼中,現在俊美男子又是如此這般地,以充滿意氣用事的腔調向觀眾發話,大家已有三分料着,定是有人對這個雜耍團留難了。
於是,人們開始竊竊私議起來。
東南角人叢中的那個丑小廝又向他身邊的書生悄聲問道:“龍哥,你條子上寫了些什麼?”
書生緊張地低聲急促地道:“‘金牌是幫主’……鳳妹,小心點,此人就是銀牌五。”
俊美男子見四周觀眾儘管眾議紛紜,卻始終沒有人挺身答話,臉色不由得逐漸難看起來。他雙手叉腰緩緩地旋動足跟,兩眼如寒電閃射似地朝四周輪掃了一圈之後,向後略退三數步,冷笑數聲,然後以滿臉不屑之色,眼角斜視虛空,陰側惻地發話道:“在下雖然不肖,卻也跑遍了五湖四海三江,會過了多少英雄豪傑之士,但就沒有見過有誰跟黃安這兒的人物一樣,閑事信手管,卻又膽小如鼠,畏首畏尾,活似娘兒們隔簾賣俏,笑煞人,羞煞人。”
說完了,放聲哈哈大笑,意態極盡驕狂之能事。
笑聲給每一個觀眾帶來了一股無名惱怒。
東南角人叢中的丑小廝輕輕推了他身旁年輕主人一把,書生輕輕捉住他的手,微微一搖,然後放下。丑小廝的黑臉上閃過一陣近乎紫色的紅暈,狠狠地瞪了書生一眼,復又回臉瞧向場中。
這時,原先發出冷笑的西北角上,突然有人大喝道:“好個目空一切的朋友,且讓我申公虎先來會會。”
話音落處,一個豹頭環眼,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擠破人層,走進場中,大踏步地向場心走來。眾人轟然喝了一聲彩。
場心的那個俊美男子見有人來,似乎喜多於驚,他很快地朝身旁黃大望了一眼,黃大毫無表情地搖搖頭,俊美男子立即露出了一臉失望神色。因為那個自稱申公虎的大漢已然逐步走近,他這才無可奈何地上前一步,抱拳一舉,勉強地笑道:“請將不如激將,好漢爺果然來了。”
那個自稱申公虎的大漢,在場中相距俊美男子五六步處立定鐵塔般的身軀,瞪大了一雙環眼,粗豪地吼道:“本人就是黃安一虎,剛自立煌歸來,聽到朋友口出大言,為了讓朋友知道黃安地面也有我申公虎這號人物存在,先請朋友亮萬兒,再請朋友亮招。”
俊美男子微微一笑,抬臉突然問道:“朋友知道‘金牌是幫主’這句話?”
黃安一虎被這兜頭蓋臉,突如其來,不知所云的一問,不禁怔在當場,茫然無措起來,俊美男子見狀點點頭,微微一笑,抱拳一拱,便即抽身退下。
俊美男子退下,黃大立即挺身補上。
黃安一虎在表現出他是個心地率直的精人,他還以為俊美男子和他說的是什麼江湖切口,可是,憑他不算膚淺的江湖常識,他就想不出“金牌是幫主”這句話代表的什麼意思!
現在,他見俊美男子既不自報字號,就在一問之後悄然而退,無異於有意折辱他。按武林中規矩,在經過對方要求之後仍然不肯報出自己字號的話,它只代表一種意義,那就是對方的輩分過低,根本不配自己以字號相示。再加上俊美男子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什麼“金牌是幫主”的話,他沒有接着上口,他不敢斷定這句話有沒有含義,假如這句話有它的含義在,他不懂,就表示了他申公虎的見聞不夠,想想看,他是黃安人,在黃安數百父老的睽睽眾目之下,他這張顏面怎生放得下來?
任何人處身這種情況之下也免不了會惱羞成怒的。
黃安一虎大吼一聲:“好小子,別走。”
吼着,便要拔步追去。
耍流星的黃大正好這時趕到,見狀橫身一擋,抱拳大聲賠笑道:“朋友息怒,四海黃大領教來了。”
黃安一虎停步忍怒叱道:“你是誰?去叫那個小子回來,我申公虎只找他說話。”
黃大冷笑一聲道:“假如我黃大奉陪不了閣下,閣下有的是機會。”
黃安一虎勃然大怒,吼道:“好好,姓黃的,就從你開始吧。”
吼着,腳下八字一分,抱拳於胸,以一招“玄機莫測”擺開門戶,雙目怒瞪黃大,喝道:“我是主,你是客,來吧。”
東南角人叢中的書生輕輕自語道:“正宗少林神拳……此人是少林俗家弟子?”
黃大看了對方的門戶架式也似乎微微一驚,但隨即鎮定下來,後退一步,也不立即架式,卻先含笑招呼道:“閣下原來是少林名派的高徒,失敬得很,在合手之先,黃大尚有一句話想先請教,不知閣下肯否通融?”
黃安一虎見對方居然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知道對方決非毫無來歷之人,同時對方的語氣也頗緩和,當然不便為已過甚,便即答道:“有話請說。”
黃大仰臉道:“閣下是否即剛才冷笑之人。”
黃安一虎詫道:“我申公虎剛剛抵達此地,幾曾冷笑過來?”
黃大知道對方不是慣於說謊的人,聞言臉色又是一變,忍不住回頭朝身後那個重新歸於沉默,兩眼機警地不住向四周搜索的俊美男子望了一眼,然後回臉裝出一種極其勉強的笑聲,向黃安一虎說道:“看來我們之間是誤會了,敝團所希望見到的是剛才對敝團抽冷子冷笑或是傳字尋釁之人,’閣下既然兩樣都不知道,我們之間實無平白損及和氣的必要。”
黃安一虎哈哈笑道:“朋友真會為自己打算,只是查明我申公虎沒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就肯大度寬容,可是,朋友你們將黃安父老兄弟,包括我申公虎在內,奚落了個夠,也就這樣算了不成?哈哈哈!”
