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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納先生說過他要介紹入會的新會員“快到了”,這個宣佈,令得其他五個會員,都有點意外,因為從范先生起,已經有三個會員,各自推薦了新的會員,但是被推薦的新會員卻沒有一個出席這次年會的。他們之中有的是不願來,那是范先生推薦的魚人都連加農,有的是根本不知生在何處,那是阿尼密推薦的寶德教授的再生,有的根本不能來,那是史保先生所推薦的一株大樹。

但是端納先生與眾不同,他要推薦的人,就可以在這裏出現。

各人的心中,同時也感到很輕鬆,因為在史保先生要推薦一株萬年古樹入會之際,所發生的爭執,雖然已經獲得解決,但是當時的氣氛,卻實在是很尷尬的,他們實在不想再有同樣的情形出現,端納先生要推薦的人,既然會到這裏來,那問題自然容易解決,范先生有點開玩笑地道:“端納,你的朋友是——”

端納立時明白了范先生的意思,道:“當然他是人,一個看來和普通人一樣的人。”

各人都笑了起來,史保道:“他什麼時候到?要不要請總管去接他?”

端納搖頭道:“不用,我已經派人陪他一起來,本來我可以和他一起來的,但是他有點事走不開,所以要比我遲幾天動身。他可能快到了,至多不超過一小時。”

有個會員伸直了雙臂,伸了一個懶腰,道:“那麼,是不是可以趁他未到之前,先對我們說一說他的一切?當著一個人,敘述這個人的一切,那是不免令人尷尬的。”

端納點著頭,道:“是的,這正是我的意思,但是在未曾提及那個人之前,我想先介紹一下我最近的活動,那和我發現這個人,有重大的關連。”

各人都沒有異議,一起點頭,而在這一剎那間,各人也都在猜測著端納先生近期的活動是什麼,端納是“非人協會”中較早入會的一個會員,僅次於范先生。所以,當日海烈根先生介紹他入會之際的簡短介紹詞,只有范先生一個人親耳聽到過,但是其餘各會員,卻也可以知道,端納先生是一個“探測師”。

“探測師”是一個奇特的名詞,必須作一番解釋。端納先生的工作,是包括了礦師的一切工作的範圍,換句話說,他的任務是探測,探測隱藏着的資源,土地下的,沙漠下的,岩石下的,河流下的,海底下的和泥沼底下的一切對人類有用的資源。

這種種的探測工作,本來是由許多分門別類的礦師所負責的,例如金屬的礦源,有金屬礦源的探測師,石油有石油的探測師,等等;而且,所有的礦務工程師,全要使用各種各樣的儀器,來協助工作的進行。

但是端納先生卻是一個例外,在他人看來,他有着極其敏銳的天賦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直覺,能夠正確無誤地指出,什麼地方,有着某種自然物資的蘊藏,近乎奇迹。在他的一生之中,有着說不盡的這種“奇迹”,隨便拈一些例子出來,墨西哥南部的一個大銀礦,在一九三四年,就被認為礦苗采完了,所以採礦公司也準備結束了,但是在結束之前,礦主請端納先生去看了一看,端納先生幾乎沒有花費任何時間,只是順手在一個舊坑道,向前指了一指,便道:“從這裏向前掘過去,三十尺之後,就有大量的礦苗,儲藏量比以前的更多。”

礦主不相信他的話,但是幾個工程師卻相信,那幾個工程師和端納先生,以廉價購下了“廢礦”,進行開掘,結果,這個銀礦,是墨西哥七大銀礦之一,一直到現在,還大量生產成份極好的銀。有一次,端納先生在意大利北部的山區旅行,那地方的村落,貧窮而且缺水,端納先生一面在崎嶇的石崗上漫步,一面順手指點著就給當地的居民,指出了四處地方,挖掘下去,得到了豐富的水源,是四口源源不絕,供應清甜可口食水的水井。

同時,端納先生也在意大利北部貧瘠山區,指著一座禿山,道:“鑿開表面的那些岩石。”

鑿開表面那些岩石的結果,是使著名的意大利條紋瑪腦出現,幾乎成為每一個家庭之中,必然有的裝飾品。

在一九三○年代,端納先生還成為中國四川一些富家族的貴賓,被那些擁有私人軍隊,財雄勢大的豪富家族,稱為“洋軍師”,因為他能正確無誤地指着地上說:從這裏掘下去,是一口上好的鹽井。然後,他隨意踱出幾十步,又指着地面道:“從這裏掘下去,是一口火井。”不論是一口火井,還是一口鹽井,都是鉅大財富的來源,而當端納在四川的時候,他已經堅信在長江上游,近西康一帶,有着天然的純金塊,幾乎就在露天,可以俯身恰到,後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造成了十數萬人的大移民,和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地下政府的組織。端納先生對於阿拉伯油田的開發,也有着極大的功勞,據他自己稱,他不但可以在沙粒下聞到石油的氣味,甚至可以“看”到地下翻騰著的,黑色濃稠的原油。

由於端納先生有着這種奇妙的直覺,他的生活自然是極其多姿多採的,他的足跡,也幾乎遍及全世界——那是真正的遍及世界,並不是只在某些地方的大城市,住上一些時間就算了,而是真正深入窮鄉僻壤,到過很多沒有人到過的地方。

“非人協會”的會員,都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雖然心急於要知道,端納先生要推薦的新會員,究竟是何等樣人,但是他們也知道:端納先生本身的活動,一定也是極其吸引人的,所以他們並不表示異議。

端納先生向各人望了一下,看各人並沒有反對的表示,他輕咳了一下,道:“在過去的兩年中,我一直在澳洲,起先,我到澳洲去的目的,是因為那一塊浮在南半球海面上的土地,是地球上最奇特的地方,在這塊陸地上生長的生物,也與眾不同,譬如說,袋鼠和樹熊,別的地方就一蘋也找不到,我想到這地方的地底下,一定也可能埋藏着地球上其它地方所沒有的東西,我本來是計劃,要在澳洲,至少發現十種或更多的新元素的。”

端納先生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又道:“可是我失敗了。”

