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蘇天民周身一震,滅口之心,油然而生!

當下勉強笑了一下道:“面貌不像,是不是?”

女人注目搖頭道:“不是。”

蘇天民勉強又笑了一下道:“聲音?”

女人注目搖頭如故道:“也不是!”

蘇天民心跳加速,仍然笑着道:“然則何所據而云然?”

女人重重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心裏有數!”

蘇天民左臂微微一收,俯首輕聲道:“我的好人兒,你到底在生什麼氣,明說了好不好?”

這一聲好人兒,實在不無肉麻之感。

可是,形勢逼人,如箭之在弦,迨所謂不得不發也!。

現在,這女人如果再有進一步之指證,肯定他的身份確已暴露,那麼,別無它途可循,他只有狠起心腸,說一聲對不起了!

沒有想到,他將左臂一緊,儘管用心不善,結果卻意外地使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了。

只見女人狠狠白了他一眼道:“裝死!”

蘇天民不敢怠慢,趕忙笑接道:“我裝你別裝,不就得了?”

女人又哼了一聲道:“想想你以前見面時的那副德性吧?”

蘇天民終於弄清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這跟醫家一樣,只要找出病根,就不難對症下藥了。

於是,他忙去對方粉頰上親了一下,低低笑叱道:“那也得看地方”

女人合上眼皮道:“這裏當然不及洛陽好。”

蘇天民一愣道:“此話怎講?”

女人輕輕一哼道:“這些日子,在洛陽,你沒去別的地方才怪!”

蘇天民笑笑道:“要不要我發誓?”

女人冷冷一笑道:“用不着!等下……只要……相信你想睛也瞞不了!”

下面衣角一牽,低接道:“走!”

蘇天民大感意外,忙說道:“丫頭,你,你瘋了么?”

女人乜了他一眼道:“慌了吧?”

蘇天民目溜帳外,低聲道:“不是慌不慌的問題,裏面就只這麼大的地方,要是那些丫頭一下闖進來,成何話說?”

女人冷笑道:“你以為不打招呼,誰會闖進來?她們的人來了,我郭小美,哪一次不是照讓不誤?”

原來如此!怪不得先前他一進來,那些丫頭們便一個個溜得乾乾淨淨!他雖然當過魔庄一任副總管,這些風流事,可還真是第一次耳聞目睹呢!

如今,怎辦呢?

當然,要擺脫眼前這丫頭的糾纏,不過是舉手之勞;問題只是他此舉是否犯得着?

蘇天民迅思之下,只好抬出公事招架道:“阿美,別胡鬧了。你想一想,要如果沒有緊急事,我又會不會這樣急急巴巴的趕過來?吳、魏兩老的脾氣,你丫頭也不是不知道,以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別害我讓兩老”

女人問道:“兩老何事要你來這裏?”

蘇天民道:“剛才不是叫你去拿易容藥物來么?當然是來這裏進行喬裝。”

女人接着道:“喬裝完畢,何時出發?”

蘇天民道:“今晚。”

女人又道:“喬裝需要多久?”

蘇天民道:“大概頓把飯光景,也就盡夠了。”

女人微溫道:“好,這些話都是你說的,喬裝只須頓炊工夫,喬裝完畢,得等天黑之後出發,而現在,才不過晨牌方過,試問……我們……除了……情形特殊……又有哪一次……

超出半個時辰以上?”

蘇天民還好臉上抹了藥膏,再紅也看不出來,不然也許早就露盡馬腳;如今,事情既已開了頭,說不得只有周旋到底了。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平和地低聲說道:“時間當然夠充裕”

女人嗤了一聲,冷冷截着道:“只是精神不足?”

蘇天民不慌不忙的接着道:“精神足不足,你丫頭應該看得出,問題只是,你丫頭少問了一聲:你今夜要去的,它是什麼地方!”

女人輕輕一哦,注目道:“什麼地方?”

蘇天民手一指道:“遠至天邊,近在眼前!”

女人怔了怔道:“入寺踩探?”

蘇天民頭一點道:“正是!”

女人張大眼睛道:“一個人?”

蘇天民聳聳肩胛道:“這下該沒有說的了吧?”

女人似有未信道:“這是出自你的自願,還是兩老的命令?”

蘇天民含混地道:“都可以說。”

女人眼圈一紅,伏胸幽怨地哽咽着道:“全庄那麼多武士,就你一個逞強好勝,萬一……那時……你叫奴家……將……怎生是好?”

