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算天算

第十五章 人算天算

病人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又說道:“去拿付紙筆來!”

正好那店家送茶進來,俞人傑吩咐道:“老鄉,麻煩你一下,去拿付紙筆來。”

病人在床上又加了一句道:“紙張多一點。”

不一會,店家將紙墨筆硯取至。俞人傑顫抖着雙手接下。

他心想:願你這位金筆大俠在天之靈得到安息,這份遺囑內,只要我俞人傑能夠辦得的,將一定依着您的心愿,為您完成就是了!

病人轉過臉來問道:“墨磨好沒有?”

俞人傑拿起筆來答道:“磨好了,您有什麼吩咐,只管說出,只要晚輩能力所及,一定會依您的吩咐做,請您放心……”

病人點點頭,開始緩慢地念道:“夫天地陰陽之理……一言……”

俞人傑愕然擱筆道:“您這是什麼意思?”

病人嘆了一口氣道:“這是心訣,今天先錄下,明天開始,再記招式。”

俞人傑大為著急道:“不,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還以為……您……您……怎麼在這時候,還談這些?”

病人苦笑着說道:“我令狐某人還能活多久,誰也不能比我自己清楚,在這段有限的時間內,不談這些,又談些什麼?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俞人傑斬釘截鐵地答道:“看好你的病,比什麼都重要?”

病人皺了皺眉頭道:“我不是說過了?”

俞人傑堅持如故道:“您並沒有說出您的致病原因,以及究竟嚴重到何種程度。恕晚輩大膽地說一句:您的病也許並非無藥可救,而只是您對某些事,也許有點心灰意懶!”

病人半晌無言,最後,眼皮一閉,滾出兩顆淚珠,點一點頭,啞聲說道:“孩子,你猜對了!”

房內寧謐得落針可聞。病榻上,那位天龍傳人胸口起伏了一陣、長長一嘆,啞聲接着道:“事情發生在三個月前,令狐某人為想一身武學更上層樓,乃下定決心,摒絕雜務,獨處一院,冀圖試創一套新招,不意求功心切,竟於不知不覺中,岔引真氣,走火入魔……”

“啊?”

“以令狐某人一身修為,事情本來並不嚴重,只須收心養靜,聚三華,調百脈,最多百日工夫,也就可以沒事了。”

“噢!”

“沒想到,十多天前,就在令狐某人功行即將圓滿之際,賊人突然大舉來犯,以後的事,不說也罷……”

俞人傑本來還有很多話想問,但他見病榻上那位天龍傳人說至此處,氣促聲喘,嘴唇發乾,似已漸呈不支,當下連忙接着道:“是的,您且休息一下,喝一口茶,別太累了。”

“我不累,孩子……”

俞人傑搶着說道:“那麼您就說出哪裏可以找得為您治病藥物或藥方。”

“要挽救令狐玄這條性命,當今之世,只有一個人能夠辦到。”

“此人住哪裏?”

“南陽太平庄。”

俞人傑霍然道:“南陽?好極了!晚輩這就動身,十天之內,當可回來此人姓什麼?”

“姓施,名德修。有個外號,叫袖手神醫!”

俞人傑不覺一怔道:“‘袖手神醫’?”

金筆大俠苦笑了一下道:“聽到此人這個外號,你該明白了吧?此人雖有活人之術,卻無濟世之心,要他看病不難,但得拿寶貝來!”

俞人傑又是一怔道:“‘寶貝’?”

“因為我們這位施大神醫半世斂聚,富可敵國,金銀有的是,如果要他看病,除非獻上一件奇珍異寶不行,試問你我兩手空空,一身之外,別無長物,如今還能拿得出什麼珍寶來?”

俞人傑眉峰皺了皺,忽然哼了一聲道:“我就不信……”

金筆大俠側目微微一笑道:“想用武力迫使就範是不是?”

俞人傑面孔一紅,訥訥道:“事急不妨從權……”

金筆大俠深深一嘆道:“別錯打主意了,孩子,此人一身武功,不在四友之下,否則以他這位施大神醫為人,縱有十條性命,也不會活到今天!”

俞人傑大感意外道:“此人原來也是武林中人?”

