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巧設圈套
申無害回來了,並不算太遲。
當那個新來的客人,還在加油添醬,津津有味的描述着這件血案的尾巴時,門口光線一暗,一個人慢慢走進店堂。
走進來的正是申無害。
桌子上本來就放着兩副杯筷,酒菜也點的是雙份,申無害走過去坐下,誰也看不出他曾經離開過這裏,當然更沒有人能想像他便是製造羅府血案的那位神秘人物。
申無害緩緩端起了面前那杯冷酒,但只是端起,並沒有喝下,他在等待。
他已不需要再說什麼。
因為他應該做的事已經完成,如今是他收取代價的時候,如今,他只須用他的耳朵聽進,記住對方說的每一個字。
老余沒有讓他等多久。
“就在潼關。”
這不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但無可否認卻是一個最動人的開始。
申無害眼中,起了亮光。
“就在這家客棧後面!”
即使換了修養再好的人,聽了這第二句話,恐怕也無法還沉得住氣。
但申無害還是沒有開口。
因為他知道只要插口發出問句,對方就必須為他詳細解釋一番,那樣就勢必要浪費很多時間。
他不願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
老余道:“這後面隔一條街,有幢巨宅,我想你經過時,一定已經留意到這座巨宅了。”
申無害點點頭。
老余接着道:“這座巨宅名義上是一個姓馬的員外,實際上卻是劍王宮的潼關行宮,金鞭趙中元如今就被囚禁在裏面的一間地牢中。”
申無害留意聽着。
老余接着道:“我已打聽清楚,目前這座行宮中,除了無情金劍艾一飛,和兩位僕婦之外,輪值看牢的人,是四名錦衣劍士。”
申無害道:“只有四名?”
老余道:“以人數來說,四名錦衣劍士並不算多。”
申無害繼續保持緘默。
老余道:“但你就是一舉殺光了這四名劍士,你還是不能救到你要殺的人。”
申無害道:“為什麼?”
百寶盒老余道:“因為那座地牢雖然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卻有個十分奇異的門戶。”
申無害道:“這個門戶如何奇異?”
老余道:“門系生鐵鑄成,上面安裝着一個圓形轉盤,轉盤沿邊嵌有十顆活動鋼珠,每顆鋼珠上面,均鐫有一個號碼,必須依序連接三個特定的號碼,鐵門才會開啟,否則,便會引發警鈴,驚動值衛劍士。”
申無害道:“知不知道那是三個什麼號碼?”
老余道:“號碼並不固定,隨時均可調整,知道號碼的人,永遠只有一個。”
申無害道:“無情金劍?”
老余點頭道:“是的。”
他喝了口酒,緩緩接着道:“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如果那些劍士知道號碼,事情便好辦多了,而無情金劍這人,諒你老弟也有所耳聞,要想從這位大總管口中逼出秘密,也許比從十個號碼中摸索三個特定的號碼恐怕要難上數倍。”
申無害點頭不語,無情金劍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當然清楚。
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余兄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座鐵門除非由無情金劍本人親自開啟,根本就沒有打開的希望?”
老余道:“是的,如果想憑武力或運氣去打開這樣一道鐵門,可說毫無希望可言。”
申無害注目緩緩接口道:“這也就是說你余兄幫忙也只能幫到這裏為止?”
老余微微一笑道:“如果只幫到這裏為止,你老弟答應嗎?”
申無害很高興聽到這句話,也很高興對方在這時候臉上居然出現了笑容,不過他仍然忍不住緊緊皺起了眉頭。
因為對方若是句句屬實,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可以打開這樣一道門戶。
老余望着他,大笑了一下道:“好在這種門戶雖然新奇,還夠不上十全十美,多多少少還有一些缺點。”
申無害道:“什麼缺點?”
老余道:“它最大的一項缺點,便是在鎖上時,也須按動三個號碼,而這三個號碼,就是開啟的號碼!”
申無害露出迷惑之色道:“就算開關都是這樣三個號碼,對不知道這三個號碼的外人來說,又有什麼不同?”
老余道:“不同多了”。
申無害道:“如何不同?”
老余微微一笑,道:“這樣,我們只須設法使姓艾的再將鐵門開關一次,便可達到目的!”
申無害眨了眨眼皮道:“你老兄是不是在說笑話?”
