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步之差
十八個人。
十八把刀。
十八個年輕人,十八把殺人刀。
他們就是最近崛起於江湖,使老一輩武林人物黯然失色的十八刀客。
十八刀客,十八把不同的刀。
他們之中,有最狠的刀,有最怪的刀,也有最快的刀。
有魔刀,有鬼刀,有降龍伏虎刀。
有流星刀,有飛花刀。
有開山刀,閃電刀,追風刀,奪魂刀,將刀,情刀,血刀,毒刀,屠刀和絕情刀。
十八個人並不同屬於某一門派。
他們雖然名氣相等,卻不是朋友,十八人之中,甚至有一些彼此之間還互不相識。
十八刀客這一名稱,是別人替他們取的。
他們之間,唯一的相同之處,是他們都有着一把令人羨慕又害怕的刀。
在深秋的清晨,張弟踏上征途。
一個帶刀的年輕人,開始了他的美夢,像當時很多這樣的年輕人一樣,張弟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名刀客。如何才能成為一名眾人心目中公認的刀客呢?
張弟已想好了一條成名的捷徑。
他決定設法找十八刀客中某一名刀客公開較量較量,如果他能將一名刀客打敗了,他不名正言順地就是一名刀客了么?
然而,遺憾的是天地似乎太寬了些。
轉眼之間,兩年過去了,他竟連一名刀客的影子也沒有遇上。
奔波了兩年多,衣服破了,盤纏光了,他依然還是無名小卒一個。
那些刀客都到哪裏去了呢?
難道所謂十八刀客只是一種傳說,實際上並無其人其事?
他知道不是。
三個月前,流星刀辛文炳獨斗南陽三鷹,他只慢了一步,十多天前,快刀馬立大鬧笑面虎勾四賭場,他也只慢了一步。
最後這一次他趕到時,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和門框上,還留着新鮮的刀痕,以及尚未耗乾的斑斑血漬。每次,他總是只差了那麼一步。
但是,他並不氣餒。
因為他還年輕,他還能忍受飢餓,忍受疲累,忍受失望,忍受挫折。
他能有這股堅強的意志,是因為他能始終牢牢記住一句話:鐵是經過鍛煉,才會變成鋼的。
如今,他由於盤纏已盡,只好改變主意,決定暫時放棄追蹤那些刀客,先奔來這座小鎮。
來找雙刀丁目奇。
雙刀丁目奇並不是十八刀客之一,因為雙刀丁目奇已不是一個年輕人。
他來找雙刀丁目奇,有兩個原因。
第一:丁目奇用的兵刃是刀。
第二:丁目奇的名氣也不小,只要在江湖上跑跑的人,幾乎無人不知黃花鎮的丁目奇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能在找到那些刀客之前,先鬥倒這樣的人物,也是一件露臉的事。
這是他為自己找的借口。
至於真正的原因,則是因為他身上最後的五分銀子,已在三十裡外的朱家集餵了肚皮,離朱家集最近的一個市集是黃花鎮,而黃花鎮恰巧又住着一位名氣不小的雙刀丁目奇。
如此而已!
至於他是否能夠勝得了這位雙刀丁目奇?
勝了丁目奇是否就會變成一名刀客?
變成一名刀客之後,是否馬上就能解決迫切的衣食問題?
這些,他幾乎連想也沒有想過。
黃花鎮是個淳樸的小鎮。
這也就是說,這個鎮上住戶並不多,商店更是少得可憐。
一條彎曲狹窄的街道幾乎走到盡頭,他才看到了一面又臟又破的酒旗。
但他並沒有馬上走進去。
因為正當他看到這面酒旗時,他才突然想起身上業已一文不名,他遠遠站定下來。
他已聞到一陣酒香,他也看到了熱氣騰騰的白面大饅頭。
他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那把刀,自那五分銀子用去后,這把刀就是他如今身上唯一值錢的一樣東西了。這是一把好刀。
即使一個小酒店的夥計,也應該看得出它是一把好刀。
每當他在一個地方歇下之後,他便會以一塊綢布將這把刀一遍又一遍的抹拭,這是他兩年來最好的消遣方式。
這把刀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只要看到了這把刀,他便會產生無比的勇氣、信心、希望和安慰。
他能為了一頓酒食賣了它嗎?
當然不能。
做一名刀客,最起碼的條件,便是得有一把好刀,如果連刀也沒有一把,還算什麼刀客?
他站在那裏,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輕嘆了口氣,慢慢向那座酒肆走去。
在黃花鎮上要找雙刀丁目奇,自然容易得很。
他馬上就找到了雙刀丁目奇住的地方,而且馬上就見到了雙刀丁目奇本人。
但是,張弟非常失望。
因為雙刀丁目奇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雙刀丁目奇,雙刀丁目奇竟是一個老人!
雖然對方並不是那種有着一大把白鬍子,佝僂而龍鐘的老人,但已是比他想像中的丁目奇要老得多了。
同時,他也沒有在這位雙刀丁目奇身上見到對方那一對仗以成名的龍虎雙刀,丁目奇抱在臂彎中的,是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孫子。
丁目奇看到他,也怔住了。
這位已退隱的龍虎雙刀大俠,原以為到訪者是他的老朋友,想不到竟是一個衣衫破舊、兩眼炯炯發光的年輕人。
而這年輕人居然還帶着一把刀。
兩人對望着,似乎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隔了很久很久,丁目奇才走出數步含笑道:
“這位老弟……”
張弟恍若沒有聽見對方在跟他招呼,忽然輕搖着頭,嘆了口氣,轉身便走。
太陽已快下山,西天一片艷紅。
一陣晚風吹過來,張弟忽然感到一絲涼意,在這蕭瑟的秋風中,突又送來那個蒼老而和悅的聲音道:“老弟指名求見,難道一句話也不留下,就這樣走了嗎?”
張弟停下腳步,緩緩轉身。
丁目奇又走上數步道:“老弟是不是偶爾路過,湊巧錯過了宿頭?”
張弟道:“不是。”
他板着面孔,語氣很冷,雖然只是短短兩個字,卻像是石縫中迸出來的兩顆碎石子又銳又硬,叫人聽在耳朵里,相當不是滋味。
丁目奇雖然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這時也不禁感到有點為難起來。
他儘管不是什麼大善人,家財也談不上如何雄厚,但只要有江湖上的朋友找上門來,他幾乎從沒有令對方失望過。
這一次難道他看走了眼,這個落魄的年輕人,竟不是來告幫的?
張弟忽然冷冷接着道:“雙刀丁目奇在江湖上名氣很大,我本意是想來向你討教幾手刀法。”
他咬咬嘴唇,頓了一下,又道:“不過,你可以放心,因為我已經突然改變了主意。”
丁目奇似乎並不如何感到驚訝,靜靜聽完之後,轉動着眼珠道:“老弟的意思,丁某人還是不太明白,是否能請老弟說得再詳細些?”
張弟道:“因為我的刀很快。”
這句話說得很生硬,而且不夠完整,可是他卻好像已將心裏要說的話,已完全表達清楚。
丁目奇朝他腰間的刀鞘望了一眼,點點頭道:“是的,我看得出,那是一把好刀!”
張弟的臉色漸漸和緩,紅潤,雙目中也慢慢煥發出一股興奮而愉悅的光輝。
這是第一次有人讚美他的刀。
他忽然望着那個嬰兒道:“這是你的孫子?”
丁目奇道:“是的,最小的一個。”
張弟微笑道:“你現在明白了吧?這便是我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
丁目奇道:“哦?”
