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襲一等安樂侯

第四章 世襲一等安樂侯

月色闌珊,人卻翩翩。

九曲橋上站着的二個人。一身白袍,倚在欄杆上,說不出的寫意瀟洒。

闌珊的月光,照在他們臉上,橋下水月,已倒立着二人的例影。

他們施施然的走下橋,跨上騎樓,腳步輕盈而優雅,帶着濃濃的貴族氣息。

當他們來到鐵騎身旁,二十幾位騎士忽然盡皆下跪,齊聲道:“見過小侯爺。”

趙飛燕也拱手施禮:“飛燕子,見過候爺。”

郭嘯天見了這樣的排場,這樣的氣勢,當然已明白了他們是誰。

郭嘯天已從那軟軟的皮椅上,站了起來,拱起手:“老夫一介平民,今有幸蒙皇甫侯爺蒞臨寒舍,老夫有失遠迎,不識泰山,還請侯爺見諒。”

這二個白衣王孫,連話都沒有說,手只輕輕一揮,便朝中央首座坐了下來。

郭嘯天一張臉有點紅了。

他們沒有回郭嘯天的話,郭嘯天的面子實在不知要往哪裏擺。

眾人都在看着他們二個,只等他們回話。

誰知道他們二個躺在椅上,舒舒服服的躺着,似乎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

郭嘯天臉更紅了。

“皇甫小侯素來不太愛說話。”趙飛燕的確有第一名捕的風範,她說:“剛才小侯爺抬手一揮,便是要各位免禮,莫要客氣的意思。”

皇甫小侯?不錯,就是他們二個——

皇甫二虎——

***

“安樂侯”皇甫嵩次子。

視功名富貴如糞土,惜醇酒美人如千金,世襲一等的“安樂侯”侯爵。

私造九龍金杯一隻,私釀波斯西土葡萄美酒一窯,興“留香小築”,置美人二十名,引熱泉流觴一曲。

熱泉流觴一曲者,自陝邵驪山引“唐皇”時“溫泉宮”溫泉滑水,接二百餘里,連七百二十條輸熱水管至侯府,供美人一浴,舉酒共杯也。

***

郭嘯天終於有了台階可下,他竟然還能面帶笑容的說:“謝侯爺。”

“飛燕子在此代侯爺傳令。”趙飛燕道:“眾人免禮了,各路英雄好漢們,繼續喝酒,不用客氣。”

官大,架子當然也不可不大。

皇甫家二位侯爺,一身的白袍絳紗,雪白的衣服,似乎連一絲塵埃也沒有沾上,紗質很輕,很薄,裁剪的很合身,再配上關外大漠的小牛皮軟馬靴,溫州“白皮李”的白皮玉帶,玉帶正中央還鑲個比龍眼大上兩倍的明珠。

二位小侯,神態優雅,不約而同“唰”的一聲,一把灑金的摺扇,金光閃閃的灑了開來。

光是這手展扇的揮灑功夫,已和別人有着大大的不同。

如果拿窮書生“孔不明”那把已泛黃的摺扇來相比,孔不明實在是應該把他的破扇子丟進垃圾桶的。

所以本來趾高氣昂的孔不明,已把他手裏的摺扇壓得低低的,生怕讓人瞧見他也有一把摺扇。

二個貴胄中,其中有一個,雖也是公子哥們的瀟洒打扮,但他那雙圓圓的大眼睛轉啊轉的,明明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他是個女人,卻偏偏還要裝出男人的樣子。-——

皇甫小鳳

***

皇甫小鳳——

“安樂侯”皇甫嵩獨女。

性古怪,好發問,喜冒險,愛刺激,鬼靈精怪,主意絕妙。

十歲獨自蹺家,跟蹤大盜“仇十九”十日,后“仇十九”不堪其擾,遂將一身衣褲,連人帶刀投衙入獄,並立誓絕不出獄,更跪求神庇佑莫要再見此女。

十二歲時獨人“二桃山”疏經講義教化“三十名惡盜”,三十條好漢不勝其擾,一一棄械投案,並拜此女為“娘”。

京城有句話“一龍二虎三小鳳”既指皇家三位貴胄王孫也。

皇甫二虎輕搖摺扇,皇甫小鳳也跟着搖扇;皇甫小鳳瀟洒的拍拍玉帶上龍眼大的明珠,皇甫小鳳也跟着瀟洒撫珠;皇甫二虎神態優雅的啜口酒,皇甫小鳳也跟着啜酒;皇甫二虎輕輕一笑,皇甫小鳳竟也跟着笑。

皇甫二虎忽然看着皇甫小風道:“你能不能不要學我?”

