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晚昏數變

第二十三章 晚昏數變

雪霽,天卻未晴。

楊開走進一家人聲鼎沸的酒鋪,酒酣耳熱的笑聲,已把握外的寒風阻絕在門外。

他找了一個角落邊的桌子,坐下來,叫一碟牛肉小炒,一碗清蒸鱸魚。

牛肉是上等的酪牛,肉質既鮮又韌,卻不黏口。

鱸魚是江里的新品,是這北國冰封萬里的應時產物,因為十二月江面上都已結成冰,江面下溫度雖低,卻正是這種魚肉質最鮮美的時候。

萬梨山莊的莊主,風采果然不凡,光是吃方面的氣派就已很講究。

店裏的夥計,一天雖然沒有招呼過千人,至少也有近百。

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氣勢和舉動,他們甚至比閻王記錄的生死簿,還要清楚明白。

所以當楊開一踏進店內后,幾個眼尖的夥計早已笑了開來。

楊開的出手,當然也沒有讓他們失望。

一個眼睛比較細的夥計,雙手捧着銀子,笑得合不攏嘴:“大爺您慢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包在小的身上,小的一定讓您滿意。”

楊開並沒有看他,挾着肉道:“你們這裏是酒樓?”

店小二笑了:“東十里,西二十里,南十五,北三十,僅此一冢,別無分店,大爺在別處要找像我們這樣氣派的酒樓,絕對沒有了。”

楊開將肉輕輕送進嘴裏:“你們並不止賣酒。”

店小二笑得更開了:“大爺果然眼尖,我們這裏不但賣酒,也做小本生意。”

“生意?”

“是的。小本生意,注通銀錢,讓客人小賭,試試手氣。”

楊開還是沒有看他,他忽然自懷中拋出一張銀票:“有酒,有賭,還有呢?”

店小二眼明手快,將銀票一把就抄住,放進暖暖的口袋,湊近楊開的耳畔道:“不瞞大爺,我們這兒還有女人。”

“等大爺您吃完,不妨上樓試試手氣,也順便解解悶。”店小二一雙細眼,賊碌碌的又說。

楊開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你到喝酒的地方,替我找一個人。”

“找人?”店小二看着楊開的口袋:“不瞞大爺,這是我的本事,老實說我還有個外號,大家都叫我‘狗鼻子’”。

“狗鼻子?”楊開又拿出一張銀票,貼住店小的鼻樑上:“那就用你那狗一樣的鼻子,替我去嗅出一個人,那個人就叫胡大海。”

“大海?”店小二用他雙紅不溜丟的鼻子,嗅了嗅銀票,就像是在享受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就算是大海撈針,我也一定把他找出來。”

楊開送進一口鮮嫩鱸魚:“再到賭場,去找常遇春。”

“常遇春?”店小二已把腰彎的不能再彎的走出去:“他一定常常遇到春天,運氣一定特別好,一定就是那個錢贏得最多的。”

***

胡大海喝酒很大海,付帳卻很小氣。

細眼的店小二,走上二樓,推開門,就看見一個活張飛似的滿臉鬍子的大漢,一隻腳翹在桌上,一隻手捉住熱氣香溢的烤雞腿,另一隻手刁着一樽巨觥的人卧在椅子上喝酒。

他喝酒果然很大海,拿的是巨觥,容量就和血盆大碗一樣。

就連他的嘴巴也是血盆大嘴。

如果這樣的人不是胡大海的話,那麼張飛就真的是張飛了。

誰知道當他走到他面前時,他卻一掌拍在桌上:“我只不過喝了十壇紹興,七壇高梁,六壇竹葉青,絕對沒有多喝你們一壇,你們難道怕我賴賬,怕我不付錢?”

店小二忽然摸着頭髮怔,過了一會才說:“大爺我不是來由帳的,你要喝多少,就喝多少,沒有人管你。”

胡大海眼睛亮了。

“好,很好。”胡大海笑得像是吃了一口仙桃:“再去給我拿一壇陳紹,記得要三十年陳的那種,最好還有花雕,也要三十年以上。”

“可是。”店小二道:“大爺,樓下有個人說要找你,請你下樓。”

“下樓?”胡大海捧起巨觥,幾乎一口倒光,然後指着店小二的鼻子:“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名字?”