他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道:“看來,地面上的情形,和地底下有所不同,澳洲既然是從其它陸地中分裂出來的,只不過是地面上生活的生物情形不同,地下的資源,卻是相彷佛的,從澳洲的情形,我甚至可以作出結論,太陽系中的每一個行星,如果全是從同一團星雲,在急速旋轉之中,分裂而成的話,那麼,在其他行星之中可以找到的元素,只怕也不會超出地球上所能找到的範圍。”

各人都用心聽著,雖然他們知道,端納先生的話,還未曾歸入正題。

端納先生又道:“半年之前,大戰打得很激烈,澳洲也派出了大量的軍人參戰,一大部分生產任務,落在澳洲身上,澳洲需要大量的電力,澳洲政府的一個部長,找到了我,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們需要大量的能源,尤其需要電源,要我幫他們尋找。”

大廳中的各人互望了一眼,范先生忍不住道:“尋找電源?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端納道:“是的,我應該說明一下,我要尋找的,是可以變為電源的最簡捷的一種能源,譬如說,如果我能發現一個極大的瀑布,那麼,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就可以建立一個水力發電站,獲得大量的電源了。”各人都表示明白了端納先生的意思。

端納先生點著了一枝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道:“這是一個相當困難的任務,因為事實上,在這兩年來,我已到過澳洲的很多地方,並沒有類似的發現,自然,過去兩年我已到過的地方,可以不必再去勘察這也可以節省不少時間,我接受了這個任務——”

他講到這裏,向史保望了一眼,道:“我任務的性質,和史保先生的任務,十分接近,不過我們所要尋找的東西不同而已。”

史保“唔”了一聲,並沒有表示什麼。

端納續道:“澳洲政府給了我很好的配備,也可以讓我隨便挑選技術人員,但是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了一架小型飛機,事實上,這架小型飛機,也只不過在我旅程開始的時候才有作用,因為我要去的地方,必定是以前從來也沒有人到過的,在那種地方,絕不可能有燃料的供給,到那時,飛機也成為廢物了,不過,在那架飛機中,有着極完善的無線電通訊設備,以便我一有所發現,就可以和澳洲政府聯絡。”

“一切準備就緒,一個清早,我自墨爾本的一個軍用機場上起飛。”

小型飛機的性能極好,端納一直向東北飛著,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大狄維亭山脈,因為他的第一個設想是想發現可供建立水力發電的大瀑布,而澳洲東部的所有河流,幾乎全是發源自大狄維亭山脈的。

端納在起飛之前,已經儘可能地帶足了燃料,但是在快接近大狄維亭山脈之際,小型飛機還是不得不降落在離巍峨的山脈不遠處的一個平地上。當飛機降落之後,端納背上早已準備好的背裝,開始步行。

他步行的目標,倒很容易辨認,一個接一個的山峰,峰頂上皚皚的積雪就是最佳的指引,那些山峰,看起來好像就在眼前,但是當天,一直步行到太陽下山,晚霞滿天的時分,山峰上的積雪,被晚霞映得泛起了一片奇異的金紅色,端納先生並沒有前進了多遠。

入夜之後,氣溫相當低,端納先生替自己弄了一餐豐富的晚餐,然後,鑽進了睡囊之中,拉上了拉鏈,連頭都縮在睡囊之中。

每當他在荒山野嶺之中,鑽進這種特製的睡囊中睡覺的時候,他就感到自己和掛在枯枝上的一蘋毛蟲的蛹並沒有多大的分別。

接下來的兩天,端納先生一直在步行,到了第三天,他已經進入山區,並且翻過了一座積雪的山頭,看到了一條極其寬闊的山溪,溪水澎湃,衝過亂石,向下流着,溪水湍急,但是並不很深。

這樣的一道山溪,自然也可以供來發電用,但是那至多不過是使幾個農莊得到照明的用途而已。和端納所預期的,可以發生大量電能的目標,相差實在太遠了,所以端納先生連停也不停,就順著那道山溪的上遊走去,希望那道山溪的源頭,是一道大瀑布。

當晚,端納就宿在半山上,仍然睡在他自己特別設計的睡囊之中,第二天才開始跋涉,第二天一直到天黑才看到了山溪的源頭。

端納先生感到相當失望,那山溪的源頭,不錯,是一道瀑布,但是,卻並不是懸空直瀉下來的那一種,而只是在亂石叢中亂竄的那一種。

在觀賞上,這種像是銀蛇亂竄的瀑布,有它一定的價值,但是在發電的實用價值上,這種類型的瀑布,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

端納在瀑布旁停了一會,或許是失望刺激了他,他並沒有按照正常的休息時間休息,而是趁著月色,向前繼續走去,一直來到了一個極大的水潭旁才停了下來。

那個水潭十分大,看來還是一個小湖,端納攀上了一幅高地,打量著這個小湖,在月色下,他還無法看到這個湖水的來源,然而,他的本能告訴他,這個潭的水源,是大量的山中的地下水,自岩石縫中滲透而聚集在這裏的,這個大水潭,如果用炸藥炸出一個理想的大缺口,倒是可以用來發電的,但是未免工程太大,而且絕不符合立即可用的原則。

端納先生坐了下來,望着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的一座接一座崇高的山峰,嘆了一口氣,他的工作,只不過是開始,要經過多久才會有結果,完全不知道。當他嘆了一口氣之後,他覺得,現在就來嘆氣,未免太早了一點。

在弄了晚餐之後,他弄熄了篝火,照常鑽進了睡囊之中,很快就睡著了。

他並沒有如常地早上醒來,而且在睡著了不多久之後,被一種“蓬蓬”的聲響所驚醒的。端納先生才一醒過來之際,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噩夢,因為在深山之中,是如此寂靜,不應該有任何聲響的,他定了定神,看了看他所戴的磷光表,時間約是清晨二時,而同時,他也聽出,那種聲響,是一種木鼓的聲音。

端納將睡囊的拉鏈,拉開了一些,探出頭來。

在凌晨二時,空氣冷而清新,他才一探頭出來,就睡意全消,而那種沒有迴音,聽來硬梆梆的木鼓聲,也更加清楚可聞了。

木鼓聲聽來很急驟,而且,顯然不是一具木鼓所發出來的,至少有十具以上的木鼓,在同時敲擊著,才會有這樣的聲響。

端納也估計到,木鼓聲發出的所在,和他這時所在的地方,不會相隔太遠,至多不過是一個山頭之隔,端納側耳聽了一會,轉過頭,望着平靜的潭水,那些木鼓聲,自然是聚居在山地中的土人所發出來的。

