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條清澈的小河,在平原上蜿蜒流過,河岸兩邊,全是菊花,這時正是秋天,菊花盛開,明媚的陽光映在菊花上,泛出一片金黃色的光芒來,以致那幾間茅屋,幾乎隱沒在那片金黃色的菊花之中。
菊花散發著醉人的香味,一個中年人,坐在小河邊的柳樹樁上,正在垂釣,釣絲泡在平靜的河水中,河水極其清澈,幾乎可以看到一尾尾半尺來長的梭魚,在圍着水中的魚餌在打轉兒。
那中年人閉着眼,一動也不動地坐着,好似他的目的,並不是在釣魚,而是在享受那份寧靜。
四周圍實在太寧靜了,是以蜜蜂圍着菊花繞飛時的嗡嗡聲,聽來也似乎格外響亮,但是,這份寧靜,卻被幾陣談話聲打破了,語聲自那幾間茅屋處傳過來。
茅屋離小河邊,約有二十丈,可以看到有兩個身形高大的漢子,正站在茅屋前的竹籬之前。
而有一個垂髫小童,“呀”地一聲,推開了竹籬門。
那小童向小河邊指着,他講的話,也隱隱約約,隨着秋風飄到了河邊,只聽得他道:
“主人在河邊垂釣,兩位不妨先進屋裏坐坐,等我去叫他!”
接着,隨風飄到的,則是一個很粗豪的聲音,道:“不必了,我們專程訪謁,理應自己去!”
那些語聲,飄進了那垂釣的中年人耳中,那中年人仍然閉着眼,但是他兩道濃眉,卻向上揚了一揚,又聽得他發出一下低低的嘆息聲來。
而那兩個大漢,則已踏着菜田中的田堤,向前走來。
那兩個大漢來到了河邊,只見他們,都是三十上下年紀,一臉英氣,兩人的腰際,都懸着一柄長劍,向前走來之際,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兩人來到了那中年人的身後,齊聲道:“何大俠!”
那中年人也不回答,只是手腕突然一沉,垂在河水中的釣絲,突然向上揚了起來。
魚鈞上,鈞着一條尺許長的大梭魚,魚一出了水,在半空之中,亂蹦亂跳,魚鱗閃起一片奪目的光彩來。
那兩人就站在中年人的身後,從魚身上灑開來的水珠,有不少滴在他們的身上,多少使他們感到狼狽。
那中年人的手臂抬起,捉住了那尾梭魚,拉離了魚釣,將魚放進了身邊的一隻竹簍之中。
那魚進了竹簍,仍然在潑刺刺地跳着,那中年人慢條斯理,套上魚餌,卻又將釣釣垂進了水中。
站在他身後的那兩人,互望了一眼,又叫道:“何大俠!”
那中年人仍然像是未曾聽到一樣,自顧自閉着眼。
兩人之中,一個額上有一條刀疤的,未免有點沉不住氣,陡地提高了聲音,道:
“何大俠!”
那一下叫喚,極其響亮,在寂靜的平原中聽來,聲音更是驚人,躲在附近菜地中的鳥兒,一起飛了起來。那中年人這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他抬起了頭來之後,半掩着眼,道:“兩位找誰?”
那有刀疤的漢子道:“何大俠,我們是專程來訪的!”
那中年人的一切動作,卻十分緩慢,這時,他聽到那漢子這樣說,又緩緩地搖了搖頭,道:“兩位只怕是找錯人了吧,我倒是姓何,可不是什麼大俠!”
那有刀疤的漢子還想開口,但另一個卻向他做了一個手勢,令他不要開口,他自己道:“何大俠,我們是奉黃飛黃總鏢頭之命到來的,有他的一封書信在此。”
那人一面說,一面自懷中取出了一封書信來。
他將那封書信,雙手拿了,恭恭敬敬,遞向前去。黃總鏢頭黃飛,這個名字,在這一片寧靜的平原,幽美的小河邊上聽來,自然引不起什麼興趣,但若果在通都大邑,極熱鬧的地方提出來,一定會引得聽到這名字的人,不由自主,發出“啊”
地一聲來。
黃總鏢頭黃飛,是江南三省,七十二家鏢局的總鏢頭,鐵鈞黃飛之名,在江南,誰不知曉?