皇甫小鳳道:“不能。”

皇甫二虎又道:“那麼你能不能笑的時候,也不要對着我?”

皇甫小風道:“不能。”

皇甫二虎乾咳了一聲:“至少你也把你的眼睛,移開我的視線。”

皇甫小風道:“可以。”

皇甫小風雙眼移開皇甫二虎的視線后,皇甫二虎那雙眼睛並沒有因此而閑着。

他正盯着蝶舞瞧。

“有沒有潘小君的下落?”皇甫小鳳忽然眨着眼睛問趙飛燕。

趙飛燕道:“沒有。”

皇甫小鳳道:“你不是說他應該會出現?”

趙飛燕道:“根據我的推斷應該會。”

皇甫小鳳道:“人呢?”

趙飛燕道:“屬下已派人在每桌案席上密切搜查,相信他跑不掉的。”

皇甫小鳳道:“你為什麼那麼肯定他會出現?”

趙飛燕道:“潘小君不比一般的江洋大盜,殺了人,越了貨之後,便流竄匿跡,這個傢伙喜歡熱鬧,喜歡喝酒,而且還喜歡女人。”

皇甫小鳳道:“哦?”

趙飛燕道:“所以根據我對他的性格分析推斷,要緝拿潘小君小必出關,也無需入漠,更不需要入海,窮山惡水更不用說了,只要往人多的地方,舒服的地方,享樂的地方,埋伏起來,就很快可以逮捕到他。”

潘小君一聽之下已開始冒冷汗。

蝶舞的臉上也已變了顏色。

司徒三壞笑得更快樂。

皇甫小鳳忽然興奮的瞅着眼睛道:“還記得我交待的話?”

趙飛燕道:“抓到潘小君,先讓‘侯娘’你伺侯。”——

“侯娘”當然就是指皇甫小風。

京城有句話:“惹龍惹虎,千萬莫要惹到小鳳娘。”

據說他最近飼養了一隻貓,她把它待若上賓,讓它吃山珍海味,還親手做了一套純金絲的獵裝讓它穿上,睡覺的時候更讓這隻貓睡在鋪滿海綿軟墊的彈簧床上,只要它毛一長就替它剪,爪一利就幫它修,臉一臟就為它擦,每天三餐外帶宵夜的甜點香魚,二天小補,三天一大補,結果這隻幸運的小貓,不出十日,竟然自己跳樓自殺。

有關她伺候人的絕活傳說,甚至比她伺候貓、狗、鼠還來得絕,來得妙。

皇甫小鳳興奮的眺着腳道:“我的確要好好的伺候他,這個孩子實在太不容易了,我對他太有興趣了,他竟然連我大哥也敢殺,實在令人佩服,你說?這樣可愛的小夥子,是不是可愛極了?”

趙飛燕也打了個牙顫道:“可愛。”

皇甫小鳳張着大眼睛,吃吃笑道:“我已經可以想像他可愛的樣子,我已經等不及要好好的招待他,飛燕子,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趙飛燕道:“是。”

讓人當貓當狗寵物,瓮中鱉,網中魚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潘小君幾乎要跳了起來。

但是潘小君並沒有跳起腳,他反而拖着蹣跚的腳步,走到蝶舞的面前,替蝶舞那樽空了酒的琥珀色酒杯,斟滿了酒。

蝶舞一雙春蝶似的眼睛看着他,用一種同情愛憐的眼光看着他——

別人對他的誤會太深,他所遭受的冤枉也太濃——

所以他只有笑,以笑來解釋心裏的不平與委屈。

潘小君果然還是在笑。

但最讓蝶舞意想不到的是,潘小君竟彎下他那一身已彎得不能在彎的腰,迎上臉,附在蝶舞的耳畔細聲說道:“那個花花小侯,一雙不老實的眼睛,一直盯着你,讓我看得實在生氣。”