他知道,澳洲的土人,種族比較單純,在中部沙漠地區的土人,和山區的土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種族,可能全是南太平洋各島土人的後裔,而在高山地區的土人,人數最多的是剛剛族。

端納懂得一些剛剛族土人的語言,剛剛族土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他們懂得用堅硬的黑棗木來做弓,這種堅硬木質製成的弓。可以將一枝裝有鋒銳石箭鏃的箭,遠射到一百公尺之外,而仍然具有殺傷力。

和世界上其它各地的山地民族一樣,澳洲剛剛族的土人性格也十分強悍,而且堅持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澳洲政府曾經努力想將起白人的文明,帶給剛剛族的土人,但是卻一點也沒有成績,在大戰之前,澳洲政府曾經請了十幾個剛剛族土人的代表,來參觀澳洲各大城市,在經過了超過半年的巡迴旅行之後,徵詢剛剛族土人的意見,剛剛族土人的回答是:我們的生活好得多,這裏的人,應該全到山中去,和我們一樣的生活。

端納先生想到這裏,不禁笑了起來,他想,明天中午,大約就可以和隔着一個山頭的剛剛族土人見面了,他們是世世代代居住在大狄維亭山中的,和他們見了面,自己要找尋的大瀑布,究竟是不是存在,在他們的口中,應該會有較確實的答案。

端納將頭又鑽進了睡囊之中,可是,這一夜,木鼓聲竟然沒有停止過,而且,越來越急驟,凌亂。這種聲響,令得接下來的幾小時之中,端納幾乎沒有睡着過,以致早上,當他收拾背囊的時候,他還是連連打着呵欠。

陽光普照,潭水閃著光,木鼓聲仍然沒有停,端納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心中在想,可能自己剛好遇上了剛剛族土人的一個什麼大慶典,不然,何以土人徹夜地敲著木鼓,一直到現在還不停止?

不過,端納先生的心中,也不免有多少懷疑,他會剛剛族土人的語言,自然也曾和剛剛放土人接觸過,知道他們的一些風俗習慣,他知道剛剛族土人,有許多祭典,是極其隆重的,但是在他的知識之中,卻記不起有什麼祭典,是需要徹夜不停地敲擊木鼓的。

端納一面疑惑著,一面仍不停地趕著路,當他來到那座山頭的下面之際,木鼓聲由於山峰的阻隔,聽來反倒不如在水潭邊上時那樣清楚,但當他在中午時分,翻過了山頭之後,木鼓聲卻像是就在耳際響起一樣。

端納在山頂上,找了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停了下來,向下看去。

他看到,在他的腳下,是一個狹窄長形的山谷,有一道溪流,流經過那個山谷,那山谷的一端,是一個十分狹窄的出口,看不到出口的那一面是什麼情形。

在山谷的溪水兩旁,散落地,有着許多剛剛族土人建造的簡陋的木屋,這自然是剛剛族人的一個村落,可是看下去,村落中幾乎一個人也沒有,而木鼓聲,就在山谷的那一頭狹窄的出口處傳來。

在那邊出口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人在,端納取出瞭望遠鏡,向出口處看去。

不錯,有很多剛剛族土人,聚集在兩邊峭壁,狹窄的出口處,在望遠鏡中,端納甚至可以看到他們臉上粗糙的皮膚和皺紋,每一個人,幾乎全是愁眉苦臉的,包括一個披着整張雄鹿的皮,頭上頂著巨大的雄鹿角的祭師在內,全是一樣。

剛剛族土人的男人,全是披着獸皮的,所披的是何種獸皮,就表示他們的勇敢程度,酋長是披黑熊皮的,那頭黑熊,一定是要他獨立殺死的才行,剛剛族的女人,身子和男人一樣強健,她們也披着獸皮,但是卻加上用一種樹皮組成的“衣料”和男人有分別。

這時,端納先生看出去,男男女女,至少有二百人上下,男的一行,女的一行,列成兩行,在緩緩地兜著圈子,步子十分沉緩,在出口處,有十二個,顯然是剛剛族土人中的勇士,他們全披着猛獸的皮,正在敲擊著木鼓,祭師高舉著雙手,在人群中,看不到披黑熊皮的酋長。

端納先生呆了半晌,他看不出剛剛族人是在舉行什麼儀式。但是從望遠鏡中看到的,卻顯示一定是有大禍臨頭了。

端納沒有多停留,急急地找尋著可以踏腳的地方,向山下走去。

端納急速地攀下山,穿過了和在山頂上,用望遠鏡觀察所得的結果相同,剛剛族土人的村落之中,一個人也沒有,看來,所有的人,全集中在那個出口處了。

端納一面開步走着,一面聽著越來越清楚的木鼓,但那種木鼓聲聽來令人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它的音響,是十分短促的,完全沒有餘音,所以聽起來,也格外覺得凌亂和急驟。

端納先生知道,自己一定遇上了剛剛族人中的一件大事,在快要走出村子的時候,端納略停了一停,他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也曾和很多還處在原始狀態的土人部落,有過接觸。

他知道,儘管所有的土人部落,各有各的習俗,但只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當他們有重大的慶典或是儀式之際,絕不喜歡有陌生人撞進來的,在有那種情形發生之時,往往是一個悲劇。

所以,端納才猶豫起來的,固然,他如果和剛剛族人有所接觸,對他的工作來說,可能有一點便利,不過,是不是值得去冒這個險呢?

