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他們一共五個人,但是聽了我的話之後,倒有四個人一齊笑了起來,有兩個人異口同聲地道:“衛斯理,你有什麼好的古物!”
我大聲抗議,道:“以我對古物的認識,已足可以成為第一流的古物研究者了,但當然比起你們來,或者不如,所以我才來找你們看看這個的!”
我將那枚看來像是銀元一樣的東西,取了出來,交給了他們其中的一個人。
在一路駕車前來之際,我已經看過那枚銀元一樣的東西,它實在是一枚銀元,大小、厚薄都像,但是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貨幣。它的一面,有六個到七個我所完全認不出來歷的文字,而另一面,則是一個戴着頭盔的神像,它的製作,十分精美。
看它的樣子,就像是現在鑄幣廠的精良出品一樣。
第一個接了這枚“銀元”在手的人,面帶輕視之意,將之掂了掂,略看了一眼,便-給了第二個人,第二個-給了第三個,第三個-給第四個……
在他們之間,一直響着輕視的冷笑,最後一個,又將之-給了我,道:“看來,這像是鎖匙扣上的裝飾品!”
我知道,那絕不是鎖匙扣上的裝飾品,這一定是一件真正的古物。而這“銀元”在經過了他們五人的眼睛之後,卻仍說不出它的來歷,那並不證明這不是古物,而只證明那是一件來歷極其隱晦和神秘的古物。
我忍受着他們的嘲笑,指着另一面的那個神像,這“銀元”上浮雕着的神像,和木箱上那神像是相同的,我問道:“你們看,這神像,你們見過么?”
那五人總算又勉強地望了一眼,然後一齊搖頭,道:“未曾見過。”
我又道:“可能和墨西哥是有關係的,你們查查看。”
那五人又搖頭,表示他們不必去查什麼典籍的,一切全在他們的腦中了。就在這時,另一個會員走了進來,道:“墨西哥有什麼古董?讓我看看。”
我將那枚“銀元”交給了他,他翻來覆去看了一會,道:“喂,你們看到沒有,這些文字,看來十分奇怪喇!”
“那根本不是文字,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的文字是那樣子的。”有兩個人回答他:“那隻不過是莫名其妙的花紋而已。”
我氣憤起來,伸手搶回了那“銀元”,道:“你們太自以為是了,我一定可以證明這是稀世的古物,到時,你們古董專家的假面具,便要撕下來了!”
我實在十分氣惱,是以我的話也說得十分重,令得他們六個人為之愕然。正在這時,第七個會員進來了,他是一個中年人,他道:“誰在發脾氣?”
我立時大聲道:“是我!”
他笑道:“為什麼?看你,漲紅了臉,為什麼發火?”
我將那枚“銀元”,重重地放在他的手上,道:“為了這個,先生,我拿這個來,可是他們卻全取笑我,我想你也是一樣!”
他將那枚“銀元”接了過去,才看了一眼,便露出了十分興奮的神色來,道:“衛斯理,你是什麼地方弄來這東西的?這東西你是哪裏來的,告訴我。”
我一聽,精神為之一振,道:“怎麼,你認出它的來歷來了?它是什麼?”“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是你看,這是我剛收到的南、北美洲考古學會的會刊,你們看這裏!”他打開了夾在脅下的一本厚厚的雜誌,“刷刷”地翻着,然後,打了開來,放在桌上,又道:“看!”
我們一齊看去,只見那兩頁上,是幾幅圖片,第一幅,是一塊石頭,第二幅,則是那塊石頭的拓片,隱約可以看出,有一點如同文字也似的痕迹。
而第三幅,則是幾個人在一幢房子旁邊的合照,說明是墨西哥大學的迪哥教授,發現了那塊“石碑”,石碑上有着任何典籍所未曾有過記載的文字。
那文字,迪哥教授已作了初步的研究,認為那是高度文化的結晶,可是上溯墨西哥的歷史,卻從來也沒有任何民族,曾有過一個時期,是有着那樣輝煌的文化的。迪哥教授懷疑的文字,可能和南美洲部分突然消失了的印加帝國有關,因為發現“石碑”的地方,是在接近危地瑪拉的邊界上。
那是一個叫作“古星”的小鎮,在一座“青色橋”的附近,發現那石碑的,當地教堂的一位牧師,提供這塊石給迪哥教授研究,那牧師,叫尊埃牧師。當我一看到“尊埃牧師”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幾乎跳了起來!