張弟道:“因為你已經上了年紀,連孫子都有了,如果,我的刀不小心傷了你,你固然不好受,我的心裏也一定不會舒服。”
丁目奇思索着,忽然像想通了什麼似的,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道:“是的,你老弟說得不錯,丁某人封刀已有七八年之久,再加上這一大把年紀,早就連拿刀的氣力也沒有了。”
張弟說:“所以我已決定另外再去找別人。”
他口中說著,腳下已在移動。
丁目奇忽然間道:“你老弟下個人準備找誰?”
張弟道:“我還沒有決定。”
丁目奇道:“如果老弟還沒有決定,我倒想向你老弟推薦一個人。”
張弟道:“誰?”
丁目奇道:“這人名叫白天星。”
張弟道:“這人多大年紀?”
丁目奇道:“年紀很輕,比你老弟稍微大幾歲。”
張弟道:“這人使用什麼兵刃?”
丁目奇道:“刀。
張弟眼中微微一亮道:“十八刀客之一?”
丁目奇道:“不是。”
張弟登時露出失望之色。
剛於心頭升起的一絲希望,像火花一般突又熄滅,一個以刀為兵刃的年輕人既非十八刀客之一,又能比他強多少?
他即使贏得了這種人,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丁目奇緩緩接着道:“這人未被列入十八刀客,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原因,是因為他根本不屑與十八刀客為伍。”
張弟呆了一下,突然問道:“這人住在哪裏?”
丁目奇道:“七星鎮。”
七星鎮。
這是離開黃花鎮約六十餘里的另一個小鎮,白天星就住在鎮后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屋子裏。
張弟在這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很潦倒,但當他看到這個名叫白天星的青年人時,他才突然發覺,這世上原來竟還有比他更潦倒的人。
他身上雖已一文不名,但他至少還有一把刀。
這人竟連刀也沒有一把。
屋子裏只有一張破桌子,兩張爛椅子,以及一張早該劈了當柴燒的木床。
他走進這間屋子時,白天星就斜靠在那張床上。
“你就是白天星?”
“是的。”
“這裏有你一封信。”
“謝謝!”
白天星竟是一個比他還不願多說話的人。
他不喜歡多話的人。
他認為無論男人或女人,最討厭不過的事,便是有一張喋喋不休的嘴巴。
這使他對這位白天星首先有了一個好的印象,他交出了信,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候。
白天星很快便看完了那封信。
然後轉過頭來,開始打量張弟。
張弟道:“丁大俠在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吧?”
白天星點頭道:“很清楚。”
張弟道:“台端意下如何?”
白天星道:“原則上我不反對,但我得先設法填飽我的肚子。”
張弟道:“你已經好幾天沒吃飯?”
白天星道:“好幾天不吃,那還得了,就是一頓不吃,我也無法忍受。”
張弟皺了皺眉頭道:“可惜我身上的銀子湊巧也用光了,不然我一定請你吃一頓。”
白天星笑道:“那就由我請你吃一頓如何?”
張弟愕然道:“你有錢請我吃飯?”
白天星笑道:“不是吃飯,是請你喝酒!”
張弟道:“你在這裏很熟?”
白天星道:“不算太熟。”
張弟道:“如果你在這裏不太熟,他們怎肯讓你掛賬?”
白天星道:“我吃東西從不掛賬。”
張弟道:“哦?”
白天星道:“賬掛在別人水牌上,就像掛在我心上一樣;我心中有事,就睡不着覺。”
張弟又皺起眉頭,但這一次他沒有開口。
因為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一個家徒四壁的窮光蛋,話說得這樣大,最後能拿什麼來請別人。
巷子裏遙遙傳來一陣腳步聲。
白天星突然笑道:“來了!”
張弟道:“誰來了?”
白天星道:“送酒菜的。”
來的人果然是個送酒菜的。
四個菜,一壺酒。
張弟望着那漢子將四盤菜和一壺酒端上桌子,忽然有着一種眩暈的感覺。
昨天,天還沒黑,他就餓了,但是,他沒有接受丁目奇的招待,丁目奇也沒有勉強他。
從黃花鎮到這裏是六十五里,他趕了整整一夜,一晚說不出的興奮,使他忘了飢餓和疲勞,現在看到這桌酒菜,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已將近十個時辰滴水未進,他緩緩站起身子。
白天星道:“你要去哪裏?”
張弟道:“出去轉轉,等你吃過了,我再來找你。”
白天星道:“剛才不是已經說好,這一頓由我請客嗎?”
張弟道:“這是”
他的意思本來想說:這是你一個人叫來的東西,你要是請了我,你就不夠吃了。
可是,他才說出兩個字,就愣住了!
因為他一直沒有注意,桌上放着的,竟是兩副杯着。
白天星指着那兩副杯着,笑道:“你難道沒有看到,這酒菜本來就是為兩個人準備的?”
張弟搖搖頭,道:“另外那個人不是我。”
白天星道:“那個人不一定會來。”
張弟道:“若是來了呢?”
白天星道:“他一定非常高興看到我居然有了客人。”
張弟道:“平時你很少有客人?”
白天星道:“那是因為我一向也很少做別人的客人。”
張弟想了想,仍然搖頭道:“不管你那個人來不來,我還是要走。”
白天星道:“為什麼?”
張弟道:“因為我沒有理由平白吃你一頓。”
白天星笑道:“理由不多,只有一個。”
張弟道:“什麼理由?”
白天星:“你剛才說:可惜我身上的銀子湊巧也用光了,不然我一定會請你吃一頓。能對我說出這樣兩句話的人,他就有資格在我這裏吃上三年,而不僅僅是這麼一頓。”
張弟沒有再客氣。
不過,他已暗中決定,吃過這一頓,馬上就走。
就像昨天突然放棄跟雙刀丁目奇比刀的念頭一樣,他不能接受了一個人的酒菜招待,還跟這個人以刀相見。
這是很豐盛的一頓。
不過,張弟吃完了,並沒有馬上離開;他不但沒有離開,反而被人抱上了床,抱他上床的人是白天星。
那是半大碗酒的力量。
等他醒來時,屋子裏有人正在說話。說話的聲音很大,他便是被這陣說話的聲音吵醒的。
“你都準備好了沒有?”
“都準備好了。”
“什麼時候可以開工?”
“隨時可以開工。”
“你有把握能夠如期完成?”
“絕對有把握。”
“咦!床上這小子是誰?”
“鎮上胡二麻子介紹的一個小工。”
“……”
張弟愣住了!
問話的是個陌生人,而回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白天星。
這姓白的原來只是個工頭?
而他是鎮上的胡二麻子介紹的一個小工?
他再也躺不下去了,等他從床上一骨碌坐起時,那個說話的陌生人,業已不知去向。
張弟瞪着眼睛道:“你一一你原來是個工頭?”
白天星笑道:“怎麼樣,你以為我是皇帝老兒?”
張弟緊皺眉頭,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道:“這樣也好。”。
白天星道:“什麼也好?”
張弟道:“本來我也不想跟你比刀,只是我實在有點氣不過那姓丁的老傢伙。”
白天星道:“什麼事氣他?”
張弟道:“氣他不該老遠的把我騙到這裏來!”
白天星道:“他什麼時候騙過你?”
張弟恨聲道:“他沒有說你是個工頭。”
白天星道:“你瞧不起一個當工頭的人?”
張弟道:“我沒有這樣說。”
白天星道:“那麼,你要說的,是什麼?”
張弟道:“我要說的是,如果我想當小工,隨時都可以找到僱主,根本用不着勞神他閣下寫信推薦!”
白天星道:“你不想當小工,想幹什麼?”
張弟沒有開口。
因為對方這是明知故問,他想幹什麼,對方應該比誰都清楚。
白天星道:“想找人較量刀?”
張弟仍然沒有開口,因為這也是一個不需要他回答的問題。
白天星道:“你找人較量刀法的目的,真的只是為了與對方切磋刀技?”
張弟仍沒開口。
白天星接着道:“你過去跟人較量過刀法沒有?”