剛剛族人在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和他是全然無關的,他的任務是要尋找一個大而可以立即利用的電源。

當端納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他幾乎就要轉身走回去了。可是就在這時,木鼓的鼓聲忽然變了,木鼓雖然是極其簡單的樂器,可是也和任何樂器一樣,能夠表現出人的心情來。

本來,端納只覺得木鼓聲急促,凌亂,這時,木鼓聲變得沉重,他更可以聽得到,在木鼓聲中,有着極其深切的悲哀和傷感。

從這一點看來,端納也可以肯定,剛剛族人,並不是在進行什麼慶典,而是有一件令得他們全族,都感到十分悲傷的事,正在進行看。

當端納一想到這一點之際,他決定再向前去,雖然他貿貿然撞上去,可能發生危險,但是他卻是抱着幫助剛剛族人的心情向前走去的,因為有很多事,對一個原始部落的人,可能是無法解決的,但是對一個文明人來說,卻可能是根本不成問題的問題。

端納的腳步,也受了沉重鼓聲的影響,變得相當沉重,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離開聚集在那出口處的土人,只不過幾百碼了。

他看到所有的土人,都背向著他的來路,而面向著那個出口處,所以並沒有人發現他。

端納先生又看到,頂著整張鹿皮的祭師,不斷高舉著雙手,他的手中,好像拿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每次當他高舉雙手之際,就揚動著那團東西,不過,端納一時卻看不出那是什麼。

端納也聽到,除了木鼓聲之外,還有一種喃喃的聲音,那是很多剛剛族土人,一起在低聲念著一點什麼,好像是眾多的人,在默禱一樣。

被人群遮著,端納看不出那個出口處有點什麼,不過從眼前的情形看來,剛剛族土人並不是在慶祝什麼,而一定是在哀悼着什麼,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他繼續向前走看,突然之間,有一個剛剛族土人轉過頭來,看到了他。看到了端納的那個土人,陡地叫了起來,隨着他的叫聲,不少土人轉過頭來,看到了端納。

接下來的變化,令得瑞納手心冒着冷汗,呆立着,不敢再向前走去。

剛剛族土人其實並沒有什麼舉動,只不過所有的人,全部轉過了頭來,向端納望着,所有的聲音全都停了下來,只有那出口處,因為十分狹窄,兩面都是峭壁,所以有一陣凄厲感,斷續的風聲,嗚嗚地傳了過來,聽了使人遍體生寒。

而更令得瑞納全身發寒的,還不是那種可怕的風聲,而是所有向他望來的,那幾百個剛剛族土人的眼睛,那幾百雙眼睛,幾乎全是不眨動的,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剛剛族土人的膚色相當地黑,所以當他們的眼珠,凝止不動之際,他們的眼白,看來也格外奪目,端納望過去,只見到一點又一點的白色和黑色,一點也找不到生命的跡象,而只使他想到死亡。

端納僵立着,離最近的一個土人,大約有五十公尺,他不知道是向前去好,還是向後退好,只是僵立在那裏,進退皆難。

人雖然多,但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互相對望着,端納一個人,面對幾百個剛剛族的土人,他只覺得手心的冷汗,越來越甚。

這種極其難堪的對峙,事實上,怕只有一分鐘左右,但是在端納而言,卻像是不知過了有多久,他的耳際,開始有一種“轟轟”聲,他想大叫,叫那些剛剛族土人,眨一眨眼,不要那樣看着他,但是他鼓足了勇氣,卻仍然沒有法子發出聲音來。

就在這時候,端納突然聽到,在土人的人群之中,傳來了一下尖叫聲。

那一下尖叫聲,聽來像是出一個女子發出來的,那一下尖叫聲之後,幾百個土人,略略起了一陣騷動,緊接着,一個人直奔過來,奔到了祭師的面前,急促地講著話。由於那人的話,實在講得太快了,而端納又不是十分精通剛剛族的土語,再加上他心中十分驚慌,是以他幾乎完全不知道那人在講些什麼。

然而,端納卻知道,那個人對祭師講的話,對他一定有極其重大的關係,所以他必須先聽他在講些什麼。

等到端納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那人的話已講到尾聲了,只聽得他的聲音,十分尖利,道:“由得他去,反正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由得他去。”

那人講完了話,喘著氣,轉過頭來,向端納望了一眼。

端納到這時候,才大吃了一驚。那人奔出來之際,端納只看到他的身上披着一幅山貓的皮。山貓是十分兇猛的動物,照剛剛族土人的風俗習慣,能夠披上山貓的皮,那一定是一個非凡的勇士才是。端納雖然感到那人的聲音太尖銳,但是決計想不到,那人是一個女人。

直到那人半轉過頭來,端納才看清,那個披着山貓皮的人,竟是一個女人。

當那女人向端納望過來之際,端納還看得出,她的年紀很輕,身型相當高而苗條,短而鬈曲的頭髮緊貼著,眼睛很大,襯着她黝黑的皮膚,更顯得黑白分明,算得上是剛剛族中的美人兒。

她的神情,帶著一種異樣的倔強,但是也可以看得出,有一種極度的無可奈何。

端納感到,自己要是再不表示態度,事情可能十分糟糕了,他高舉起右手,又將左手放在胸前——那是剛剛族人表示友善的手勢,急急向前走去,一面大聲用他所能表達的土語道:“我是路過的,絕對沒有惡意,而且,很願意幫助你們。”

端納的話,又引起了一陣騷動,只見祭師高舉著雙手,大聲叫了兩下,所有的人全部靜了下來,祭師轉過身向端納走了過來,同時叫道:“停步,停步。”

端納依言停了下來,祭師來到了端納的面前,端納才看清,他手中那團毛茸茸的東西,是一族黑白分明的一種山雉的尾羽。

一看到那團尾羽,端納又怔了一怔,他所知道的剛剛族人的習俗,只有當舉行葬禮之際,祭師的手中,才應該執著這種黑白的羽毛,照鼓聲的哀傷來看,倒有點像喪事,但是,卻又不像。

在端納的知識中,剛剛族人的喪禮,是十分隆重的,死者放在木版上,全身塗上油脂,由他的幾個親人抬着,而其餘的族人,則應該圍在死者的屍體之旁跳舞。

可是現在又看不到有這樣的儀式舉行,再加上披着山貓皮的女子,端納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對剛剛族土人的風俗,知道了多少。

他站定了不動,祭師一直來到了他的身前,瞪着眼望定了他,端納勉強笑了一下,道:“很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有不幸的事。”

祭師的面肉,抽動了一下,道:“走,快走開。”

端納已經完全定下神來,他笑得也自然得多,道:“照我看,你們好像不是在進行真正的喪事,是不是有人有了麻煩?我可以幫助你們。”

在端納想來,剛剛族人這種不尋常的行動,多半是有什麼人,患了重病,土人認為他一定會死了,而這個人的地位又十分重要,所以才有這樣情形的。

端納又想到,在這許多土人之中,沒有看到披黑熊皮的族長,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患重病而瀕臨死亡的一定是剛剛族的族長。

他隨身帶著不少藥物,可以治療很多疾病,在土人認為必然死亡的絕症,在他看來,可能是十分容易醫治的,所以,他才大膽提了出來。

祭師仍然瞪着端納,還沒有說什麼,那個披着山貓皮的少女,已經走了過來,高昂着頭,道:“你幫不了我什麼,別來理我們的事。”

端納笑了一下,道:“我想,一定是族長在生病,是不是?我可以幫他,請相信我。”

那少女笑了一聲。說道:“族長,已經死了。”

端納呆了一呆,他料錯了,可是他心中仍然不免疑惑,族長要是死了,為什麼在喪禮中,見不到他的屍體?端納吸了一口氣道:“對不起,我料錯了,但是我想,我總可以幫忙的,要是你們真有什麼困難的話。”

那少女冷笑一聲,道:“你是那人的朋友?是那人的同夥?”