可是那中年人卻仍然搖着頭,道:“我不認識他。”
那封信在日光的照射下,看來十分奪目,信封上寫着“書呈何方大俠啟”七個字。
那人呆了一呆,將書信遞得更前一些道:“何大俠請過目!”
那中年人嘆了一聲,伸手接過了那封書信來。
那人一看到對方已接過了信去,心中一喜。
可是就在那一剎間,只見那中年人在接過了那封信之後,根木連看也不看,便順手將之捏作一團,一提手,將之拋到了河中,立時引得一大群魚兒,浮上水面來爭逐着,發出一片噗哧之聲。
那兩個漢子,一見這等神情,面色便陡地為之一變。
那有刀疤的人一盤大喝。手臂一振,長劍已然出銷,喝道:“姓何的,你可以如此無禮?”
那中年人又低嘆了一聲,卻連頭也不回過來。
那漢子更是沉不住氣,道:“我就和總鏢頭說過,未必非要你不可,你真有本領,接我一劍!”
他一面說一面手腕突然一沉,長劍突地提起。
當他的長劍提起之際,劍身映着日光,精光奪目,發出“嗡”地一聲響來,由此可知,他腕上的勁力,着實不弱,另一個急叫道:“不可造次!”
可是那人的話才出口,長劍嗤地一聲,已然剌出!
那中年人就在這時,手臂振動,釣絲又揚了起來,魚釣上又鈞住了一條亂蹦亂跳的魚兒。
釣絲一揚了起來,魚兒向後揚來,釣絲在突然之間,纏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腕一緊,五指一松,那柄長劍尖,離中年人的肩頭,本來已只有寸許了,也在那一剎間,“當郎”跌到了地上。
那中年人的手臂再向前一抖,那漢子的手腕被纏住,一時之間,掙扎不脫,在釣絲被向前揮出之際,被扯得向前直跌了出去,“撲通”一聲,跌進了水中。
而那中年人卻已站了起來,再一抖手,釣絲又飛了起來,他放下魚兒,放在竹簍中,又提起了竹簍,那漢子還未曾在河中掙扎得上來,他已轉身走了開去。
另一個漢子看到這種情形,忙攔住了那中年人的去路道:“何大俠,總鏢頭說,念在二十年交情份上,無論如何,要請你幫忙,請跟我們至姑蘇去走一遭。”
那中年人搖着頭道:“我說你們找錯人了!”
他身子一側,閃過了漢子,又向前走去,那漢子也忙打橫跨出了一步,仍想攔住他的去路,可是那中年人手中的釣桿,卻似有意似無意地橫了一橫,“拍”地一聲,正好打在那漢子的小腿彎上。
那一打力道,看來一點也不大,但是那漢子的身子,卻已向前疾撲了出去,“叭”
地跌倒在地。
而那中年人一停也不停,向前走去,已走遠了。
等那漢子站起身子來時,臉上有刀疤的那個,也全身濕淋淋地,自小河之中,爬了起來。
那漢子滿面怒容,臉上的一條刀疤,掙得成了紫紅色,怒道:“這真欺人太甚了,我去找他拚命!”另一個沉聲道:“別胡說了,憑你我,怎是他對手!”
那有刀疤的憤然道:“待我一把火,燒了他那幾間茅屋,他無處存身,自然跟我們走了!”
那一個苦笑了起來,道:“胡兄,武林中人稱你叫小李逵,我看你比那李逵,更莽三分!”
臉有刀疤的漢子,仍是一片恨聲,那一個道:“黃總鏢頭早就說過,何大俠必然不肯輕易答允,我們先到茅屋裏去,苦苦哀求,再作打算!”
那臉有刀疤的漢子“哼”地一聲,道:“我不去!”
那漢子道:“你不去也好,你回姑蘇去,將這情形告訴總鏢頭,我看他非親自前來不可!”
兩人說著,一起抬頭向前看去,只見那中年人已推開了竹籬門,走進了院子。
那中年人在向前走來的時候,一直皺着眉,那種神情,和他適才在河邊垂釣,閉目養神的那種閑適的神情相較,簡直判若兩人,他一推開竹籬門便叫道:“小三子,快收拾收拾,我要出遠門!”