金筆大俠點點頭道:“不但武林中人,而且是武林中一位高人!孩子,別去想那些了。

這次,我令狐玄身遭毀家之難,本可力戰至死,卻緣心愿未了,方始裹創殺出,而今時限無多,我們還是……”

俞人傑毅然長身站起道:“不!無論如何,晚輩都得前去試一試!”

金筆大俠輕喚道:“等等,孩子!”

俞人傑返身說道:“晚輩心意已決,請您相信。”

金筆大俠搖頭道:“我不是阻止你,孩子,我只是想你答應一件事。”

俞人傑連忙說道:“只要您不反對晚輩前往南陽一行,晚輩什麼事都會答應。您還有什麼吩咐,只管說罷!”

金筆大俠低弱地道:“你得答應我:你這次前去,不論遭遇何種挫折或屈辱,都不使用武力!”

俞人傑點點頭答道:“晚輩記住就是。”

“不!”

“嗯?”

金筆大俠一字字說道:“肯定的答應!不是記住。”

俞人傑低下頭去答道:“是的。我答應您!”

至此,那位天龍傳人方始緩緩噓出一口氣,於病榻上乏力地擺擺手道:“好了,孩子,你去吧,快去快回來……”

俞人傑走到前面,將身上的七八兩碎銀,悉數掏了出來,遞去那店家手上說道:“找幾吊錢零用,其餘算是病人的房飯錢。最多半個月我就回來,不足之數,將來一起算,麻煩您老鄉好好照顧病人!”

那店家道:“天已黑下來了,相公歇一宿,明天再走不行么?”

俞人傑搖搖頭道:“不用了!”

接過五吊青錢,走出小棧,街上已是萬家燈火。

俞人傑挺起胸膛,吸一口氣,開始向城外走去。

這一夜,他沿官道南奔,片刻未停,天亮抵達許昌,草草進了一點飲食,繼續上路,午牌時分,來到襄城,他再也支撐不住了。

左臂上那道創口還好,右腿上的創口卻因不斷摩擦而再度出血。

他向藥鋪中隨便要了個六錢的刀創葯,灑在血口上,用布條紮好,咬牙繼續向前走去。

傍晚時分,來到辛店附近的一片樹林中,他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行,我得歇一會兒才好!

他走去林蔭深處,靠着一株樹榦坐下,本想緩過一口氣即行上路,不意一陣爽人的涼風吹來,心舒神弛,眼皮一閉,竟然沉沉睡去!

半夜,他被一陣野獸的吼叫聲所驚醒,揉揉眼皮,神思一清,忙自地上跳起。

他走出樹林,摸黑前行,天亮一問,知道已離方城不遠,不由得精神大大一振,過了方城,到南陽便只剩一半路程了!

不過,他經過兩天來日夜不停的奔跑,業已疲累不堪;不但腿上那道血溝有潰爛趨勢,即連手臂上的那道飛鏢傷口,也在隱隱作痛。但是,他很清楚,他不能睡下去;如果一旦躺倒,再想爬起來,也許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第四天中午,俞人傑來到博望與方城之間的趙河鎮,一條有腿,終於腫脹起來。

他知道雇一輛車子去南陽,至少亦非三四兩銀子辦不到,而身上只剩下四吊不到,怎辦呢?

於是,他咬咬牙,向一家當鋪拐着腿走去。

跨進那家當鋪的門檻,他靠在那張過頂高柜上,喘息着一定神,然後從衣底摘下那支神仙笛,連同笛袋,一起塞去柜上那個小洞孔,向里問道:“這東西可不可以當一當?”

“這是啥玩藝兒?”

“一支笛子。”

“銀的?”

“鐵的。

“一支鐵笛子,要來何用?”

“不,它並非純鐵打造,裏面有銅有鐵,有銀色也有金,還有一部分鋼母,它是由很多種……”

“我看金銀的成色一定少得很!”

“是的,很少很少。”

“這玩藝兒有多重?”

“三斤十二兩。”

“你要當多少?”

“我不知道,你給出個數兒吧!這次是因為有急用,萬不得已,才來當它,不論當多少,我答應您一定會來贖回去。”

“八百個大錢!”