這兩句話,實在是來得無頭無腦的,端納聽得莫明其妙,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呆了一呆,才道:“是不是有人在壓迫你們,迫你們做什麼?”

這一次,端納又想到,可能有白人來到這裏,而只要那白人的手中有槍械的話,剛剛族人,實在是無法與之相抗的。

那少女顯然不願再和端納討論下去,昂着頭,轉過身,向前走着,一面揚起手來,叫道:“繼續打鼓,告訴他,我來了。”

端納向前看去,看到打木鼓的土人,一共有七個,七個土人身上所披的,全是猛獸的獸皮,那表示他們全是族中的勇士。

當木鼓再度響起之時,鼓聲聽來,更加哀痛,那披着山貓皮的少女在向前走着,祭師也不再理會端納,跟在少女的後面。

本來聚集在出口處的土人,全都分了開來,形成了一條人龍,在人龍之中,那少女在前,祭師在後,隨著鼓聲,在向前慢慢走着。

端納實在不知道確實發生了什麼,但是從那少女剛才那一聲大叫聽來,一定是有人在強迫着剛剛族土人,做他們不願做的事,那是毫無疑問的了。

端納陡地感到了一陣衝動,他大叫着,道:“等一等。”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了過去,當他奔進了人叢之際,看到兩面的土人,全用極其吃驚的態度,望着他,端納也全然不加理會,他一直奔到了祭師的身後,又大叫了一聲,伸手拉住了祭師。

端納的動作,十分粗魯,他一拉之下,幾乎將祭師的鹿皮,拉了下來。

端納也不理會那祭師的反應,立時側身在祭師的身邊奔過去,伸手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背,用力將那少女拉得半轉過來。

那少女十分惱怒,怒視著端納,端納不等他開口,就大聲道:“要是有什麼人強迫你做不願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你們雖然住在山中,自己生活,可是一樣也受澳洲政府的保護,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你們。”

端納說得很快,很激動,那少女揚起了眉,一直望着他,端納說完,才鬆開了手,這時候,所有的土人,都發出極其喧嘩的聲音來,吵成了一片,打鼓的幾個人,擠了過來,一個道:“你有辦法對付那個人?”

端納道:“能。”

當然,他不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什麼人,但是他想到的,是一個文明人在欺負當地的土人,只要他見到那個文明人的話,他自然有辦法對付。所以他才回答得如此肯定。

所有的人又靜了下來,端納又道:“在那裏?那人在那裏?”

他一面問,一面望着在他面前的土人。

在他的追問之下,所有的土人,都低下了頭,現出相當害怕的神情來,只有那少女,指著狹窄的谷口,說道:“他在那裏面,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何處,只要他出現,他就帶來死亡。”

端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一個白人?”他作着手勢,指著自己,道:“像我一樣的白人?”

少女睜大了眼,不斷的搖著頭,道:“不是,不是白人,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他——我們叫他雷神,他掌握著雷的力量。”

端納只感到一陣莫明的憤怒,雖然他仍然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眉目,又雖然那少女說“那人”不是白人,但是他也可以知道多少眉目了,端納仍然肯定那人是白人,一定經過化裝,說不定還化裝成古靈精怪的樣子,而所謂“掌握著雷的力量”,那毫無疑問是現代的槍械。

端納道:“我明白了,我去找他。”

端納這句話才出口,所有的土人同聲“啊”地一聲,不知他們是在表示意外,還是在讚歎。

端納又道:“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對付他。”

祭師擠了過來,道:“你——不怕死?”

端納揚了揚眉,說道:“我有我的辦法,你們不必理會了,你們將他出現的情形告訴我就行了。”

祭師還沒有開口,那少女就搶著道:“他是去年才出現的,來到我們的村落之中,有兩個人襲擊他,才碰到他的身子就死了——”

端納連忙問道:“是什麼令這兩個人致死的?”

少女的臉色變得蒼白,道:“雷,就像是天上的雷一樣,雷。”

她一再強調著“雷”,端納點點頭,他知道,手槍發射時的聲響和火光,以及手槍的殺傷力,是足以使沒有現代知識的土人當那是“雷的力量”的。

端納又問道:“後來又怎樣?”

祭師插口說道:“他向我們要了食物,就走了。”

端納道:“他講什麼話?”

祭師眨着眼,道:“我們不懂他講什麼,他——不會講話,只會發出聲響。”

端納皺了皺眉,這一點,和他的設想,並不十分相同,但這不要緊,在土人聽來,一個精通九國語言的人,可能也是“不會講話”的。那並不表示他的設想,是不能成立的。

端納再問道:“以後怎麼樣?他有沒有再來?”

祭師道:“過了很久,月亮缺了二十二次,他才再出現,那是上次的月缺。”

端納心中計算了一下,那就是說,這個人第一次出現之後,幾乎隔了一年,一直到半個月之前,才再度出現。這時,端納不禁躊躇了起來,如果是一個白人,想來統治剛剛族土人的話,怎會隔那麼久才出現一次?