說著,竟低低哭泣起來。

蘇天民天生一副俠骨柔腸,一向服軟不服硬。

女人先前那般淫刁潑佻,均未能將他難倒;如今,幾句絮語,數滴眼淚,不過多多少少帶了一點真感情,卻使他心旌搖動,有些把持不定起來。

同情心,和憐憫心,往往為情感之沃土,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嘉禾與莠草,茁壯同樣容易。

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軟玉在抱,溫香細細,再加上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有利於某種慾念之滋長,這種情形,如果長久繼續下去,所謂定力,終究會有崩潰之一刻的!

蘇天民漸感不對,連忙將小妖女推開一些,同時低促地道:“別哭了,丫頭,只要……”

女人仰起淚臉道:“只要怎樣?”

蘇天民不假思索道:“只要你的雲島此行能夠生還,將來決不辜負你丫頭的這片情意就是了。”

女人追問不舍道:“如何一個不辜負法?”

蘇天民稍稍想了一下道:“‘就像就像吳老對翠鳳,魏老對雪娘那樣,無論到哪裏,都將你帶在身邊,總可以了吧?”

女人似甚喜悅,但又存疑道:“你真的丟得開艷紅那丫頭?”

蘇天民止不住暗呼一聲:“我的老天爺!”

劉雲島和這女人之間,原來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單純。

因此,他知道,如像這樣繼續糾纏下去,遲遲早早,准出毛病不可!

現在,他必須拿出壯士斷腕的精神來了!想着,身軀一挺,毅然將那女人一把推開,沉聲說道:“劉雲島假如還活着,過了這一陣子,你丫頭等着瞧就是!如今說了也是枉然,去將易容箱取來!”

女人正待離去,篷外忽然有人低低笑問道:“美丫頭,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吧?”

女人眼一瞪,輕聲抱怨道:“聽吧!羊肉吃不吃,總是一身膻氣,想想真是氣死人!”

說著,轉向篷外叫道:“你們進來啊!”

蘇天民“易容”竣事,再向前面走來。

前面帳篷中,兩魔也已收兵,看兩人神氣,大概勝負相等,誰也沒有贏到誰。

吳魔達魁見面便嚷道:“那小子老夫見過,像,像,化裝得像極了!”

魏魔元襄皺眉道:“就只是眉毛太濃,雙頰也似乎略嫌豐腴些;還有皮膚,要是能再白凈一點就好了!”

吳魔不以為然道:“這樣就算不錯的了,他又不是真的蘇家那小子,你叫他怎能扮得一模一樣?”

魏魔手一伸道:“那封密函寫好沒有?拿來看看!”

蘇天民將那封模擬九帝語氣所寫就的書函取出,魏魔接過去,展開與吳魔共讀道:

“書呈心平掌門人座下:

我佛有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今日少林之遭遇,誠屬不幸。恨不幸無涯,但期有限;魔焰高張,一再於斯;既非-三子之功過,亦非-三子所能為力,甚願我師體念少林創基不易;忍一時之災難,求百世之福緣,則少林幸甚,余等幸甚,武林幸甚!伏維三思,書不盡言。

蘇梅叟

河陽生

秦素娥

上官斌

常冶

夏侯尚

馬大年

高飛虹

共沐敬草

吳魔閱畢,首先撫掌力贊道:“情文並茂,允稱佳構!”

魏魔則指着其中數字道:“這兒使用‘魔焰高張’,似乎不太妥當吧?”

吳魔怪叫道:“咦,真是怪事,是照你老的意思?還是遵循九帝的語氣?老實說,老夫還認為措詞大客氣了呢!”

魏魔無言,指頭點了點,忽又說道:“九帝怎麼少了一個?”

蘇天民雖明知鬼帝姓陰,字柄秋,但了逼真起見,乃故將鬼帝名額空下。

因為他知道鬼帝的真姓名,還是日前剛從慧眼仙樵口中聽來,江湖中人,對此十有九不知,他現在如果一徑書出,豈非自露馬腳?

所以,他這時故意苦笑了一下道:“那位鬼帝……”

吳魔點頭接口道:“是的,那位鬼帝,連老夫都只知道他姓陰,而不知其真正來歷,這倒是很頭痛的一件事。”

魏魔沉吟了片刻道:“聽說此人行事怪僻乖張,言行每在常理之外,就在八帝署名之下,隨便塗幾筆,看上去像張鬼臉就行了。”

蘇天民連忙點頭道:“好主意!”

