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何方再次,耳際又聽到聲響時,他的感覺,已和上次完全不同了,他的身上很乾爽,那令得他有全身都輕了一輕之感,而且,他也睜開眼來。
他看到,自己是在一間極其精緻華美的卧室中。
他轉動着眼珠,四面看看,在床前不遠前,有一張桌子上,有一個人伏在桌上沉睡,發出細細的鼻息聲,窗上全連着廉子,陽光映進房間來,成為一條一條,明亮的白線,那伏在桌上睡着的人,正是林紫君。
林紫君看來,睡得十分沉,何方在一看到她之後,不由自主,震了一驚,床也發出了“格”地一聲,但是林紫君卻仍然沒有醒,她沉睡着,何方一直說她的睡態最美,這時,何方也無意修改這句話。
何方的雙手在床上按着,但是他卻一點力道也發不出來,當他勉力轉過頭,看到自己的肩頭和手背之際,他陡地吃了一驚,那是他自己么?
他何以會瘦得那麼厲害?他究竟昏迷了多少日子?何方吃驚地抬起頭來,他用盡了力道,才能揚了揚手,拔動了床柱上的一股穗子,那穗子上,繫着一個金鈴,一動,便發出“叮叮”的聲響來。
林紫君睜大了眼,剎那之間,在她的臉上,現出驚喜莫名的神色來,但是那只是一眨眼間的事,接着,她的神色,便已變得十分平淡,她望着何方,低低地嘆了一聲,道:
“你醒來了!”
何方只是瞪着她並不出聲。林紫君又道:“你雖然從鬼門關回來了,可是你現在還不能殺我。”
何方的嘴唇,不斷顫動着,他要用很大的勁,才能使自己發出聲音來,但是他發出的聲音之枯啞,仍然令他自己吃驚,他道:“你……說什麼?”
林紫君掠了掠頭髮,站了起來,道:“你已經昏迷了二十三天,在這二十三天中,你倒不是第一次說話。”
何方閉上了眼睛一會。二十三天;他在鬼門關外,徘徊了二十三天?但是,他卻想不到自己會說了一些什麼,他又睜開眼來,林紫君的神色很憔悴,她道:“你不記得了么?你用最刻毒的話來罵我,還說,一定要將我殺死,你罵我是──”
林紫君講到這裏,突然住了口,而且,轉過了身去。
何方的神智,已很清醒了,他已想起,他是如何昏迷過去的了。
雖然,他記不得他在昏迷不醒的時候,曾罵了一些什麼。但這時候,他的神智一清醒,卻完全想到要罵林紫君什麼,他用力在床上撐着,想撐起身來。
可是他實在太虛弱了,虛弱到了他根本無法坐起身子來。但儘管是這樣,他仍然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妖婦,還有臉見我?”
林紫君剛才說到了一半,就偏過了頭去,這時,她也並不轉回頭來,她只是泛上了一個十分冷漠的笑容來,她的那種笑容,是很苦澀的。
她道:“是的,你就是罵我妖婦!”
她講了一句話,倏地轉過頭來,直視着何方,一字一頓,道:“我本來就叫紫衣魔女,妖和魔,本來全是一樣的,我問你,你明知我是魔女,妖婦,你為什麼要娶我做妻子,你說!”
何方的心中,像是有一柄利銼在銼動一樣,他的頭上,沁出了許多豆大的汗珠來,林紫君那麼問他,林紫君的話,觸動了他心中最深的創傷!
他雙手緊緊捏着拳道:“那是我鬼蒙心!”
林紫君的面色,變得極其蒼白,剛才她盯着何方,問出那兩句話的時候,她目光還是炯炯有神。
然而,在剎那間,她的目光,卻變得十分散亂了。
在她的臉上,也現出了十分疲乏的神色來,她的聲音,轉來也像是在哀求一樣,道:
“你……根本不相信我已改邪歸正了,根本不信,是不是?”
何方的口唇哆嗦着,道:“我曾經信周,但是我知道,我錯了,人家對我說的話,是對的!”
林紫君的身子在發著抖,她突然轉過身子去。
在她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一股極其痛苦的神情來,她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淚水,她長長的睫毛在抖着,但是她卻竭力忍着,不使淚水落下來。
何方又咬牙切齒地道:“我一定要殺你,為世除害!”