端納感到自己的設想有了破綻了,他不由自主地搖著頭,祭師指著那少女,道:“這一次,那人來了,他要帶走倫倫。”

端納呆了一呆,向那少女望過去,那少女神情悲憤,緊閉著嘴。“倫倫”自然就是她的名字了。

祭師又道:“族長叱他走,他不肯走,族長拿起武器驅逐他,族長是勇士,可以獨立殺死一頭黑熊,但是那——魔鬼有雷的力量,族長死了,他——仍然要倫倫,我們沒有辦法,只好送倫倫給他。”

端納吸了一口氣,他總算明白事情的一大半了。族長已經死了,所以看不到那披黑熊皮的族長,而被稱為“有雷的力量的魔鬼”看來一定要倫倫,他們只好將倫倫送給他,以拯救他們全族的人。

自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倫倫才被認為是勇敢的人,而披上了山貓皮。

現在,剩下來的問題是,那個“魔鬼”究竟是什麼人。他又問道:“那個人——那個魔鬼,他——穿什麼樣的衣服?”

祭師瞪大了眼睛,望着端納,好像他的這個問題,問得十分愚蠢,端納又道:“他穿什麼樣的衣服?”

祭師揮舞著雙手,說道:“魔鬼是不穿衣服的。”

端納陡地一呆,道:“什麼?”

祭師道:“他並不穿什麼衣服,和我們一樣,他什麼也不穿,他的身上,全是泥漿,有的乾了,有的還沒有乾,他是從泥沼來的,是泥沼中的魔鬼。”

祭師說到後來,聲音急促而尖利,顯然他的心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

端納本來以為自己已將事情弄得很清楚了,但這時,卻又糊塗了起來。

祭師喘著氣,道:“我們的祖先就曾經說過,在那泥沼中,有魔鬼住着,那些魔鬼,有雷的力量,就是那種魔鬼,就是那種。”

端納給祭師的話,說得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

端納向祭師揮了揮手,說道:“好了,現在問題很容易解決,倫倫不必去,只要我去見那個人。”

祭師望了端納一會,後退一兩步,用右手指著端納,喃喃有詞,念了一會,才道:“如果你能幫我們,我們奉你為族長。”

端納笑了起來,道:“我不做族長,只不過幫助你們。泥沼離這裏多遠?”

在一旁的倫倫忽然道:“我帶你去。”

端納略呆了一呆,望着就站在他身前的倫倫,這個披着山貓皮的剛剛族少女,在她的臉上,有着極其倔強的一種神情。

一接觸到倫倫臉上的那種神情,端納就覺得自己有點低估她了。因為一直到這時為止,端納都以為在泥沼中居住的,“有雷電力量的人”,是一個有現代化武器的白人不法之徒,可是如今看來,如果只是一個有現代化武器的白人,是不是令得倫倫這樣的少女屈服,那是很成問題的一件事。

但是,如果不是一個有現代化武器的白人,那麼,“有雷的力量”,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端納想着這些事之際,倫倫一直在他身前挺立着,又道:“我帶你去,你可能找不到路,我去過泥沼,雖然族法禁止到那裏去,但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偷偷接近過很多次。”

端納不禁笑了起來,毫無疑問,倫倫是剛剛族一個十分傑出的人物,他也想到,就算自己不出現,倫倫一個人去會那個“有雷力量的人”,只怕她也不肯吃虧。

端納雖然並不完全確知住在那泥沼中的人是什麼樣的人物,但是他卻始終覺得沒有什麼多大的危險性,所以他點頭道:“好,只要你不怕。”

倫倫昂着頭,道:“不怕,就算他用雷電的力量對付我,我也不怕。”

端納攤了攤手,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敲擊木鼓的剛剛族勇士,又擊起了木鼓,硬而短促的鼓聲之中,端納和倫倫並肩向前走去,進了那狹谷,倫倫走在前面,端納跟在後面。

那狹谷有的地方,狹窄得就算人側著身子走,背後也要抵著山壁上,就像是不知多少年之前,有一柄巨大之極的利斧,在高山之中,迅速地劈了一下,然後又縮了回去一樣,所以才留下了這樣的一道縫。

而且,狹窄的山谷,比意料中來得長。

那狹谷估計超過一千公尺,才到了出口,出口外,是一片連綿的小山頭,山頭上全是一種焦紅色的石塊,看來像是一個火山的噴口,或是經過火山熔岩洗禮的地方,一點草木都沒有。

端納先生一看到了這種情形,立時站住了不動,這時候,倫倫在他的身邊,講了一些話,但是端納卻完全沒有聽進去,因為他完全被眼前的奇特情景吸引住了。

端納是一個極其傑出的探測師,他對於各種地質的構造情形,有着透徹的了解,而在大狄維亭山脈之中,找到了火山的遺迹,這一點,是絕不可想像的。對一個普通的人來說,或許就認為那是火山的遺迹,而忽略了過去,但是對端納來說,他卻知道絕不會,除非他以前所有的知識全都錯了。

端納獃獃地望着那些岩石,然後,俯下身來,撫摸著那些岩石,他取出了一蘋鎚子,敲下了一小塊,將石粉放在手心中,小心地觀察著,又用舌尖,舐著石粉,嘗嘗它的味道。

當他對那些岩石作了將近十分鐘的觀察后,他已經可以肯定,那的的確確,是火山熔岩,但是他心中的疑惑也更甚,因為他同時也可以肯定,這裏是不會有火山的。他慢慢地站了起來,由於蹲得太久了,當他站起來的時候,雙腿有點酸麻,他看到倫倫正用疑惑的神色望着他,端納苦笑了一下,道:“真是不可思議,這裏竟然會有火山爆發的跡象。”

倫倫的叟眼,睜得更大,問:“火山爆發?”

端納一面做着手勢,一面道:“火山就是會噴出火的山,噴出許多火,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得到,將石頭燒成水一樣流來流去。”

倫倫用心地聽著,可是端納究竟在講一些什麼,她顯然聽不懂。

端納揮了揮手,說道:“算了,你不會懂的。”

倫倫道:“要是像你那麼樣,走着就停了下來,吃着石頭,那我們今天晚上,一定到不了泥沼。”

端納苦笑了一下,他將打下來的岩石塊,塞了幾塊在背包之中,準備去作進一步的研究,如果藉此發現大狄維亭山脈,竟是太平洋火山帶的延續,那真是地質學上的一項重人的發現了。

他反手託了托背包,道:“好,我們繼續吧。”

他們繼續向前走着,那種焦紅色的,光禿的岩石,分佈的範圍相當廣。

端納是一面向前走着,一面盡量向前看,他在想,如果這裏曾經有過火山爆發,那麼,一定有一個火山口,照他發現曾經過溶岩洗過禮的地方向前去,地勢應該是越來越高才合理。

可是他越向前走去,地勢卻越來越低,火山口一定是在高地的,照這樣走下去,根本不能有火山口,但如果沒有火山口的話,那些分明是溶岩凝成的石塊,是哪裏來的呢?