張弟道:“沒有。”
白天星道:“你知不知道一場刀法印證下來,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
張弟道:“知道。”
白天星道:“你說說看!”
張弟道:“非勝即敗。”
白天星道:“你認為你一定是勝的一方?”
張弟道:“不一定。”
白天星道:“那麼,你知不知道,如果落敗的一方是你,你將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張弟道:“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也不在乎。”
白天星沉默了片刻,最後點點頭,緩緩說道:“好的,如果你一定要走,你就走吧!”
張弟站起身來,說道:“我不會忘記你今天的款待,以後我一定會找個機會報答你。”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當你回來時,你一定會發覺我在這裏已經為你留下了鋪位。”
張弟一怔道:“你說什麼?”
白天星笑道:“這間屋子雖然破爛了些,如果只住兩個人,還寬敞得很。”
張弟道:“你已算定了我一定還會回到這裏來?”
白天星道:“是的,而且我還能算定你大概在什麼時候回來。”
張弟道:“什麼時候?”
白天星道:“半個月後。”
張弟道:“到時候我如果不回來,又怎麼說?”
白天星道:“那麼我就把這間屋子分成若干鋪位,一個鋪位,一個鋪位地租出去,趁機發點兒小財!”
張弟道:“你現在為什麼又不這樣做呢?”
白天星道:“現在人還沒有來。”
張弟道:“誰還沒有來?”
白天星道:“看熱鬧的人。”
張弟道:“看什麼熱鬧?”
白天星笑笑道:“你覺得這個小鎮比起黃花鎮來,大小如何?”
張弟道:“差不多。”
白天星道:“住戶呢?”
張弟道:“也差不多。”
白天星:“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是不是多一點?”
張弟道:“好像多一點。”
白天星道:“不止多一點。”
張弟想了一下,只好點頭承認道:“是的,的確多得很多。”
白天星笑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半個月後,人還要多,至少要比目下多十倍!”
張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這麼多人湧來這個小鎮幹什麼?”
白天星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張弟道:“看熱鬧?”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看什麼熱鬧?”
白天星道:“看刀。看十九把刀!”
張弟兩眼不由得又瞪大了一倍,訥訥道:“看十九把刀?”
白天星道:“十八刀客,十八把刀,再加上廖三爺的一把七星刀!”
張弟呆在那裏,像個泥人,隔了半晌,才帶着不信之色,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意思是說,十八刀客,在半個月後,都會到這個小鎮上來?”
白天星道:“是的。”
張弟道:“他們來幹什麼?”
白天星道:“他們也是看刀來的,來看廖三爺的那把七星刀!”
廖三爺,就是過去江湖上的七星刀廖三。
七星刀不是指一套刀法,而是指一把刀,一把寶刀。
一把綴了七顆銀星的寶刀。
七顆銀星鑲在刀背上,閃閃發光,耀目生輝,但誰都知道那七顆星絕不是銀子鑄造的。
世上沒有這麼好的銀子。
俗語說銀子能看花人的眼睛,那只是一種誇大的描述,銀票也照樣也令人花眼,而銀票上有的只是白紙黑字硃砂印。
至於那七顆星究竟是什麼東西琢出來的,沒有人能說得出來,恐怕就連廖三爺本人都不知道。
這把七星刀當初廖三爺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它是廖三爺個人的秘密。
一個也許是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的秘密。
不過,有一件事,大家卻都知道得很清楚,就是這把七星刀乃為當今武林中一件無價寶。
有人估計,撇開這把七星刀在兵刃上的地位不談,僅僅刀背上那七顆銀星,據說它的價值就能買下半座皇城。
四五年前,它的主人七星刀廖三爺,突然退出江湖,到這座小鎮上定居下來,而這座原名“楓林鎮”的小鎮也因此被喊為“七星鎮”。
不過,這座七星鎮在不久的將來,也許又要改一個名字了。
因為在三個月之前,廖三爺忽然公開宣佈,他已決定要為這把七星刀另選一位新主人,並指定人選將由十八刀客之中產生。
產生的方式,是由十八刀客合聚一處,逐日公開論刀,誰對刀的見解最精闢,誰就是七星刀的新主人!消息一經傳出,武林為之轟動。
因為它是公開論刀,而不是由十八刀客以流血的方式公開奪取!
這在武林中尚屬一項創舉,也是這一消息引起轟動最大的原因。
白天星承包搭建的,便是來日用以論刀的高台,這座高台已由廖三爺命名為“品刀台”。
品刀台預定建搭的地點,是鎮後山坳中的一片空地。
一片很遼闊的空地。
五十多個工人聚集在這片空地上就像一小撮爬行在一幅白被單上的黃螞蟻。
這些螞蟻正在忙碌地四處爬行。
白天星是個很負責的工頭。
他為大家向廖三爺爭取到優厚的工資,他也希望,每個人的工作對得起這份工資。
所以,他每天上工和放工,都要認真查點人數。
如果他發現有人昨晚喝多了酒,顯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就會不客氣地把這個人剔出來,要對方先回去好好地睡一覺,睡足了精神再來。
因此,這些工人都不敢喝酒,就是偶爾喝一點,也都不敢喝醉。
張弟是名單上最後的一個,在所有的工人之中,他也是最年輕和工作得最賣力的一個。
白天星在上工期間,除了指揮他的工作,很少跟他多說一句。
但只要一放工,他們便是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白天星希望工人們少喝酒,他自己卻是每天非酒不樂。不過,張弟從沒有見他喝醉過。
他們經常談到深夜,每次都是張弟熬不住,打呵欠想睡覺,談話才告結束。
第二天,天一亮,張弟只要一睜開眼睛,便會馬上看到一張愉快的面孔。
白天星早起床了。
他似乎有着永遠耗不盡的精力,臉上也永遠掛着和悅的笑容,像春天的陽光一般,使人感到溫暖和親切。
張弟漸漸對這位神秘的夥伴產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好感。
愉快的日子,過得總好像特別快些,一轉眼間,十多天過去了,品刀台已如期搭竣。
品刀前夕。
品刀台雖已搭建完成,品刀日期卻還未到。
還有三天。
雖然還有三天才正式開始品刀,但這座小鎮卻幾乎已為不斷蜂擁而來的人潮所淹沒。
羊肉面已由六個銅錢漲到十個銅錢一碗。
價錢漲了,面和羊肉卻少了許多。
饒是如此,還要站在別人桌子旁邊等,等有了空位坐下去,才能輪得着。
住的地方也一樣。
小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平常只住兩個客人的房間,如今卻一住就是七八個人,能住進去還得靠運氣。
找不到客店的人,只有向一般住戶情商通融。張弟為這事覺得很對不起白天星。
白天星當初的估計一點也不誇張,他們這間磚屋子如果分成鋪位租出去,的確是一筆不算小的收入,而目前屋子裏卻仍然只住了他們兩個人一直到人潮向小鎮上不斷湧來,張弟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突然想起白天星上次那個準備在一起喝酒的朋友。
他始終沒有看到那個朋友。
他提出來問白天星。
白天星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愣了一陣,才笑道:“你的記性真好,我可差點忘了,你是說那天我等的那個人?”
張弟:“是啊,既然是約好了的,他怎麼沒有來?”
白天星笑笑道:“他大概臨時有事不能分身,或是另外赴了別人的約會,也不一定。”
張弟道:“這算什麼朋友?”
白天星笑道:“我說過他是我的朋友嗎?”
張弟道:“那麼他是你什麼人?”
白天星道:“一個人人都想跟他交朋友的人。”
張弟道:“所有你那天特地備了酒菜,打算巴結他?”
白天星道:“事實證明我結果並未能巴結得上。”
張弟搖頭道:“我不相信。”
白天星道:“不相信什麼?”
張弟道:“不相信你的話。”
白天星道:“為什麼不相信?”