但是他們七人卻並沒有注意我的神態有異,他們都聚精會神地在將那枚“銀元”一面上的文字,和雜誌上拓印圖片上的文字作詳細的比較。他們全是專家,當然立時可以發覺,那兩種文字,雖然不同,但是卻完全屬於同一種文字的範疇的。
那帶雜誌來的人抬起頭,道:“衛斯理,你真了不起,你看,迪哥教授從文字的組織上去判斷這種文字的結論不錯,你這枚東西,一定是那個文化全盛時期的產品,你看,它多麼精美,而且,它可能是貨幣!”
另一個道:“那麼,這一定是世界上最早的貨幣了!”
又一個道:“當然不是,這如果是貨幣的話,它如此之精美,難道沒有一個發展的過程,一下子就出現如此精美的貨幣了么?在它之前,一定還有雛形的貨幣!”
另外兩人激動地叫着,道:“人類的歷史要改寫了!”
他們一齊向我望來,剛才我還是一個嘲笑的對象,但是一下子,我變成英雄了!我不等他們發問,便道:“我發現的東西,不止這些,同樣的‘銀元’有五六枚之多,還有一具十分沉重的神像,和一隻有着十分美麗浮雕的木箱,和一疊色彩極美的織錦,應該再加上一隻價值連城的紅寶石戒指,和一封寄給尊埃牧師的信,以及一柄鑰匙——有着翅膀的鑰匙。”他們七個人,全像傻瓜也似地望着我,全然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我將信取出來一揚,道:“一切自它開始!”
他們齊聲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找到了一個寶庫么?”我笑了笑,道:“可以說是真正的寶庫,無與倫此!”
他們又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他們的問題,全然是雜亂無章的,根本不可能一個一個地紀錄下來,我被他們問得頭也脹了,只得發出了一聲大喝。
在我那一下大喝聲之後,他們總算立時靜了下來,我擺着手道:“你們別問,我將一切事情的經過源源本本講給你們聽就是了,事情的開始是——”
我將如何我為了去看一張“老版宮門二元倒印票”,出門撞了車,一直按扯去找米倫太太,發現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全部對他們講了一遍。
我不能說我自己的敘述十分生動,但是聽得他們個個目瞪口呆,卻是事實,在我講完之後,他們仍然好一會講不出話來。我道:“事情就是那樣了,我想,那個米倫太太當然不是普通人,一定是極有來歷的人,你們的看法怎樣?”
他們又七嘴八舌地爭了起來,最後他們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結論,由他們之首,貝教授向我提出來,貝教授就是帶來那本考古雜誌,發現了我取自米倫太太的箱子中的東西,實實在在是一件古董的人。
貝教授的神態十分正經,他道:“衛斯理,你說的那封信,現在可是在你身邊么?”
“當然在。”我將信取了出來。
貝教授道:“我想,為了科學上的目的,我們將這封信拆開來看看,應該不成問題的了,我想你一定也同意的了,是不?”
我一聽,不禁皺起了雙眉。每一個人,都有一些事,是他所特別憎恨的,而我所最憎恨的幾件事中,不幸得很,恰好有一件是擅自拆閱他人的信件。
貝教授一面問我,一面已經取起了那封信來準備拆閱了,但是我立時一伸手,將之搶了過來,道:“對不起,貝教授,我不同意那樣做——如果我根本不知道這位尊埃牧師的地址,那我或許會同意的,但是現在我已知道他的地址了,那我當然要將這封信寄給他的。”
貝教授搓着手,道:“將信寄給他?這不十分好吧,你看,這信已然出過一次意外,而它一定十分重要,如果再出一次意外的話,可能人類歷史上未為人知的一頁,就要從此湮沒了,最妥當的辦法是——”
我不等他講完,便道:“貝教授,我認為私拆信件,是一項最卑劣的犯罪,我以為不論用什麼大題目做幌子,那都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不必再提了!”
