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動武林
一向平靜的長沙古城,突被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彷彿天就快要塌下來一樣。
有人在城外十里鋪附近發現一具無名屍體,死者身上別無傷痕,只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滿布着驚駭的表情,就像曾在絕氣之前,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景象一般。
因為死者一望可知是江湖人物,而死者這種特異的死狀,又與傳聞中那位“天殺星”申無害以往殺人的手法如出一轍,因此有人便認定,那位“天殺星”在殺害了岳陽胡家兄弟之後,顯然已從岳陽又來到了長沙。
那實在是個可怕的消息,幾乎比蔓延中的瘟疫還要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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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來的武林中,邪魔外道,不知出現過多少,但從沒有一個邪魔外道像“天殺星”
這樣令人恨入骨髓。
天殺星其人近兩年來的所作所為,武林泰斗居延州曾給了十五字定評:
“不辨是非,不講情理,沒有一絲絲人性!”
也許有人要問:當今武林中,有的是名門大派和奇人高手,像這樣一個大瘟神,為什麼還容許他活在人世呢?
不錯,有人這樣問過,也有人曾一度為此採取過行動。
首先採取行動的,是武林四君子。
只可惜四君子才定下了初步偵緝計劃,便在短短的半個月內,先後相繼無疾而終。
四人死狀,完全相同。
身上找不到一點傷痕,只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滿布着驚駭的表情,就像曾在絕氣之前,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景象一般……
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公開議論這位天殺星的長短了。而這位天殺星的名氣,也由此一天大似一天,漸漸在中原武林道上,變成了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
接着,沒隔多久,由於繼四君子之後,又有名重一時的大原神醫公孫全、金陵公子曾少威、太湖漁隱江平波,以及南陽三英、葛氏兄弟等多人先後遇害。終於連“劍王宮”也給驚動了。
八個月前,劍王薛立中應各派之請,一次派宮中一十二名錦衣劍士,由總管無情金劍艾一飛親自率領,準備傾全力來捉拿這位天殺星,為武林除害。
可是半年多下來,無情金劍率領的一十二名錦衣劍士,幾乎搜遍了中原每一個角落,但結果卻連那位天殺星的人影也沒有見到。
而在這一段期間內,各地發生的血案非但未見減少,且比以前還要來得多。
那些遇害的人,也較以往之遇害者,名氣來得更大。
每次當無情金劍獲訊后率人趕抵出事地點,這位大總管,所能看得到的,只是一具死狀相同的屍體。
最後,這位名滿黑白兩道的劍王宮總管,無可奈何,只得接受一些劍士們的建議,以劍王宮之名義,懸出一份賞格,無論何人,只要能將天殺星拿獲,便可立即獲得黃金一萬兩。
一萬兩黃金,不是一筆小數目。
這一方面固然說明了劍王宮剪除這位天殺星的決心,而在另一方面也因此大大抬高了那位天殺星的身價。
因為這樣一來,這位天殺星無異由“大瘟神”又變成了一位“活財神”。
過去遇上這位天殺星,能不死就算運氣,今後遇上這位天殺星,如果祖宗墳上風水好,說不定就會平地立成巨富。
如今,這位既是“瘟神”也是“財神”的天殺星又在長沙附近出現了。
這位天殺星為什麼要到長沙來呢?