張弟道:“因為你並不像個願意巴結別人的人。”
白天星大笑。
張弟道:“你笑什麼?”
白天星道:“笑你看錯了人!”
張弟道:“哦?”
白天星道:“我不但喜歡巴結人,而且在找到了巴結的對象之後,巴結起來比什麼人都來得熱心而又有恆心!”
張弟道:“這意思也就是說,儘管這個人不想理你,你對他依然不會死心?”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你準備再請他一次?”
白天星道:“這次我想改變一個方式。”
張弟道:“如何改變?”
白天星道:“移尊就教!”
張弟道:“你想去找他?”
白天星道:“現在就去!”
張弟道:“去哪裏找?”
白天星道:“如果你想看看這個人,你也可以去。”
張弟道:“我的確想看看這個人,一個能令你白兄如此傾心的人,我想在這個小鎮上,像這樣的人一定不多。”
白天星笑道:“的確不多,到目前為上,也就只這一個。”
他們走出小巷,拐一個彎,又走進另一條小巷。
大陽尚未下山,有幾家鋪子已經點上燈。
如在平時當然用不着這麼早點燈,但如今並不是往常時候,點燈的也不是鋪子裏原來的主人。
巷子裏到處人聲笑語,到處可以聞到酒肉香味。
一個人到了外面,用起錢來總會慷慨得多,就連一向精打細算的人,也往往會暫時忘掉了賺錢不易,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也似乎從來沒有人留意到這個有趣的問題。
他們走進了巷子末端一幢大房子。
進門是一座敞廳,廳中燈火通明,大廳中央成梅花形擺了五張八仙桌,梅花中心則是一張較大的圓桌,這時每張桌子上都有人在喝酒,只是人數並不多。
大廳兩邊,另外聚集了兩大堆人,一邊在擲骰子,一邊在推牌九,嗆喝之聲,不絕於耳。
白天星領着張弟,徑向廳後走去。
張弟悄聲道:“這裏是家賭場?”
白天星道:“前面是賭場。”
張弟道:“後面呢?”
白天星道:“後面是什麼地方,你可以進去看看。”
張弟道:“照說不可以?”
白天星道:“我只知道我十九歲的時候還沒有進去過。”
張弟微微一愣,面孔突然紅了起來,因為他已意會到後面是一處什麼地方。
他停下來,想退回大廳,但是已經遲了。
一個看不出多大歲數的女人,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女人笑着用一根指頭在白天星胸口上頂了一下道:“哎唷唷,你這個死鬼,還沒有走啊!”白天星笑道:“走到哪裏去?”
那女人道:“你沒走,怎麼不來?”
白天星笑道:“來幹什麼?”
那女人也笑了起來,說道:“那要問燕娘呀!誰知道你們兩個每次在一起幹些什麼?”
白天星笑道:“燕娘在不在?”那女人沒有回答他,因為他一轉臉,忽然看到了張弟。
張弟臉更紅了。
那女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張弟,好像從張弟臉上看出了什麼秘密似的,兩眼中慢慢露出一片異樣的光彩。
她突然轉向白天星道:“這位公子是你帶來的?”
她問的是白天星,臉也對着白天星,但仍以眼角在偷偷打量着張弟。
她無疑已看出這個大孩子還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
在很多妓院裏,都有着一種傳統的迷信:認為姑娘接客,能接到一個童男,將會帶來好運。
若是某個姑娘接客時接到了童男,消息便會很快在全院傳聞,那個姑娘會為這件事感到光彩,姐妹們也會羨慕不已。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種迷信很可笑,實際上這並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在這種地方發生的事,絕沒有一件是可笑的。
在這種地方,還有很多迷信,有些迷信甚至近乎荒謬。
但雖荒謬,卻並不可笑。因為這些迷信幾乎沒有一種不是由血淚所織成。
沒有一種迷信不是充滿了辛酸。
人在夢中發現自己能夠任意飛翔,那只是由於現實生活將他束縛得太牢太緊。
夢是一面倒着的鏡子。
這裏的生活也是一個夢。
姑娘們接客希望接到一個童男,又何嘗不能說是她們只是想為已失去的一切取得一點補償?
一個人不論做了多麼可怕的夢,最後都會醒來。
只有這裏的夢永遠不會醒。
普通人的夢只會做到天亮,她們的夢卻是要一直做到生命的盡頭。
不過,也幸而她們做的是一個不會醒的夢。
如果夢醒了,也許更痛苦。
那女人還在痴痴地望着張弟。白天星輕輕咳了一聲。
他等那女人轉過頭來,才微笑道:“他不是什麼公子。”
那女人道:“他是誰?”
白天星笑道:“他只是一個靠氣力混飯吃的小工。”
那女人當然看得出張弟只是個小工,如果是位富家公子,又怎會到這種地方來?
同樣的,如果是位富家公子,她也許根本就不會心存希望,也許根本就提不起兜搭的勇氣。
所以,沒有再理白天星的話,她已拉起張弟的一隻手。
謙讓在這裏已不是一種美德,如果她不採取主動,一定會有別人這樣做,她不希望這隻手落在別的姑娘手裏。
張弟手心火燙,臉孔發燒,一顆心騰騰跳個不停。
他低垂着頭,始終不敢多瞧那女人一眼。
他也不敢抽回那隻手,因為他不知道在這種地方是否可以那樣做。
白天星又咳了一聲道:“你最好放開他,去找別的客人,今天這裏的客人一定多得很。”
那女人道:“你為什麼不去找你的燕娘?他是他,你是你,你為什麼一定要代別人出主意?”
白天星道:“他是我帶來的。”
那女人道:“你帶來的又怎麼樣?”
白天星道:“他還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我不希望第一次就嚇怕了他。”
那女人道:“我只拉住他一隻手,就會要了他的命?”
白天星道:“我說的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那女人道:“那麼你為什麼要我放開他的手?”
白天星道:“因為你應該看得出他還只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夥子。”
那女人道:“誰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時候,不是一個小夥子?”
白天星道:“這個小夥子不同。”
那女人道:“什麼地方不同?”
白天星笑笑道:“我擔心他說不定會要了你的命!”
那女人突然粉臉飛紅,她當然聽得出這是一句雙關語,所以她立即捏起粉拳,趕過去要捶白天星的胸膛。
張弟自然不會還等在那裏。
大廳里這時更熱鬧了。
喝酒的客人還是那幾個,兩邊賭枱上的人堆,卻已漲了一倍。
張弟沒有賭過錢,他對賠錢也沒有興趣。
他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
“哥兒要點什麼?”
“切盤羊肉,來壺酒!”
那個夥計走了,他開始打量幾張桌子上的那些酒客。
坐在他對面的,是個粗衣漢子。
這漢子有着一張很特別的面孔,鼻子又紅又粗,嘴巴闊大,兩眼滿布血絲,但眼神異常銳利。
張弟很不喜歡這樣一張面孔。
所以,他很快地移開眼光,去看對方點的酒菜。
這漢子點的竟然也是一盤羊肉一壺酒,他再看看別張桌子,這才發覺他剛才跟那夥計說的根本就是兩句廢話,原來人人面前放的都是一盤羊肉一壺酒。
這裏根本就只有這兩樣東西可賣!
他的酒和羊肉馬上送來了。
對面那個粗衣漢子,一張嘴巴雖然闊大,吃相倒是滿斯文的。
他挾起一片羊肉,只輕輕咬一小口,便又放回盤子裏,然後慢慢品嚼着,等羊肉兒全咽下之後再喝一小口酒。
他朝張弟笑笑,張弟也朝他笑笑。
“你跟白頭兒一起的?”