蝶舞微微笑着瞟了潘小君幾眼。

“你是誰?你在蝶舞姑娘耳際說了什麼?”皇甫二虎“唰”的一聲,灑開摺扇,難得開口說話。

“啟稟侯爺,小的是‘張家’的下人奴才,小的是告訴蝶舞姑娘,莫要喝太多的酒。”潘小君拖着殺豬似的聲音說。

這是潘小君第一次開口說話,說的竟是低聲下氣的話。

尤其是在皇甫二虎這種傲氣凌人,目空一切的貴胄公子之下,低聲下氣。

皇甫二虎看也不看他,他看着蝶舞道:“江南有句話果然不假。”

蝶舞道:“哦?”

皇甫二虎道:“江南有名蝶,春來舞四方,一曲上天廳,繁花盡失色。”

蝶舞嫣然一笑,她並沒有說話。

蝶舞如蝴蝶飛舞。

她說起話來很可愛,但沒有說話時的樣子,更有着筆墨難以形容的優雅氣質。

很少有人敢不回答皇甫二虎的話,但這時皇甫二虎非但不生氣,還輕搖摺扇,神態瀟洒的又說:“獨酌不如共飲,如此佳日美景,姑娘何不移玉小築,共謀一醉。”

皇甫二虎竟當著群豪的面,大馬金刀的開口邀蝶舞共進小築一醉。

這種話,也可能只有像他這樣有身份、有地位、有錢、有權勢的人才說的出口。

皇甫小侯說的話,誰敢有意見?

他自己當然明白這一點。

所以皇甫二虎自信滿滿,面帶微笑,從容寫意的輕搖手中摺扇——

他要的女人,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老實說,甚至還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小女孩們,主動的投懷送抱,送上門來。

他也知道蝶舞是個聰明的女人,聰明的女人也應該知道,拒絕他的邀請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所以皇甫二虎只等蝶舞聰明的開口。

***

客座的每一個人都很聰明,但就是有三個偏偏不聰明的人——

潘小君、司徒三壞。

潘小君捧在手中的一壺酒忽然不穩了,他冒冒失失,礙手礙腳的竟然把一壺剩下半滿的酒,濺了出來,而且竟就恰巧濺在蝶舞的襲輕紗上。

潘小君蹲着賠不是,急忙找乾淨清潔的白布,冒冒失失的為蝶舞擦乾沾上衣服的酒。

這時大老爺司徒三壞先生,當然也來了,他搖頭好像醉花花的步伐,走到蝶舞央前,看着蝶舞,又看着潘小君說道:“老李,你這冒失的毛病還是改不了,回到莊裏我一定告訴樓主,要他把你解僱,放你回柳州吃草喝西北風。”

潘小君彎着腰,瞪着眼道:“是,是,是。”

司徒三壞又道:“老李,馬車裏還有蝶舞姑娘的衣物,你去把它拿來,讓蝶舞姑娘換上。”

司徒三壞向蝶舞擠了擠眼。

蝶舞忽然向潘小君道:“老李,你必去拿了。”

她又向皇甫二虎說道:“小侯爺,恕小女子無禮,一身的灑污,小女子去換好衣裳,再來也不遲。”

皇甫二虎雖然霸氣,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能讓人覺得他是個不解風情的人。

他是個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有錢的人,通常愈是這種人,就愈會打腫臉充胖子,道貌岸然充君子。

皇甫二虎微微鐵青着臉,“唰”的一聲,展扇道:“請。”

潘小君和司徒三壞實在不聰明,非但不聰明,而且不識相。

很多事情,很多時候,假如機會一失,錯過一次,就很難再有第二次的機會。

皇甫二虎當然也很明白這一點。

***

橋上天空有月,橋下水中也有月。

月是明月,月星星稀。

蝶舞輕盈盈的走上九曲橋:“你們演戲的功夫實在不差。”

潘小君擠了個眼:“我可不想讓那花花大少佔盡便宜。”