於是,又將原函拿去後面帳篷中,依言添上一副四不像的臉譜,兩魔看了,全都滿意十分。

吳魔最後還豎起拇指道:“老弟,有你的,下個月平選二級武士時,老夫一定聯絡紫魏兩老兒,為你老弟爭取一席席位!”

二更過後,弦月在天,少林寺后,一條靈活身影,僅僅三五個起落,便於寺后那道圍牆中消失不見!

蘇天民剛剛跳身下地,便自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梵唱:“善哉!”

餘音激蕩中,四根渾鐵禪杖,挾風馳逼而至。

蘇天民暗暗點頭,寺中警戒如此森嚴,魔方如想動強,代價必然可觀,怪不得魔方要遲疑觀望了。

四名灰衣僧,分據四角,將蘇天民固定於方圓三丈之中。

左前角那名灰衣僧這時發話道:“這位小施主,夤夜入寺,來意何在,可否明告?”

蘇天民右掌平平托出那支玲瓏王如意,同時低喝道:“禁聲!”

前面兩僧,目光所及,不禁全都微微一怔。

蘇天民低低接着道:“在下蘇天民,魔帝之孫,來自洛陽,前與心平大師有約,現有要事,亟待求見,敢煩這位大和尚馬上通報!”

東方天際,開始露出一抹魚肚白

寺前那座大帳篷內,吳魔達魁負手踱步,已近半個時辰之久,情緒顯得極不安寧。

魏魔元襄則聲色不露地在靜靜的擺着一局棋譜。

吳魔這時忽然轉身問道:“魏老兒,你看……”

魏魔頭也不抬,淡淡接着道:“我看什麼事也沒有,那些和尚與咱們不同,縱然識破其人為姦細,也不至於來個一刀兩段!”

吳魔微急道:“老夫不是指這個。”

魏魔漫聲道:“指什麼?”

吳魔皺眉道:“送一封信,哪用這樣久?現在天都亮了,尚不見人回頭,豈非咄咄怪事?”

魏魔調動了一顆棋子道:“還得說話啊!”

吳魔雙目微張道:“二三個更次,多少話說不完?”

魏魔冷冷道:“你老兒以為他一出寺門,便該奔來這邊是不是?”

吳魔點點頭旋又搖頭道:“還是不對勁,為防和尚們背後查看起見,固然需要繞點路,但以我們這位老弟之腳程,就沿寺后那座九乳峰繞上一轉……”

魏魔突然打斷話頭道:“且聽外面這陣腳步聲,是誰來了,哼,說你老兒白操心,沒有說錯吧?”

果然,帳篷門口人影一花,“送信”的“劉雲島”去而復返。一身露水,滿面喜色。

吳魔啊得一聲,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問道:“情形怎樣?”

蘇天民興奮地點點頭道:“成功了,和尚們答應天亮后便開寺門接受搜查!”

吳魔搶着又道:“從頭說來聽聽看!”

蘇天民吸了口氣,說道:“最險的是頭一關,要不是招呼打得快,幾乎一見面,便死在四個賊禿的亂杖之下。”

吳魔緊張地道:“後來呢?”

蘇天民接著說道:“在雲島喊出‘北邙來人’之後,才由四個和尚押去心平老禿那裏,這老禿好不厲害,他看完密函,雖未盡信,卻不明問,只一股勁的跟雲島聊些不相干的話,一會兒問這個好,一會兒問那個好,顯然希望從閑聊中,尋找雲島的破綻。”

吳魔更緊張了,忙道:“你怎麼應答的?”

蘇天民得意地笑笑道:“還不是胡扯一通,盡說鬼話!”

吳魔注目道:“心平老禿居然都相信了?”

魏魔一旁冷冷插口道:“廢話!”

吳魔轉身道:“什麼廢話?”

魏魔輕哼道:“如果老禿不相信,他現在還能夠回來?”

吳魔咳了咳,搭訕着道:“老弟辛苦了,先去後面歇歇,順便吃點東西,以後的事,無須你管了。”

蘇天民哪裏還敢再去後面?忙道:“不,卑座就在這裏坐坐也一樣,等一會兒,消息確定,卑座還得馬上趕回洛陽呢!”

吳魔點頭道:“這倒是”

一語未畢,忽有一名四級武士興沖沖的進來報告道:“敬回兩老,寺中剛剛派有人來,說是願受本庄入寺搜索,這,這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吳魔哼哼道:“知道了!”