他叫了兩聲,卻並沒有人回答他,他的雙眉皺得更緊,走過了兩畦正盛放着的菊花,來到了茅屋門前。
他一到了茅屋門前,便伸手推門,那門發出“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門才被推開,一個矮小的身形,突然從門中,向外疾仆了出來。
那中年人連忙向後一退,自門中仆跌出來的那矮小人影,“叭”地一聲,仆在門口,一動不動。
那中年人連忙低頭看去,在那剎間,他的面色,變得鐵也似青!那矮小的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垂髫小童,正面向著地,仆跌在門口,有一隻精光雪亮的鐵鈞,深深地陷在他的後腦之中,濃稠的鮮血,在他的後腦,凝成了一片!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那小童早已氣絕身死!
那中年人惑視着那小童的屍體,面色越來越青。
而自他的眼中,也迸射出一股異樣的光芒來,他看了好一會,才突地抬起頭來。甚麼也不說,就跨過了那小童的屍體,走進了屋中,一進門,屋中全是竹器,十分簡單,乾淨,有一股清雅之氣。
屋中一個人也沒有,那中年人將竹簍和釣竿,順手放在門后,來到了一張竹椅之前,坐了下來。
他坐下之後,才冷冷地道:“好了,還不出來么?”他那句話,語音冰冷,聽了令人不寒而慄,但是,兩間廂房中,卻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倒是在通向茅屋的那條小路上,那兩個漢子,一面向前走來一面還像是在爭論什麼。
中年人坐在竹椅上,只見那兩人已到了籬前。
那中年人揚聲道:“進來!”
那兩個漢子互望了一眼,忙推門而入,他們來到了屋前,一眼便看到了那仆倒在地的小童。
他們兩人旋地一呆,那中年人已冷冷地道:“你們看看,這孩子的腦後搐着的,是什麼兵刃!”
那兩人齊聲驚呼道:“是黃總鏢頭的龍爪釣!”那中年人“嘿嘿”地冷笑了起來,道:“是啊,這就叫二十年的交情,真是夠交情啊!”
那兩人站在門口,面面相覷,一個道:“何大俠,黃總鏢頭豈是那樣的人,一定是另有奸人,在其中播弄,尚祈何大俠明鑒。”
那中年人緩緩地道:“黃飛派你們來找我,為了什麼?”
那人忙道:“究竟是什麼事,我們也不知道,但我們卻知道他已三夜通宵未眠,顯是有件重要的事,他叫我們無論如何,要請何大俠一行!”
何方道:“我若不去就殺了我的小僮?”
那人急急分辯道:“我們到河邊來,還是這位小哥指路的,我們如何會下手殺了他?
我們雖不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但這位李蟒李大哥,在下張天余,也曾在江湖上混過幾年,怎會做那樣的事?”
何方斜視着他們兩人,突然身形掠過,向前逼來。李蟒和張天余兩人,只覺得何方的身形,逼向門來之際,一股勁風,直撲面前,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他們兩人,一時之間,卻不知何方想怎樣,都嚇得呆了,僵立着,一動也不動,等到他們定過神來時,何方早已俯身,取下了那鐵釣來。
那鐵鈞在何方的手上,鮮血兀自順着鈞尖,一滴滴滴了下來,看來實是獰厲可布之極。
那鐵鈞的形狀,十分奇特,柄上鑄着鱗片,整個鐵鈞,就是一個龍爪,只不過中間的那一股,來得特別長,形成一個徑可半尺的大彎鈞。
何方向那鐵鈞看了半晌,才道:“你們將這鐵釣帶回去,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是我也相信黃飛不致於殺這無辜小童,但這龍爪鉤,卻是他的!”
張天余忙道:“總鏢頭的十二龍爪鈞,天下聞名,不肖之徒仿造了來嫁禍於人,也是有的。”
何方將鐵鈞向張天余遞了過去,張天余忙伸手接過。
何方道:“你們去吧,告訴黃飛,我是不會理他閑事的,他若是為難,叫他另請高手,他若是不擇手段,我讓得他一回,卻讓不得第二回!”
張天余在何方的語氣中聽出,何方仍然在懷疑那是黃飛所為,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何方緩緩轉過身去道:“你們將屍首埋了!”
張天余和李蟒兩人,又互望了一眼,李蟒一俯身,自地上抱起了那小僮的屍體來,他大聲道:“何大俠,你去不去幫忙,都沒有關係,但若是你將這筆賬,算在總鏢頭賬上,我卻要與你拚命!”