東大街的萬福樓,今天的生意似乎特別好。
客人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就好像永遠打發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挨到了打烊時分,幾名夥計收了碗盤,正待下樓之際,竟又從樓梯口走上來了兩名客人。
幾名捧着碗盤的夥計,一面後退讓客,一面全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兩位因為光臨的不是時候,顯然不是怎麼受歡迎的客人,一名衣着頗為講究的中年商人和一名藍衣青年漢子。
兩人上樓之後,不待夥計招呼,逕自在靠窗口處,隨便揀了一個座頭,面對面坐了下來。
一名正在抹桌子的夥計,沒精打采地走過去,在已經抹過了的桌面上,又虛應故事的抹了兩把,才懶洋洋地抬起面孔,問兩人要吃什麼。
點菜的是兩人中的那個中年商人。
等那中年商人不慌不忙的點完了菜,那名臉色本來不怎麼好看的夥計,態度馬上為之改變。
只見他滿臉堆笑,不住哈腰,連聲應是,辭色間極盡卑躬之能,前後判若兩人。
原來,那中年商人,一口氣竟點了十二道菜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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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樓混入了的夥計都知道,上酒樓喝酒的客人,可以分成很多種。
其中以兩種最難應付。
一稱是喜歡挑剔的客人。
這種客人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對端上桌子的每一道菜,都會發出不同的怨氣。
不是說菜太咸,便是說菜太淡。
總而言之,一句話說完“處處不合口味”。
最後呢,嫌歸嫌,吃歸吃,照樣是盤盤碗底見天。
這一類的大爺們,差不多都喜歡一個老調兒:就是將掌柜的喊來,當眾大聲指責一頓,以示他大爺對飲食一道的講究和精明。
遇上聰明一點的掌柜先生,只要賠着笑臉,一迭連聲的認錯,包管什麼事也沒有。
如果大爺們見你應對得體,說不定還會拉你幹上一杯。
另一種客人就不同了。
這種客人也會挑剔,而且挑剔得更厲害,但挑剔的目的,卻不是為了擺譜兒。
這種客人挑剔的目的,只是為了想佔一點小便宜。
這種客人很易判別。
首先,他一定會加上這一句:多了吃不下,每樣夾個小盆的就可以了。
但等菜一上桌,他第一個不滿意的,就是嫌菜的分量太少。
像這樣的客人,當他最後結賬的時候,你如果像問候普通客人那樣,只向他報上一個總數兒,那是不夠的。
你必須連酒帶菜,一樣一樣的報出細情,再算一遍給他聽。
這時他會悠然閉上眼皮,二郎腿一疊,慢慢的剔着牙齒,邊聽邊哼,直到你見情形不對,自動除去賬上的零頭為止。
既然連酒菜都要打上一個折扣,小賬那是更不用說了。
碰上這一類的客人,只有一個應付的辦法:自認倒霉!
除了以上這兩種客人之外,也有兩種客人,可以算得上是酒樓中的思客。
最常見的一種客人是,一切全憑夥計作主。
這一類的客人,臉上永遠帶着笑容,上樓坐定之後,多半會先向夥計們請教,今天有些什麼好吃的,然後,他會在夥計提供的菜色中,隨便挑上幾樣,吃的時候,只說好不說壞,吃完了就走,付賬付現銀,給起小賬來,也永遠不多不少的,恰到好處。
還有一種客人,雖然不見得天天碰得着,但在一般酒樓夥計們的心目中,卻是最受歡迎的一種客人。
這種客人上酒的目的,既不是為了喝酒,也不是為了吃菜。
而只是為了想在朋友們面前擺擺闊,好叫朋友們知道,他仁兄最近很有辦法,花幾文吃吃喝喝,蠻不在乎。
這一類的客人,有兩大好處:
第一是最後小賬給得多。
第二是不管吃不吃得下,一叫便是滿桌子的菜就像現在的這位中年商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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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已點完,現在就等這兩位闊客人吩咐要喝點什麼酒了。
那夥計的神色也跟着有點緊張起來。
中年商人轉向那藍衣青年漢子問道:“老弟喜歡喝點什麼酒?”
藍衣青年漢子微微一笑道:“這裏我還是第一次來,你兄台瞧着辦好了,只要是不摻水的酒,什麼酒我都喜歡喝。”
那夥計連忙賠着笑臉接口說道:“這個,大爺可放心……”
中年商人稍稍思索了一下,說道:“聽說你們這兒萬福樓的陳年白乾很有名,就先來上四斤白乾好了!”
那夥計聽對方開口一要就是四斤白乾,心頭馬上生出一陣不妙之感。
口中雖然應了兩聲是,但臉上的神色業已不若先前那般自然。
這正是他一直都在擔心的一件事:怕兩人酒要得太多!
萬福樓的陳年白乾,從沒有人論斤喝過。這兩人如果將要來的四斤白乾全都喝下去,準會爛醉如泥!
如果兩人都醉倒了,等會兒賬又由誰算?