老余道:“誰說笑話?”
申無害道:“如果我們能有辦法叫姓艾的再打開那道鐵門,我們還要那三個號碼幹什麼?”
老余道:“我想你老弟一定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申無害道:“我是沒有聽懂。”
老余微笑道:“姓艾的按動號碼時,必然不會讓別人看到,就是那些劍士,一定也不例外。”
申無害沒有開口,因為這一點根本就用不着交代。
老余微笑着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說,只要姓艾的再將那三個號碼按動一次,那就有方法知道那是三個什麼號碼,而且還能知道它們的先後次序。”
申無害道:“即使當時你不在場,你也知道?”
老余道:“不錯!”
申無害道:“你能不能說說那是一種什麼方法?”
老余面有得色道:“我有一種特製的粉末,無論灑在什麼物體上,均非肉眼所能覺察,但只要在上面指頭一按,便會現出一抹藍色指紋,因為按第一次時,指頭上已經沾有少許粉末,第二次按下的地方,指紋便較第一次更為明顯,所以,由指紋的濃淡,還能同時判別它們先後的順序。”
申無害像聽神話似的瞪大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又問道:“就算你有這種奇妙的粉末,你又能以什麼方法接近那道鐵門,並且一定能叫姓艾的開關一次?”
老余道:“當然能。”
申無害道:“什麼方法?”
老余微笑道:“再叫那位假喬三公子出現一次!”
申無害道:“哦?”
老余道:“適才那人說羅七爺已懸出五千兩銀子的賞格緝拿兇手,這筆賞格應該有人眼紅。”
申無害道:“那位假喬三公子,在哪裏?”
老余笑道:“我們既能造出第一個,當然就能再造出第二個來!”
申無害道:“然後呢?”
老余道:“然後,兇手落網,羅府請賞。”
申無害道:“好主意!”
老余道:“只要這名兇手在羅七面前表示是受人唆使,而又堅不供出唆使之人是誰,我想羅七一定會把兇手交給姓艾的處理。”
申無害道:“可能。”
老余道:“姓艾的因為死者是劍王身邊的紅人,一時定也不敢輕易發落,這樣他就必須先將兇手囚禁起來,再向總宮請示。”
申無害暗暗冷笑,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這意思其實他早就懂了。
尚三郎根本就不認識什麼百寶盒余老三,這宗交易根本就是一個圈套犧牲一個不關痛癢的尚三郎,然後讓他這位天殺星服服帖帖的自己走進牢籠!
老余又端起酒來喝了一口,似乎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申無害聲色不動,緩緩抬頭道:“這就是說我還得再扮一次喬三公子?”
老余道:“不!”
申無害道:“哦?”
老余道:“這一次的喬三公子,由我來扮!”
申無害微微一愣道:“由你扮?”
老余道:“是的,你這一次是那個請領賞格的人!”
他微微一笑又道:“我當初要你戴上人皮面具,以及要你扮成一個跛子,就是為了方便實行我這第二步計劃。”
※※※※※
半個時辰之後,一輛馬車駛來羅府門前停下。
馬車後面跟了一大群閑人。
馬車是從關帝廟口駛來的,這群閑人也是從關帝廟口跟來的一場惡戰的目擊者。
他們全都親眼看到現在這個趕車的漢子,以一套凌厲詭異的拳法,在一陣急如旋風的攻逼之下,活生生地擒下了一個身手亦頗不弱的跛足中年人。
然後,這漢子便以一條粗麻繩,將擒下的跛子,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租了一輛馬車,一直駛來這裏。
大家起初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如今看到馬車忽於羅府門前停下,他們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被擒的跛子,就是上午在羅府犯下血案的兇徒!
只是羅府門前那兩名煞神似的門丁,顯然還沒有看出這輛馬車的來意。
其中一名門丁橫身一攔,沉聲喝道:“幹什麼來的?”
趕車的漢子於車座上高踞如故,悠然微笑道:“領賞來的。”
那名門丁面相雖然不錯,頭腦卻似乎不怎麼靈光,趕車的漢子已經告訴他是領賞來的,他仁兄居然還沒有能會過意來。
這時兩隻豹眼一翻,正待接着喝問時,後面那群好事的閑人,已七嘴八舌搶着說出了關帝廟口的一段經過。
兩名門丁大吃一驚,慌忙派出一人入內通報,不上一會兒工夫,羅七爺親自領着一批護院和清客出現。
趕車的漢子,已自車篷中提出那個上了綁的跛子。
他不等羅七爺開口,便指着那跛子道:“羅七爺出五千兩銀子賞格,要拿的是不是這個人?”
