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女人和男人
接下來,看來是黃昏時分,殘陽如血,在江邊的一塊平整的石塊旁,青年人在磨着他的利刀,他磨刀的動作,是那樣專註,那樣輕柔,每磨上幾下,就用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在刀身上撫拭着,口角向下微彎,使他孩子氣的神情更加顯著。
在離他不遠處,另一塊大石上,坐着那女人──已知道她的名字是銀花兒。江水濺上來,令得她身上的衣眼有點點的濕痕,她也不在乎。她手中拿着一枝折下來的蘆花,緩緩地轉動,她不時揭起那誘人的紅唇,向蘆花吹上一下,看着雪花般的蘆花離開枝梗,隨風飄蕩開去。
江邊十分寧靜,如果不是不時有磨刀的砰然聲,和那柄利刃上所發出的光芒,太令人震懾,這樣的畫面,實在十分美麗恬靜。
那年輕人磨了又磨,銀花兒看來有點不耐煩,嘟起了嘴,膩聲道:“瞧你,摸刀的時候,比摸我還多。”
青年人的目光停留在刀鋒上,夕陽的光芒,在閃亮的刀身上,映起一片紅光,又再反時到了青年人的臉上,也就有了一抹紅艷。
他聽來有點不經心地道:“刀比你靠得住,刀不會令我失望,你會,刀有用,你沒有用。”銀花兒現出佻皮的神情,在這種神情下,她看來嬌麗動人,她回答得很快:“沒有用的是你,不是……”
她下面一個“我”字,還沒有出口,青年人整個人,陡然彈起,刀揚處,閃起一道暗紅色的光芒,就像是夕陽之中突然有一股光葉飛墮,又像是一股暗紅色的閃電。刀光本來是閃亮的,暗紅,是由於刀身上反映了夕陽餘暉的緣故。
她和他之間,本來至少有三四步的距離,可是一閃之間,刀光已然到了她的頭頂,她整個人都怔呆了,剎那之間,不但再也出不了聲,而且一切神情,都在那一-間僵凝,刀光的閃動如此突然,如此的快,可是由極動到極靜,也是快疾絕倫,陡然之間,刀光凝止,刀鋒恰好停在她的頭頂上。
鋒利的刀鋒,將她簪在頭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剖成了兩半,花瓣正順着她烏亮光滑的頭髮,滑落下來,散落在她所坐的大石上。
刀停,人也停,他仍維持着一刀劈落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她自然早已嚇僵了,花瓣無聲的滑落,江水撞擊在江灘上的聲音格外震耳。天上的晚霞,由紅變成紫色,反映在刀身上的光芒,也漸漸變得詭異而幽暗。
時間也凝止了,過了不知多久,甚至紫色的餘霞也漸漸被暮色所侵吞,他才緩緩收回刀來,用一種聽來異樣溫柔的聲音道:
“以後,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
她在這時,才定過神來,還未曾出聲,他的語音更是輕柔:
“求求你。”
她陡然跪了下來,抱住了他的小腿,把臉緊貼在他的小腿上,嗚咽着哭了起來。然後,她抬起頭,滿臉淚痕,可是卻一臉的歡暢,他道:“你……你對我真好。”
他的神情中,有着深切的悲傷,半轉過臉去,她提高了聲音:“你對我真好。”
他的口唇顫動着,沒有出聲,那種深切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更甚。她不斷在流淚,淚珠一顆一顆湧出來,看來極其晶瑩。
她一面流淚,一面又在不斷訴說著:“你真好,你不要以為……我實在……你想想,過去幾年,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那麼多男人……男人的手一碰我,我就會……五臟六腑翻轉過去,你現在……等過些日子,你會好起來,我也會好起來,我們實在是真正一對,要是我不說心裏話,就讓你手中的刀,把我劈成兩半。”
青年人一縮手臂,把刀收到了背後,她的話一定令他感到了激動,因為他低頭望向她,和她的目光接觸,而且兩個人的眼光,在濃濃的暮色之中,交融在一起。
他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她靠在他的身上,兩人都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天色已全黑了。在黑暗中,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緊靠着,站在江邊,湍急的江水,不時翻起白花,他們一動不動地靠着──男的剛才還曾向女的劈出一刀,女的生命在那一-間,就可能了結,但結果是連一根頭髮也沒有掉下來。
在這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一-間,使這個本來心中已冷到了絕對零度的女人,知道了一個男人對她的心意,那實在是一種十分奇恃的男人使女人明白心意的方式,也只有在這種地方,這種人身上,才會發生。
而且,男的絕不是有心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的行動,卻使一個飽經憂患,幾年來受盡男人蹂躪,早已視男人為妖魔,自己心冷如冰的女人,明白了他的心意。
女人和男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就是這樣秘妙而不可理喻。她的話,使他心中激蕩。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他才喃喃地道:
“離開這裏,我知道,離開這裏,我會好起來。”
女的連半秒都沒有猶豫:“你到哪裏,我跟到哪裏,這輩子我跟定你了,你把我兩條腿砍下來,我用手爬,也跟着你。”
她轉了轉身子,使自己面對着他,在黑暗中看來,她俏麗的臉龐上,閃耀着一種奇樣的光輝。那種光輝,使得原來在她臉上滿布風塵的痕迹一掃而空,使她看來猶如一個純潔的少女。
她笑了起來,笑容佻皮而又充滿着歡樂:“就算你把我殺了,我的鬼魂也將跟着你。”然後,她不經意地咬了咬下唇,語意也變得更加堅決:“告訴你吧,這一輩子,你別想能躲開我。”
她的話,雖然是軟言俏語,可是聽起來卻又那樣地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可以轉還的餘地。
他也笑了起來,笑意使他看來,十足是一個小孩子:“你才想哩,小淫婦!”
她的兩道細眉倏然揚起:“我手裏沒有刀,不然,也照樣砍你。”
他笑得更歡:“好啊,把我砍成兩半,我照樣陰魂不散,纏着你。”
她的聲音變得十分低微,喃喃地:“纏着我,纏着我,我要你纏着我。”
他伸開雙有力的手臂,抱緊了她。當他抱着她的時候,利刃自他的手中落下來,刀尖插進了江邊的泥土,刀身神秘幽暗,輕輕幌動,閃着微光,在這樣的境地,連這可怕的殺人利器,也出奇的溫柔。
他們相擁了很久,在江水的奔流聲中,他們兩人的氣息聽來如此和諧寧靜。在同一時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男女在相擁,他們也只不過是女人和男人,沒有什麼特別。
如果硬要找出什麼特別來,那或許是女的在歷盡滄桑之後,至少暫時有了平靜;而男的,享受着這一刻的寧靜,可是在他生命中的驚濤駭浪,卻在等着他去闖。
是不是闖得過去,根本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內,因為他必須去闖,沒有任何退縮迴避猶豫推卻的餘地。也許正由於這一點,所以他對這時的寧靜,更全心全意地投入,完全溶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