店小二悻悻道:“胡大海。”

“這就對了。”胡大海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像我這種名字叫大海的人,怎能喝幾口就下樓,你難道要讓我對不起我的名字?難道要我改我的名字?”

胡大海話說完,雙手扶起酒壺就倒,但是當他開始蠕動喉結的時候,他那雙牛鈴般大的雙眼,忽然轉了幾轉。

他忽然拋下酒壺,他整個人忽然跳起來。

他瞪起牛眼,然後見鬼似的大叫:“你說的人是不是一個女人?一個三十多歲,卻還打扮的像個十八歲姑娘的女人?”

“我的媽啊!”胡大海的樣子,比撞鬼還可怕,他一溜煙的已準備竄出門外。

“不是。”

“不是?”胡大海哭喪起臉:“難道不是那個要命的花小姑娘?”

“是一個穿白衣服的中年人。”

胡大海瞪着了,瞪了很久,就像鼻子長了一朵花,他忽然乾咳幾聲,走到椅上,大馬金刀的坐下去,指着他的鼻子:“先拿陳紹,再來花雕,要三十年陳的那種。”

***

賭場在三樓。

常遇春遇到的並不是春天。

轉過小排門,跨進朱紅矮檻,骰子、牌九、象棋、黑白子、斷么碗、各種賭具所發出的聲音,幾乎讓人忘了自己的口袋裏到底有沒有錢。

常遇春一聽到這種聲音,就已把自己想像成口袋漲鼓鼓的大富翁。

四個壯漢,衣襟敞開,雙腳都蹲跨在椅上,聚精會神的對着一個手掌大的碗凝視出神,他們的呼喚都似已要停止。

身材很胖的莊家,“啪”一聲,把碗抓在手上,朝桌面上蓋下去。

然後他看着一個全身居然只剩下一條褲子的大漢道:“你還要賭?”

“賭。”他就是常遇春:“不賭的是小狗。”

“你已經沒有賭本了。”莊家一雙眼睛就像是算盤一樣,搖着頭:“小本生意,恕不賒欠。”

常遇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難道他連身上僅剩的內褲也要賭上?

“當”一聲,一雙八棱的銅錘已放在桌上,幸好他還有一雙銅錘,還值幾文錢。

“大。”常遇春指着諾大的碗大叫:“不開大,母貓生小雞。”

在賭桌上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

這下就真的母貓生了小雞。

莊家手掌移開,掀起碗蓋,居然是雙六通殺。

常遇春眼看着手裏的兵器,殺人莊家手中,他那雙臉簡直比苦瓜還要苦。

“你已不能再賭。”莊家雙眼打起算盤,全身上下徹徹底底的打量常遇春:“賭桌供賭,不賭者請離席。”

常遇春忽然跳起來,指着莊家的鼻子:“我還要賭。”

“你拿什麼賭?”

“至少我還有一條命。”

“命?”莊家算盤的眼睛,再一次把常遇春全身算清楚:“你的命不值錢。”

常遇春跳起腳。

***

一隻手忽然從一種很奇怪的角度伸出來,按在常遇春肩上:“你的命,我買。”

常遇春眼睛亮了:“你出多少,買我的命?”

“在這個賭桌上,能容得下多少籌碼,你就可能下多少注。”一個人按着常遇春的肩膀說:“我敢保證,這是你一生中,賭得最舒服,最痛快的一次。”

常遇春笑了,大笑。

對一個賭徒來說,世界上幾乎沒有比這個更令人愉快的了。

常遇春沒有轉頭去看按在他肩膀上那個人,他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莊家的鼻子,居然還很鎮定、很客氣的說:“不管什麼東西,還是大的有用處,我還是買大,我下的注,就是裝滿整個桌子的銀票,是那種市面上流通最快的‘通順錢莊’開出的銀票,我已下注,也已離手,你可能開局了。”

莊家的臉幾乎已扭曲變形,他的樣子像讓人從背後刺了一劍。

他擲起碗,朝空中轉了一圈,“唰”一聲,已重重的蓋在桌上。

常遇春雙眼佈滿鼻絲,興奮刺激的血絲,就像嗜血惡獸已嗅出血腥。

手已離開,碗已掀起。

連二進城,雙六下庄,莊家通殺!