眾人轟然喝了一聲彩。
黃安一虎的氣更壯了,笑聲越發洪亮起來。
黃大見黃安一虎沒有洽商餘地,冷笑一聲,便也立下了門戶。
雙方重新互道一聲請,黃大首先踏進左腳,左拳逕往黃安一虎肩窩搗來。黃安一虎喊得一聲來得好,現古肘,“藏頭露尾”,右掌橫胸平削,一招“靈禽剔翅”,反往黃大前胸砍來。
這位天地幫中的竹牌一舵還算機警,知道對方功力遠在自己之上,力戰不得,右腳一滑,一個退跳千字,閃開五尺左右。黃安一虎得理不讓人,哈哈一笑,腳踩連環,走中宮,雙龍過步,雙掌往黃大兩肩推去,其沉無比。
黃大雙掌一合,上身微挫,欲以童子拜佛來化解。別看黃安一虎人生得粗笨,心思卻極靈巧,黃大這一招童子拜佛似乎早已在他算中,待得黃大雙掌穿進自己雙臂,驀地吐氣開聲,喝一聲:“着!”兩臂左右一分,卸去黃大上頂之勢,上身往後微仰,右腳腳尖,通地一聲,着着實實地踢在黃大小腹之上,總算黃安一虎人還厚道,這一腳只用了三成力量,黃大悶哼一聲,人晃得兩晃,居然沒有倒得下去。
四周爆起春雷似地一陣叫好之聲。
只有東南角上的那一對俊主丑仆不但沒有附和喊好,見狀反而深深地鎖起了眉頭,彷彿黃安一虎贏了這一場比武,並不是好兆頭,而有點為他擔憂似地。
果然
黃大一臉蒼白,咬着牙,抱拳一拱,便即退向敲鑼鼓的那兩個老人身邊,由那個鬢髮皆白的老人塞給他一顆藥丸,黃大便在道具箱后盤膝閉目靜下來。
這一廂,黃安一虎高舉雙拳,連喊兩聲承讓,又向四周分別一揖,便想趁風收艙,就此下台。詎知那個自稱黃素英的女人卻在這時一個縱步,竄至黃安一虎面前,寒着一張秋水臉,冷冷地說道:“果然不愧名派高徒,黃素英不揣冒昧,也想請教兩招。”
黃安一虎哈哈笑道:“只要貴團瞧得起我申公虎,輪打一圈又有何妨?”
那女人聽得黃安一虎恁地一說,粉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她是氣紅了的,抑或是羞紅了的,當下只說得一句:“那就請恕小女子無禮了。”與發話同時,人已像飛燕一般平地縱起五尺來高,右手並起食中兩指,臨空直指黃安一虎的雙睛。
黃安一虎見狀大吃一驚,心想,這女人好毒,一上手便取要害所在,哪似尋常的武學印證?當下不敢怠慢,上身一斜,偏頭讓過這一招。同時,腳下一墊勁,向前一個分水式,揚掌便劈女人凌空雙腿。
黃安一虎的這個綽號雖然有點邪氣,因為藝出少林,久經熏陶,人卻相當正派。就以目前的這種形勢而論,不管四海雜耍團的這個女人的武功有多高,這種凌空撲擊的招式用來對付一個身材高大的對手總是不太相宜。黃安一虎假如是個下流的,只要犯上三分風險,採用右手“獅子開口”,徑抓對方雙乳,左手直臂“百步穿楊”,直探對方下陰,饒得這個女人身手靈活,也有一處閃避不開。
這是一種常識打法,而黃安一虎不屑為之,這種地方,便顯出了黃安一虎的高尚。
這就是俗語所說的善有善報。
假如黃安一虎沒有上述的高尚存念,而圖一時急功的話,黃安一虎可就要大慘而特慘了。
原來這個自稱黃素英的女人是一個苗人,因為生性淫蕩,且跟苗疆中一個異人學得了一身極其神妙的輕身功夫,能憑虛翻騰轉折,是苗疆中有名的“楊花仙子”,黃素英便是她的本名,因為出身蠻荒,無人識得,所以沒有改去本姓氏。她剛打的那一套摻雜了崑崙派龍虎三六掌的太祖拳只是她後來從別人那裏學來的,她打那套拳法是一種幌子,作用只是亂人耳目而已,她實在擅長的卻是一套異常奇詭的“楊花拂穴手”,拂穴手而冠以楊花,便是一種雙關語,既說明了她的楊花水性,又形容這種打穴功夫的輕靈飄逸。
剛才黃大一虎要是以“獅子開口”和“百步穿楊”來還擊她那招凌空撲擊的“畫龍點睛”,她一定會將計就計伸手一撥黃安一虎雙臂,而借一接之勢來一個出人意外的翻折,落向黃安一虎背後,從容施展毒手。
因為黃安一虎現在這種直劈對方小腿是一種虛式,發招時下盤穩實,縱然翻向他的背後,他也能從容門讓或旋身迎解,那麼一來,是否能夠得手就在不可知之數了。
且說楊花仙子黃素英見黃安一虎招式持穩,無機可越,恨得嬌叱一聲,人又似穿簾乳燕,從黃安一虎肩上斜掠過去,直至黃安一虎身後五尺開外落下立定,立定之後,一反常態,兩臂自然下垂,一步一步,從容不迫地雙睛註定黃安一虎,緩緩走來。
黃安一虎反給她這種悠閑姿態弄得莫名其妙,眼見對方逐步走近,卻仍無進擊之勢,一時之間,竟不曉得如何應付是好。他和這女人,一不,他和四海雜耍團全體,根本沒有深仇大恨,剛才勝了黃安一招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既然一口怨氣已出,他並不希望做得太過分。……可是,不管對方的姿態如何悠閑,現在總還在交手之際,人無害虎之心,虎有傷人之意,她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他怎辦呢?
黃安一虎為情勢所逼,只好後退一步,同時發話道:“娘子高招已經拜領,可否到此為止?”