既然賬都沒有人算,小賬豈非跟着泡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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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得很快。
這也許是那個聰明的夥計,給出的好主意,菜上得快一些,客人只顧住了吃菜,酒或許會少喝一點。
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菜儘管上得快,兩人吃得卻很慢。
有幾碗菜送上桌子,兩人竟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
兩人的全部時間,幾乎都用在那四斤白乾上;結果十二道菜還未出到一半,那四斤白乾便已給喝得點滴不剩。
更出人意外的是,兩人喝下了四斤陳年白乾,非但未如先前那夥計所預料的爛醉如泥,甚至在兩人臉上根本就看不到一絲酒意。
萬福樓的幾名夥計,見兩人酒量如此驚人,無不為之暗暗咋舌!
他們這尚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喝這麼多的酒而無絲毫醉態。
同時,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喝白乾,不是一口一口的喝,而是一杯一杯的喝。
兩人在舉杯對於時,喝得就像白開水。
有時連干五六杯,連榮都不動一筷子;而最可笑的是,兩人每次乾杯,幾乎都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理由。
譬如說,如有誰先說一聲:“這條魚燒得還不錯。”
另一個準會馬上舉起杯子:“可不是,來,干一杯。這條魚燒得的確不錯,小弟很久沒吃過這樣好的魚了!”
兩個人都說魚燒得好,那條魚身上,其實只不過給掀去了一小塊皮肉,還不夠普通挾一筷子的分量。
這一杯乾過之後,如果後者再說:“來,吃菜,吃菜,別光是喝酒,菜也得吃一點,菜冷了就不好吃,這盤腰花看樣子炒得不錯”
那麼,另一個一定又會舉起剛剛添滿的杯子:“是啊!只要一看刀法和火功,就不難知道這又是一盤好菜。來未來,再干一杯!”
剛才的那條魚,兩個人多少還動了一下筷子,現在這盤腰花,則全憑欣賞方式,就決定了它的可口與否。
這些都還是名正言順的乾杯理由。
更可笑的是,有時連一句漠不相關的閑話,經過幾個轉折,最後居然也會成為他們連干好幾杯的借口。
當第四道粉蒸肉端上桌時,桌上湊巧飛過一隻蒼蠅,那藍衣青年漢子揮了下衣袖,蹙額說道:“瞧!這種天氣竟然還有蒼蠅!”
中年商人接口道:“是啊,在外面吃東西,就是這點不好,除了酒之外,幾乎沒有一樣東西,能叫人放心下筷子。”
藍衣青年漢子道:“所以我說,菜吃不吃還無所謂,酒卻不能不多喝幾杯,尤其是這裏的這種白乾……”
中年商人立即表示同意道:“是啊,在長沙城中,要喝道這樣的白乾,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家來了。來來來,喝!這三杯算是我敬老弟!”
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有人敬三杯,當然就有人還敬三杯,二三得六,二六一十二,這十二杯酒,可以說是全拜一隻蒼蠅之賜。
結果,十二道菜全部上完,第二次叫來的四斤白乾,也恰好喝光。
因為兩人一直都是在輪流找理由對干,所以兩次叫來的八斤白乾,平均起來正好是每人四斤,誰也不比誰多喝一口或是少喝一口。
這時,那中年商人的臉上,仍然看不出有絲毫的醉意。
而對面那藍衣青年漢子的一張面孔,則已微微發紅,似乎已經有了幾分酒意。
等夥計將最後一道砂鍋魚頭在桌面上擺平之後,中年商人抬頭含笑道:“怎麼樣?要不要再來兩斤?”
藍衣青年漢子摸了把發紅的面孔,笑道:“我看大概也只能再來兩斤了。”
但事實上,在這兩斤之後,卻又連連來了兩個兩斤。
藍衣青年漢子的一張面孔愈來愈紅了,而那中年商人的一張面孔,也漸漸轉為一片青白。
不過,萬福樓的一些夥計,現在已經不再擔心兩人會不會喝醉了。
因為兩人第三次喊酒時,那中年商人見夥計面有難色,已一預付了十兩紋銀,這足夠兩人酒菜錢的雙倍而有餘。所以那些夥計,如今不但不擔心兩人會喝醉,反而希望兩人早早醉倒,醉得愈厲害愈好,最好醉得不知道已經付過了錢,最後迷迷糊糊的再付一次。
藍衣青年漢子望着那新送上的兩斤白乾,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萬福樓的這種陳年白乾,果然名不虛傳,小弟真想不辭一醉,好好地喝它一個痛快……”
中年商人忙說道:“那就喝呀!為什麼不喝,酒不是又送來了么?”