翻桌的人是常遇春。

常遇春霍然一把將桌子推翻,推散桌上所有的賭注。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莊家出老千,詐賭。

但是當常遇春拎起莊家的衣襟,準備一拳送到他的鼻樑上時,卻先看見一柄劍居然已在他的背心穿刺而出,新熾的鮮血已在汨汨流出。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常遇春霍然回頭!

沒有人。

那個出錢買他命的人呢?

常遇春雙眼閃爍,他機伶的輪起八棱銅錘,頭也不回的奔下樓。

***

楊開穿着一件燙金邊的紫貂裘,走在最前面,後面跟着的是胡大海,一個醉得像只貓的胡大海。

當然還有一個全身僅剩條內褲,連命都賭輸了的常遇春。

院落前,石几一張,在三層樓高人聲鼎沸的樓層掩映下,卻是蕭索孤零。

積滿雪的碎石子小路,已經開始消融,一陣陣冰雪溶化的聲音,就在耳畔。

楊開走在碎石路上,身上的紫貂裘已沾滿枯樹抖落的細雪。

胡大海醉得像只貓,連東西南北都已分不清,他一點都不覺得冷。

常遇春赤膊上身,全身早已在發抖,然後皮膚開始凍得發青。

幸好浴池已經到了。

六株白楊,圍成一圓,磚牆是窯燒成的紅磚三台石階,石階上煙霧裊裊。

“這就是最舒服的溫泉浴。”店小二指着磚牆內,然後在指向白楊木后的一間院落說:“裏頭的熱氣一定可以替你們舒解筋骨,消除一天的疲倦。”

***

第一個跳進池裏的是常遇春。

他連褲子都還來不及脫就直接跳進去。

再來是胡大海。

“咚”一聲,胡大海居然是讓人丟進去,讓楊開一把抓住衣襟丟進去。

楊開站在階下,慢慢的解開衣襟,脫去紫貂裘,仔細的摺疊好后,再將綉有龍鳳針線的內衣解開,卻將一雙梨花槍帶在身上。

常遇春的臉忽然從磚牆上探出來:“你能不能快一點,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獨享,你難道要等到雪又下的時候才進來?”

楊開看着他:“你只要把那隻醉貓看好就好,千萬不要讓他淹死,一隻死貓是找不到寶藏的。”

常遇春居然一把將提胡大海提出水面,對着楊開裂嘴直笑:“我絕對不會讓他淹死,我只會喂他幾口水,這隻醉貓,要死也該死在酒池裏,不是浴池。”

楊開走進水池,用手撈一撈水溫,試過後才滿意的下水。

他做什麼事都似乎很小心,畢竟他今天的成就,得來絕不輕鬆。

常遇春瞪着他,瞪着楊開身畔的梨花槍,他忽然笑了:“莊主的槍幾時才能放下,幾時才會離手?”

楊開並沒有看他:“我死後。”

常遇春道:“哦?”

楊開道:“如果你想活的久一點,就要先明白,致命一擊,隨時就在你身邊。”

常遇春又笑了:“幸好我這個人樹敵不多,最多也欠幾筆賭債而已,不至於連洗澡都還要帶兵器。”

楊開沒有回答,過了很久,他忽然問:“四娘呢?”

“四娘?”常遇春常點跳出水外:“我別再提起她,我一見她就頭痛,再見她就傷心,我恨不得離她遠遠的,我怎麼會知道她在哪裏?”

楊開道:“你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常遇春道:“是的。”