貝教授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向其餘六人攤了攤手,道:“各位看到了,不幸得很,我們遇到的,是一頭固執的驢子,我們就此停止對這件事的探討么?”“當然不!”他們一齊叫了起來。
貝教授又道:“好,那我們進行第二步——”他又轉過身來,道:“衛先生,我們想托你去進行一件事。我們委託你,去問那婦人,不論以多少代價,購買米倫太太的所有遺物。”
他們要委託我去購買米倫太太的遺物,這倒是可以考慮之事。因為我自己也有這個打算。米倫太太的那隻箱子,那座神像,那幅織錦,以及那幾枚“銀元”,如果它們的來歷被確定之後,那可能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我略想了一想,道:“你們準備出多少錢去買?”
“隨便多少,”貝教授揮着手,“我們七個人的財力,你是知道的,隨便多少,令得我們破產,我們也不在乎的,你去進行好了,主要的是要使我們的委託不落空!”
我聳了聳肩,他們七人的財力,我自然是知道的,他們之中,有四五個是亞洲著名的豪富,如果令得他們破產的話,那麼,那筆錢大約可以買下小半個墨西哥了——如果墨西哥政府肯出賣的話。
我點頭道:“好的,我接受你的委託,這枚“銀元”我留在這裏,那是我取來的,你們可以先行研究起來,我一有了消息,立即和你們聯絡,再見!”
他們一齊向我揮着手,我走出了那間“俱樂部”。
在俱樂部的門口,我獃獃地站了一會,要買米倫太太的遺物,應該向誰接頭昵?問姬娜的母親,那可怕的婦人?還是要去尋訪米倫太太是不是有什麼親人?
但無論如何,再去拜訪一次姬娜的母親,卻是十分有必要的事情。
本來,這件事是和我全然無關的,我只不過在看到了那顆紅寶石戒指之後,才引動了我的好奇心。而又恰巧在那本考古雜誌上看到了那種奇特的文字,和那枚“銀元”上的文字,又如此相同。
米倫太太究竟是什麼樣身份的人呢?越是想不通的謎,便越是容易引起人的興趣,所以一件根本和我無關的事情,就在我的好奇心驅使之下,我倒反而成為事情中的主要人物了!
我在再到姬娜家中去之前,買了不少禮物,包括一隻會走路、說話的大洋娃娃,那是送給姬娜的,以及兩盒十分精美華貴的糖果,和兩瓶相當高級的洋酒。
當我又站在姬娜的門口按着門鈴之後,將門打開了一道縫,向外望來的,仍然是姬娜。
她一眼就認出了我,道:“喂,又是你,又有什麼事?”
我笑着,道:“姬娜,我們不是朋友么?朋友來探訪,不一定有什麼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禮物,你看看!”
我將那洋娃娃向她揚了揚,那一定是姬娜夢想已久的東西,她立時尖聲叫了起來,將門打開,讓我走了進去,她的大叫聲,也立時將她的母親引了出來。
我連忙將那兩盒精美的糖果放在桌上,道:“夫人,剛才打擾了你,十分不好意思,這是我送你的,請收下,這兩瓶酒,是送給你丈夫的,希望他喜歡。”
那婦人用裙子不斷地抹着手,道:“謝謝你,啊,多麼精美,我們好久沒有看到那麼精美的東西了,請坐,請坐,你太客氣了!”
我笑了笑,坐了下來,道:“如果不打擾你的話,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那婦人立時現出了驚惶的神色來。
我一看到這種情形,也立時改口道:“請問,我十分喜歡姬娜,我可以和她做一個朋友么?”