緊靠着羅七爺身後站立的黑心書生,搶着低聲說道:“是的,七爺,就是這個人!”
羅七爺一哦,趕緊抱拳道:“是!是!請問壯士貴姓大名?”
趕車的漢子道:“敝姓要。”
羅七爺微微一愣道:“要?”
趕車的漢子道:“是的,姓要,名銀子,連名帶姓就叫要銀子。”
羅七爺眨眨眼皮,旋即賠笑道:“噢,是的,是的,我懂了。”
他接着掉過頭去,向一名清客道:“到錢師爺那裏去把那張票子拿來。”
不消片刻,銀票取到,趕車的漢子驗明無誤,小心摺好,納入懷中。
羅七爺道:“這位壯士要不要下來喝杯茶?”
趕車的漢子一聲不響,突然提起那個跛子,出其不意地驀向羅七爺拋擲過去,羅七爺防不及此,雖然勉強伸手接住,身子卻止不住向後連退好幾步。
趕車的漢子抄起馬韁,回頭一笑道:“七爺,您的身子荒疏得太久了!”
羅七爺老臉飛紅,氣得直翻眼睛,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趕車的漢子韁繩一抖,蹄聲得得,揚長而去。
羅七爺帶人回到大廳,一肚子怒火仍未消退,他在太師椅上坐定,連抽兩袋旱煙,又喝了一大口茶,才瞪着地上那個假冒喬三公子的兇徒厲聲喝道:“你是哪裏人?叫什麼名字?
你跟我們尚總管,有什麼怨仇?”
羅七爺生氣的時候並不多,因為很少有人敢惹他生氣;假如羅七爺生了氣,那就一定非有人倒霉不可。
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得非常清楚。
所以,當羅七爺對某一個人發脾氣的時候,那人若想少吃一點苦頭,最好百依百順,多賠小心,少說硬話。
只可藉此刻地上那個兇徒並不清楚這一點。
羅七爺問他的話,他連理也不理,一雙眼睛盡在大廳中轉來轉去,好像正在品評廳中那些陳設,是否放對了位置一般。
黑心書生忍不住吆喝了一聲,說道:“喂!七爺問你的話,你他媽的聽到了沒有?”
尚三郎一死,首先得到好處的,便是這位黑心書生。
因為以尚三郎為人之陰險狠毒,他知道早晚總有這麼一天,他會步上馬老大等人的後塵。
如今,尚三郎一死,他就再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了。
不過,什麼事都有正反兩面,尚三郎一死,他雖然去了一樁心事,但也失去一個有力的靠山。
羅府的生活舒服而自由,他已不想再回劍王宮。
但是,羅府的護院,多為來自劍王宮的紅衣劍士或錦衣劍士,而他,卻只是一名藍衣劍士。
尚三郎在時,當然沒有什麼問題,如今尚三郎死了,他是不是還能保得住這個金飯碗呢?
只有一個辦法,盡量討羅七爺的歡心。
說也奇怪,假冒喬三公子的百寶盒老余,也好像有心要成全這位黑心書生,羅七爺問他的話,他裝作沒有聽到,如今經黑心書生這一吆喝,他反而開了口。
他瞟了黑心書生一眼,點點頭道:“是的,我聽到了!”
黑心書生板着面孔道:“你既然聽到了,為什麼不回七爺的話?”
老余道:“這是我的習慣。”
黑心書生道:“什麼習慣?”
老余道:“當我手腳被人綁住時,我從不回答別人的問題。”
羅七爺嘿了一聲道:“好個不知死活的狂徒!”