“是的。”
這人認識白天星他並不感覺意外,因為白天星已在這裏住了很久,認識他的人,應該不少。
但是,他不喜歡有人以這種語氣來問他。
因為這好像是說,這是一個只有成人才會進來的地方,如果不是跟別人一起來,他就不應該來或是沒勇氣來。
除了白天星,他不喜歡別人當他還只是個大孩子。
“品刀台搭好了沒有?”
“搭好了。”
但他還是回答了對方的話。
這也是受了白天星的影響。
白天星也有不喜歡的人,也有不喜歡的事,但是他從沒有見白天星皺過眉頭,或是故意不理某一個人。
那漢子點點頭,忽然輕輕嘆口氣道:“今天已是八月十二,只剩下三天了。”
是的,只剩下三天了,這一點沒有人不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這漢子為什麼要嘆氣,很多人在提到這一點時,都興奮得口沫橫飛,巴不得三天一眨眼就過去,這漢子卻好像並不歡迎那一天早點到來。
為什麼呢?
不過,他已沒有興趣再跟對方兜下去。
他再度移開目光。
一個粗壯的大漢,這時正從外面走進來,這漢子一走進來,便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因為,這裏並不是一個很高級的地方,此刻大廳中最體面的兩個人,便是正在大廳兩邊賭枱上當庄的趙老闆和蔡老闆。
趙老闆開酒坊,蔡老闆開肉店。
七星鎮除了廖三爺,便要算這兩位大老闆較有錢,但這兩位大老闆如今穿的也只不過是一套白細布褂褲。
再看看現在走進來的這個漢子,穿的竟是一身天藍色的寧綢,一身閃閃發光的寧綢。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這漢子腰間的一把長劍,劍鞘深紫色,是上等鮫皮製成,深紅的劍穗,像一撮流蘇,人夠氣派,兵刃也夠氣派。
這漢子進來時,一隻右手就扶在那把長劍的劍柄上。
他在進門處站定,滿廳掃了一眼,然後才慢慢移開劍把上的那隻手,因為他已看清這座大廳中顯然並沒有值得他拔劍的人物。
一名夥計在腰裙上擦擦手,含笑迎上去。
來這裏喝酒的人,本來就用不着招待,誰來了都是一樣,一盤羊肉一壺酒。
這夥計是因為剛才偷空去押了兩把牌九,兩把都押中了,心情特別愉快,才迎過去的。
沒想到那漢子卻不領情,伸手一推,就將他推開了。
那夥計眼一瞪,正想發作,忽然看到對方腰間那把長劍,臉色一變,火氣頓消。
他對很多客人發過脾氣,還沒有對這樣一把長劍發過脾氣,他也不想嘗試對一把劍發脾氣是什麼滋味。
那漢子大踏步徑向中央那張圓桌走去。
圓桌上只坐了三個人,一個駝背老人,一個中年苦力,一個像是來自外地的商人。
那名佩劍漢子走到桌旁,冷冷道:“讓開,坐到別張桌上去!”
他說這話時,眼光並沒有望向任何人,這也就是說,此刻桌上三個人,統統都得讓開。
那個駝背老人,第一個端起盤子和酒壺讓開了。
上了年紀的人,多半不願多事,也經常比年青人識相些,金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但絕買不到經驗世故。
經驗世故是生命累積起來的。
第二個讓開的是那個苦力,他走得稍微慢一點,是為了他那一壺酒。
酒剛添上,還滿得很。
這是他今天的第二壺酒,也是最後的一壺。
兩壺酒,一盤羊肉,是他一天的工錢,他家裏還有四口要養活,他必須每隔七八天,才能如此享受一頓。
每一滴酒都是汗珠換來的。所以他每次喝酒時,都希望每一滴酒都能倒人自己的肚中。
三個人已走了兩個,唯一坐着沒動的,是那個商人。
“坐開,坐到別張桌子上去!”
那商人慢慢挾起一片羊肉,慢慢地送進嘴裏。
“我說的話,你他媽的聽到沒有?”
那商人又喝了口酒,才慢慢地放下酒壺,慢慢地轉過頭來。
“你夥計在跟誰說話?”
“你!”
“我?”
“不錯!”
“說什麼?”
“要你坐開去!”
“我為什麼要坐開去?”
“因為老子要用這張桌子!”
“誰是我老子?”
“我!”
“你?”
“不錯!”
那商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像自語似的喃喃道:“這麼大的人了,竟到現在還沒學會說話。”
他突然抬頭望着那漢子道:“你夥計可知道這世上最傷人的話,是句什麼話嗎?”
“不知道!”
“那麼我告訴你:就是明明不是別人的老子,卻一開口就是我是你老子!”
那漢子冷冷一笑道:“傷了人又怎麼樣……”
他的一隻右手,已經攥上劍柄,雙目中也露出一片森森殺氣。
只是這片殺氣剛剛從他眼中湧現,便隨着一聲緊接而來的脆響突告消散。
“卜!”
商人手一抬,一點黑星飛出,那漢子應聲向後倒退兩步,兩顆門牙已經離開原來的位置。
商人打出的是一截筷子。
那漢子長劍突然出鞘!
他這把長劍並不是裝飾品,只見劍光一閃,他整個人已帶着一片劍光躍起,倏然向那商人撲去!那商人仍然坐着未動。
他緩緩端起酒壺,就像根本不知道一把利劍已對準他的肩窩刺來。
別張桌子有人失聲驚呼,有人離座走避。
每個人都看得出。那商人此刻即使能及時發覺,要想避開這一劍,機會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這間刻不容發的一剎那,一條人影突從進門處串至,一拳結結實實打在藍衣漢子腰眼上。
這一拳出手異常沉重。
藍衣漢子應拳斜飛出去,叭嗒一聲,凌空摔落。
這一跤雖然摔得不輕,但藍衣漢子還是忍着徹骨之痛,很快地爬起來。他的長劍仍在手上。
正當他像一頭負傷狂獸,揚劍方欲再度撲出之際,有人發出一聲冷笑,藍衣漢子愣了愣,劍尖一顫,突然垂落。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華服青年人。
藍衣漢子低垂着頭,腰桿卻挺得筆直,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
長劍還在他的手上。
但這輛長劍此刻的功用,已比一根拐杖強不了多少。
華服青年等他站好,突然揚手左右開弓,劈劈啪啪又是幾個大耳光。
打完了,才沉下臉來厲聲道:“該死的奴才!連錢老爺子你也不認得,你這雙狗眼,是用來幹什麼的?”
藍衣漢子一聲不吭,七八個又重又響的大耳光,就像不是打在他的臉上一樣。
華服青年沒有再理他,迅速轉過身去,向那商人抱拳賠笑道:“錢兄你好,小弟實在沒有想到你錢兄也在這裏。”
那商人似笑非笑的乾咳了一聲道:“彼此,彼此!”
對剛才的一場風波,兩人誰也沒有再提一字。
華服青年坐下去,扭頭大聲道:“夥計,有什麼吃的喝的,揀最好的拿來!”
那商人淡淡地道:“這裏只有酒和羊肉!”
華服青年連忙接着道:“那就拿最好的酒,選最好的上肉,切兩大盤來!”
那商人道:“這裏沒有好酒,羊肉也很差勁。”
華服青年不禁皺起眉頭道:“這地方看來還不錯,怎麼不準備一點好的酒菜供應客人?”
那商人道:“因為他們想不到會有你長孫公子這樣體面的貴客光臨。”
長孫公子?
這青年就是以一套“靈飛劍法”贏得“靈飛劍客”美稱的長孫公子長孫弘?如果這青年就是靈飛劍客長孫弘,那商人又是誰呢?
誰有資格膽敢以這種半冷不熱的語氣,對當今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長孫公子說話?
又有誰見過當今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長孫公子對別人如此容忍過?