楊花仙子全然無動於衷,雙睛仍舊註定黃安一虎之面,先是一聲冷笑,然後是咯咯一陣媚笑,媚笑聲中,全身突然向左側橫倒,說時遲,那時快,左手撐地,如立軸然,橫身急旋,一招“旋風聚花”,雙腳急如雨點似地掃向黃安一虎下盤。這個動作實在出乎黃安一虎意料之外,他是個直腸漢,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女人在笑得花枝亂顫之際竟會施出和表情分離的狠毒之着,而且動作那麼快,快到不容許一個意念的流轉。
饒得黃安一虎已經習得少林神拳決要,但人心險惡的體會仍是差了幾成火候,只見他眉頭一皺,虎腰一挫,幾乎跌坐當地,總算他是個鐵錚錚的漢子,雖然腿肚着招之處痛徹心骨,竟還咬牙抱拳說了聲:“佩服,佩服。”
這才踉蹌着往旁邊退開離去。
也許是圍觀之人太多,那女人並未趁勝追擊,一個鯉魚躍出龍門,挺身跳起,秀唇一撇,從鼻管中哼道:“我道黃安的領袖人物多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楊花仙子譏刺完畢,而向場子一端始終默立不語的那個俊美男子一擺縴手道:“抬傢伙,咱們走。”
黃安一虎又氣又疼,臉色煞煞發白,卻又無可奈何。
四周人群亂鬨如蠅。但那只是無拳無勇的人們遇到不平事件的通常現象,並不能發生什麼實際上的作用。
,這時候,東南角上的那個丑小廝忿忿地推着他身旁的書生說道:“上去!給這般傢伙點顏色看看。”
書生目注西北角,悄聲道:“且慢,事情還沒有完哩。”
書生話剛說完,西北角人叢中果然一顛一跛地走出一個形狀怪異的人來了。
只見此人約莫六十來歲,發蓬須結,左腿長,右腿短,手上拿着一根龍頭拐杖,走起路來前俯後仰,狀極滑稽。
那個俊美男子見到此人之後,臉色突然大變,神情極為難看,恨怒惶懼,兼而有之。他向敲鑼鼓的老叟老婦微一示意,便即擠入人叢中,消失不見。
那個跛老人對於俊美男子的迴避,直如視而不見,他一徑走到黃安一虎面前,舉起那根足有六尺來長的龍頭拐杖,點着黃安一虎的額頭,哈哈大笑道:“好個蠢傢伙,有眼不識泰山,還虧你自稱什麼龍呀虎的。”說著,回杖一指楊花仙子,大笑道:“這位楊花仙子的楊花拂穴手,威震苗疆,苗疆中人,誰人不知?何人不曉?”說著,又轉向黃安一虎,笑容突斂,冷哼一聲道:“蠢傢伙,得頭愣腦的,你以為剛才腿肚被踢只是普普通通的中了一招么?嘿,蠢傢伙,低下頭去,擄起褲管子看看吧!”
黃安一虎的臉色變了。
楊花仙子的臉色也變了。
東南角上,少年主僕的神情一緊。
四周圍觀的閑人,神情也是一緊。
黃安一虎怔了一下,果然俯下身子,從腳面上一把擄起褲管,眾人定睛望去,啊呀,不得了,右腳腿肚側面,足有兩巴掌大小,一片紫黑。
跛足老人這時冷笑着又道:“渾傢伙,若非老夫湊巧碰上,老夫的後塵,你小子是步定啦。”
跛足老人說罷,倏地掉轉身軀,兩眼如寒星冷電似地註定楊花仙子粉面,嘿嘿冷笑了好一陣,然後沉聲喝道:“你師父桃面騷狐現在何處?”
楊花仙子此刻的神情緊張至極,只見她全神戒備地連退了數步,然後,勉強鎮定地瞪着俏目,囁嚅地出聲問道。“你,你老就是崑崙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
跛足老人見問,仰天哈哈江笑,笑聲高亢人云震耳欲聾。
楊花仙子見狀,往後又退了二步。
跛足老人哈哈大笑道:“楊花仙子,你擔心個啥?我這個跛仙翁的稱號雖是你那騷狐師父於四十年前所賜,但那時候你還沒有出世呢,說什麼我老頭子也不會在你這個小輩身上為難。何況,你那騷狐師父自從暗算了我之後,她也自知闖下滔天大禍,隻身遠趨苗疆,數十年來,從不再在中原露過面,論理,就憑這一點,也就足夠兩相消抵的了。可是,老夫今天見了仙子展露的這一手,不禁勾起了四十年前的往事而將想法又改變了,騷狐既然教出了你這樣的徒弟,足證她在德行方面,並未進步多少,因此之故,老夫一客不煩二主,如有機會,煩仙子傳個信給那個騷狐師父,就說我姓方的和她之間的一筆賬是越陳越香,哪兒碰上哪兒算。”
跛足老人說罷,也不等楊花仙子再說什麼,走上一步,一把抄起黃安一虎,順手放在肩頭上,那麼一副鐵塔般的身軀,到了他的手裏,直如舞弄燈草蕊一般,他將黃安一虎扛在肩上,喊了一聲借光,便即分開閑人走了。
這一廂,閑人逐漸散去。
楊花仙子花容無色,咬着牙,幫着黃大收拾雜耍道具。那個看上去似為四海雜耍團的軸心人物,天地幫中的銀牌五號,人生得異常俊美陰沉的壯年男子也就一直沒有再露過臉。
東南角上的少年主僕只剩下那個英挺的黑皮書生,那個黑而且丑的小廝已在俊美男子抽身悄退時消失不見。
新正年頭,黃安城裏熱鬧異常。
時近晌午。
四海雜耍團剩下來的二老一壯一少四個人,由黃大挑着兩隻道具箱走在前面,踽踽而行走向南城門。他們遠遠的身後。有一個黑皮英挺的書生,不即不離地遙遙跟着。
走到一條十字街,黃大挑着道具箱,頭也不回的直往南門城外而去,另外的老叟老婦則同着那個冶盪俏騷的楊花仙子折轉西向而行。
黑皮書生站在十字街心,略一躊躇,便也往西而去。
舊曆初五是個財神日子,有的商店要等到十八落燈之後才開店門,也有幾種營業是揀定初五送完財神就開門的,在黃安來說,茶館、旅店便是其中的兩種。
走着,走着,楊花仙子等一行進了黃安中心區“四方”茶樓,黑皮書生故意彎到街角買了一包鹽水花生,一面隨意剝着,一面也踱了進去,上得樓,在三人不遠處揀了一副座頭。
要妥了茶點,隨意地吃喝着。
楊花仙子等一行似乎在等什麼人,無意中,楊花仙子偶然回過頭來,見到了黑皮書生她先是一怔,但隨即在黑皮書生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來。
黑皮書生故意望向窗外,裝做不見。到後來,微咳一聲,別轉臉來,也往楊花仙子望過去,四目交接如電相觸。楊花仙子掩口媚然一笑,黑皮書生赧然地低下了頭。
司馬玉龍心想:這女人的媚術好厲害。
司馬玉龍又想:原來那個持拐跛足老人便是崑崙派駝跛二仙翁方斌,今天可算在無意中又開了一次眼界。
崑崙派雖然也是當今武林六大名派之一,但崑崙派不像少林、武當兩派,佛道俗兼收,高手如雲,弟子論千,也不像北邙派有“兩絕三瘟一條龍”。和衡山派有“四尊七老”外加數不清的門下徒眾。甚至連華山的“五劍一朵梅”也比不上。
崑崙派的知名人物只有兩個,駝仙翁丁康,跛仙翁方斌,合稱崑崙兩仙翁。
崑崙派並不是沒有弟子,只為兩仙翁遭遇特別,一身殘疾均為後天所致,故該派對武功分外注意,門下火候未成,絕不準下山一步,縱使不耐深山寂寞,苦求下山行道,也不許打起崑崙旗號,違者殺無赦。
所以,提起崑崙派,人人都知道駝跛仙翁。
崑崙派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該派沒有掌門人,二仙翁地位平行,說該派沒有掌門人固然沒有錯,假如說崑崙派有兩個掌門人也頗符合事實。
崑崙派僅以駝跛兩仙翁之名,便能列身武林六大派之一,由此也可想見駝跛兩仙翁在武學上的成就是如何驚人了。
司馬玉龍因為師長們不願輕揭一派長者已往之短,所以只知道二仙翁之“駝”“跛”皆為昔年強敵暗算所致,但不明白致駝致跛之始末詳情,今天,他算是在無意中清楚了“跛”
的由來了。
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只要楊花仙子或是她的師父桃面騷狐二人中有一人和天地幫有了淵源,自己這一方,在將來和天地幫總結算時,又多了兩個強硬的幫手了。
司馬玉龍心想,他師叔玄清道長既然為他和聞人鳳改了臉形膚色和嗓音,就是為了要他倆相機打人天地幫內部,訪求虛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既有楊花仙子這一條路好走,我司馬玉龍何不如此如此?