司徒三壞怪異的笑了笑:“我配合的似乎也不差。”

蝶舞咬着唇,輕輕的對司徒三壞說:“我有一種感覺,我一直覺得你實在有點怪怪的,但是怪在哪裏,我又說不上來。”

司徒三壞眨眼說:“我再怎麼怪,總不會怪過司徒三壞。”

蝶舞忽然皺起了眉:“我聽人家說,司徒三壞不但怪,而且還是個大壞蛋。”

司徒三壞道:“大家都;是這樣子說的。”

司徒三壞沒有再說話,因為潘小君瞪着他。

潘小君沒有再說話,因為蝶舞已的撥簾入車更衣。

***

有些男人總有一種喜歡偷看的毛病,尤其是偷看一些根本不該看的東西。

其中有一項尤其要命——

偷看女孩子換衣服。

這就跟偷看女孩子洗澡一樣,實在是一種非常不道德,不正常的心理。

但是我們的潘小君和司徒三壞寧原不道德,不正常。

潘小君站在車窗外瞪司徒三壞:“你想做什麼?”

司徒三壞轉着眼珠子:“我想做你想做的事。”

潘小君道:“不可以。”

司徒三壞道:“你不可以,我可以。”

潘小君道:“你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我說你,不可以。”

司徒三壞道:“我不可以?你就可以?”

潘小君道:“是的。”

司徒三壞搖着頭道:“不可以。”

潘小君道:“不可以?”

司徒三壞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既然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潘小君道:“你難到不可以讓我一次?”

司徒三壞竟雙掌合起了十:“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什麼事都可以慈悲施捨,誰獨這事,慈悲不得。”

潘小君道:“你到底要我怎樣?”

司徒三壞道:“你到底也要我怎樣?”

既然你不能要我怎樣,我也不能要你怎樣。

所以二個人到後來的結果是——都沒有怎樣。

蝶舞輕輕的,優雅的捲起翠,跨下了車廂。

她看着足下草,有月光柔柔的照撫下,雖然有點朦朧,但還是那麼的翠青。

但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了兩張臉,已比她足下的綠草還要青——

潘小君,司徒三壞。

不但青,而且鐵青。

二人你瞪我,我瞪你。

蝶舞一身蘋果綠色春衫,輕盈盈的說:“你們二個在看什麼?”

潘小君看着司徒三壞:“我在看他。”

司徒三壞看着潘小君:“我也在看他。”

蝶舞不懂:“看?”

潘小君道:“因為我忽然覺得他很可愛。”

司徒三壞道:“我也忽然覺得他很可愛。”

蝶舞更不懂了:“可愛?”

潘小君鐵青的臉,幾乎想要一拳打爛司徒三壞的鼻子:“他不但可愛,而且實在是可愛極了。”

司徒三壞一向對這種偷吃不成,卻惹得一臉綠青的事情,沒有好感。

所以他幾乎也想一拳打落潘小君的牙齒:“他更可愛,可愛的讓我差一點就不可愛。”

蝶舞皺起眉,搖頭着看着潘小君:“看來你是因為沒有喝酒,才會醉的。”

她又看着司徒三壞:“你是酒喝得太多,當然醉了。”

***

鐵青着臉的,幸好不只有潘小君和司徒三壞。

當他們回到正廳后,卻發現在場的人,每一個人的臉上,似乎比他們二個還要青,不但青,而且青的厲害。

潘小君順着眾人鐵青着臉的目光焦點望過去,他忽然搖頭。

因為他看見一樣實在不該出現的東西,這東西實在真的不該出現——

一口棺材。

棺是好棺,也很嶄新,是暗紅色的柳州上等楠木材料。

大家當然知道,郭老爺子今天開的是壽宴,而不是喪宴。

大家也當然知道,送的賀禮即使再怎麼的差,再怎麼的不稱頭,總也不該送口棺材的。

那是不是有人弄錯,送錯了門?