林紫君突然尖聲笑了起來,道:“何大俠,你一定要殺了我,只怕不是為了要為世除害,而是想清除你心頭的包袱,使你自己大俠的聲名,不受玷污!”
何方厲聲道:“我不能容你在世上害人,我早該讓你在受三大高手圍攻之間,死在他們之手!”
林紫君又突然轉過身來,她的雙眼之中,仍然飽含着淚水,是以她雙眼之中,所射出那種異特神采,看起來格外詭異,何方的心中突然一凜,但是他隨即冷笑道:“自然,你可以先殺我!”
林紫君的聲音,在不由自主,微微發顫,她道:“我何必殺你,你中了喂毒的暗器,我不來救你,你也早已死了,你難道未曾想到過這一點!”
當林紫君講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聲音,抖得更厲害,而她的神情,也像是將溺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希望能夠逃生一樣。可是,何方的聲音那樣冷酷無情,他道:“不,我絕不會放過你!”
林紫君陡地閉上了眼睛,當她閉上眼睛之際,兩滴淚水,自她的眼中,流下來,流過了她臉頰!
何方也看到了林紫君流淚,但是那卻只使他的心頭,更感到難過。他用力轉過頭去,他聽到了腳步聲,開門聲,他知道林紫君已經走了,但是他卻仍然不轉過頭來,他恨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娶她為妻!
飛龍鏢局之中,有很多間密室,那是用來商議機密大事之用的,在其中的一間之中,雖是大白天,也要點着燈火,燭火搖曳,映得兩個人的人影,在白牆之上,不住晃動,看來十分詭異。
那兩個人一個是小王爺,一個是總鏢頭黃飛。
小王爺的神色很難看,冷冷地望着黃飛,黃飛道:“小王爺,心急不得,再等幾天就行了!”
小王爺“哼”地一聲,道:“我已等了二十多天,你總是說,那姓何的會將紫衣魔女除去,等到紫衣魔女不在內廷護衛時,你就可以下手了!
黃飛點頭道:“確是如此,我們全不是她的敵手。”小王爺一盤冷笑道:“可是,你別以為我的手下沒有人,我的人早就打聽出來了,那姓何的身受重傷,正在行宮之內醫傷,調醫他的正是紫衣魔女!”
黃飛的臉色一沉道:“小王爺,你既然將這件事託了給我,你手下的人,最好不再再夾在裏面,哼,他們若是有用,你何必來求我?”
小王爺勃然大怒,反手一掌,“叭”地拍在茶几之上,道:“胡說,若像你那樣,遲遲不動手,我等到什麼時候,聖駕一北返,還來得及?”
黃飛冷笑道:“你若是等不及,那麼只管命你手下那些高手,下手去試試,看是不是能成功!”
小王爺瞪着黃飛,半晌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密室門上的銅環,忽然“拍拍拍”
地響了三聲。
黃飛忙站了起來,將門打開了一道縫,只聽得外面一人喘着氣,低聲講了一句話,黃飛一聽得那句話,身形陡地後退了二步,他的面色,變得比紙還白,手扶在茶几上,由於他的身子在不住發著抖,是以茶几上的茶杯杯蓋,不斷發出“卡卡卡”
的聲響來。
黃飛的神情,將小王爺嚇了一跳:“什麼事?”黃飛望着門外“她………來了?”
門外一個鏢頭的聲音,也很不自在,道:“是的,在大堂相侯,但是……她看來不像有惡意!”
黃飛吸了一口氣道:“為什麼不告訴她我不在!”那鏢頭道:“她說了,若是等不到總鏢頭,她再也不走,我們這才……只得前來通知的!”
黃飛回頭,向小王爺望了一眼,悶哼了一聲,小王爺忙道:“可是………紫衣魔女到了?”
黃飛又悶哼了一聲,道:“自然是,還會有別人?”
小王爺的面色,看來也十分蒼白,但是他卻道:“黃總鏢頭,你在江湖上的名頭如此之叫,看來也是浪得虛名,不然,何以一聽得紫衣魔女之名,就嚇成那樣?”