楊開閉起嘴,連雙眼也合上,他已不再說話。

現在已是黃昏,晚風在遠山,天卻未暗。

十二月的晚昏,似乎有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就連低垂的暮色也是寂寞的。

常遇春熱汗直冒,滿瞼紅光,他伸直懶腰,打了個大哈欠,然後忽然一把提起胡大海,往白楊后的熱氣室走去。

楊開沒有離開。

楊開一個人人獨自面對滿山靄雲,低垂暮色,眼睛裏在發光。只要找到花四娘,他絕對有把握說動花四娘,向歡歡、月下老人動手。

花四娘一動,胡大海、常遇春也會跟着動。

借刀殺人,實在經自己動手來得輕鬆多了。

仇一刀、萬獨立核算已是病少爺的鏢靶,十二環塢的勢力,一向不容懷疑。

奪取青魔手的任務已落在東籬居士身上。

如此一來自己並不吃虧,他非常滿意。

***

常遇春赤膊身體,雙腳赤剌剌的敞開,雙手環放在已發熱的楓欄木上,木板傳來炕上熱氣,將他全身烤的火紅。

一天疲倦,都似已在陣陣蒸氣中揮發雲散。

胡大海橡皮般趴在木板,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似要嘔吐。

一個醉酒的人,經火一烤,總是醉得更快。

胡大海已經開始在吐。

常遇春看着他,忽然取出一隻毛巾,一把就堵住他的嘴。

胡大海要吐卻吐不出來,他的樣子就像馬桶上的便秘之疾。

常遇春笑了。

就在這個時候,常遇春忽然發覺他的背後有人,有人在盯着他。

常遇春機伶的打了個冷顫,伸手去摸雙錘,錘卻讓他拋在門外。

他並不像楊開,兵器隨影不離。

“千萬莫要忘了,你賭輸了。”一隻手居然從他身後伸出來,按在他肩上:“輸了你的命。”

常遇春身體瞬間冰冷,就像栽進不復深淵:“我沒有輸。”

“很好。”常遇春覺得他的手,就像獄底牙差勾魂的手:“願賭服輸,我現在就要你的命,現在。”

常遇春並沒有等到他把話說完,早已瞬間騰空躍起。

他反掌,手刀,斜切,直砍對方肩井大穴。

但是當常遇春躍起時,看清楚身後人的臉后,他忽然怔住!

同時間,“唰”一聲,一柄兵器,已刺進常遇春心窩。

常遇春雙眼充滿不信,充滿恐懼,他已經感覺出他的血已像箭一般的飆射出來。

“……你……是你……”

他看見他在笑,笑得異常醜惡,笑得讓常遇春覺得他就是鬼,醜陋可恨的鬼。

然後常遇春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

楊開望着滿山昏色,忽然笑了笑,然後他站起來,走上池畔,提起雙槍,朝白楊木后的熱氣室施施然走去。

白色的門,門縫白氣翻騰。

楊開推門入室。

一炕小爐,爐上紅泥燒紅,就連炕磚也燒的火紅。

木紋清晰的楓欄木,構建成的小室,幾乎砌得密不透風,這種木頭的耐熱性,幾乎接近燃點。

楊開走在地板上,熱氣由腳底的楓欄木傳上來,他覺得舒服極了。

他深深吸口氣,木欄上堆擺的半開鳳梨,已散發出特有酸酸的除臭香氣。

鳳梨除臭,一室留香。

這句話幾乎連三歲的小孩都能順口吟頌。

但是楊開現在聞到他的居然已不是風梨香,而是血腥。

楊開提起雙槍,箭步飛去。

***

常遇春倒在血泊中,倒在他腳底下,倒在醉昏了的胡大海身旁。

楊開不愧是老江湖,他還是很鎮定,也做了一件很正確,很老練的事。

他掀起一條蓋在常遇春胸口上的毛巾,已讓鮮血染紅的毛巾。

楊開怔住了!

楊開後退五步,再退三步,退到牆角。

沒有人能形容他臉上現在的表情,因為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他的眼睛。

一槍穿心,花開綻放,用的武器居然是槍。

傷口外形,尺寸、力道、血勢,居然和他手上的一雙梨花槍一模一樣。

栽贓嫁禍,陰謀害命。

可怕的手段,可怕的陰謀。

看着常遇春充滿恐懼的眼神,死不瞑目的眼神,楊開雙手也似在顫抖。

楊開緊握雙槍,一個回頭,掉頭就走。

他忽然停住。

一走了之,豈不就中計,人豈不就是他殺的?

但若是留下來,等胡大海醒了,他就怎麼辯也辯不清。

楊開發現他已進退兩難。

他開始不得不佩服這個殺人兇手的手段了。

楊開吸口氣,背負雙手,走到胡大海身旁,雙眼細成一線看着胡大海。

難道他要在胡大海心口上,補上一槍,殺人滅口?