“你是我的朋友!”姬娜叫着。
那婦人臉上緊張的神色,也鬆弛了下來,她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我笑着,道:“我是一個單身漢,我想,那一間房間,原來是米倫太太住的,你們是租給她的,是不?現在空下來了,為什麼不可以租給我住呢?”
“這個……”那婦人皺了皺眉,“我不敢做主,我要問問我的丈夫,先生,事實上,米倫太太生前,一直有租付給我們,但是她死後,我們的情形已經很拮据了,如果你來租我們的房間,那我們應該——”
她才講到這裏,突然,“砰”地一聲響,起自大門上,姬娜連忙道:“爸爸回來了!”
她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去打開了門,我也站了起來。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之極的人,站在門口,那人的身形,足足高出我一個頭,至少有一九○公分高。
他頭髮蓬亂,但是他卻是一個十分英偉的男人,姬娜完全像他,他這時,也用充滿了敵意的眼光望定了我,然後,搖搖幌幌地走了進來,喝道:“你是誰?”
這實在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但是,我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對這個問題,卻也很難回答。
因為我如果對他說,我姓衛,叫衛斯理,我是一個喜歡過冒險生活的人,我有過許許多多奇怪的經歷,而且我對於一切稀奇古怪的生活,都十分有興趣。那樣說的話,或許是一番很好的自我介紹了。
但是我如果那樣說的話,那卻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因為他惡狠狠地在問我是什麼人,只是想明白我為什麼會在他的房子中出現而已,是以我想了一想,道:“我是姬娜的朋友,送一些禮物來。”
我一面說,一面向桌上的兩瓶酒指了一指,我想,他如果是一個酒鬼的話,那麼,在他看到了那兩瓶酒之後,他對我的態度,一定會變得很友善了。
可是,我卻料錯了!
他只是向那兩瓶酒冷冷地望了一眼,便立時又咆哮了起來,大喝道:“滾出去,你快滾出去,快滾!”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沖了過來,並且在我全然未及提防之際,便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襟,看他的樣子像是想在抓住了我的衣襟之後,便將我提了起來,-出門口去的。他或者習慣於用這個方法對付別人,但是他卻不能用這個方法來對付我!我雙手自他的雙臂之中穿出,用力一分,同時立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用力掙扎着,面漲得通紅。但是以我在中國武術上的造詣而論,他想要掙開去,那簡直是沒有可能的事!
經過了三分鐘的掙扎,他也知道無望了,然後,他用一連串粗鄙的話罵我,我則保持着冷靜,道:“先生,我來這裏,是一點惡意也沒有的,或者,還可使你添一筆小小的財富,如果你堅持不歡迎我,那我立即就走!”
我一說完,便立時鬆開了手,他後退了幾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瞪着我,喘着氣,好一會不說話。
我也不再出聲,只是望着他。他喘了半分鐘左右,才道:“你是誰,你想要什麼?你不必瞞我,姬娜的朋友,呸!”
姬娜輕輕地咕噥了一句,道:“爸,他是我的朋友!”
可是那人向姬娜一瞪眼,姬娜便抱緊了我給她的洋娃娃,不再出聲了,顯然,她十分怕她的爸爸,而這時候,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慚愧之感來。
因為,當我剛才說我自己是姬娜的朋友之際,我並不是太有誠意的,我送洋娃娃給姬娜,也只不過是為了達到我自己的目的,我可以說是在利用姬娜。
我自問絕不是什麼工於心計的小人,但是我究竟是成人,成人由於在社會上太久了,在人與人的關係之間,總是虛偽多於真誠的了,可是姬娜卻不同,看她甘冒父親的責罵,而聲明我的確是她的朋友這一點看來,她是的的確確將我當作了她的朋友的。
我立即向姬娜走去,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長發,表示我對她的支持的感激。我道:“是的,我來這裏拜訪你們,是有目的的,我受人的委託,想購買米倫太太——”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那傢伙突然像觸了電一樣地直跳了起來!