張弟並不認識這位長孫公子,連提也沒有聽人提過,他對江湖的人和事知道得很少。
他所知的江湖人物就是“十八刀客”,所羨慕的人物也只有“十八刀客”,當這位長孫公子進門時,他看清對方的兵刃是一把長劍,他就對這位長孫公子失去了興趣。
他有興趣的兵刃是刀。
他希望看到的,是佩刀的青年人。
同時,他也並不覺得這裏的羊肉和酒有什麼不好,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好,便是羊肉切得似乎太薄了些。
一盤羊肉只有薄薄的一層,攤得平平的鋪在盤子上,扶起一片羊肉便露出一大片盤底。
怪不得他對面那個闊嘴漢子,要那麼小心地一口一口地咬着吃。
一個人身上如果只有一盤肉和一壺酒的錢,而他又想藉此消磨一段時光的話,無疑也只有這樣一種吃法。幸好他還不至於這樣窮。
他做了十天苦工,一天五錢銀子十天就是五兩,這些日子的伙食,白天星沒有要他花一文錢,這五兩銀子,他全帶在身上。
一壺酒和一盤羊肉要不了幾分銀子,他盡可放心大膽地吃個痛快。
但是,他今晚吃得並不痛快。
他是個慷於施捨,而受不得別人恩惠的人,他一直想找個機會請白天星痛痛快快地吃一頓。
今天無疑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因為只有在這種地方,他才請得起。
他一直在等着白天星從裏面走出來。
他原以為要不了多久,白天星就會走出來跟他一起喝酒,沒想到一壺酒已喝去大半,還是沒有見到白天星的人影子。
他看到好幾個漢子帶着發燒的面孔走進去,不一會兒,又從裏面一路吐着口水走出來。
進去時滿臉紅漲,出來時臉色發青,發紅的地方只剩下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根子。
有的一聲不響,有的嘰嘰咕咕。
更有些性子急的,在奔向賭枱時,一隻手還放在腰間,忙着結褲帶。
只有白天星,一去無影無蹤,如石沉大海。
白天星怎麼還不出來呢?
張弟想着,一顆心止不住又怦怦跳動起來,他禁不住又想起剛才那女人的一隻手。
那隻光滑柔軟的手。
當時門口光線很暗,他沒有看清那女人的面孔,他還能記得起來的只是那隻光滑柔軟的手……
這雙手使他忘了一切。
他喝了一大口酒。
這口酒喝得太猛,一股火辣辣的熱氣,幾乎使他嗆出了眼淚,不過這反而使他一顆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再度留意那個長孫公子和那錢姓商人的一舉一動。
這兩人的武功他並不如何羨慕。
剛才只怪那藍衣漢子身手太不濟,當時如果換了他,他相信那截斷筷絕不會打落他的門牙,那一拳也絕不會將他打得斜飛出去。
不過,這兩人還是慢慢引起了他的興趣,因為這兩人尚是他第一次遇上的有點分量的人物。
這時,只見錢姓商人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那位長孫公子忽然仰臉大笑道:“十八刀客?哈哈哈哈!”
錢姓商人一怔,道:“老弟,何事發笑?”
長孫弘道:“我笑十八刀客實在應該另外改個稱號!”
錢姓商人道:“改個什麼稱號?”
長孫弘道:“十八糊塗蛋!”
錢姓商人不禁又是一怔,隔了片刻,才瞪着眼睛道:“什麼?十八糊塗蛋?”
長孫弘道:“糊塗蛋上實在還該加個大字!”
錢姓商人不解道:“你老弟這話什麼意思?”
長孫弘道:“你不相信我這話的意思,你錢兄會不明白?”
錢姓商人眨了眨眼皮道:“你老弟言下之意,可是說十八刀客他們這次不該應廖三爺之邀請,前來論刀?”
長孫弘道:“不錯。”
錢姓商人道:“為什麼?”
長孫弘道:“七星刀廖三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我都清楚得很,別的話我不敢說,我只敢說這位廖三爺絕不會比我靈飛公子更慷慨!”
錢姓商人沒有開口,但眼中微微露出亮光。
長孫弘道:“如果我有一把七星刀,我就絕不會無緣無故送人!”
錢姓商人帶着思索的神情點點頭,仍然沒有開口。
長孫弘道:“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是例外。”
錢姓商人露出傾聽的神氣。
長孫弘道:“誰要想獲得這把七星刀,他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他得先設法搬開我脖子上這顆頭。”
錢姓商人慢慢端起酒壺,慢慢地喝了口酒,忽然微笑着抬起頭來道:“那麼,你想廖三爺這次將十八刀客請來,會不會是為了想請十八刀客代他搬開脖子上的人頭?”
這一次是長孫弘沒有開口。
錢姓商人微笑着又道:“如果這位廖三爺捨不得送出那把刀,又捨不得他的一顆人頭離開脖子,到時他拿什麼向十八刀客交代?”
長孫弘仍然沒有開口。
錢姓商人微笑着接下去道:“昨天有人已經看到‘百善大師’和‘三絕道人’進了‘七星庄’,那位華山掌門人‘擎天居士’宰萬方日內必然也會趕到,到時候就算十八刀客不願追究,對這三位見證人,他姓廖的又拿什麼交代?”
長孫弘道:“見證人不是三位,是四位!”
錢姓商人道:“還有一位是誰?”
長孫弘道:“一品刀!”
錢姓商人面色微微一變道:“你這是聽誰說的?”
長孫弘道:“沒人說過。”
錢姓商人道:“又是老弟的猜測?”
長孫弘道:“是的。”
錢姓商人道:“你以為廖三這次也請來了一品刀,作品刀見證人?”
長孫弘道:“他也許不想請,但他非請不可。”
錢姓商人沉默了片刻,才皺着眉頭道:“這個一品刀根本就沒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就算廖三開罪不起,有心請來當見證人,這份請帖又向何處投送?”
長孫弘道:“如果我是主人,這並不是一個難題。”
錢姓商人道:“哦?”
長孫弘道:“我可以將請帖寫好,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有這回事,然後再在公開論刀那天,於見證人席上,空出一個座位,這樣就絕不會還有人能怪主人禮貌不周,至於那位一品刀那天來不來就是他仁兄自己的事情了!”
錢姓商人點點頭,臉上忽然再度露出笑容,彷彿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很可笑的事。
長孫弘望着他道:“小弟剛才的這番話,哪一句可笑?”
錢姓商人道:“沒有一句可笑。”
長孫弘道:“那麼你笑什麼?”
錢姓商人道:“但如把你老弟這些話加在一起,就可笑得很。”
長孫弘道:“是嗎?那麼可否請教錢兄一下,讓小弟也笑一笑?”
錢姓商人微笑着道:“正反兩面的話,可說全是你老弟一人提出來的。你先說十八刀客都是糊塗蛋,這次不該應邀前來論刀,因為你認為姓廖的絕不會將一把七星刀平白送人。然後,你又肯定這次見證人之中,一定少不了那位一品刀。剛才,錢某人已舉了兩個例子,現在這兩個例子都可以不算,我們只來談談這位一品刀!你老弟該不會認為姓廖的突然異想天開,想拿這位一品刀來逗樂子,開開玩笑吧?”