楊開一把提起胡大海,雙腳使勁一躍,抓着胡大海躍出了窗外。

***

花四娘坐在斜橋上,雙腳掛在橋下,懶懶的搖晃着,西沉的晚霞照在她的臉,她的臉微微發紅。

晚風輕柔,輕撫髮鬢,她的人就在晚山靄雲間。

她有她的心事,一個三十四歲孤寂女人的心事。

她的心很亂,因為每當她一個人靜下來,面對她自己時,那如潮狽漲退般的惱人寂寞,便像螞蟻一塊一塊的啃噬着她的心。

她是多麼的寂寞,多麼的孤單。

她也有想過要找一個男人,好好的安定下來,好好過完下半輩子。

但是她看得順眼的卻沒幾個。

年紀愈大,閱歷愈多,她就愈發現能真正算是男人的男人,已不多。

很多她年輕時愛慕的英雄名士,現在卻只不過是滿腹的奸險狡詐。

多金雄霸一地的富豪,也只不過是滿腹銅臭的草包。

她已不再是拜金愛俊的少女了。

花四娘抬起頭,看着遲暮的晚色,她忽然幽幽的嘆了口氣。

一個人嘆氣嘆得愈多,也就是他已在不知不覺中的又老了很多。

“花四娘。”她忽然發覺有人站在她背後:“你就是花四娘。”

“仇一刀。”背後的人說。

“是你。”花四娘並沒有回頭,但她已想到了江湖上幾個要價最高的殺手之一:“一刀九軌,仇一刀。”

“是的。”

“你我本不相識,你來這裏做什麼?”花四娘慵懶的搖晃着雙腿。

“我是來請你的?”“請我?”花四娘面對滿山晚色。

“請你到一個地方。”

花四娘還是沒有回頭,雙手卻已來到腰畔的長劍上:“什麼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

“你是殺手。”花四娘說:“是誰要你來請我的?”

“大將軍。”

“大將軍?”花四娘居然皺眉了:“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將軍。”

“是的。”

“你回去告訴他。”花四娘雙手已握住劍柄:“我不管他是大將軍也好,小將軍也罷,我花四娘不想做的事,不想去的墳,沒有人能夠勉強我。”

仇一刀在笑。

“大將軍說你的脾氣不怎麼好,我本來不太相信,但現在我總算已經明白。”

“那你還不走?”

仇一刀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本就是我們這樣的人,生存下去的原則,我並不例外。”

花四娘在聽。

仇一刀聽音忽然變的很冷,冷的令人發麻:“請。”

花四娘並沒有被請走。她霍然回頭,“唰”一聲,抽出腰畔上的長劍,筆直刺向仇一刀的咽喉。

花四娘的脾氣一向是讓人頭痛的。

但是當花四娘長劍刺出時,仇一刀的人卻已像輕煙般的飄了出去。

他已背負雙手,直立在橋頭:“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並不想帶一個死的了花四娘回去。”

花四娘長劍斜斜下舉,一身青衣碎花襦裙隨風飄動,細長的髮絲,緊貼着她的翠眉,橋上有風,橋下有水,宛如一幅美人立橋舞劍的圖畫。

風再吹,花四娘長劍已劃出,飛虹電馳,捲起千堆浪花。

仇一刀身體筆直再向後退。

一層層劍網,連風都已似被刺碎,花四娘已連續刺出了十招。

仇一刀還是只有退,沒有出手。

花四娘手指劍訣,輕喝一聲,人和劍從橋欄深處,筆直的刺開。

仇一刀退到橋欄下,已再無退路,當他的人碰到青綠色的欄干時,花四娘的劍,已刺到他的咽喉。

仇一刀無路可退。

他的瞳孔瞬間收縮,一股懾人魂魄的殺氣,自他的眼神中射出。

刀,刀在,刀在晚風中。

一刀九斬!

花四娘的雙眼都亂了。

她眼看仇一刀拔刀,刀在晚風中升起,如暮色紅霞降臨,當你看見它時,它已在你頭上。

她居然只看見他拔刀!