倫倫一直跟在端納的身邊,她不時講幾句話,又向端納問了很多有關“火山”的問題,端納詳細地解釋給她聽,她也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忽然間,倫倫笑了起來,道:“這倒和我們的傳說差不多。”

端納心中動了一動,道:“什麼傳說?”

倫倫向身後指了一指,道:“我們剛才經過的那道窄谷,據剛剛族古老的傳說,本來是沒有的,本來,兩邊的高山,長在一起,剛剛族人從來也沒有越過那一座高山,有一天,不知道是多久之前,忽然山的那一面,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當端納才向倫倫問及剛剛族古老的傳說之際,他雖然心中想到了什麼,可是根本還沒有一個概念,但這時他聽到倫倫那麼說,感到這個古老的傳說,可能其中隱藏着什麼事實。

所以,他忙向倫倫作了一個手勢,道:“等一等,你說得詳細一點。”

倫倫側著頭,道:“我沒有法子說得詳細,傳說只不過是那麼多。”她望着端納,端納示意她說下去,倫倫繼續道:“那真正是地動山搖,整座山,所有的山都在搖動,火光高過山脊,使山這邊的人,都可以看到,足足一天,大地怒吼,天神震怒,然後,才靜了下來,等到靜下來之後,高山裂開了,出現了一道裂谷,我們的祖先,認為那是天賜的機會,使我們可以到山的另一邊去,那一邊,可能有更多的獵物可供我們作豐富的食用,所以,就有一隊勇士,穿過那峽谷,去看一個究竟。”

端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道:“結果,怎麼樣?”

倫倫搖著頭,道:“結果是很悲慘的,當時,由族長帶頭,一共是十二個勇士,穿過那峽谷去,族中的人天天盼望着他們回來,一共過了十二天,一天晚上,族長一個人才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奔了回來——”

倫倫講到這裏,忽然頓一頓,道:“你看到過我們村口的那個石像?”

端納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道倫倫這樣說,是有什麼意思,他道:“沒有,我沒有注意到。”

倫倫道:“據說,那個石像,就是照着那個回來的族長的樣子雕刻,在我爺爺很小的時候,石像就已經有了,那個石像——”

端納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頭,道:“你先說,那傳說的結果怎樣?”

倫倫沉默了片刻,才道:“傳說講,那個族長雖然回來了,可是他的全身赤裸,身上全是一個一個的泡,好像是被烈火燒過一樣,他已經不能講話了,真不知道他憑什麼能夠支持回來,當時,族人都嚇壞了,一起圍在瀕死的族長身邊,族長只掙扎著,講了兩句話,就死了。”

端納聽得出神,問道:“兩句什麼話?”

倫倫說道:“第一句話,族長吩咐,要將他死前的樣子記住,刻成石像,立在村子口,第二件,是剛剛族的子子孫孫,永遠不許經過那峽谷,絕不准許到山的那邊去看看那邊有什麼。”

端納呆了半晌,他在忖度這個傳說的真實性,然後,才笑道:“每一個民族,都有他自己的傳說的。”

倫倫眨着眼,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們剛剛族人,是從來不說謊的。”

端納忙解釋道:“我不是說你們說謊,問題是,古老的傳說,經過了那麼多年,總和當時所發生的情形,有點不相同了。”

倫倫的神情很正經,看來極其嚴肅,她道:“或許,但是那個石像,是當時就刻成,一直豎立在村子口上的,它不會有變化?那石像記錄著當時族長臨死前的樣子,全身全是泡,頭髮全都沒有了,你知道,我們剛剛族人,每人都有長而濃的頭髮。”

端納皺了皺眉,的確,剛剛族人的特徵之一,是他們每人都有又長又濃,柔軟的頭髮,全都幾乎垂到腰際,可以說得上是世界上最美髮的民族,這樣的一個民族,除非是記錄當時的事實,否則,是決計不會豎立一座石像,竟然是沒有頭髮的。

端納又想着這個傳說,從這個傳說看來,真像是若干年前,這裏真的曾經發生過一次火山爆發,或者是猛烈的地震,使得高山裂了開來。而出發去探險的十二個勇士,可能是遇上了餘震,或是陷在尚未熄滅冷卻的熔岩之中,所以才遭到了不幸的命運。

這樣的假設,應該是最合理的了。

雖然端納知道,大狄維亭山脈絕不是火山,但看來,這個古老的傳說,除了這樣假設之外,也沒有再合理的說法了。他向倫倫望了一眼,道:“既然剛剛族有這樣的禁例,為什麼你——”

倫倫像是知道端納要說什麼一樣,笑了起來,道:“我不同,我是膽子最大的人,全族膽子最大。”

端納笑了起來,道:“全族,包括你們族裏所有的勇士在內?”

倫倫昂着頭,道:“當然,我小時候,一群男孩子想欺負我,和我打賭,說我不敢經過那峽谷,到山的那邊去,我就偏去給他們看,那是我第一次經過那個峽谷,以後,我不知到這裏來過多少次,山那邊有一個大泥沼,也是我發現的,一直到現在,也還只有我一個人,敢到這裏來,他們都不敢。”

端納看着倫倫那種自豪的神氣,覺得很有趣,他道:“至少還有我。”

倫倫忙道:“你不同,你不是剛剛族人,你不會從小就聽得大人說:不要過那邊去,不要過那邊去。”

端納不得不承認倫倫的話是對的,他點頭道:“不錯,你的確是極勇敢的人。”

倫倫受到了端納的讚揚,心中十分高興,連跑帶跳地向前奔出了十來步,並且發出了清越的歡笑聲,可是在奔出了十來步之後,她卻又停了下來,現出了很不高興的神色來。

端納來到了她的身前,道:“怎麼樣?”

倫倫嘆了一聲,道:“我的勇敢,一直得不到族人的鼓勵,他們自己膽子小,不敢過這道峽谷,反倒說我,因為違反了族規,而替全族惹了大禍,那個有雷電力且的人,他們說,就是我引來的,是我引來了死亡之神,所以他們才要我去祭這個死亡之神。”

端納呆了一呆,道:“什麼?不是那個人指定要你的么?”