司馬玉龍主意既定,立刻在臉上換了另外一副表情。
他也不時朝楊花仙子偷望一二眼,表現出一種慕戀而又羞怯的姿態,直逗得楊花仙子嬌靨涌霞,秋波欲滴。司馬玉龍又故意喊來店夥計,大聲道:“夥計,你們這兒點心真不錯,我打算煩你到後面悅來棧去一趟,我還有個朋友住在那兒,很想請他也來這兒嘗嘗這兒的珍味如何。”
夥計賠笑道:“客官,真是對不起得很,敝店規模小,人手不夠,今天客人多,生意忙,實實在在走不開,尚望客官原諒則個。”
當司馬玉龍和店夥計對話之際,楊花仙子雖然沒有往這邊看過來,但是司馬玉龍看得很清楚,楊花仙子一直在傾神注意聽着,司馬玉龍的本意只是想讓楊花仙子知道他住在此地的“悅來棧”,現在目的已達,店夥計既然說沒有工夫去,那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他故意顯出一副失望神色,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夥計便含着一臉抱歉意味,哈哈腰,下樓而去。
這時,楊花仙子突然引頸向那一對老年男女低聲說了幾句話,老年男女點點頭,只聽得楊花仙子說了句:“我先回去了,你們等他吧。”說完,便起身下樓而去。
楊花仙子走至樓梯口,還回頭朝司馬玉龍拋來一個極其動人的媚笑。司馬玉龍為了表演逼真,便也痴痴地朝她望着,隨之又裝作有所警覺似地,迅速地低下了頭。
這段時間,司馬玉龍發現了一個很費解的現象,就是那一對老年男女在詞色之間似乎對楊花仙子甚為尊敬,而司馬玉龍看得出來,那對老年男女的武功絕不在楊花仙子之下,假如天地幫是以武功高低來排名位的話,那對老年男女的身份地位一定在楊花仙子之上,那麼,他們兩個為什麼還表現出那種敬佩態度?
這裏面當然有它的微妙原因在,只是司馬玉龍目前無法知道而已。
楊花仙子一走,司馬玉龍也感到沒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了。他又耽了半盞茶光景,便也下樓結賬走出了四方茶館。
回到悅來客棧,聞人鳳已經回來了。
司馬玉龍笑問道:“怎麼樣,有沒有發現銀牌五的落腳地!”
聞人鳳恨聲道:“那個笑臉彌陀真惹厭。”
司馬玉龍失驚道:“什麼?笑臉彌陀?他老人家又出現了?”
聞人鳳怨道:“怎麼不是!我追到南城門口,打橫地里突然走出一人,一頭撞在我的肩胛上,看上去不着力,我卻給送出去一丈來遠。當時我大吃一驚,心想,這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能耐?以我聞人鳳耳目之靈,居然沒有逃避餘地?因為我隱約地發覺來人是個男的,心頭怒火陡升,霍地煞勢旋身,才待有所施為時,我怔住了,嘿,不是他還有誰?只見他,五短身材,圓圓臉,疏眉細眼,荔子鼻,荷包嘴,立在當地,正衝著我露齒而笑,他見到我怒瞪他,擠擠眼,扮着鬼臉笑道:‘此人追得么?’我當時沒好氣地道:‘有什麼追不得?’他笑道:‘真是個小娃兒,連羊肉往虎口裏送都不知道。’說著,細眼一翻,隨又露齒一笑,掉頭而去。我回頭向南城望去,那個銀牌五已然不知去向。我再回頭看笑臉彌陀時,也已不知去向。於是,我就這樣回來了。”
司馬玉龍點點頭,正色道:“他老人家雖然遊戲風塵,放浪不羈,但對我們兩人卻似乎特別愛護,那個銀牌五,到目前為止,我們並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誰,老人家既然橫身攔阻,自然有某種追不得的原因在,此人到底是誰,這一兩天內我們就會知道了……”
聞人鳳露出一臉驚奇之色,忿然道:“你有什麼把握能在一兩天內打聽出此人來歷?”
司馬玉龍將茶館內定計引誘楊花仙子上鉤一節和聞人鳳說了,同時將那塊天地幫的竹牌以及各次接獲的留柬,一起取出來交給聞人鳳道:“鳳妹暫且收着,以免留在我身上露出破綻。”
聞人鳳默默接過,撅起一張小嘴,顯得很是不願意。
司馬玉龍湊身過去,輕笑道:“聞妹以為有何不妥?”
聞人鳳呼道:“妥極了,有何不妥?必要時,又何妨將計就計,弄假成真?”
司馬玉龍驀地抄起聞人鳳雙手,囁嚅顫聲道:“希望……鳳妹信任我,玉龍如果……皇天在上……玉龍一定……不得好……”
一陣清香撲鼻,一隻縴手已經掩上司馬玉龍之口。
二人紅着臉,相對一笑,兩心相印,兩情如蜜。
這一夜,二更將盡,黃安說來棧後進廂房上,突然出現一條靈巧的身影。
四廂岑寂,只有西廂一側尚有一個房間內有燈光外露,且微有吟哦之聲隱隱傳達於戶外。房上黑影,略一審視,立即像狸貓似地,輕輕縱上了有燈光的這一間。只見她,上身向下一翻,二個倒垂簾式,人已掛在窗口。
這條黑影就是楊花仙子已是毋須交代了。
楊花仙子見窗上糊着一層厚厚的竹紙,便伸出細紅圓潤的舌尖,輕輕頂在竹紙上,舐出一道蠅翅小縫眯眼望將進去,只見房裏案后坐的正是日間和自己眉目傳情的那個黑皮書生,黑皮書生此刻正披着一件黑狐裘,坐在燈下,面前攤着一本線裝書,一手托腮,出神地輕吟道:“……今宵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楊花仙子聽得芳心蕩漾,心想,真是個識趣的人兒,他也似乎在害着單相思哩。她本想就此下去現身相見,但見黑皮書生眼神清澄,英姿颯爽,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武功?藝業如何?對自己是否真心慕戀?為了仔細,實在應該先予試探一番。假如武功高深,且對自己真箇有意的話,由自己享用之後再薦去總舵,萬一幫主賞識,豈不是自己的大功一件?