卻完全看不出仇一刀是怎麼連續砍出九刀的。

完全看不出。

仇一刀轉身、收步、回刀、刀入鞘,也同時收回點中花四娘頸間昏穴的手指,他冷漠,冷漠的可怕。

風冷了,晚風簌簌,引人愁悵。

***

像翡翠般碧綠的竹葉青擺在桌上,刀也在桌上,人在椅上。

刀很奇特,有古意,是一種特製的小刀,刀柄已經很舊了,甚至連刀鋒都已鏽蝕,不再銳利,但它卻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幾柄刀之一。

刀是刻骨刀,是月下老人刻骨用的刀。

就連江湖上殺人最多的殺手,也不會比這柄刀碰人骨頭的時候,還要多。

據月下老人自己說,他刻過的骨頭,有一千二百三十四具,第一千二百三十五具,據說已躺在江南的荒山孤墳間,等着他去刻。

這樣的刀,豈非就有種邪氣,連鬼見了也會顫慄的邪氣。

人也很邪。

月下老人伸出左手,忽然拿起一塊長得像手骨頭般的木條,也同時拿起刀,在木條上一刀一刀,仔細的划著。

他的樣子就像在刻骨。

他那雙碧青磷磷的眼睛,閃起一種森森綠芒,幾乎像是棺材裏跳出來的一對眼睛。

他將木條捧在眼前,端詳了一陣,等到他覺得滿意了,他再放下刀,拿起酒,一口一口的喝,但眼神還是落在木條上,就像在欣賞一件百年一見的藝術精品。

月下老人忽然搖頭的嘆口氣。

“好刀法。”一個人居然已站在窗外的說。

“的確是好刀法。”月下老人居然沒有吃驚的樣子,他還是在欣賞他的傑作:“畢竟刀還沒有生鏽,還很鋒利。”

“鋒利?”窗下人道:“它早已生鏽。”

“你說的沒錯。”月下老人不否認:“有時候我也覺得它銹了,變鈍了。”

“哦?”

“最近已很少碰人的骨頭,很少聽到磨骨霍霍的聲音。”月下老人忽然舉起刀,迎着僅剩的暮色餘光,仔細的看着:“我實在應該找具屍體來磨磨刀。”

“只可惜這裏並沒有屍體。”

“有。”

“在哪裏?”

“你。”

“我並不是屍體。”

“就快是了,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都得成具屍體。”

窗下人大笑。

笑聲未歇,他的人已飄進窗內,就站在月下老人面前。

月下老人一雙慘碧色的眼睛,不客氣的先盯住他的眼睛,他居然只剩左眼。

右眼已毀,和鼻子間構成一條十字形刀疤。

萬殺。

“請。”月下老人盯住他,並露出欣賞的目光:“坐。”

萬殺就坐。

月下老人笑了。

他捧起酒盞,竹葉青酒倒滿杯,指着萬殺道:“喝。”

萬殺沒有笑,“鏘”二聲,將一柄三尺七寸長的金邊長劍,按在桌上,接過酒盞毫不考慮的倒頭就喝。

“好,有種。”月下老人看着他,拊掌大笑:“名聞天下的‘血形十字劍’萬殺,果然有種,果然夠種。”

萬殺不笑。

月下老人淺沾一口,敞開雙手,雙眼也亮了起來:“你難道不怕酒里有毒?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萬殺僅剩的左眼,銳利如鷹:“你是潘小君的朋友,只要是他的朋友,都不會做這種下五門的事,假如你下毒,你就不配是他的朋友。”

月下老人仰着頭,忽然笑得鬍鬚都已發直:“你難道不知道,我現在已不是他的朋友,已是他的對頭,只要他敢阻攔我,我還是會殺他。”

“我知道。”

“你知道?”月下老人忽然不笑了:“你為什麼知道?”

萬殺道:“我知道的事不少,至少我知道青魔手已在他手中。”

月下老人臉色變了:“你也想要青魔手?”

萬殺道:“是的。”

月下老人道:“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萬殺道:“我想先找你。”

月下老人道:“找我做什麼?”