何方並不轉回身來,只是淡然說道:“拚命?我久已不和人家拚命;就算你要和我拚命,我也不會和你拼,埋了屍首,你們快快走吧。”
李蟒踏前一步,看來還想講些什麼,但是張天余拉了拉他的衣袖,兩人一起向後,退了出去。
兩人一退了竹籬,張天余便低聲道:“這事情蹊蹺得很,人若是總鏢頭殺了,總鏢頭豈會留下龍爪鈞?自然是有人知道總鏢頭叫我們來向何大俠求助,是以尾隨前來,嫁害人禍!”
李蟒吃了一驚道:“張大哥,你別嚇人,如果我們前來時,一直有人尾隨,如何我們會不知道?”張天余苦笑一下道:“許是那人的武功極高!”他們兩人一面說,一面向前走着,不一會,便來到了河邊,他們又沿河走出了小半里,來到了河灣之上,張天余道:“就在這裏,埋了屍首好上路。”他一面說,一面拔出佩劍來,“刷”地一劍,刺向地上,河邊的土地鬆軟,那一劍便刺入了一半。
也就在這時,只見對面,有一個人,沿着河,慢慢地走了過來,那人戴着一頂竹笠,竹笠壓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臉面,只見他一身破舊布衣,赤着腳,袍腳卷得老高,腳上全是泥濘。
看這情形,那人分明是一個農夫,是以張天余和李蟒兩人,都看到了那人,但卻也都未曾在意。
那人沿着河,直來到了近前,張天余和李蟒,已在河邊,掘出了一個小坑,那人來到近前。
那人來到了近前,站立着不動,李蟒揮着手,道:“讓開!讓開,埋死人,有什麼好看的!”
那人也不開口,仍然站着,李蟒不耐煩起來,伸手向那人的肩頭便推,張天余已經看出那人的身形,有些古怪,若是普通的農人,決無看到有人用劍在河邊掘坑,還站過來看熱鬧之理的。
可是李蟒性急,張天余根本不及提醒他,他已伸手去推那人,只見那人左手突然一搭,搭住了李蟒的手背,手背一縮,便將李蟒拉得向前跌去。
緊接着,那人右手一揚,精光一閃,“噗”地一聲響,一隻鐵鈞,已經陷進了李蟒的腦門之中!
這一切變故,可以說全是一眨眼之間的事情!
李蟒腦門中鉤,身子立時向後退,他一面後退,一面伸手抓住了釣柄,想將鈞子拔了出來。
可是那一鉤,正扎中他腦門的要害之上,他幾乎是立時氣絕的,手才摸到鉤柄,人已“咕咚”一聲,跌倒在地,張天余見到了這等情形,心頭的駭然,實是難以形容,一個轉身,向前便逃。
但是,他只逃出一步,那人手又提起,“嗤”地一聲響,另一柄鐵鉤,又自他的手中飛起。
那鉤子的去勢也絕,精光一閃間,“噗”地一聲,又已陷進了張天余的後腦之中,張天余的身子,立時向前直仆跌了下去,但是他甫一倒地,雙手一擋,卻又反躍了起來,在半空之中轉了一個身。
他一轉過身,整個人,便向那人疾撲了過去。
他一撲到那人的身前,雙掌疾擊而出,那人的身形,略略一閃,在他身形閃動之際,他頭上的竹笠,揚了一揚,張天余在剎那間,看到了那人的臉面。
而張天余在看到了那人的臉面之際,面上神情之駭然,難以形容,他張大了口想叫,但是還未發出聲來,便已仰后,倒了下去,直到他快倒地時,他才發出一下怪異之極的吼叫聲來。
那人拉了拉竹笠,又眼看小河,向前走出去。
所不同的是,他這時向外走去的勢子,比來的時候,快了不知多少,轉眼之間,便已不見了。
所以,當何方來到了河邊的時候,是看到三個死人。
何方是被張天余臨死之際的那一下呼叫聲引來的。當他趕到河邊的時候,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田野中仍是那麼寂靜,但是在寂靜中,卻使何方感到說不出來的詭異,和說不出來的恐怖!
這種詭異和恐怖,本來全是江湖上的事,和寧靜的田野,是完全搭不上關係的,而何方也已經有好久沒有那種驚異和恐怖的感覺了!
這時候,他陡地挺直了身子,像是在剎那間,突然高了半尺,他全神貫注,留意着每一下最細微的聲響。
但是,他卻覺察不到任何異樣,在寂靜之中,可能四周圍全是敵人,也可能敵人早已遠□了!