藍衣青年漢子皺了皺眉頭道:“喝這種酒,就要一杯一杯的喝,才有意思,可惜小弟已想不出我們還有些什麼值得乾杯的理由。”
中年商人聞言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道:“是的,喝酒最講究的就是一個情調,一杯一杯的猛喝問酒,不但會傷身體,而且也沒意思……”
藍衣青年漢子舉起杯子道:“現在就全看你兄台的了。來,先干一杯,預祝你兄台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
中年商人將兩隻空杯斟滿之後,接着也舉起杯子道:“未來來,再乾杯!有道是:集思廣益。兩人一起想,總比一個人想要來得強,我也預祝你老弟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好讓咱們哥兒倆今天好好地喝個痛快!”
干過第二杯之後,兩人果然分別思索起來,神情都顯得很認真。
遠遠站在一邊的幾名夥計,相互遞着眼色,都不由得發出會心的微笑。酒喝到這種程度,離醉也差不多了。
沒隔多久,只見那中年商人忽然一拍桌子道:“有了!”
藍衣青年漢子欣然注目道:“還是你兄台思路敏捷,什麼理由,快說來聽聽看!”
中年商人面有得意之色地笑道:“說了你老弟也許不信,我現在可以一口氣舉出三個理由,每個理由都值得我們大幹而特干……”
藍衣青年漢子截口說道:“不忙,一個一個地來!”
中年商人豎起一根指頭道:“第一個理由,也是最好的一個理由,就衝著這個理由,我們就該每人先喝三大杯!”
說著,不待藍衣青年漢子有所表示,一把抓過桌上那隻錫壺,就像量米入囤似的,一口一杯,一連喝了三個滿杯。
可是,說也奇怪,一向乾杯不落人後的藍衣青年漢子,這一次,卻坐在那裏,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中年商人放下杯子,微感意外道:“老弟怎麼不喝?”
藍衣青年漢子淡淡一笑道:“我記得今天一上樓坐下,你兄台就已經說過了,喝酒最忌的師出無名!”
中年商人眨了眨眼皮道:“老弟的意思,是不是想先聽我說出理由才肯喝下這三杯酒?”
藍衣青年漢子點頭笑道:“不錯!”
中年商人將酒壺向前一送,擺擺手道:“喝!喝!喝!這三杯酒你老弟喝了,保你老弟絕不會後悔。等會兒我說出理由來,如你老弟認為喝的不值得,我願意再罰三杯!”
藍衣青年漢子搖頭堅持道:“這並非罰不罰的問題,而是情緒問題。等會兒如果理由夠充分,別說三杯,就是再加一倍,小弟也會即喝不誤。小弟喝酒,一向如此,倘使心中擱着一件事,在這件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即使一口酒,也絕喝不下去的。”
中年商人笑了笑,說道:“這第一個理由,在別人聽起來,也許會覺得可笑。你看吧!
我們現在坐在這裏喝酒,無論叫誰看到了,一定都會以為我們是一對多年的老朋友,如果說我們今天這尚是第一次見面,甚至喝了這半天的酒,連彼此的姓名,都還沒有請教的話,我敢打賭,絕對沒有人肯相信了……”
萬福樓的那幾名夥計,一個個全給聽呆了。
什麼?兩人喝了這老半天的酒,竟連彼此的姓名,都還沒有請教?
這人是在說酒話?還是說笑話?
但看樣子,這中年商人說的,顯然一點也不假。
因為幾名夥計以懷疑的眼光再轉向那藍衣青年漢子望去時,藍衣青年漢子正在一邊點頭,一邊還在等待着後者繼續說下去。
那中年商人又笑了一下道:“你老弟想想看,這是不是很可笑?兩個人在一起喝了半天的酒,居然誰也不知道對方姓什麼叫什麼!”
藍衣青年漢子似乎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的地方,仍然坐在那裏,未有任何錶示。
中年商人笑着接下去說道:“普通兩個不相識的人見了面,幾乎第一件事就是請教對方的稱呼,而我們哥兒兩個,今天竟然不約而同,全忽略了這套儀節,俗話說得好:什麼樣的人就會交上什麼樣的朋友,真是一點不錯。像這種情形,別人也許會笑我們是一對糊塗蛋,但在兄弟看來,卻以為這實在是一種難得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