黃飛又驚又怒,面色鐵青,若是旁人講出這樣的話來,只怕他早已一巴掌飛過去了,但對方既然是小王爺,他卻也不能動手,只是悶哼了一聲,道:“這是江湖的事,你知道些什麼?”
小王爺本來還想講幾句的,然而他一看到黃飛的面色,如此難看,卻也不敢再說甚麼了。
黃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那鏢頭道:“你先出去,告訴她,我立時就來,請她稍待!”
那鏢頭支支吾吾,道:“總鏢頭,你可得真來才好,你若是不來,她發起威來,那……那……”
黃飛再也忍不住,一聲大喝,飛起一腳,踹到那鏢頭的胯間,道:“去就去,廢話作甚?”
那一腳,踢得那鏢頭一骨碌滾了出去,黃飛一閃身,便已掠了出去,他一掠出之後,卻並不立時奔赴大堂,只是來到了另一間房之前。
他先將一排鹿皮帶,因在腰際,那排鹿皮帶上,全插着他的獨門兵刃龍爪鉤。
然後,他才沿着走廊,來到了大堂之前,他仍不立即進去。
他掀開了廉子,向大堂之中,張望一下,只見林紫君一身淺紫衣服,坐在一張紫檀木的椅子上。
在她的面前,放着一杯熱茶,她正慢慢地棒起茶盅來呷着,看來,她十分安靜,就像是富家大戶的少婦一樣,不知她底細的人,如何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女魔頭。
鏢局中的那些鏢頭,都神色駭然遠遠地站着。
林紫君一面喝茶,一面問道:“黃總鏢頭怎麼還不出來?”
一個鏢頭陪笑道:“他……吩咐過小的,說就出來了!”
林紫君“嗯”地一聲響,放下了茶盞,黃飛就在這時硬着頭皮,一咬牙,掀開廉子,走了進來。
他才一走進大堂,林紫君便已經轉過了頭來。
黃飛才跨出一步,一見林紫君轉過頭來,他心中的緊張,實是難以形容,右手立時貼在腰際,只消他手指一勾,龍爪鉤便立時可以出手。
同時,他面上的肌肉,也在不住筱筱跳動着。
但是林紫君的神態,卻仍是那麼安詳,看到了黃飛,她征微一笑,道:“黃總鏢頭,久違了!”
黃飛只覺得自己喉頭髮燥,他想講幾句門面話,但是卻竟然出不了聲,是以只得悶哼一聲。
林紫君又是一笑,她的笑容,看來雖然美艷,但是也可以看出,多少帶着幾分凄然的意味。
她道:“黃總鏢頭,你放心,我若是來生事的,也不會這樣來見你了,你說是不是?”
黃飛直到此際,才講出一句話來,道:“那麼,你,你來見我,卻是為了什麼,我與你向無往來,若然無事,還請自便,不敢請你久留。”
林紫君雙眉微蹙道:“我有幾件事想請教。”
黃飛慢慢向前,走了過來,然而他還是不敢離得林紫君太近,他在離林紫君丈許的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右手也始終仍按在腰帶之上。
林紫君道:“金刀余老英雄和樊莊主,聽說已滿門遭害了,是也不是?”
黃飛立時道:“那是你乾的好事,倒有臉來問我?”
林紫君的雙眉,陡地一揚,在那一剎間,她的臉上,現出一股可怕的煞氣來。
但是緊接着,她嘆了一聲,哼道:“然而,那卻不是我做的事!”
黃飛瞪着眼,望定了林紫君,林紫君冷笑了幾聲,道:“你心中一定不信了,但是,如果是我做的,我也不必否認,我從來不是做了事不敢認的人,而且,就算是我做了,也不會怕人家將我怎樣。”
黃飛“哼”地一聲道:“不是你又是誰?”
林紫君道:“所以,我覺得這件事,十分蹊蹺,一定有人做了這樣的事,嫁禍於我,好叫何大哥出頭來對付我,黃總鏢頭,這些年來,我身在宮廷,江湖上的事情,我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黃飛的神情,十分緊張,道:“那麼,你來找我何意?”