何方木然站立着,站了很久,然後,他才慢慢取下了張天余和李蟒頭部的鐵鉤,又在張天余的懷中找出了另一隻鐵鉤來,三隻鐵鉤在他手中相碰,發出“錚錚”
的聲響來,那似乎是唯一的聲音了。
然後,他緩緩地向那茅屋走去,推開了籬門,他並不走進屋子,只是來到了院子中的一個井前。他的動作一直很慢,但是一到井前,卻變得快捷無倫,“呼”地一腳,踢在井圈之上!
那井圈全是麻石砌成的,但何方一腳飛出,“蓬”地一聲響,將井圈踢坍了一大半,有幾塊麻石,飛了開去,將盛放着的菊花,壓倒一大片。
而有幾塊麻石,“撲通”、“撲通”,跌進了井中。
何方又用腳撥開了最底層的一條麻石,撥開了地上的泥土,俯身從中抓起一個鹿皮袋來。
鹿皮袋已經霉爛不堪,可見得埋在土中,已經很久了。何方的手輕輕拍打着,陡然之間,只見精光奪目,霉爛的鹿皮袋飄落地上,自鹿皮袋中,現出一條竹節精綱鞭來。
何方握定了那鞭,輕輕抖了一下,那鞭便劃出了幾個精光閃閃的圈兒來。
何方收起了鞭,撩起外衣,將鞭圍在腹際,然後,長嘆了一聲。
他抬起頭,向茅屋,向院中的菊花,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身,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
姑蘇城的觀前街,入夜之後,一片燈光,玄妙道觀之前,更是攤販雜陳,一片熱鬧,在大街的盡頭處,是一片廣闊的空地,空地之後,就是建築宏偉的飛龍鏢局。
飛龍鏢局和別的鏢局不同,別的鏢局,有商家找上門來,便是主顧,但是飛龍鏢局,再大的商家,找上門去,也一定被客客氣氣,請將出來。
鏢局中的人會告訴商家,姑蘇城,還有七家鏢局,可以替他們服務,若是嫌那七家鏢局的名頭不夠響亮,鏢頭的武功不夠高強,那麼,往南去,往北走,江南三省的大地方,還有的是鏢局。
有些商家很奇怪,飛龍鏢局不肯接鏢,是靠什麼來維持的。當然,飛龍鏢局不是不接鏢。
飛龍鏢局接的是其他鏢局的邀請,別家鏢局,接到了重鏢,遠程的鏢,感到可能中途出亂子的,便來轉請飛龍鏢局出手,自然,那是因為飛龍鏢局有着崇高的地位的緣故,所以,飛龍鏢局的鐵鉤黃飛,才被七十二家鏢家,奉為總鏢頭。
飛龍鏢局的門口,燈光也十分輝煌,大堂中燃着老粗的紅燭,從表面上看,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但是,鏢局中的人,卻總透着一股細細察看,便可以看得出來的憂慮,他們都不時望向內堂。
內堂卻是一片烏黑,更黑的是一個偏廳之中。
但是偏廳中卻又不是沒有人,有一個人,背負着雙手,在偏廳中踱來踱去,低着頭,像是有重大的心事一樣,在偏廳的門口,站着兩個大漢,不時互望一眼,發出無可奈何的乾笑來。
那個在黑暗中踱步的,不是別的,正是黃飛。
鏢局中的人,個個都知道總鏢頭黃飛這幾天有心事,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有甚麼心事!
一輛馬車,在這時侯駛到了飛龍鏢局的門口。
鏢局中的人,這幾天來,講話,走路,都自然而然,放經了腳步,是以鏢局中,變得十分靜,車輪聲,馬嘶聲,直傳到了內堂之中。正在踱步的總鏢頭黃飛,竟然站定身子,抬起了頭來。
他沉聲道:“可是他們又來了,快出去看看。”站在廳堂口的那兩個人連忙答應一聲,向外走去。
當他們來到了鏢局的大堂時,只見兩個勁裝漢子,護着一個十七八歲,衣飾極之華麗的少年,走了進來,那少年不但一臉傲氣,而且一臉不耐煩的神色,才一進來,便叫道:“總鏢頭呢?”