長孫弘緩緩點頭道:“是的,這些話都是我一人說的,這些話如果前後印證起來,也的確是可笑得很。”
錢姓商人並沒有笑。
長孫弘輕咳着又道:“我只希望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要這一次的品刀大會能如期展開,順利進行,圓滿結束,我倒並不在乎我說了一些什麼可笑的話,一個人能平安地活着,經常笑笑,總是好事……咳咳……咳咳……”
錢姓商人又抓起酒壺喝了一大口酒。
有人已經醉了。
長孫弘也開始喝酒。
錢姓商人瞪着屋樑,默默出神,臉上的表情很奇特,不知道他是在回味長孫弘剛才的這番話,還是在另外思索着一件什麼事。
白天星還沒有出現。
不過,張弟已經不在乎了,他已經又叫了一份酒菜,現在他等的已經不是白天星。
他等的是中央圓桌上,那兩個人繼續談下去。
他不但已將等候白天星的心情拋去一邊,甚至不希望白天星於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因為那樣將會分散他對中央那張桌子的注意力。
喝酒的人沒有增加,賭錢的卻又增多了不少。
人像肉牆一樣,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大聲吆喝,每個人的臉孔都因興奮而充血,人人頭頂冒着熱氣,像一籠籠出鍋的饅頭。
後面院子裏不時遙遙傳來打情罵俏之聲。
有人紅着臉孔走進去。
有人吐着口水走出來。
似乎沒有人會想到過了今天,還有明天……
錢姓商人忽然轉過頭來道:“那麼依你老弟之見,你以為七星刀廖三這次邀請十八刀客論刀,其真正居心何在?”
長孫弘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這也許只是我長孫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錢兄應該清楚我長孫弘並不是一個如何聰明的人,並不是遇上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得那樣透徹!”
沒有人敢肯定這位靈飛劍客究竟是不是一個聰明人?但這卻無疑是一種聰明的答覆。
正如醉酒的人,很少肯承認自己喝醉了一樣,真正聰明的人,也絕不會承認自己聰明。
只有自以為聰明的人,才會處處表現得勝人一籌。
錢姓商人笑笑,沒有再問下去,這也是一種聰明的做法。
說話是一種藝術,只有真正聰明的人,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說自己的,什麼時候應該聽別人的。什麼時候應該發問,什麼時候應該停止。
長孫弘慢慢挾起一片羊肉,仔細看了一眼,又放回盤子裏,忽然放下筷子,長長嘆了口氣道:“我這次不辭跋涉,遠程趕來,其實也只是為了一件事。”
錢姓商人道:“什麼事?”
長孫弘道:“我只是想看看那位一品刀,究竟生做什麼樣子。”
錢姓商人搖頭道:“恐怕不容易。”
長孫弘道:“但我敢說這位一品刀這次一定會到。”
錢姓商人忽然嘆了口氣道:“我錢某人的想法,恰恰跟你老弟相反。”
長孫弘道:“哦?”
錢姓商人道:“我卻寧願一輩子也別遇上這位煞星!”
長孫弘笑道:“那你就更該設法見見這位煞星的廬山真面目!”
錢姓商人道:“為什麼?”
長孫弘道:“因為你如想避開某一個人,你就必須先認識這個人,如果你連這人生做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萬一遇上時你又怎知迴避?”
錢姓商人忽又嘆了口氣道:“你老弟這樣說,也未嘗不是道理,只可惜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活人能說出這位一品刀到底生做什麼樣子。”
長孫弘也跟着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們如想在見到這位一品刀之前,不在無意中開罪這位煞星就只有一個辦法。”
錢姓商人一哦道:“什麼辦法?”
長孫弘道:“步步為營!”
錢姓商人道:“換句話說,就是時時提高警覺?”
長孫弘道:“單提高警覺還不夠。”
錢姓商人道:“否則怎辦?”
長孫弘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時時假設這位一品刀就在你附近,你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就是這位一品刀!”
錢姓商人臉色突變,雙目中忽然露出戒備神氣,緊緊盯視着長孫弘道:“你老弟該不會就是那位一品刀吧?”
長孫弘微微一笑道:“同樣的道理,那位一品刀也極有可能就是你錢兄,不是嗎?”
錢姓商人一愣,忽然哈哈大笑。
長孫弘也跟着哈哈大笑。
兩人的笑聲很豪放,只是兩人笑時,都沒有鬆弛對另一方的防範,他們都清楚此刻坐在自己對面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們都清楚,一品刀的一把刀雖然厲害,事實上也許還不及自己此刻對面的這個人可怕。
江湖上時時刻刻有人送掉性命,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是死在一品刀下。
兩人笑聲未歇,大廳門口突又傳來另一個人的笑聲。
一人大笑着走了過來道:“有一件事,兩位盡可放心,儘管人人都有可能是那位一品刀的化身,但我可以保證,那位一品刀絕不是我這個殘廢!”
進來的這個人,只有一條腿,果然是個殘廢。
他用以代替另一條腿的,是一根精又沉的鐵拐,拐頭上裹着一層厚厚的皮革,所以當拐頭點在地面上時,一點聲音也沒有。
錢姓商人和長孫弘見到這個斷腿漢子,兩個臉色均不由得微微一變。
長孫弘突然大笑着說:“能在這裏見到七絕拐吳兄,真是榮幸之至!”
錢姓商人也跟着站了起來道:“請坐,請坐!”
斷腿漢子一顛一跛地走近桌子,好像走累了似的,不住抹着額角道:“我殘廢找遍了整個小鎮,就是想找個把知心而又靠得住的朋友,聊聊天,喝喝酒,一想不到一直找來這裏,才見到了你們二位,來未來,夥計,有什麼吃喝的,只管拿來!”
長孫弘微笑着道:“吳兄剛到?”
斷腿漢子忽然嘆了口氣道:“來早了有什麼用?七星刀又沒咱的份。我只希望太太平平地看場熱鬧,別叫人連我另外一條腿也砍去,我殘廢就心滿意足了!”
長孫弘笑道:“誰要想動你這條腿的腦筋,最好先想想他自己的腦袋,只有一個腦袋的人,恐怕也沒有這個膽子!”
斷腿漢子哈哈大笑,他不是一個喜歡謙虛的人,同時他也用不着為長孫弘的這番話表示謙虛。
武林中只有一個七絕拐吳明。
誰是七絕拐吳明,誰都用不着謙虛。
張弟喝了兩壺酒,居然還沒有醉。
他是自己一個人走回來的。
他沒有繼續等下去,因為他已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聽別人的話,他感到心頭悶熱,真想出來走走,吹吹風,透透氣。
屋子裏很黑,他沒有走進去。
他在門檻上坐下來,敞開衣襟,吹着涼風,一面望着天上閃爍不定的繁星。
星使他想起很多的往事。
他記得小的時候,會倚在外婆懷裏,數過天上的星,雖然從沒有一次得到結果,但每次他仍然數得很起勁。
天上究竟有多少星呢?
外婆告訴他:天上的星,多得像人的頭髮一樣,人有多少頭髮,就有多少星。
所以,有一次他吵着要數外婆的白頭髮。因為他自己的數不着,別的人又不肯讓他數,他只有找外婆,找到外婆,什麼事都可以解決。
別人不怕他,但是都怕外婆,外婆誰也不怕,就是怕他。
可是,外婆又告訴他,她的頭髮白了,掉去很多,已作不了一準,他只好作罷。
如今,他望着滿天繁星,彷彿又看到了外婆那張和藹而滿是皺紋的面孔。
他彷彿又聽到了外婆含笑的聲音:“別傻了,孩子,星星數不清的,你該好好念書,字一共有多少,是數得清的,識字比數星要有益得多……”
但是,他不喜歡念書,他喜歡數星。
然後,他慢慢大了,他忽然又碰上一件比數星更有趣的事。
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他都念完了,底下接着該念的,應該是幼學瓊林,但他念的不是一部幼學瓊林。
他念的是一冊刀譜。
教他刀法的人,就是教他論語和孟子的馬老先生。
那時他當然不懂什麼叫門派,他甚至不懂自己究竟練的是一套什麼刀法,他欣然接受,只是為了好玩而已。
馬老先生是個年老多病、長年咳嗽不斷的老人,然而說也奇怪,每當傳授刀法時,馬老先生就會顯得特別年輕,渾身充滿勁力,兩眼中也會發出奕奕的迫人的光彩。
他不明白的事,當然還多得很。
而其中最令他納罕的一件事,便是馬老先生傳授他這套刀法,似乎並非出自心愿。
馬老先生時常嘆着氣說,實在不該把這套刀法傳授給他。
既然不該傳授,為什麼又要傳授呢?