倫倫道:“雖然是,可是我告訴他們,我絕不相信,我們整個族,幾百個人,會敵不過一個人,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帶著武器,出其不意,由我帶領著,去找那個人,將他殺死。可是他們怕得要命,沒有一個人敢聽我的話,哼,不聽就不聽。”

講到這裏,倫倫又現出倔強的神色來,道:“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怕。讓他們送我去好了。”

端納停了下來,望着倫倫。

端納的心中在想,在一個古老的,閉塞的民族之中,居然有這樣一個充滿了叛逆性的勇敢的少女,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事情。

倫倫也停了下來,道:“你說是不是?”

端納衷心地道:“對。你的做法很對。你的族人,一時可能不原諒你,但是他們終究會知道你是對的。”

倫倫聽得端納先生那樣講,又高與地笑了起來,端納道:“我還有很遠的旅程,但是時間不會超過一年,當我回來的時間,我一定再經過你們的村子,我要帶你到雪梨去,去念書,學更多的東西。”

倫倫搖頭道:“不,我們族裏,有人去過雪梨。”

端納道:“是,我見過他們,一共三個人,我的剛剛族語,就是跟他們學的。”

倫倫微笑着,仍然不住地搖晃着頭,說道:“他們說,你們住的地方,一點也不好,可怕得很。”

端納苦笑了一下,道:“也許是,不過你去看看,自己作一個判斷,總是好的。”

倫倫想了一想,才道:“也好,不過,要是我們敵不過那個人,那也就回不來了。”

倫倫的話,使端納對她的勇敢,更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他說道:“絕不會有這種事的。因為——”

他略頓了一頓,才道:“因為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相信,會有什麼人有你們所說的,雷電的力量?”

倫倫低頭向前走着,走了好久,才道:“那麼,我問你,這個人,他一伸手砍在一株樹上,這株樹就起火,斷下來,這是什麼力量?我只有見過天上的雷電才有這種力量。還有,他抓住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會死,而且死得全身焦黑,臭得不得了,像是雷雨過後,森林中被雷打死的野獸一樣,這又是什麼力量呢?

端納道:“如果他真有這樣的力量——”

不等端納講完,倫倫已經雙手緊握著拳頭,叫了起來,說道:“他真的有。族長就是那麼死的。”

端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事情好像越來越不可理解了。

他沒有理由不相信倫倫的話,不單是因為剛剛族人從來不說謊,而且由於他了解倫倫越多,就越知道她不是一個說謊的人。

然而,倫倫的話,卻又是無法接受的。

他攤了攤手,道:“好,我相信你,反正我們就快見到那個人了,是不是?”

倫倫像是還在生氣,急步向前走着。

他們所經過之處,一直只是光禿禿的,暗紅色的岩石,而且地勢越來越向下,這時候,當端納先生略停一停,打量四周圍的情形時,他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當他開始發現那些岩石之際,他覺得,如果附近有一個火山口的話,那麼,他應該越走越高才是,才能發現那個火山口的。可是此際,當他一直向下,走了將近一小時之際,他才發現,自己早就在“火山口”之中,所以才一直向下走,他一直是沿着火山口在向下走。

然而,那又不是一個火山口,只是一個十分廣大,邊緣的斜度相當低的大坑。那些顯然是熔岩凝成的石頭佈滿了大坑斜坡上,而這時他們已接近這個極大的大坑最底部分了。

這個大坑的邊緣,估計周界,至少有五千公尺以上,那絕計不是火山口,這一點,端納的心中,感到很安慰,因為他早就知道,這不會有火山的。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這樣巨大的一個大坑,是由什麼力量造成的呢?看來無論如何,不是天然形成的。

倫倫繼續在向前走,在快接近底部之際,向下的傾斜度比較大,倫倫走得很快,端納一直跟着,在快到底部之際,倫倫指著前面,道:“小心,下面是一個大泥潭。”

端納忙道:“就是那個泥沼?”

倫倫搖頭道:“不是。不過也全是泥漿,再翻過去,就是大泥沼了。我看,泥沼的泥漿,和這個潭的泥漿是連在一起的,地下一定有一個大洞,泥漿就流來流去。”

端納一面聽著,一面向下看去,果然,在那個大坑的底部,有個泥潭,泥潭是圓形的,潭的直徑,約莫有二十公尺,端納也看出,倫倫的所謂泥漿,其實,只不過是混濁不清的泥水。

端納來到了潭邊,又呆了半晌,看泥水很平靜,就是令得瑞納大惑不解之處。

泥潭中的泥水,如果是在翻騰滾動的,那麼就沒有疑問了,可是事實上,水是靜止的,靜止的水,泥應該向下沉,水應該變清,如何還會是泥水?

端納俯身,捧起一掬水來,不錯,水中含有大量的呢,比中國黃河上游,水最濁的地方,含泥量至少多二十倍,已經接近是泥漿了,可是,黃河的水,是奔騰東流的,水中的泥,根本得不到沉澱的機會,而這裏的水,卻是靜止的,那確然有點不可思議了。讓濃濁的泥水,在指縫中流走,端納的手上,仍然沾滿了不少泥。

沾在端納手上的泥水,乾得很快,不一會,他的手上,就像是被塗上了一層均勻的泥粉一樣,端納自然而然地搓動着手,想將泥粉搓下去,而就在他搓手之際,只聽得一陣輕微的“劈拍”聲響,那便是在陽光之下,也可以看到端納的手掌中,有火花在迸出來。而且端納,也感到了一陣震動,就像是有一股電流,由他的掌心,通過了他的全身一樣。

端納不由自主,發起了一下呼吸聲。那些乾了的泥粉,是帶電的。

在那一剎間,端納獃獃地站着,實在不知道該作如何表示才好,因為這一切實在來得太意外了。任何人,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之下,被一股電流通過身體,都會受到震動的,但是,如果電源之來是可以解釋的話,這種震動很快就會過去的,但是現在的情形,是電的來源,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

端納呆立着,雙手張開著,沾在他手上的泥粉,在他剛才搓手之際,已經脫落了很多,但是還有不少沾在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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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沼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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