接着轉向蘇天民道:“那麼,你就趕快吃點東西,馬上回洛陽,以飛鴿飛報庄中吧!”

蘇天民從桌上拿了幾個冷饅頭,說道:“不,有這個便行。”

說著,正待離去時,忽聽魏魔於身後冷冷道:“老弟走得不嫌太急了一點么?”

蘇天民大吃一驚,連忙轉過身去,勉強賠笑道:“魏老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魏魔抬起頭來,冷冷注目道:“老弟可還記得,你來這裏時,是怎生一副面目?像現在這樣走出去,老弟以為是否妥當?”

蘇天民暗道一聲慚愧,手心中全是冷汗!

慌忙回答道:“啊,是的,多蒙魏老提醒,卑座一時糊塗,竟連這個也給弄忘了,真是該死之至!”

吳魔從旁笑着轉圓道:“這也怪他不得,任誰建下這份奇功,亦難免不感興奮,他大概一心只想着將消息傳去洛陽吧……”

蘇天民赧然一笑。以示默認,當下只好再向後面那座帳篷走去。

他原怕再見到後面帳篷中那個令人難以消受的郭小美,想不到結果依然難逃一會之緣!

那女人見他安然生返,表現得好不激動和火熱,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幾乎說干唇舌,方使女人相信他確有要務在身,非得立即趕去洛陽不可。

及至離去之前,女人還死命地拖着他問:“你得得說清楚,這次你回去,如果再找艷紅那丫頭,你怎麼說?”

蘇天民慨然拍胸道:“找的人不得好死!”

女人滿意了,蘇天民至此總算逃過了最後一關!

他不敢再去魏吳兩魔處辭行,逕循原路取道奔出。一路上,他邊走邊留意,生怕錯過接應之人。

中午時分,在離義井鎮不遠,一座濃密的桑林中,接應者終於悄然出現。

林中雪道上,一屍橫陳,背上面下,看衣着正是那位早於日昨即告氣絕的三級武士劉雲島!

蘇天民正環顧周身側林中,忽然傳來一聲低喚道:“是蘇少俠么?這裏!”

蘇天民方待循聲找去,暗處那人忙又說道:“請少俠小心,別留下腳印!”

蘇天民暗暗佩服這位接應者心思精細,當下真氣一提,一掠而起,一路以樹身借力,直至見着來人,方始飄然下地。

接應者是一名老年破丐。

蘇天民一眼看到對方腰帶上,代表身份之法結,竟有着六個之多,不禁當場一楞!

因為,就他所知,丐幫一名分舵主,普通多為三結或四結,僅長安、洛陽、金陵三地,為該幫之特屬舵。分舵主據說均為五結弟子。此老身佩六結,難道不是來自洛陽分舵不成?

那老丐似已看透他的心意,淡淡笑道:“老朽居健行,外號‘七巧手’,現居敝幫總舵巡按堂主之職,以後尚望蘇少俠多多指教!”

蘇天民惑然道:“這次……”

七巧手點頭笑道:“高老二去分舵聯絡時,恰逢老朽在座,老朽認為此行關係重大,唯恐有所閃失,乃作毛遂自薦,親自趕了來,總算還好……”

蘇天民心想:到底薑是老的辣,要換了別人,剛才如何會有那樣顧慮周到?

蘇天民想着,正待接口稱謝時,七巧手眼皮一眨,一凝神之下,臉色忽變,突然低促地道:“注意,有人入林來了!”

兩人同時一縮身軀,分別貼去一株樹榦之後。

緊接着,一陣急蹄,由遠而近,轉瞬來至林中那條雪道上。察聲辨向,數騎顯系來自洛陽方面,依蹄聲之疏密,可知來騎約在四乘左右。

蘇、居兩人正屏息間,突聞一人驚呼道:“啊,一具死屍!”

一個渾雄的聲音,冷冷接着道:“這種天氣,凍死個把人算甚稀奇?走!”

先前那人叫道:“不”

後者也跟着啊了一聲道:“是的,快下去看看,好像是劉師父!”

稍停,另有一個回復道:“不是劉師父。”

渾雄口音冷冷道:“正是劉師父!”

那人吃了一驚道:“是……劉師父……所……所喬裝?”

先前那人忙叫道:“賊人可能仍在林中。昨夜及今晨,都曾下過一陣雪,屍身上不見一片雪花,顯見賊人尚未去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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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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