林紫君道:“你又不同,你和江湖人物,廣通聲氣,余金刀和樊莊主滿門被害,是武林中的一件大事,你多少應該知道一些線索才是。”
黃飛直視着林紫君,道:“我倒真知道線索,武林中人人都知道,這事情,是你做的!”
林紫君疾聲問道:“你呢?”
黃飛也立時回答,道:“我也認為除你之外沒有他人!”
林紫君“格格”地笑了起來,道:“黃總鏢頭,你那樣說,未免太過矯情了,人人都可以為事情是我所為,獨獨你不能,當年你們三人,合力攻我,我幾乎命喪你們之手,若是我要報仇,為什麼殺了他們兩人,獨獨留下了你不殺?”
黃飛給林紫君用話一逼,張大了口,一時之間,答不上來,林紫君又道:“還有一件奇事,就在行宮之外,何大俠為一批奸人所傷,那批人用的兵刃,暗器上,全都喂有劇毒,不知是什麼人?”
黃飛神色十分難看道:“我更不知道了。”
林紫君手在几上一按,人已站了起來,道:“就是這兩件事,托黃總鏢頭,代查一查,三日之後,我再來討迴音,拜託則個!”
她一面說,一面直視着黃飛,黃飛一聲怒喝,道:“我怎替你做這等事?”
他一面呼喝,一面右手,陡地一翻,電光火石之間,只聽得“颼颼”兩聲響,兩柄龍爪鉤,已向著林紫君電射而出!那兩柄龍爪鉤的來勢,迅疾之極,兩人的距離又不遠,實是險極!
而也在那剎間,林紫君手一探,只聽得“叮叮”兩聲響,兩枚龍爪鉤,已一起被她手中的一枚金釵兒擋住,兩柄龍爪鉤,在她手中那股細細的金釵上掛上,發出“錚錚”
的聲響,轉動着。黃飛偷襲不中,大吃一驚,立時起身後退。
但在這時,林紫君一抖手,兩枚龍爪鉤,已然向黃飛疾射了出去,黃飛的身形,也算得是快疾了,當林紫君揚手射出龍爪鉤之際,他已經退到了牆邊。
可是,林紫君射出的龍爪鉤也就在此際飛到!
只聽到“叭叭”兩聲響,那兩枚龍爪鉤,射中了黃飛的衣袖,又射進了牆中,將黃飛的衣袖,緊緊地釘在牆上!令黃飛雙手,難以動彈!
黃飛的神色,倏青倏白,林紫君冷笑,道:“黃總鏢頭,你還是答應我,替我查一查的好,你別忘記我是什麼人,我是紫衣魔女林紫君!”
黃飛也不及掙脫被林紫君釘住的雙袖,他一疊聲道:“是!是,我當儘力代你去查一查!”
林紫君一聲冷笑,手一拍,將几上的茶盞和杯子,拍得向上彈了起來,林紫君伸手一彈,“叮”地一聲,彈在茶盞上,立時將茶盞齊中彈成了兩半,那兩半邊茶盞向前飛去,“嗤嗤”兩聲響,恰好將黃飛的兩隻衣袖割斷,林紫君已揚長而去!
林紫君走了半晌,黃飛仍然獃獃地貼牆而立!
何方在床上,一直在掙扎着想坐起身子來,但是他的身子卻實在太虛弱了,從林紫君走了之後,他也未曾再見過林紫君,他只見到幾個宮女,輪流在服侍他。
一連過了三天,何方才能站起身子來,而他一能站起來之後,就搖晃着,向外走了出去。
當他推開房門,向外看去時,他才知道自己依然在行宮之中,何方扶着牆,慢慢向前走着。
他才來到了月洞門前,便聽到了一陣嬉笑聲,一個衣飾極其華麗的少女,奔了過來,在她的身後,跟着幾個宮女,那少女的鬢際,綴着兩顆極大的明珠,她一奔到了何方身前,就停了下來。
何方也停了一停,他那天晚上,曾經見過那少女。
那少女看來,和別的少女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她卻是太不同了,她是皇帝的女兒,公主!
公主睜大了眼,好奇地打量着何方,何方一時間,倒不知是進好,還是退好,公主已指着他道:“我知道,你就是林姑娘說的何大俠!”