楊花仙子打好如意算盤,立即翻身上屋,從懷中取出一塊黑紗罩上,然後跳落院中,輕輕在窗門上敲了幾下。
裏面沉聲問道:“外面是誰?”
楊花仙子並不答話,同時發出兩聲嘿嘿冷笑。
裏面響起了腳步聲,一會兒,門開了,黑皮書生緩步而出。楊花仙子想試試他能不能躥房越脊,便一聲不響地首先上屋,一面注意着黑皮書生的動作。
只見書生抬頭朝屋上望了一眼,帶着幾分怒意地自語道:“好大膽的小輩,腦筋居然動到我余某人頭上,嘿嘿,也不先打聽打聽我余某人的師父是誰?嘿嘿嘿。”
楊花仙子見黑皮書生一面發著狠,一面擄起衣袖,走到院心,先打量了屋檐的高度,然後又退後幾步比畫著勢子,往前猛衝,同時吐氣開聲以助氣勁之不足,如此這般,方始勉勉強強地上了屋面。楊花仙子差一點沒笑出聲來。
楊花仙子見黑皮書生的能耐有限,不禁感到又是歡喜又是失望。憑他這副笨拙的身子,連竹牌的資格都夠不上,限於幫中規定,他怎進得了總舵?另一方面,由於黑皮書生不是一個大行家,她算是吃穩他了。就憑他上屋的這一手,無論如何,不管是用強用敕,他也無法逃出她的掌心了。
因為這裏是城中區,不便作手腳,她想將他引開一點。
她又是一聲冷笑,然後領先向空曠處縱去。她怕他跟不上,腳下只用了三成功力。
司馬玉龍心底暗笑道:不要臉的女人,饒你全力施為,看你家小爺可有能耐將你追上?
就這樣一先一后,約有盞茶光景,二人便已來到了西城腳那座廢棄的城隍廟前。
楊花仙子停步回身笑道:“喂,你師父是誰值得你亮出來嚇唬人?”
司馬玉龍故意氣咻咻地喝道:“賊女人,你可站穩了,黃安一虎申大俠便是家師,你若是個識趣的人便乖乖地隨我去我師父那裏,聽候他老人家發落,作為我姓余的新年謁師的見面禮。”
楊花仙子咯咯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就是黃安一虎的門下,怪不得”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驀然想及面前這人並不是她隨便可以拿來逗弄的對象,假如貪圖一時的口邊春風,傷了對方的自尊,再想彌補雙方情感的裂縫那可就為難了。
她只說得一半,便即改口道:“喂,我問你,你是什麼時候來黃安的?”
司馬玉龍故意沒好氣地答道:“今天來的又怎樣?”
楊花仙子緊張地又道:“你可曾去東大街看過什麼熱鬧?”
司馬玉龍已經知道對方想明白他有沒有看到她用腳傷黃安一虎的那一幕,以便決定對面前這個黃安一虎的徒弟的下手方式,便扯謊道:“我是午前方到此地賊女人,你問這些作甚?你若再支吾其詞,可別怪我鐵掌余仁手狠心辣。”
真絕,他又為自己封了“鐵掌”的綽號。
楊花仙子雖然為司馬玉龍這種幼稚的狂妄逗得直想笑,但她始終沒敢笑出聲來。她現在對這個黑皮書生自以為已經有了充分了解,沒有拖延的必要,便從臉上一把扯去黑紗,往前走上兩步,媚聲媚氣地笑說道:“讓你看個清楚吧,我是誰?”
司馬玉龍故意猛退一步,失驚地道:“你,是你?”
楊花仙子一連聽到兩個“你”字,芳心舒貼至極。不由得又上了一步,柔聲道:“外面風大,我們到廟裏坐坐如何?”
司馬玉龍只是搖頭。
楊花仙子又上一步,低聲盪笑道:“你為什麼搖頭呢?”
司馬玉龍故意酸溜溜地道:“男女授受不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娘子不伯褻瀆了神明么?”
楊花仙子又皺眉怨道:“你這人真是善變,白天看你那副樣子,晚上又在燈下念那種艷麗的詞句,而現在卻又……你這人也真是。”
司馬玉龍裝着不勝赧然地低頭細聲說道:“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性也。”
楊花仙子聽得心花怒放,故作幽怨地又道:“君既有意,怎不容小奴家略輸款曲?”
司馬玉龍搖搖頭道:“發乎情而止於禮,義也。余某雖然出身寒微,但多少也讀過幾天聖賢書,豈能違義而行事?”
楊花仙子患道:“依你該怎樣?”
司馬玉龍沉吟了一下道:“小生此來黃安,除謁師外別無他事,身邊也只帶粗童一名,姑娘如不……姑娘如不嫌棄,明天日間敢請屈駕移玉到小生寄寓之處茶敘,假如,假如姑娘一定……我們不妨就在這塊青山石上坐下來談談。”
楊花仙子聞言大喜,立即柔順地搶先往石上坐下。
她雖然是個生性淫蕩的女人,但不見得是見一個愛一個,縱然面首成群,其捨身相救的動機很可能是不耐孤眠獨宿而採取的權宜之計。她現在對司馬玉龍可說是由衷生羨,她不但愛他,更希望被他所愛,既希望他愛她,先決條件便是不能讓他看輕她。
不論男女,不論其根性之良莠,他(她)們都有一種原始的情感,那種情感便是世上最真實的東西。假如某人沒有,便是那人沒有遇見發泄的對象。如果一個人懷着自已原始的真情而原封不動的死去的話,此人所給世人們外在的觀感,便是冷酷無情或者殘忍變態。
所以,像楊花仙子這種下賤、淫蕩、陰毒的女人一旦變成異常柔順賢淑,並不是一件值得駭異的事,其原因是她面對着的是司馬玉龍,一個誘發了她真情的男人,假如她現在離開他,立即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殺一個人,既不算意外,也不是矛盾,因為真情不能分割,那人既不是司馬玉龍,她便不能以情制性,防止那些防不勝防的意外事故。
司馬玉龍知道此女關係重大,現在既已制止她的野性,為了探求天地幫的內部機密,不得不欲取姑子略示溫柔了,他見她已坐下,便也在她身旁二尺遠的另一端趑趄着坐了下來。
楊花仙子見司馬玉龍業已就範,不禁送來一個極其誘人的微笑。同時輕聲問道:“剛才你說什麼?你叫余仁?”