我不禁陡地呆了一呆。
令得他突然之間直跳了起來的原因,顯然是因為我提到了米倫太太。但為什麼一提到米倫太太,他就跳起來呢?
我呆了一呆,未曾再講下去,那人卻已咆哮了起來,道:“米倫太太?你知道她多少事?你怎麼知道她這個人?又怎麼知道她住在這裏的?”
他一面責問我,一面惡狠很地望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以為是她們告訴我的。在那一-間,我實在也給他那種緊張的神態,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才好。
那傢伙還在咆哮,道:“你說,你怎麼知道她的?”
我只好攤了攤手,道:“看來,你是不準備討論有關米倫太太的一切了?如果你真的不願的話,那你等於是在放棄一筆可觀的錢了。”
“別用金錢來打動我的心,”那人怒吼着,忽然,他放棄了蹩腳的英語,改用墨西哥話叫了起來,而他叫的又不是純正的墨西哥語,大約是墨西哥偏僻地方的一種土語,我算是對各種地方的語言都有深刻研究的人,但是我卻聽不懂他究竟在嚷叫什麼。
但是有些事,是不必語言,也可以表達出來的,他是在趕我走,那實在是再也明顯不過的事情。而我心中暗忖,既然情形如此糟糕,我也只好有負所託了!
我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走出那屋子的,一直到我來到了二樓,我仍然聽到那傢伙的咒罵聲,我嘆了一聲,一直向樓梯下走去,當我來到了建築物門口之際,忽然看見姬娜站在對街上,正在向我招手!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即明白,姬娜一定是從后梯先下了樓,在對街等我的,我過了馬路,她也不說什麼,只是拉了我便走,我跟着她來到了一個小小的公園中。
然後,她先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有點憂鬱地望着我。
我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道:“姬娜,什麼事情?”
姬娜搓着衣角,道:“我爸爸這樣對你,我很抱歉,但我爸爸實在是好人,他平時為人非常和氣的,可是,他就是不讓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米倫太太。”
“為什麼?”我心中的好奇,又深了一層。本來我的心中,已然有了不少疑問的了,可是我再次的造訪,非但未能消釋我心中原來的疑問,反倒更多了幾個疑問。
“為什麼?”我重複着。
“我想,”姬娜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來,墨西哥女孩是早熟的,姬娜這時的樣子,有一種憂鬱的少女美,她道:“我想,大約是爸愛着米倫太太。”
我呆了一呆,如果不是姬娜說得那樣正經的話,實在太可笑了,她的爸爸愛上了米倫太太?她的想像力實在太豐富了。
我雖然沒有什麼異樣的行動,但是姬娜卻也發覺了,她側着頭,道:“先生,你可是不信么?但那是真的。”
我笑道:“姬娜,別胡思亂想了,大人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姬娜有點固執地說:“我知道,米倫太太是那樣可愛,我爸爸愛上了她,一定是的,米倫太太死的時候,他傷心得——”
姬娜講到這裏,停了一停,像是在考慮應該用什麼形容詞來形容她父親當時的傷心,才來得好些,而我的驚訝,這時也到了頂點!
我絕不知道米倫太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只知道她寄了一封信給一個叫尊埃的牧師,而她在半年前死了,她在生前,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是孤僻地住在一間小房間中,那房間中除了床之外,沒有別的什麼。
這樣的一個米倫太太,自然而然,給人以一種孤獨、衰老之感。也自然而然使人想到,她是一個古怪的老太婆,而且,她在半年前死了,死亡和衰老,不是往往聯繫在一起的么?但這時我覺得有點不對了。
因為姬娜說米倫太太十分美麗!
我吸了一口氣,道:“姬娜,米倫太太很美麗么?”
“是的,”姬娜一本正經地點着頭,“她很美麗,唉,如果我有她一分美麗,那就好了,她有一頭金子一般閃亮的頭髮,長到腰際,她的眼珠美得像寶石,她美麗得難以形容,我爸曾告訴過我,那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時候,他說,米倫太太,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
我聽得呆了,我一面聽,一面在想着,那是不可能的,姬娜一定是心理上有着病態發展的女孩子,那一切,全是她的幻想而已,不可能是真實的,我搖着頭,道:“姬娜,你形容得太美麗一些了!”