最先感到好奇的是“不第秀才”孔不明,他神態自若,緩緩的走到棺材前,拾起了系在粗麻繩上的一隻白紙。

他雖然是個不第秀士,但對於紙,還是有着說不出的愛戀。

白色的紙上有二個字,字寫的很好,也很秀氣:“郭家”。

這並沒有送錯,的確是郭家的,的確是要送給郭家的。

孔不明一臉蒼白,雙眼也已發白,他顫抖着手捧着白紙,送也不是,丟也不是,就像是捧了個燙手山芋在掌中一樣。

郭嘯天卻動也不動的躺在椅上,他閉着嘴,皺着老大的雙眼發怔,一張臉上鐵青青的,已足夠打個最時尚,最嶄新的鐵器。

壽宴應該算是喜宴,來祝壽的總也想好好的沾個喜氣,讓自己順順利利的,最好是能發個大財。

但是,若是喪氣就不同了,喪氣就是哀氣,也就是霉氣,倒霉氣。

誰也不想沾個一身的“喪氣”上身。

所以已有人開始拔起腿,先走一步了。

正廳內,第一個走的當然是皇甫二虎和皇甫小鳳。

皇市二虎臨走前,望了蝶舞一眼,他的眼神就像是一隻惡狼已捉上了小白兔,已可將它把完於手掌間。

第二個走的是少林戒律僧“無惡大師”與武當名宿“梅真人”。

他們來時難得上一句話,走時也兩袖清風,不帶任何一語。

方外人自有方外人的想法,並不是一般人,都能夠明白他們的用意。少林高僧,武當名宿都走了,其他一些人當然也該走。

孔不明跟在薛花財的身後,搖着一把泛黃的摺扇,他到現在才敢把他的摺扇,灑開來瀟洒的揮着,因為皇甫二虎那把金絲亮眼的摺扇已不在場。

***

夜已深。

月色高掛,天的一角忽然飄來一朵烏雲,掩住了月光。

最後一絲的月光,恰巧就照在郭嘯天的臉上,郭嘯天還是沒有動。

人已走,樓已空,萬般豪情今何在?

郭嘯天心頭點滴的滋味,已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

這口棺材是誰送來的?是誰送口棺材來當他的壽禮?——

棺材當然裝人,空的棺材也當然要裝人,要裝的是誰?——

七十大壽到頭來,竟然收到一口棺材!

郭嘯天還是一動也不動,他一雙蒼白的雙眼,甚至看不出一點血絲。

堂前燃燒的紅燭也已將燒盡,僅剩下的一點殘影,在郭嘯天眼中看來,就彷彿是靈堂前燃燒的白色殘蠟。

***

“人都走了,我們怎麼不走?”司徒三壞問着。

“壞人很多,難道你不懂三更半夜的,女孩子是不適合在外頭亂走動的。”潘小君走在蝶舞身旁,瞪着司徒三壞說。

“你走到這裏就可以了,至於裏頭你不用進去。”潘小君和蝶舞來到西側的廂房,向司徒三壞說。

“你們總不能丟下我,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睡在外頭。”司徒三壞說。

“你一個人睡就好,還要和誰睡?”潘小君說:“你難道忘了,你家裏頭還有個老婆在等着你。”

“你是馬夫,你的職責是看好馬車,千萬莫要讓夜間宵小給駕走了。”潘小君不讓司徒三壞有說話的機會:“我還可以建議你就睡在馬車裏,最近窮的很,說不定他會打你馬車的主意。”

“你也知道的。”蝶舞入門后,潘小君跨上門檻,回頭向怔在月下的司徒三壞,眨着眼說:“那個司徒三壞先生,不但是壞蛋,更是個大混蛋。”

就這樣子,司徒三壞眼巴巴的看着潘小君掩上門扉。

月光照着司徒三壞,司徒三壞怔在月下。

司徒三壞搖頭,司徒三壞嘆氣。

司徒三壞實在不得不佩服潘小君。

***

郭嘯天還是沒有動。

神秘詭譎的黑色布幕,已籠罩整個大地,高空上的皎潔皓月,也已躲在烏雲背後。偶爾傳來間歇性的打更鑼聲,就像是傳說中神秘的黑暗使者,帶來的腳步聲。

郭嘯天重重的吸了最後一口的煙。

然後他看着最後一絲的煙葉在煙斗里燃燒化盡。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之一,他在睡前總已習慣性的吸一管旱煙,才能睡得着覺。