司馬玉龍點點頭。
她又道:“府上哪裏?”
司馬玉龍道:“襄陽府,你呢?”
楊花仙子道:“黔南。”
司馬玉龍故意訝道:“苗疆?”
楊花仙子微微一笑道:“我像苗人嗎?”
司馬玉龍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因為我沒見過苗人。假如說苗人女子都像你這樣美,就是生為苗人又有何妨?”
楊花仙子狠狠地瞪了司馬玉龍一眼,旋又低頭噗哧一笑,嬌聲道:“想不到你倒真會說話。”
這個歷經情慾滄桑的女人卻是頭一次嘗着了初戀滋味,你說“真情”這樣東西可怪不可怪。
司馬玉龍異常內疚,他總覺得以違心之言來騙取一個女人的情感是一種罪惡,雖然楊花仙子不是一個正當的女人,雖然他採取這種手段是為整個武林利益,可是……可是,除此以外,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此刻已是三更將盡,司馬玉龍暗將牙關一咬,決計暫守權宜,利用一去不再的寶貴光陰,將天地幫的內情套問一個粗枝大葉,以便提供師長們參考,早日採取對策,免得養奸成崽,造成武林浩劫遺害千古。
司馬玉龍想罷,裝出笑臉親切地問道:“女俠不遠千里而來中土,所為何事,作何營生,小生有幸與聞否?”
楊花仙子怔得一怔,隨即極其自然地笑答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中原之富貴繁華,人所盡知,黃素英自懂人事以來,無時無刻不心嚮往之,只恨缺乏機緣而已。說來真巧,大前年,適有中土人士組成四海雜耍團獻藝黔中,素英不揣冒昧,挾技自薦,幸獲團主賞識收錄,總算僥倖遂了平生之願。”
司馬玉龍故作痴獃地又道:“雜耍團?那一定擁有很多身懷絕技的團員嘍!”
楊花仙子微微一笑道:“一共五個人,算多嗎?”
司馬玉龍心想:到目前為止,她尚沒有將事實捏造,也算難得的了。
當下又問道:“只有五個人?那怎能稱之為雜耍團。”
楊花仙子笑道:“雜耍者也,美其名稱而已。事實上,和一般江湖賣藝並無分別,全仗各人皆有一身個別的武功,湊合著混幾個盤纏罷了。”
司馬玉龍趁機恭維道:“以女俠這一身出神入化的輕身功夫,大概是團里的台柱了?”
楊花仙子咯咯地笑道:“好弟弟,你以為姊姊這點能耐很了不起是么?”
司馬玉龍含混地點點頭。
楊花仙子笑不可抑地戳指輕點了司馬玉龍的額角一下道:“傻小弟,你真是個井底之蛙。四海雜耍團雖然只有五個人,你姊姊只輪着倒數第二名。你把姊姊看得恁地高不可測,也只怪你沒遇上一個知名的師傅罷了。”
司馬玉龍故意認真地點點道:“這倒是真的,我只聽人說起當今武林中有幾大派,幾大派有多少多少的高人異士,只可惜機遇有限,活到二十來歲,一個名手也沒碰上,今晚碰到姊姊你,已算是生平僅見的高人了。”
楊花仙子訝道:“你師父黃安一虎沒跟你提起過?”
司馬玉龍埋怨道:“他老人家一開口便是少林派和少林派的神拳,問起其他,他老人家便支吾其詞,不肯多說,直到如今,我也弄不清他老人家用意何在。”
楊花仙子點點頭,輕嘆一聲,以不勝憐恤的口氣說道:“這也不能怪你師父,他既是個在家人,在少林派,他也只能算是一個俗家弟子。按少林派之寺規,一個俗家弟子是無法得授本門心法的,既然得不着少林派的本門心法,能耐有限是可想而知的了。你師父假如讓你知道了當今武林中的名派如林名手如雲,他自己豈不立即黯然無光?自尊心是人皆有之的,哪個師父願意自己的徒弟把自己看得微不足道?”
司馬玉龍由衷地佩服這個女人的世故老到。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又道:“英姊遍游四海,見聞廣博,可否將當今武林大勢說與小弟知道,以增小弟見識?”
楊花仙子朝司馬玉龍望了一眼,同時將身軀移近了一些,以極慈祥的口吻緩緩說道:
“當今武林計有六大派,一支系,外帶數位世外奇人。六大派是武當、衡山、北邙、少林、崑崙、九華。五行山五行怪叟獨脈單傳,為一支系。世外奇人首推天山派的天山毒婦和威震苗疆的桃花女俠。餘下雖然尚有他人,但皆不足與上述各門派相提並論。”
司馬玉龍故意顯出異常好奇地哦了一聲道:“照英姊這樣說起來,我可真是一個井底之蛙了。”
楊花仙子興緻勃勃地道:“可不是嗎?武當派,一子五清,道俗弟子上千,可謂為當今六派之冠。衡山派有四尊者,七長老,弟子論百,亦屬不弱。少林派亦為僧俗兼收,在掌門人正果禪師領導之下,聲威之盛,足與武當媲美。北邙有著名之兩絕三瘟一條龍,武學精絕,武林為之側目,崑崙兩仙翁,功參造化無人敢惹,武林黑白兩道,聞名喪膽。華山派,五劍一朵梅,為天下劍術之祖,各派推崇。至於五行山傳人五行怪叟,武林中尊之為武林第一人,雖然有點誇張,但在當今武林中要找出可以和他相匹敵的人物,卻也難乎其難。其次說到天山毒婦和桃花女俠,更是武林雙葩,武功之高,高不可測。”
司馬玉龍知道快近正題了,便又輕描淡寫地道:“武林之大,異人之多,依英姊這等說來,簡直是駭人聽聞。那麼,你們四海雜耍團又憑什麼能耐,能夠賣藝各地而不慮遭到挫折?”
楊花仙子微微一笑道:“那還不是靠了我們團主的交遊?”
司馬玉龍倦裝幼稚地道:“你們團主姓甚?難道他比六派中名手的聲名更大?”