“她的確是那樣美麗!”姬娜抗議着:“只不過她太蒼白了些,而且,她經常一坐就幾個鐘頭,使人害怕。”
我遲疑着問道:“她……她年紀還很輕?她多少歲?”
姬娜的臉上,忽然現出十分迷惑的神色來,道:“有一次,我也是那樣問她,你猜她怎麼回答我,先生?”
我搖了搖頭,有關女人的年齡的數字,是愛因斯坦也算不出來的,我道:“我不知道,她說她自己已多少歲了?”
姬娜道:“她當時嘆了一聲,她只喜歡對我一個人講話,她說,你猜我多少歲了,我說出來,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你永遠不會相信的,絕不相信!”
我急忙問道:“那麼,她說了沒有?”
“沒有,”姬娜回答,“她講了那幾句話后,又沉思了起來,我問她,她也不出聲了。”
“那麼她看來有幾歲?”
“看來?她好象是不到三十歲,二十六,二十七,我想大概是這個年齡。”姬娜側着頭,最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她的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我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我雖然仍在懷疑姬娜的話,但是我卻也開始懷疑自己以為米倫太太是一個老太婆的想法是不是正確的了。我一直以為米倫太太是一個老太婆,但如果她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美婦人,那倒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了,那實在太意外了。
我想了片刻,又問道:“你可有她的相片么?姬娜。”
“沒有,”姬娜搖着頭:“米倫太太從來也不上街,媽說,還好她不喜歡拍照,要不然,每一個男人看到了她的照片,都會愛上她的!”
我皺着眉,這似乎已超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想像力之外,看來,姬娜所說的是事實,而不是虛構!
我並沒有再在米倫太太究竟是不是年輕,是不是美麗這一點上問下去。因為在這個城-中,墨西哥僑民,是十分少,我有好幾個朋友,在僑民管理處工作的,我只消去找一找他們,就可以看到米倫太太究竟是不是男人一見她便神魂顛倒的美人兒了。
我轉換了話題,道:“那麼,米倫先生呢?你有沒有見過米倫先生?”
“沒有,米倫太太說,米倫先生在飛行中死了。”
我嘆了一聲,如果米倫太太真是那麼美麗的話,那麼她的丈夫一定也是一個十分出眾的男子,他們的婚姻,一定是極其美滿和甜蜜的,而突然之間,打擊來了,米倫先生在飛行中死了,於是米倫太太變得憂傷和孤獨,便變成了一個十分奇特的人。
我又問:“那麼,米倫太太可有什麼親人么?”
“沒有,自從我懂事起,我就只見她一個人坐在房中,她根本沒有任何熟人,倒像是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一樣。”姬娜皺着眉回答。
我的心中仍然充滿了疑問,道:“那麼,你們是怎樣認識她的,她又如何會和你們住在一起的?”
姬娜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也問過爸媽,他們卻什麼也不肯說。”
我呆了半晌,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可以告訴我么?”
“當然可以,他是基度先生。”姬娜立時回答着我。我又道:“姬娜,你回去對你父親說,如果他肯出讓米倫太太的遺物,他可以得到一筆相當的錢,如果他答應了,請他打這個電話。”我取出了一張名片給姬娜。
姬娜接過名片,立時道:“我要走了,謝謝你。”
她跑了開去,我向她揮着手,一直到看不見她為止。而我仍然坐在椅上,米倫太太,那個神秘的人物,竟是一個絕頂美麗的少婦!這似乎使得她已然神秘的身份,更加神秘了!
我並沒有在椅上坐了多久,便站了起來,我必須先弄明白米倫太太的真正身份,然後,才能進一步明白,她如何會有那麼好的紅寶石,和那幾枚不知是哪一年代的“銀元”,以及那尊古怪的神像!