他握煙斗的姿勢很奇特,是用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四指緊緊的扣住煙斗的底沿,然後再用大拇指撐起長長的煙管,形成一個奇特的虎口姿勢。

就如同握刀的虎口。

他自從封刀退隱后,右手虎口握的便是煙斗,而不再是刀。

最後一絲的煙葉,已燃燒貽盡,郭嘯天握煙斗的手卻已開始在發抖。

郭嘯天看着發抖的手。

他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息自己抽煙發抖的一隻手,就像是看着多年前病重躺在床上的妻子。

他的目光充滿悲傷,恐懼,甚至是害怕。

假如這隻手握的是刀,而不是煙斗,那會是什麼情形?

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但是他卻又偏偏的想着。

月黑風靜,白色紙窗外,那棵高大的柳樹,彷彿就像是個又高又大,又凶又狠的惡獸,在張大它的大眼睛,嘲諷着他。

郭嘯天甚至感覺它在笑。

只可惜笑的不是柳樹,而是人!

郭嘯天沒朽再說話。

郭嘯天猛然回頭。

即使背後站着的人是鬼,他也不怕,要死當然也要死的明白。

“……是你……”郭嘯天吃驚的瞪着眼前這個人。

郭嘯天說話的同時,眼前站着的人,突然自懷中取出了一柄更奇特的武器,用了一種更難以想像的速度,抹上了他的咽喉。

他用來殺他的,竟然不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柄又細,又長,又彎的刀。

而是一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你不是潘小君……你是……”郭嘯天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已先斷了氣。

月黑,風靜。

白色窗外柳葉簌簌,無語。

***

“你都是脫得這麼快的?”蝶舞瞟着潘小君說。

潘小君撥下了黏着的鬍鬚,洗凈了臉上的妝粉,清了清喉嚨,挺直腰身,脫下長工衣飾,換回了一身輕飄飄的海水般湛藍色披風。

“老實說,我脫衣服,一向比穿衣服來的快多了。”潘小君坐在長几旁,看蝶舞,眨着發亮的眼睛說。

蝶舞如蝴蝶飛舞。

潘小君這時候才有機會,仔仔細細的看清楚蝶舞。

她換上的是一身蘋果綠的連身長裙,質緞很輕,很輕很柔,裁剪合身的尺寸,襯托出她的身材愈加的玲瓏合度,纖纖的輕紗綢緞子,就像是貼在她的身上。

最讓潘小君雙眼流連的是她胸前那一隻“鳳尾蝶”細針刺繡。

五彩斑斕的鳳蝶,刺在這張輕紗上,竟然絲毫不見針紋綉工,它的樣子如同是一筆的染畫,染在紗上,但又不是染色的,而是真正的一針一線的綉工。

江南針綉,工如畫墨。

江南的針綉,就像江南的油紙傘一樣的有名氣。

“你在看什麼?”蝶舞水靈靈雙眼如春蝶。

“看你。”潘小君說。

“我有什麼好看的?”蝶舞媚眼如波。

“你不但好看的。”潘小君怔怔的,發著呆說:“而且好看的厲害,讓人不想看都不行。”

蝶舞抿着朱唇,嫣然一笑。

她這一笑,有說不出的萬種風情,潘小君怔怔的雙眼,呆的更厲害了。

“我知道你一定是餓壞了。”蝶舞說。

“餓?”潘小君問。

蝶舞忽然從懷裏取出一隻白色瓶子,瞟着潘小君說:“難道不餓?”

潘小君瞪着瓶子,笑着說:“餓,我實在是餓極了。”

蝶舞斟了一杯,遞給潘小君:“我知道你沒有這東西,你不但會餓,更會睡不着覺的。”

蝶舞自己也倒了一杯,她剪水的雙眸,向潘小君道:“老實說,有的時候我真不了解像你這樣的人,別人誤會了你,你非但不解釋,甚至還不在乎。”

潘小君還是笑着看着她:“你錯了,本來我想解釋的,但是你認為我解釋的話,有人會相信?”

蝶舞嘆了口氣:“不會。”

潘小君道:“我還要說?”