楊花仙子毫無防範地道:“我們團主姓孫,他的武功雖不能在當今武林中超群拔萃,但算來也是很可以的了,尤其是一手無出其右的暗器……不過,關鍵還不是這一點,主要的是我們團主和另一個新興的幫派有着深厚的淵源。”
司馬玉龍心頭驀地一震。
什麼?那個俊美的男子姓孫?孫顧影?巫山淫蛟?武功遠在北邙三瘟之上,暗器天下無雙的巫山淫蛟孫顧影?
噢,對了。
怪不得笑臉彌陀阻止聞人鳳的追蹤,同時警告她是羊投虎口,照這樣說來,天地幫中的銀牌五舵就是巫山淫蛟孫顧影是毫無疑問的了。
另一方面。因為楊花仙子已經將話題漸漸拉近天地幫,司馬玉龍的心情不禁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
楊花仙子見司馬玉龍沉吟不語,不禁低聲微笑道:“傻小弟,你在想什麼呀?”
司馬玉龍聞聲一驚,連忙定神笑答道:“我在想哩!”
楊花仙子柔聲道:“你想什麼呀,傻小弟?”
司馬玉龍道:“我在想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麼幫派,你們孫團主既然能仗着它的勢力四海無阻,難道那個什麼幫派的聲勢還在當今武林六派之上?”
楊花仙子噗哧一笑道:“傻小弟,你問這些作甚?”
司馬玉龍故意正色說道:“武林動態為吾輩習武之人應有的常識,只可惜我余仁命不逢辰,沒有拜到名師,苟活到二十來歲,還是這樣懵懵懂懂,孤陋而寡聞,今幸遇着英姊,對武林大勢如數家珍,那得不求知若渴?假如英姊厭煩此一話題,而就此打住也是未嘗不可。”
楊花仙子想不到她居然成了意中人心目中的偶像,心底那份喜悅也就夠她陶醉的了,假如她換了話題,她還能保持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嗎?如果不能,那她為什麼要換話題?於是,她連忙賠笑道:“傻小弟,姊姊幾曾說過不願告訴你來?”
司馬玉龍索性賣乖地道:“那個幫派叫什麼?在哪裏?英姊能介紹我也加入么?”
楊花仙子沉吟了一下,為難地道:“仁弟。你問的這三個問題中,姊姊只能為你解答一個半。”
司馬玉龍故意笑道:“英姊說話也真趣,什麼叫做一個半?”
楊花仙子鄭重地道:“我能告訴你它叫做天地幫,卻不能告訴你它在哪裏。至於入幫的事,我介紹可以,但你入了幫卻不會有什麼好處。”
司馬玉龍故意大訝道:“這怎麼說?”
楊花仙子道:“天地幫籌組已歷三年,在不久的將來,本幫即將向外宣佈幫名,雖然目前時機未至,但我以……在該幫還不算低的身份宣洩這點小小的秘密尚不為過,至於總舵所在,不但幫外人不應知道,即使已經入幫,如果地位在……在……在我黃素英之下,也一樣沒有這種資格。”
司馬玉龍又道:“為什麼帶我入幫沒有好處呢?英姊入幫的好處在哪裏?”
楊花仙子搖搖頭,嘆了口氣,但又立即笑了起來,無可奈何地,帶着一絲幽怨意味說道:“我的傻小弟,這叫我從何說起呢?”
司馬玉龍故意孩子氣地道:“從頭說起呀!”
楊花仙子苦笑道:“限於幫規,很多話都不足為外人道,假如專揀能說的話,你又決不會感到滿足,你想想看,英姊多麼為難?”
司馬玉龍故意哦了一聲道:“對了,我忘記我在英姊面前還是一個外人,該死,該死。”
楊花仙子急道:“死人,你扯到那兒去了呀?我說外人是指幫外之人而言,我幾曾說過我把你當成外人看待?”
司馬玉龍順勢激道:“愚弟雖然才短識淺,但是聽說有戒殺戒淫的派規幫章,卻沒聽說有人家的規章禁止門下說話的。”
楊花仙子苦笑道:“你真夠蠻。”
司馬玉龍怕逼得太緊對方會起疑,便欲擒故縱地道:“你倒先說說看,我入幫為什麼沒有好處?”
楊花仙子如釋重負地笑道:“傻小弟,你既然是讀書之人,我就拿讀書做官的道理來比喻給你聽吧。做大官指使人,做小官受人指使,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司馬玉龍點點頭。
楊花仙子高興地又道:“天地幫分職分等極嚴,全以武功高低為取捨標準,我若將你介紹進去,分派你的職位低了,於我臉上無光,你也一定不會高興。一經宣誓入幫,終身不得另懷異志,否則,殺無赦。到那時候,幫令重於天,你身居何位,便只能享有你本位的權利義務,要是地位比你高的人太多,看人家將你支配使喚,我心裏難過不難過?”
楊花仙子說得情深意重,司馬玉龍也不禁為之動容,但此刻正當要緊關頭,那能有絲毫放鬆,他不經意地問道:“天地幫如何分等?”
楊花仙子脫口答道:“金銀銅竹,四等,此外全稱幫員。”
楊花仙子話說出口,臉色突變。
她霍然自青石上躍起,縱上石后柵頂,向四面搜索了一圈,方才回到青石上坐下,司馬玉龍故意失驚道:“英姊有何發現?”
楊花仙子搖搖頭,強笑道:“沒有什麼……我也是小心得過了度,……唉,都是你這個冤家害人。”
司馬玉龍裝作不知道楊花仙子剛才那句話的嚴重性,仍然慢條斯理地道:“男兒志在四方,我余仁既然走上了武人的路子,終不能就這樣老死無聞。以前我不知道武林中有這許多門派也還罷了,現在既蒙英姊開我茅塞,愚弟不禁雄心頓豪,很想投入大派門下,一方面苦研武功,一方面轟轟烈烈干一場,縱不能叱吒風雲,成為武林第一人,也得搏個人盡皆知的大名顯萬兒,方不枉做人一場。我想就請英姊成全到底吧,介紹小弟入幫。小弟也頗有自知之明,論武功,目前我還不能算行,但小弟年事尚輕,十年八年後,只要有高人指點,何患無成?這樣吧,英姊先介紹我進入銀牌行列,以後表現好,再把金牌交給我……”
楊花仙子倏然一手掩上司馬玉龍之口,喘息着道:“我求你……我的…好弟弟。
司馬玉龍掙扎着道:“怎麼啦,你?嫌我沒有志氣么?”
楊花仙子顫聲道:“我求你,別,別再說下去好么?”