他幾次想問,又沒勇氣開口,他怕馬老先生聽了不高興,真的突然停止傳授。
不過,他相信,等他刀法練好了,馬老先生總會向他解釋的。
然而,不幸得很,這一天永遠不會再有了。
馬老先生突然中風去世!
這是一種經常奪去老年人生命的絕症,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發作,一旦發作,名醫束手,誰也奈何它不得。
馬老先生的屍體,是第二天才發現的,當然一句話也沒留下。這是前年的事,那時他十七歲。
以後,他便離開了那座山村。
那裏的人都希望孩子長大之後,能到外面謀發展,他是很多孩子中的一位,唯一不同的便是誰也不知道他這個大孩子,已從馬老先生處學會了一身武功。
轉眼之間,兩年過去了。
這是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日子,他聽說好幾個兒時夥伴,已在大城市裏學會了手藝。
只有他依然故我,兩年來,始終懷着一個相同的夢想,披星戴月,浪跡天涯。
他時常想,如果馬老先生還活着,不知是否同意他這種做法?
如果不同意,當初為什麼又要傳授他這套刀法?
“白天星今夜大概不會回來了!”他告訴自己已沒有再等下去的必要。
他慢慢地站起來,走進屋子。
他也不怪白天星拋下了他,一進去就不出來,因為他們的年齡不一樣,白天星已是個有資格在那種地方過夜的男人,而他不是,他才十九歲,就連喝酒,他都喝得太早了點。
風吹過一陣涼意,他感到很舒暢,他只想丟開一切雜念,痛痛快快地睡一覺。
他走進屋子,沒有點燈,因為月光已經斜斜地照射進來,如水的月光,直照到床前。
床仍在陰影中。
他的地鋪打在床前,鋪蓋捲兒放在床上,當他要去搬鋪蓋時,他才突然發現床上坐着一個人。
白天星!
白天星坐在床上,正在望着他微笑。
張弟嚇了一跳,瞪大眼睛道:“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白天星笑道:“比你稍微早一步。”
張弟忍不住有氣道:“你回來時為什麼不打個招呼?”
白天星道:“當我專心注意時,我不喜歡別人打擾,在同樣的情形之下,我也很少去打擾別人。”
張弟一怔道:“你你也看到了那幾個傢伙?”
白天星笑道:“那幾個傢伙雖然沒有燕娘好看,我既然無法看到燕娘也就只好將就一點了!”
白天星道:“我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我。”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因為只要他們願意,他們隨時都可以成為廖三爺的上賓,而我只是為廖府打工的一個工頭,彼此身份懸殊,就算他們見過我,也會裝作不認識。”
這種解釋當然勉強得很,但張弟已無心加以辯駁,當下連忙接道:“那麼,你知不知道那個長孫公子是什麼人?”
白天星道:“靈飛劍客長孫弘,武林四大公子之一!”
張弟道:“此人武功如何?”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只是不錯而已?”
白天星微笑道:“只是不錯,就很不錯了!”
張弟道:“這話怎講?”
白天星道:“這就是說,這位大公子的一套靈飛劍法,雖不是劍法中的頂尖高手,但能惹得起這位大公子的人物,目前武林中,也並沒有幾個。”
張弟點點頭,他不得不承認,不錯兩字果然用得很恰當。他眨眨眼皮,又道:“那個姓錢的又是誰?”
白天星道:“鐵算盤錢如命!”
張弟皺眉道:“這樣一個外號,再配上這樣一個名字,多難聽。”
白天星笑道:“外號是別人起的,名字則是他自己改的,據說他原來的名字並不叫錢如命。”。
張弟深感詫異道:“他為什麼要改成這樣一個粗俗的名字?”
白天星笑道:“因為,他認為只有改這樣一個名字,才配得上別人送給他的外號。”
張弟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道:“這人想想倒也蠻風趣的。”
白天星忽然嘆了口氣道:“這種風趣人物我還是希望愈少愈好。”
張弟當然聽得懂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但他並沒有追問下去。他想了想又道:“還有那個什麼七絕拐吳明,你認識嗎?”
白天星道:“當然認識。”
張弟道:“這個人怎麼樣?”
白天星道:“只要不是他的仇人,你可以發現這個人有很多長處。”
張弟道:“哪些長處?”
白天星道:“你至少可以不必擔心他在背後,突然抽冷子給你一拐。”
張弟道:“別說笑話了。”
白天星道:“誰說笑話?”
張弟道:“一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怎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白天星淡淡一笑,沒有開口。
當他十九歲時,他也不信會有這種事,所以他也不願徒費唇舌,一定去勉強別人相信會有這種事。
張弟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忽又問道:“這人名號七絕拐,七絕拐作何解釋?”
白天星道:“七絕拐的含義,就是他的一根鐵拐,能當七種兵刃使用,可以任意變化出七種完全不同的招術。”
張弟這才明白了鐵算盤錢如命和靈飛劍客長孫弘,在見到這位七絕拐時面孔突然變色的原因。
白天星見他沉吟不語,微微一笑,又道:“還有一個人,你怎麼不問?”
張北愕然道:“還有一個,誰?”
白天星道:“就是坐在你對面的那一個。”
張弟不禁一呆道:“你是說坐在我對面,那個像屠夫樣的傢伙?”
白天星忍不住大笑道:“對了,屠夫,標準答案!”
張弟道:“這人真是個屠夫?”
白天星笑道:“是的,唯一不同的是,別人是屠牛、屠豬。屠羊、屠狗,他屠的則是另一種,他屠的是人!”
張弟不禁又是一呆道:“屠人?一個職業殺手?”
白天星笑道:“全稱是:‘人屠’刁橫!”
張弟皺緊眉頭,心頭相當不是滋味。
因為這個人曾經跟他同過桌子,就坐在他的對面,而且和他說過話,如果他當時就知道了對方的身份,他真懷疑那兩盤羊肉他是否吃得下去?
白天星笑了一下又道:“人屠是別人送給他的外號,這個外號他並不喜歡。”
張弟道:“他喜歡什麼?”
白天星道:“他喜歡自己取的一個外號!”
張弟道:“他替自己取了一個什麼外號?”
白天星道:“千金客!”
張弟道:“就是君子重吉諾,一諾千金的意思?”
白天星笑道:“是的,嚴格說來,這個外號配得也很恰當,在他本人而言,確是當之無愧!”
張弟道:“何以見得?”
白天星笑道:“因為他行為一向很守信用,如果你委託他從左邊揮刀砍下一個人的腦袋,即使當時無人在場,他也不會從右邊下刀。”
張弟獃獃地望着他,隔了很久很久,才道:“江湖上的事,你樣樣都知道?”
白天星笑道:“我知道的事確實不少,不過我不知道的事,也多得很!”
張弟道:“哪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白天星道:“如果你接着再問我一品刀是何許人物,或是廖三爺這次舉辦品刀會的真正居心何在?我就沒有辦法再回答你!”
張弟道:“你這意思是否提醒我,今天晚上我們的話,到此應該作一結束?”
白天星笑道:“我只提醒你應該早點睡覺,明天在這裏發生的事,也許比今天還有趣得多,你如果希望好奇心能獲得滿足,就得先養足你的精神!”
第二天發生的第一件事就無趣得很。
張弟一睜開眼睛,就發覺上面的床鋪,已經變成一張空床。
白天星又溜了!
張弟跳起來,幾乎要破口大罵,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對着一張空床發脾氣,又有什麼用?
好在他對這座小鎮已很熟悉。
他已經知道去什麼地方可以找到白天星,如果他不想找的話,他也知道去什麼地方可以消磨一個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