何方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我姓何。”
公主道:“林姑娘還對我說了你的很多事,她說你是一個最好的好人,對她更好,她一輩子也感激你,為了你,她好久沒有陪我一起玩了!”
何方的身子晃了晃,幾乎跌倒。公主又道:“她還說,你一定要殺她,你這人,怎麼那麼沒良心,為你受了傷,她好幾夜睡不着,她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要殺她?你是說著玩的,是不是?”
何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只是道:“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晃,他原是想向前走去的,但是他一個站不穩,幾乎撞在公主的身上,公主向旁一閃,避了開去,那幾個宮女,已紛紛叱喝起來。
就在宮女的叱喝聲中,何方勉力一提氣,已穿過了月洞門,但是他一穿過了月洞門,卻再也提不住氣了,“叭”地一交,便跌在地上。
他才一落地,雙手在地上一撐,還未及撐起身子來,便有一雙又白又纖細的手伸過來扶住了他。
一看到那一雙手,何方的身子,又不禁發起抖來!
那雙手卻還是將他扶起來,那是林紫君的手!
何方並不望向就在他面前的林紫君,只是抬頭望着上面,道:“我要走了,你讓不讓我走?”
林紫君有點凄然,道:“你要殺我,我尚且沒有法子令你不要下手,你要走,我有什麼法子?只不過你重傷未愈,那幫人既要害你,你卻是十分危險!”
何方“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道:“多謝你提醒我,你仍然不肯放過我,我早知沒有那麼便宜的哩!”
聽何方的話,他竟然一口咬定,令得他身受重傷的就是林紫君,林紫君像是被鐵鎚在胸口重重鎚了一下一樣,不由自主,“騰”地後退了一步。
而何方已在那時候,向前疾沖了出去,守在兩廊的大內高手中,立時有兩人,過來將他扶住。
何方厲聲道:“別扶我,我自己會走!”
但是林紫君卻已沉聲道:“你們兩人,送他出去!”
那兩人答應了一聲,在那樣的情形下,何方想不要那兩人送出去,也沒有辦法,只得任由那兩人扶着,向外直走了出去,不一會,已出了邊門。
他們走在冷清清的街道上,那兩人道:“何大俠想到何處去?林姑娘既然吩咐了,我們總要將何大俠送到了地頭,才能夠向她回話。”
何方還未曾出聲,便聽得牆頭之上,突然有人接口道:“這裏就是地頭了,兩位請回吧!”
那聲音突如其來,兩人急抬頭向上看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牆頭上,蹲着四個蒙面黑衣人。
那兩人立時喝道:“你們是什麼人,行宮在此,這幾條街,乃是禁地,你們怎可在此?”
那四人,一起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道:“他奶奶的,和老子打這等官腔,卻不是好笑得緊?”
他一面說,一面已疾跳了下來,“呼”地一聲,人還在半空之中,一柄老大的鐵鉤,已然揚起。
那柄鐵鈞,向著一個大內高手的頭頂直鉤了下來。那大內高手身子一側,抖起長劍,迎了上去。另一人正想上前夾攻之際,牆頭上又一人躍下,使的也是大鐵鉤,何方想向後退去時,另兩人也已躍了下來,一邊一個,挾住了何方的手臂。
那兩人一挾住了何方的手臂,便提高何方,向上直飛了起來,躍過牆頭,搶上室頂,何方被他們挾持着,身不由主,越過了幾條街,落在小巷之中。
一到了小巷口,巷口停着一輛馬車,車上早有一人坐着,那人戴着一頂老大的竹笠,壓得很低,也看不清他的臉面,那兩人將何方推進了車廂之中,車輪立時轉動,向前疾駛而去。
而在那條街道上,兩個蒙面漢子的招數,極其狠辣,一個大內高手的腿上,已是鮮血涔涔。
另一個大內高手,邊戰邊退,想要向後退出,那受了傷的一個叫嚷了起來,這條街離行宮並不遠,他只要一聲叫嚷,行宮的人聽到,自然會有大幫高手趕到的。
可是,他卻才叫了一聲,那在他身前的蒙面漢子,便已一腳當胸踢到。
那高手手中兵刃一沉,向蒙面的人足踝切了下去。可是那蒙面人的身形,靈巧之極,他一腳飛起,只有一腳支地,然而在剎那之間,他的身子,也滴溜溜地轉了一轉,轉到了對方的身後。