蝶舞道:“不必。”

“不過,你總也該替自己多想想的,你打算讓人誤會一輩子?”蝶舞又說。

潘小君道:“不想。”

蝶舞道:“你總算還在乎自己,總算還有救。”

潘小君又倒了一杯,仰起脖了,一口的倒進肚子裏:“老實說,我現在就非常需要有人來救我。”

“誰?”蝶舞問。

潘小君眨着眼睛道:“你。”

蝶舞似乎不懂:“我?我能救你?”

潘小君雙眼目不轉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蝶舞胸前那隻鳳尾蝶說:“是的。”

蝶舞更不懂:“我?我要怎麼救你?”

潘小君竟正經八百的忽然看着她的眼睛,又看着她的胸膛說:“這個東西應該就可以的。”

蝶舞似乎懂了。

她忽然張大眼睛說:“你那一雙不老實的眼睛,到底在看什麼?”

潘小君還是目不轉睛的說:“看蝴蝶。”

蝶舞一雙桃頰,已飛紅了起來:“這是針綉鳳蝶,有什麼好看的?”

潘小君道:“有。”

蝶舞道:“有?”

潘小君竟然搖起頭,嘆起氣:“我看見了一隻美麗的鳳蝶,漫身飛舞在一座小峰上。”

蝶舞忽然站了起來,雙手叉着腰,瞪着大眼睛:“小峰?”

潘小君竟然還敢笑,他悠然瀟洒的笑着:“此峰非比峰,峰高在雲深處。”\

蝶舞紅着臉,一雙纖纖玉手已打了過來。

她只希望能把潘小君這個壞蛋登徒子,打的一頭栽進地里,打的不醒人事。

但是她的出手又似乎很輕,就像是情人打情罵俏一樣的輕。

潘小君一向明白打是情,罵是愛。

所以他並沒有躲。

蝶舞這一雙纖纖玉手,打在臉上的滋味是什麼?

潘小君實在很想知道。

月色照在潘小君的臉上,他臉上神情彷彿就像是等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只可惜潘小君沒有這種福氣。

***

“誰?”蝶舞停下了手,向門外叩門的人說。

誰在叩門?這樣的夜晚,有誰這樣的不解風情?——

除了司徒三壞,還是只有司徒三壞。

潘小君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只希望這個人最好就是司徒三壞。

這樣子他就能名正言順的一拳打爛他的鼻子。

只可惜來的人,並不是司徒三壞。

“趙飛燕。”門外的人說。

潘小君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樣子就像是老鼠遇見貓,小偷碰上了官差。

蝶舞已皺起眉,她看着潘小君說:“趙捕頭深夜到訪,不知何事?”

趙飛燕道:“拿人。”

潘小君腳底已冷了一半。

蝶舞道:“拿誰?”

趙飛燕道:“潘小君。”

潘小君一聽,才喝進肚裏的溫溫的一肚子酒,幾乎要吐了出來。

蝶舞忽然向潘小君眨了一眼。

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潘小君嘆了口氣,身上的湛藍披風一抖,他的人忽然就像一陣風,卷出了窗外。

門山開,門外夜色深深。

趙飛燕一身夜行銀衣,看着蝶舞道:“人呢?”

蝶舞道:“什麼人了”

趙飛燕道:“潘小君。”

蝶舞道:“潘小君?潘小君在我這裏?”

趙飛燕道:“蝶舞姑娘莫要裝迷糊,你也知道的,私藏官府逃犯的罪名,可並不輕。”

名聞天下的第一名捕不愧不名捕,並非浪得虛名,她望着四周,然後眼光落在那戶風吹得獵獵作響的窗子。

她向蝶舞道:“人命關天,事態嚴重,情非得已,恕在下冒昧,還請蝶舞姑娘和我的屬下,上衙府一趟。”

趙飛燕話未說完,銀衣一閃,如月光,又如一條銀鏈子,已掠出了窗外。

趙飛燕已消失在月下。

她消失的地方,也正是潘小君人影閃動的地方。

蝶舞剪水雙眸,一如春水,幽幽的看着風吹得作響的窗子,也幽幽的望着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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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一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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