老余緩緩接着道:“我雖不願在這種情形之下回答別人的問題,卻經常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向別人提出忠告。”
羅七爺又嘿了一聲,沒有開口。
黑心書生也沒有開口。
他最大的長處,便是善於察言辨色,他已看出,羅七爺正在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老余稍稍頓了一下,又道:“我的忠告一向非常簡單,這一次也只有一句:“那就是——
你們最好馬上放了我。””
羅七爺仍然沒有開口。
他不是一個喜歡受人威脅的人,但數十年來的江湖經驗,使他知道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之下還能口出大言,必然多少有點仗恃。
他對別人的生命雖然不當一回事,但對自己的生命,卻很愛惜。
對方言下之意,無異是說:你們如不馬上放了我,我保證你們將來一定會後悔。
他雖然不喜歡受人威脅,但也不願因一時意氣用事,而造成無可彌補的遺憾,一個人一生之中,有些事可以做錯了重來,有些事則一次也錯不得,因為一個人無論貴賤貧富,都只有一條性命。
他不希望為了區區一名總管,而讓自己去冒這種不必要的風險。
所以,他只有耐着性子,靜候對方說下去。
老余見始終無人打岔,這才露出滿意之色,慢慢地接下去道:“我是哪裏人,以及我的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為什麼要殺這個姓尚的,我為什麼要殺這姓尚的,你們有人知道嗎?”
當然沒有人知道。
老余道:“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們,這是別人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至於這個人是誰,我想我還是不說的好。”
羅七爺忍不住脫口道:“這個人為什麼不能說出來?”
老余道:“因為這個人也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
羅七爺道:“什麼習慣?”
老余道:“誰要是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秘密的這個人一定活不了三天。”
大廳中登時靜了下來。
一名錦衣劍士出身的護院武師,突然大喝道:“鬼話!你說!老子偏不信這個邪!”
老余望向羅七爺,微微一笑道:“七爺的意思怎麼樣?”
羅七爺臉上紅白不定,欲言又止。
黑心書生忽然俯下身子,不知在羅七爺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話,羅七爺聽得不斷地點頭,最後揮了揮手道:“好,你去請艾總管馬上來一趟!”
申無害一個人坐在小酒店的角落裏,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問酒。
此刻酒店裏只有兩個人在喝,一個是申無害,另一個便是這間小酒店的主人。
兩個人都很少說話,各人喝着自己的酒,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兩人喝的是相同的酒,卻在想着不同的心事。
小酒店的主人是為了生意清淡而煩惱,像這樣一天到晚只有三兩個客人,一家大小六口,將拿什麼養活?
他賣的酒並不壞,價錢也很公道,但就是沒有客人上門。
他也知道生意清淡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門面太窄,酒具太舊,陳設太亂,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
老婆病了,兒女又小,他只有一個人,只有一雙手,他怎麼照顧得來?
請人幫忙,要錢,改裝門面,要錢,換置酒具,要錢,樣樣離不開錢,動一動就是錢,他的錢在哪裏?
而申無害此刻的心情,恰與這個倒霉的店主人完全相反。
店主人喝酒是因為事事不如意,他喝酒則是因為近來每一件事都太如意;如意得使他自己無法相信;無法相信自己怎麼會有這一連串的好運氣。
他想去掉血掌馬騏,馬騏去掉了。
他冒險殺了大煙杆子蔡火陽,滿以為一定要出毛病,但結果非但沒出毛病,他反而因此更提高了在萬應教中的地位。
這種事你能相信嗎?
而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則莫過於目前跟百寶盒老余的這宗交易。
他可以暫時不殺馬騏和蔡火陽,但對於金鞭趙中元落入劍王宮之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救。
如何才能救出這位無辜受累的金鞭趙中元呢?對這件事,他簡直一籌莫展。
在這件事上惟一可以幫他忙的人,只有一個麻金甲,然而事有湊巧,麻金甲竟偏偏又在這要命時刻搬了家。
就在他無計可施之際,百寶金老余突然出現了。
這真的只是一時之巧合?
他知道不是。
因為他已從尚三郎口中證實了這一點老余自稱是尚三郎的大舅子,而尚三郎卻根本就不認識百寶盒老余是何許人!
這也就是說:百寶盒老余與尚三郎根本無怨無仇,百寶盒老余根本就沒有一定得殺死尚三郎的必要!
而百寶盒老余居然以此作為交換救出趙中元的條件〕你說怪不怪?
這種事你怎麼解釋?
你又怎能相信?
可是,不管它如何荒謬不經,這種事畢竟發生了,無論你信與不信,它就擺在你的眼前。
你若想獲得答案,只有一步一步往前走。
即使通向死亡,你也無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