萬殺道:“殺你。”

當一個人指着你的鼻子,說要殺你的時候,絕對不會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月下老人卻很愉快。

他不停的喝,不停在喝,就像再也喝不到酒,要把所有的酒都喝光。

然後他在對着萬殺直笑。

“你知不知道,我不但對待死人很隆重。”月下老人喃喃道:“對活人一向也很客氣。”

萬殺左眼如鷹隼:“死生大事,本就不能輕怠,一個人只要能活得下去,就應該珍惜,生命可貴,不能由己。”

月下老人雙眼再次發亮,仰起脖子,長飲而盡,然後他將杯拋在地上。

“說的好,說的實在太好了。”他大笑的走出門外:“要殺我,請。”

門外暮色漸深,夜已將臨。

***

夜將臨,未臨。

鍾展醒來的時候,血還在他的臉頰。

他冷冷的縮在屋裏的角落,冷冷的看着暮色西沉,他的嘴已咬破,牙齒和着血,一雙拳頭也在滴血。

黑暗來臨,光明遠去,對他來說日後一日儘是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已活在永無止盡的仇恨中。

一個背負着血海仇恨的人,他的心已被黑暗佔滿,已被詛咒中的惡魔附身。

他彷彿聽見冷風中,有人在對着他說:“報復,你要報復,要以仇人的頭顱、鮮血,來祭慰你的兄長和父親。”

然後他只見蒼茫的暮色間,有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緩緩的飄向他。

白色,詛咒中的白色。

白色的女人已隨風飄進窗內,就站在鍾展眼前。

鍾展沒有反應,心在痛,血在滴,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鐘山是你的父親,鐘鳴是你的兄長,他們都死了。”白色的女人,幽幽的對着他說。

“而你卻連你的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鍾展沒有反應。

“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是誰殺了鐘鳴,是誰讓鐘山驚憤而亡的。”她又說。

鍾展雙眼霍然發亮,就像嗜血惡獸嗅出血腥。

“那個人就是我,鐘鳴就是我殺的。”

鍾展不動。

“你可能不會相信,但看了這件武器后,你就一定會相信了。”她說完話,忽然自白色的衣襟里,取出一件像手一樣的血紅皮具。

鮮紅如血,妖幻詭異的皮具。

她看着這隻手:“它就叫‘寂寞小手’,就是它殺了鐘鳴。”

鍾展雙拳開始顫抖,指縫間開始流出血,就連他的雙眼也已流出鮮血。

“我叫歡歡。”她盯着自己的武器,眼裏也已似流出血:“我來這裏,就是要看你們一個一個的死,將寂寞、痛苦、仇恨帶給你們,讓你們也嘗嘗這樣的滋味。”

歡歡話說完,整個人就像被詛咒了的惡魔。

歡歡看著鐘展,一字一字的說:“父債子還,二十年殺親之仇,也許你還不知道,你去問鐘山就知道了,到地去問他就知道了。”

她的雙眼已變得火紅,整個人在這一瞬間,似讓魔鬼附身,彷彿只有鮮血才能平息她心中怒火。

鍾展並沒有讓她的樣子嚇住。

他忽然在這瞬間,跳了起來,身體就像豹子般的躍出去,他已將他所有的體力,所有的潛能,全部發揮出來,二個拳頭擊向歡歡。

仇人就在眼前,他不能不報。

“碰”一聲,鍾展的拳頭擊在牆上,牆粉碎,拳頭進出鮮血。

歡歡的人飄到窗下。

鍾展大叫一聲,叫聲比野獸還可怕,足已撕裂天地間任何萬物。

他轉身、飛步、送拳,一個拳頭再送出去。

只要能將這個站在他眼前的仇人撕裂,他不在乎,就算她是女人也不在乎。

他擊上的是牆。

他的雙拳已破,皮開肉縱,就連骨頭也已碎裂。

他沒有流淚。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

一隻手卻已抓住他的脖子。

鍾展咽喉已被扼住,呼吸已漸漸困難,他實在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蒼白而瘦弱的女孩子,會是這樣兇殘怨毒的殺人方法。

歡歡的手緊緊抓住他的咽喉,幾乎已勒斷他的喉管。

她的眼神火紅,就像赤焰燃燒。

鍾展臉色瞬間慘白,已沒有呼吸。

“我不會殺你的。”歡歡用一種邪魔般怨毒的眼睛看著鐘展:“我絕對不會殺你,我要你活着,活在仇恨中,活在痛苦中,活着承受這種痛苦,這種仇恨,我要你寂寞,永遠寂寞,永無止盡的寂寞。”

***

鍾展雙眼流出血。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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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一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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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晚昏數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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