那兩個自內堂走出來的大漢忙道:“小王爺,總鏢頭在內堂,請進內堂說話。”
那少年人“哼”地一聲,便向內走了進去,兩個勁裝漢子,隨在他的身後,等到他們來到了內堂時,堂上已燃了燈火,黃飛站在堂中,只見他雖然瘦削,但是卻另有一股異樣的凜然之威。
那被稱為“小王爺”的年輕人,本來是在一舉手一投足間,都有一股囂張之氣,唯恐人家不知道他的身份一樣的,但是一見到了黃飛,那股囂張之氣,卻也減了不少,他道:“總鏢頭,到手了沒有!”
黃飛乾笑一聲道:“在下還未曾答應此事!”
小王爺的神色一變:“總鏢頭,我這是第三次來了,你若是仍不答應,架子未免太大了吧!”
黃飛又乾笑了幾聲,他的笑聲,十分勉強,道:“小王爺,在下乾的是鏢局的行當,小王爺這件事,王府中有的是高手,衙門中有的是公人──”
黃飛還未曾講完,小王爺的面色一變,道:“答應不答應,你說一句話就,那來這些羅嗦?”
黃飛的神色,更是勉強,道:“我已請了一位幫手,只要他肯來,那麼,事情還有幾分希望。”
那被稱作“小王爺”的年輕人,又乾笑了起來,道:“黃總鏢頭,你身為江南七十二家鏢局的總鏢頭,還有什麼人武功高得過你?”
黃飛搖手不迭,道:“小王爺,這話千萬不能說,武林中的事,你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高過黃某的人,不知凡幾!”
那年輕人擺着手,道:“我不管你那麼多,七天之內,我要那東西!”
黃飛嘆了一聲,道:“小王爺──”
可是,他才說了三個字,那位小王爺翻手一掌,拍在桌上,厲聲道:“你別再推三搪四了,告訴你,若是在七日之內,你不將那玩意交來給我,那麼,你這家飛龍鏢局,也別再開設下去了!”
黃飛的神色,變得十分難看,他鐵青着臉,嘿嘿乾笑着,盯住了小王爺,道:“小王爺,你這話,未免說得太絕了!”
自黃飛雙目中射出來的目光,極其凌厲,當他直視向小王爺之際,小王爺的神色,也不禁變了一變,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了兩步。
一直站在小王爺身後的兩個勁裝漢子,神色陡然緊張了起來,各自跨前一步。
黃飛一直“嘿嘿”乾笑着,道:“張老大,你們兄弟兩人自己想想,可是我的敵手?”
那兩人一凜,道:“黃總鏢頭,你可得想一想。”黃飛徐徐地道:“若是逼人太甚,黃某至多豁了出去,你們三人,可也別想走出飛龍鏢局了!”
黃飛一面說,一面也反手在剛才小王爺拍過的桌子上,“叭”地一掌,拍了下去,隨着一掌拍下,桌面之上,立時穿了一個大洞,而桌上的東西,也一起震得向上跳了起來。一隻茶壺,連着茶盤,和幾隻茶杯,震到了半空之中,發出了“拍拍”
的聲音,一起碎裂了開來。
那小王爺的面色,青白不定,顯是他的心中,已十分害怕,剛才那種咄咄逼人的囂張之氣,已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但是,他卻還在口硬,道:“你……你敢!”
黃飛冷笑着道:“小王爺,我們闖蕩江湖的人,過的正是刀頭上舔血的日子,你想想,我們有什麼不敢做的,難道會給你嚇倒么?”
小王爺更是吃驚道:“你!想造反?”
黃飛的笑聲,聽來更是冷峻.令人有不寒而慄之感,他道:“我想造反?小王爺,你也不想想你要我做的是什麼事,是誰想造反?”
黃飛那一句才出口,小王爺的神色,變得更難看,身子甚至把不住發起抖來。
那兩個勁裝漢子,忙互望了一眼,一個道:“黃兄,小王爺本是一片好意,只要你做成了這件事,他在王爺跟前一說,保你作個武官,易如反掌,就算官職大些,也是易事。”
黃飛嘆了一聲道:“我已說過了,這事情,我一個人干不來,要等我那幫手來了──”
他一句話未曾講完,只聽得外面,傳來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接着,便是好幾個人的吆喝之聲,然後,又是一陣乒乓聲,這才聽得一個人喝道:“黃飛在么?”
黃飛忙道:“我請的幫手來了!”
他說了一句,忙揚聲道:“可是何兄到了?”