而當他轉到對方身後之際,那一腳之勢,卻仍然未變,“砰”地一聲,正踢在那大內高手的后心。
那一腳,踢得那大內高手的身子,向前疾仆了出去,口噴鮮血,倒在地上,連身也翻不過來。
另一個高手看到這種情形,大吃一驚,手中慢了一慢,和他動手的那蒙面人,鐵鉤也呼嘯而下,一鉤削過了他的面門,鉤尖自他面門,一直削到了他的胸口,鮮血迸濺,那大內高手向後一連返退了三四步,“砰”地一聲,撞在牆上。
那蒙面人“桀”地一笑,也不再去理會他,逕自轉過身來。這時,那仆倒在地的那大內高手,接連在地上,滾了兩下,已經是暝目待死。
可是,那兩個蒙面人卻不再來對付他,只是身形一晃,打了一個手勢,便疾掠了開去。
那大內高手死裏逃生,一時之間,也不明白何以那兩個蒙面人會放過自己,掙扎着站了起來,只見和他一起出來的那個,早已死了,血流了一地。
那大內高手想起何方被人劫走,紫衣魔女林紫君處,難以交代,心中又驚又急,又是“哇”地一口鮮血噴出,一面叫嚷着一面向前面疾奔了過去。
卻說同方一被挾進了馬車,馬車便向前疾駛而出,那兩個蒙面人,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一直挾着他,何方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兩個蒙面人卻不出聲,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何方一聲長嘆,道:“何某傷重未愈,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弄這種玄虛!”
那兩個蒙面人仍然只是冷笑,何方的心中怒極,但是卻也無法可施,只得也冷笑幾聲,道:“你們兩人,在江湖上亦已銷聲匿跡,如今又仗着誰的勢子,敢再出來江湖上為非作歹,撩是生非!”
那兩個蒙面人,像是震了一震,一個道:“你已知我是什麼人了?”
何方冷笑道,道:“遼東蛇島四凶,雖然蒙住了臉,但是你們手中的大鐵鉤,怎瞞得過人?”
那兩個蒙面人又笑了起來,道:“既然如此,那你還問我們是仗誰的勢子,那卻不是明知故問?”
何方咬了咬牙,果然沒有再說下去,蛇島四凶,乃是紫衣魔女林紫君的得力手下,誰不知道?
那兩個蒙面人中的一個又道:“索性與你說明白了,我們要大展鴻圖,殺了余金刀,樊莊主,還要再殺黃總鏢頭滿門怕你從中阻攔,是以先要將你囚禁起來!”
何方厲聲道:“何不將我殺了?””那兩人哈哈大笑,道:“那可不干我們的事了!”一個又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何大俠難道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么?哈哈!”
何方在那剎間,只氣得身子倏倏發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事情再也沒有疑問了,一切全是林紫君這潑婦主使的,她又要在武林中捲起一片腥風血雨了!
但是,何方卻也想到了一點,只要他有一口氣在,他就決不能坐視,他閉上了眼,任由車子迅速地向前馳去,他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拳,握得指骨發青!
大半個時辰之後,車子才停了下來,那兩個人又挾着何方,走了出來,何方睜開眼看時,那是一間極其殘破的破廟,那兩人挾着何方,直走進了廟中。何方進了廟,眼前一陣發黑,又已處在半昏迷狀態之中,他只覺得有一幅厚布,向他身上蓋來,連頭也罩住,接着,他像是被繩子緊緊扎了起來,扎得他像一個粽子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何方只是緩緩地運轉真氣,那些綁住他的麻繩,他真還不放在眼裏,只要他內傷痊癒的話,他只消一運力,就可以將麻繩綳斷的,他第一要務,就是要靜下來,運氣療傷,若是傷勢未愈,就只好任人擺佈了。
何方在運轉了幾遍真氣之後,又漸漸清醒了過來。他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像是有五六個人,奔到了破廟之前,接着,便聽得一個人道:“你們可得千萬小心,我們自當竭力將她引開去,但是她說不定還會找到這裏來,那就糟了!”