司馬玉龍感覺到楊花仙子不但氣喘聲顫,連整個身軀幾乎都在顫抖,他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也驚訝於天地幫的幫規之嚴,出人意外,心有不忍。
楊花仙子除了日間對黃安一虎那一招陰手稍嫌毒辣之外,別無劣跡落在他司馬玉龍手裏,老實說,今夜自見面以來,楊花仙子所表現的,實在不能證明她是多壞多壞的女人,至少她沒有對不起他司馬玉龍的地方。所以他也就不忍再故意逗她,俗雲人急造反,狗急跳牆。假如天地幫的幫規嚴過於她對他的愛心,很可能立即將局面弄翻,想想看,那又何苦來?
於是,他輕輕扳開楊花仙子之手,輕聲道:“小弟不說也就是了,英姊,你怎麼啦。”
楊花仙子放開手,又向四面張望了好一陣,這才深深地噓出了一口氣,貼緊司馬玉龍,不住地搖頭,良久良久之後,方始幽怨地說道:“再沒有一件比一個人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來得更為怕人的了。”
司馬玉龍強忍着沁人心脾的襲人香氣,聚氣凝神,守定靈台,只一累轉,便進入了無我無惑境界,心智既定,使未再將身軀挪動,任令楊花仙子貼身而坐,如着無物。
楊花仙子似乎受了司馬玉龍質樸純真的談吐所感染,情慾居然升華,並未再有其他進一步的挑逗的動作。
司馬玉龍偏臉看着楊花仙子憨笑道:“英姊剛才是怎麼回事?難道小弟說錯了什麼?”
楊花仙子朝司馬玉龍諦視了好一會兒,突然用手一彈司馬玉龍的臉頰,咯咯地輕聲笑起來,愈笑愈厲害,直笑得前仰後合,淚珠盈眶欲滴,方才打着呢,捧着肚子,哼哼唧唧地強行忍住。
司馬玉龍不由自主地也給她逗笑了,同時笑着問道:“你笑什麼?”
楊花仙子余笑未止地道:“傻小弟,我問你,你的武功比我如何?”
司馬玉龍認真地道:“那怎能比?”
楊花仙子笑道:“你高還是我高?”
司馬玉龍心說,就目前的我而論,大概三五個楊花仙子還不一定在我心上呢。司馬玉龍心底下雖然這樣想,嘴裏卻迅速地答道:“當然你英姊高嘍。”
楊花仙子又道:“你知道我在天地幫中是什麼身分?”
司馬玉龍道:“我怎知道?”
司馬玉龍暗暗好笑,這女人又要漏口啦。
果然,楊花仙子毫不思索地笑道:“憑我這副身手,只勉勉強強地夠上了銅牌的末席,你比我差,居然妄想銀牌,豈不可笑?銀牌?嘿,假如黃安一虎是少林派的俗家二代弟子,那麼,你師父的師祖可能馬馬虎虎可以湊合一下,至於金牌,嘿嘿,當今六派中兩個掌門人加起來也不一定準行。”
司馬玉龍心底暗暗一驚,同時想到了一個穩定對方信心先發制人的方式,他等楊花仙子說完,故意將右手食指豎上嘴唇,輕聲噓道:“噓,你又提這些死人牌子了。”
楊花仙子被司馬玉龍的“死人牌子”罵得眉頭一皺。但朝司馬玉龍約略一瞥之後,旋即點點頭,意甚感激地道:“謝謝你,弟弟”
司馬玉龍低聲道:“既然英姊避諱這個,我們不談這些也好。”
司馬玉龍這一記反手悶棍可真收到了預期效果。
楊花仙子略一沉吟,毅然地作堅決聲道:“別為姊姊擔心了,弟弟,老實告訴你,今天夜裏姊姊早已犯了嚴重的幫規了,姊姊剛才說過的話,只要有一半傳人本幫,我黃素英就難活出旬日,當然,你弟弟絕不會是壞事之人,即令我黃素英有眼無珠,自掘墳墓,只要是的的確確死在弟弟你手裏,我也是死而無怨。”
楊花仙子說著,不禁流出了眼淚。
司馬玉龍看了楊花仙子這種凄然神情,心裏也很難過。連忙安慰道:“今夜之言,出姊之口,人弟之耳,如經我余仁之口而被貴幫知悉,我余仁一定不得好死。”
楊花仙子並未攔阻司馬玉龍發誓,在她聽來,這個誓言不但是她生命的保障,同時更是他們之間愛情的金券鐵符,她需要它,另一方面,在司馬玉龍來說,他一輩子也不用擔心應誓,他只說不會泄露於天地幫之人,並沒有答應不告訴天地幫以外之人,他能告訴的人,以及他司馬玉龍自己,有誰會去向天地幫中的人獻這個好呢?
等司馬玉龍說完,楊花仙子含淚抓起司馬玉龍之手,塞了一隻小瓶在司馬玉龍掌心裏,輕聲道:“這是苗疆桃花女俠的獨門秘葯‘百毒散’,可治當今武林中任何喂毒暗器之傷,以及任何有毒疫症,內服外敷,無不相宜,姊姊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你就收下來吧。”
司馬玉龍欲待推辭,轉念一想,這是她的一番好意。佛門無不渡之人,只要她楊花仙子能夠不再為惡的話,以後有機會再想方法報答她也就是了。
楊花仙子見司馬玉龍沒有推辭,臉上顯得很是高興。
天已四鼓將近。
楊花仙子突然低聲道:“不瞞你弟弟,本幫近在黃安發生了大事,愚姊奉銀牌二舵舵主之命,須於天亮后立即返回總舵稟報詳細經過,請於本年三月初至洞庭君山相見。”
司馬玉龍脫口道:“三月上旬,君山?”
他因為和五行怪叟約定三月三在君山相會,所以對“三月上旬”以及“君山”這幾字特別觸耳驚心,所以,不由自主地將這兩句重複了一遍。
楊花仙子點頭低聲道:“我恐怕有新任命出不來,正好就近”突然一頓聲調有些異樣,又道:“就近逛逛洞庭湖和岳陽樓,弟弟,在岳陽樓上欣賞洞庭湖景不是很有趣么?”
司馬玉龍的耳目是何等靈敏?心計何等機巧?他哪會聽不出楊花仙子這段話中的語病?
他雖然聽得心頭狂震,表面上仍然聲色不露,沉氣漫應道:“小弟希望不會誤了姊姊的賜約。”
楊花仙子臉色蒼白地又朝司馬玉龍看了一會,然後點點頭,低聲道:“到時候,姊姊等你哩。”
就在這個時候,城隍廟前的前殿殿脊上,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笑聲旋即寂然。
楊花仙子全身猛地一震,回臉顫聲只說得一句:“仁弟珍重!”立即縱身而起,如出谷黃鶯,三二個起落,便已循聲追上殿脊,沒於黎明前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