我離開了那小公園,駕着車到了僑民管理處,在傳達室中,我聲稱要見丁科長,他是主管僑民登記的,不到五分鐘,我就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坐了下來。
他笑着問我,道:“好啊,結了婚之後,人也不見了,你我有多少時候未曾見面了?總有好幾年了吧,嗯?”
我想了一想,道:“總有兩三年了,上一次,是在一家戲院門口遇見你的!”
丁科長搓着手,道:“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好,告訴我,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助你的?只管說!”
他是十分爽快的人,我也不必多客套了,他道:“我想來查看一下一個墨西哥人的身份,她叫米倫太太,可以查得到么?”
丁科長笑了起來,道:“當然可以的,你看牆上統計表,墨西哥人僑居在這裏的,只不過八十七人,在八十七個人中找一個,那還不容易之極么?”
我忙道:“那太好了,我怎樣進行?”
“不必你動手,我吩咐職員將她的資料找來就行了!”他按下了通話器的掣,道:“在墨西哥僑民中,找尋米倫太太的資料,拿到我的辦公室中來。”
他吩咐了之後,我們又閑談了幾分鐘,然後,有人敲門,一個女職員站在門口,道:“科長,墨西哥籍的僑民中,沒有一個是叫做米倫太太的。”
我呆了一呆,道:“不會吧,她……約莫三十歲,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
那個女職員仍然搖頭,道:“有一位米契奧太太,但是沒有米倫太太。”
丁科長道:“我們這裏如果沒有記錄,那就是有兩個可能,一是她根本未曾進入這個城-,二是她偷進來的,未曾經過正式的手續。她在哪裏?我們要去找她。”
我苦笑了一下,道:“她死了,半年以前死的。”
丁科長奇怪道:“不會吧,外國僑民死亡,我們也有記錄的,是哪一個醫生簽的死亡證?王小姐,你再去查一查。”
我連忙也道:“如果真查不到的話,那麼,請找基度先生,他也是墨西哥人。”
那位女職員退了開去,丁科長笑着道:“衛斯理,和你有關的人,總是稀奇古怪的。”
我搖頭道:“米倫太太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根本不認識她——”
我才講到這裏,女職員又回來了。她拿着一隻活頁夾,道:“科長,這是基度的資料,沒有米倫太太死亡的記錄。”
丁科長接過那活頁夾,等那女職員退出去之後,他將活頁夾遞了給我,我忙打了開來,裏面並沒有多少文件,它是一張表格,左下角貼着一張相片。
那正是姬娜的父親,雖然相片中的他年輕得多,但我還是一眼可以認得出來的。因為在他的臉上,有一種十分野性的表情,那種表情,集中在他的雙眼和兩道濃眉之上,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對於僑民的管理,所進行的只是一種普通的登記工作,那表格上所記載的一切,當然也是十分簡單的事情,和警方或是特別部門的檔案,是大不相同的。
所以,在那張表格上,我只可以知道這個人,叫基度-馬天奴,他的職業十分冷門,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那是“火山觀察員”。而他來到此地的目的,則是“遊歷”,他是和妻子、女兒一齊來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另一張表格,距離上一張表格大約有半年,那是他申請長期居留的一張表格,附有他妻子、女兒的照片。
他的女兒,毫無疑問就是姬娜,在照片上看來,她只有兩三歲,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看來非常之可愛。抱着姬娜的,就是那個容顏十分可怖的婦人。
我看完了這兩張表格,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我對那位基度-馬天奴先生,並沒有獲得什麼進一步的了解!
我將活頁夾遞給了丁科長,道:“你不覺得奇怪么?他是一個‘火山觀察員’,而我們這裏,幾百哩之內,絕沒有火山,他為什麼要在這裏留下來?”
丁科長道:“如果你問的是別人,那麼我可能難以回答,但是這個人,我卻知道的,因為當時,正是我對他的長期居留申請,作調查審核的,我還記得,當時我給他的妻子嚇了老大一跳,幾乎逃走!”
我又問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就是那個地址,一直沒有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