有人應道:“自然,就算來了,我們也混蒙得過去!”
第一個講話的那人道:“能不被她發覺,自然最好!”
這句話才一出口,又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過處,那來的五六個人,又馳走了,這幾句交談,何方全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卻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何方也沒有去深思那幾句話的意思,因為他必需摒除一切雜念,運氣療傷,他要儘快復原!
林紫君翻過牆頭,直掠到了那條早已闃無一人的街道上時,街道上靜蕩蕩地,除了地上留着幾灘血,表示這裏曾發生過劇斗之外並沒有別的跡象。
林紫君的面色煞白,呆了一呆,旋風也似,轉過身來。
這時,七八個高手,也已趕到,兩個重傷未死,也由兩個人扶着,走了過來。
林紫君疾聲問道:“那些人挾着何大俠,從那方向走了?”
那受傷的人喘息着,道:“他們……翻過了牆頭,從那方向去了,我還聽到……有車聲……”
林紫君不等那人講完。便向三個人道:“你們三人,各帶十個人,分頭去追,只要追到何大俠,我有重賞!”
那三人互望了一眼,其中一個道:“林姑娘,若是我們各帶十人去追,行宮之中的高手不多……”
林紫君的面色一沉,雙眼之中,現出一股煞氣來,道:“你們去還是不去,嚕嗦則甚?”那三個人一看到林紫君煞氣滿面的樣子,嚇得連聲音也發起抖來,忙道:“去,自然去!”
他們一轉身,便奔了回去,他們如此害怕,倒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就算得罪了當今萬歲,至不濟,還可以躲到荒山絕嶺去,可是,若是得罪了紫衣魔女林紫君,只怕天涯海角,也無處躲藏!
林紫君仍然站在街心,這時,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充滿了煞氣,在她的臉上,已經好久沒有如此兇狠可怕的神情了。
而現在,她已經想到,在這一連串的事中,一定有着一個重大的陰謀!
那陰謀,林紫君可以知道,全是為了她而設計的。
而她,卻絕不是任人擺佈的人,尤其她還極其關心着身負重傷的何方的安危,是以她心中對敵人恨之切骨,她已全然不是陪着公主講故事的溫柔的林姑娘,她又變成了武林中人,一提起她的名頭,就不禁變色的女魔頭,紫衣魔女林紫君,一個女煞星!
林紫君直到看到三組高手,每組十一個人,升三路奔了開去,她才身形掠起,向前掠了出去。
她迅速地掠過三條街,已到了行人如鯽的大街上。
那些人劫持着何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實在無處去找,姑蘇城門四通八達,她該找那一條路?
她全然旁徨了,忙碌的行人,在她眼前走過,漸漸地,她似乎覺得每一個男人,都是何方,都是她深愛的何方,但當她看清楚時,又沒有一個是她所深愛着的何方,但是在何方的心中,她卻是何方要親手殺死的妖婦!林紫君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雙淚盈眶,在她眼前的那麼多人,都漸漸變得模糊了!
而就在那三批高手離開,林紫君來到大街之後,三個蒙面人,自後花園的圍牆中越進了行宮。
後園中幾乎沒有守衛巡邏,他們毫無阻攔地闖過了幾度門,才有兩個高手迎面而來。
可是那兩個高手才一露面,其中一個已被兩個蒙面人,一個自左,一個自右,竄了上去,兩柄短劍,自他的脅下疾刺了進去,立時喪命。
另一個高手霍地揚起刀來,那剛才未曾出手的蒙面人,動作快疾之極,踏步進身,右手一伸,倏地捉住了那高手手中單刀的刀尖,緊接着,手背一縮,將那高手,拉得向著他,直跌了過來。那蒙面人左手一抓,已抓住了那高手的咽喉。
那蒙面人疾聲喝道:“我們並不想作什麼,只是想在公主身上,取些東西,快帶我們前去!”
那高手又驚又怒,道:“這是殺頭的勾當,你們──”那蒙面人沉聲喝道:“少廢話!你若是不帶我們去,我們一路殺將進去,只怕連公主也殺了,那該殺頭的只怕是你,而絕不會是我們!”