他那一句話才出口,只聽得“砰”地一聲響,內堂的門,已被踢開,一個人大踏步走了進來。
走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何方。他在門口一站,一揚手,“颼颼颼”三下響,三股精虹,挾着勁風,三枚鷹爪鉤,已向前疾飛了過來。
小王爺的那兩個勁裝漢子,駭然後退,但是,黃飛卻仍然站立不動,只聽得“叭叭叭”三下響聲,三枚鷹爪鉤,一起射在黃飛的一條大柱之上。何方面色一沉喝道:“這可是你的觸門暗器?”黃飛一探手,自柱上拔出一枚鷹爪鉤來,看了一看,奇道:“咦,這正是我的東西──來人!”
他一叫,立時有人應聲而入,黃飛吩咐道:“快拿我的鷹爪鉤來,真奇怪,誰能盜了我的東西去?”
何方“哼”地一聲,已經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黃飛將三枚鷹爪鉤一起拔下,放在手中,仔細看看。
不一會,黃飛叫去拿鷹爪鉤的人,雙手捧着一條寬可三寸的皮帶,黃飛立時接過,放在桌上,在那條皮帶之上,插着十二枚鷹爪鉤。
黃飛向那皮帶一指,道:“何兄請看,在下一十二枚鷹爪鉤,全在這處,我的鷹爪鉤,總共是一十二枚,少了一枚,才補一枚,何兄是知道的,何兄這三枚鷹爪鈞,卻是自何處得來的?”
何方緩緩地伸出手來,撫摸着那條皮帶,突然雙指一挾,挾出一攸鷹爪鉤來,仔細看看。
他抬起頭來,道:“黃總鏢頭,看來,有人仿製了你的鷹爪鉤,在江湖上生事,你要查一查才好!”何方說著,放下了手中的鷹爪鉤,已經站起了身來。他才站起,便又道:“在下告辭了!”
黃飛忙道:“何兄,這三枚鷹爪鉤之上,尚有血漬,不知是被人用來殺了什麼人,尚祈詳告。”
何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殺了我的一個書僮,以及兩個,是你派來送信給我的朋友!”
黃飛的面孔變了一變,突然後退一步,“砰”地坐倒在一張椅子上,他想是坐得急了些,是以隨着那“砰”地一聲響,一張椅子已變成粉碎!
那兩個勁裝漢子忙道:“黃總鏢頭,你怎麼啦?”黃飛揮着手,道:“你們走吧,七日之後,來聽迴音!”
那兩人轉頭向小王爺望去,小王爺點了點頭,道:“好,黃總鏢頭,一切全仗你的大力幫忙了!”
黃飛也不答應,小王爺和那兩個勁裝漢子,走了出去。
何方在走進來的時候,根本當時沒有三個人在場一樣,直到他們向外走去時,才向他們望了一眼,那兩個勁裝漢子,雖然低着頭在向外走着,但是,也現出一種極不自在的神色來。
何方冷笑道:“怎麼,你裝着不認識我么?”
那兩個勁裝漢子忙站走了腳步,神色尷尬,陪着笑,道:“噢,原來是何大俠!何大俠清減了不少,我們……確實有點……不敢相認了!”
何方語言冷冰道:“原來是這樣,兩位,這幾年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沒有,不妨說來聽聽?”那兩人更是駭然道:“沒有!沒有,這幾年,我們早已不在江湖走動,只有王府之中。”
何方“噢”地一聲道:“巴結上官門了么?”
黃飛忙笑道:“何兄聽錯了,他們是在王公子府上當護院,這兩年,倒是安份守己,那王公子府上,全仗他們守護着,不必怕盜賊來生事。”
何方又“嗯”地一聲,揮着手道:“去吧!”
那兩個勁裝漢子,如釋重負,立時和小王爺,一起向外走去,黃飛立時叫了起來道:
“何兄,我被你害苦了,你總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的!”
何方雙眉一皺道:“這是什麼話,我不明!”
黃飛向前走來,關上門,才轉過身來,道:“有人偽造我的鷹爪鉤,這事我也聽說了,在這次之前,已有兩宗事發生,一宗死在鷹爪鉤下的,是太倉縣的金刀余老英雄父子,另一宗,被慘殺的,是樊家莊莊主,小龍樊莊主滿門!”
何方的神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呆了半晌,道:“那也不干我的事!”黃飛頓足道:
“我的天,你想想,為什麼千不揀,萬不揀,只揀余老英雄和樊莊主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