“一弔都不到?”

“東西還在這裏,當不當聽便……”

俞人傑沒有再開口。接着,八百個青錢,用紅頭繩串着,由柜上那個小洞中遞出來。

俞人傑伸手一推,冷冷說道:“還我的笛子!”

俞人傑雙手緊握笛袋,走出當鋪大門,心中沒有一絲怨恨!相反的卻對手中那支神笛產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之感。他將笛袋緊緊摟入懷中,於心底告罪似的呢喃着: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永遠不會!

他走出鎮外,折了一支粗野竹,權當扶拐,繼續上路。

到達博望,天已大黑。一條右腿,幾乎整個麻木,血水不斷沁出,褲腳管業已盡為血水所濕透。

他想,這樣也好,不感覺痛了,反而可以跑得快一點!

他找着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面、四兩酒,吃完了,又帶上幾個冷饅頭,出城將兩處傷口重新草草敷扎一番,挺挺腰桿,吸一口氣,繼續再向南陽連夜趕去!

在路上,他不停地鼓勵自己:“快了,快到了,這裏過去,不過四五十里,就到南陽,剩下這麼一點點,你難道就不能忍一忍?”

好不容易,天亮了,南陽也到了!

俞人傑兩眼發黑,金星亂冒,扶着一支竹杖,遊魂似的,來到那座氣象恢宏的太平庄前。

一名庄丁跑過來揮手喝道:“滾,滾,滾,這兒不是要飯的地方!”

俞人傑搖搖擺擺地站定下來,他睜不開眼皮,因為陽光大強烈了。那庄丁接着怒喝道:

“叫你小子滾,聽到沒有?”

俞人傑搖搖頭,乏力地道:“在下不是要飯的。”

那庄丁咦了一聲道:“不是要飯的,你來幹啥?你小子可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俞人傑點一點頭道:“在下知道……”

他想睜開眼皮,但是辦不到;甚至像這樣站着,還能站多久,都成疑問。

那庄丁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注目問道:“來找神醫看病?”

俞人傑忽然湧起一股嘔吐的感覺。他緊咬牙關,搖一搖頭,想將那股感覺排除出去!

那庄丁又是一咦道:“那麼你小子是來幹什麼的?”

俞人傑知道對方誤會了他,連忙喘一口氣,說道:“是的,是的,在下正是來找神醫看病,麻煩這位管家,請你通報一下,在下快要……支持不住了……”

那庄丁不由分說,走上一步,並指作剪,嗤的一聲,將他右邊褲管撕開一個大洞,眼光一掃之下,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這麼一點小腫毒,居然也敢找上太平庄,你將我們莊主看成一名普通江湖郎中是不是?”

笑聲一收,驀地沉臉喝道:“快滾!”

俞人傑心頭大急,忙說道:“不,不,不是在下要看病的。”

“那麼誰要看病?”

“是另外一個人。”

“不管他是誰,帶東西來沒有?”

“沒有,求求您,通報一下,在下自會向神醫當面解釋,求治的這位病人,他,他,不是一位……普通病人……”

那庄丁冷冷一哼道:“神醫不在!”

說著,身軀一轉,向庄中大步走去。

俞人傑追出一步,大聲喊道:“這位管家,您……”

一個您字出口,氣往上涌,眼前一黑,突然咕弄一聲栽倒!

庄內,寬敞涼爽的華麗大廳中,那位袖手神醫正在含笑觀看兩位愛妾對奕,一名庄丁忽然跑進來垂手稟報道:“庄外來了個破衣小子,空着一雙手,說有人要看病……”

那袖手神醫不待庄丁說完,極為不耐地揮揮道:“叫他滾!”

那庄丁不安地說道:“是的,小人已經說過了。只是那小子本身好像也有病。眼窩深陷,面目焦黃,右腿腫得很利害,血水沿着褲腳管,不住往下滴,說到後來,身子一歪,竟然當場昏死過去……”

袖手神醫眼皮一撩道:“你想老夫怎麼樣?出去為他披麻戴孝?渾球!還不快替老夫抬去扔了,扔得遠遠的,愈遠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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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筆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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