那高手的身子發著抖,道:“好……我帶你們去!”另外兩個蒙面人已抽出劍來,一腳將死人踢進了草叢之中,來到了那高手的身後,扭轉了他的手臂,用劍尖抵住了他的背脊,推着他向前便走。
他們一直來到了那扇月洞門之前,那門內是一條走廊本來是密佈着高手的,但這時,卻只剩下了兩個人,一進月洞門,那三個蒙面人走得更快,那兩個高手,正背對着他們,等到轉過頭來時,兩個蒙面人早已竄了上去,長劍刺出。
那兩個蒙面人的武功極高,長劍霍霍,那兩個高手又是猝然不防,倉猝應戰,不到五七招,已然處在下風,另一個蒙面人五指捏住了那高手后領,提着那高手,已經穿出了那條走廊。
一出走廊,便是一個老大的院子,那蒙面人喝道:“公主在何處,快說,如不說,你就性命難保。”
那高手向前指了一指,道:“多半……在那幾間房間之中,我……”
他一句話未曾講完,那蒙面人抬起腳來,膝蓋頂在他的“尾閭穴”上,將他頂得昏了過去。
而那蒙面人已平掠而出,直掠進那一列房間中。
他進去了只有極短的時間,便退了出去,那時,另外兩個蒙面人已刺死了那兩個大內高手,那退出來的蒙面人一揚手,在他手中的是老大的一顆明珠。那種明珠,共有兩顆,全是公主頭上的裝飾品。
但那蒙面人只取了一顆,沉聲道:“行了!”
那三個蒙面人立時飛身掠出,等到還有幾名大內高手聽到了公主的尖叫聲趕到時,三個蒙面人早已走得影蹤全無,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接下來的三天,是姑蘇城中天翻地覆的三天。
合府上下的捕快,全都忙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人人都知道行宮之中失了盜,這當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知府頭上的烏紗帽,早已摘了下來,皇帝大是震怒了,已經啟駕回京,文武百官無不自危。
做公的幾乎捱門捱戶在搜查着可疑的人,他們也都在找林紫君的下落,因為事發之前,林紫君出了行宮,事發之後,她也一直沒有回來。
那三十來個大內高手倒在失盜之後回來了,因為他們找不到何大俠,他們全留在姑蘇協助辦案。可是不論做公的怎麼捱家捱戶搜查,有兩個地方,他們是絕不會去動一動的,一個是王爺府,還有一處,就是威震江南的飛龍鏢局。
在飛龍鏢局的密室之中,小王爺卻滿面笑容,總鏢頭黃飛卻緊盯着他,小王爺喜孜孜地道:“黃鏢頭,我早就說過,你肯出手,一定成的。”
黃飛的神態很冷漠,道:“小王爺,你許下的事──”
小王爺道:“那還不容易,我決不食言,叫我父王保你去當總兵,但總要等我進了京再說,公主頭上的那顆明珠,你該給我了,我要上京去了。”
黃飛道:“過幾日也無妨,現在風聲緊。”
小王爺“哈”地一聲,道:“明珠在我的身上,誰會起疑,我一到京城,獻上明珠,萬歲定然召見,我便編造一番,如何單刀追盜,殲了許多強人,得回了明珠,皇上心中一喜,說不定就招我做了駙馬,那就一世享用了!”
黃飛道:“到了那時,我可有什麼大的好處?”
小王爺道:“你便是駙馬的上賓,何等威風?”
黃飛凝視了小王爺片刻,道:“你知我有本領,連行宮都可出入自如,該不會食言才好!”
小王爺道:“自然,自然,這事全仗你了!”
黃飛伸手入懷,等他翻開手掌來時,他的手掌之中,已多了一顆龍眼大小的明珠,小王爺連忙伸手接過,道:“這是天下僅有的雌雄珠,真好,你取到的那顆,恰是雄珠,那真再好沒有了!”
黃飛道:“你可知我背了多大的風險,做了多少手腳,才引開了林紫君這女魔頭,我還──”
他才講到這裏,密室的門上,又傳來了敲門聲,有人低聲叫道:“總鏢頭,林紫君她又來了!”
黃飛呆了一呆,忙對小王爺道:“你且走邊門出去,不可與她見面,她見了你怕會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