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金盞”為最近江湖上大家最注意的一句話。

原因有兩個:一個原因是大學士張廷玉的府里,遭了偷竊。

張府在桐城西門,佔了半條街,鄉人都稱之為:“小宰相府”。桐城人習慣上把張英、張廷玉父子,稱之為“父子雙宰相”,認為是挺光榮的事。

俗話說: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相府里珠寶珍玩,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這次失竊的東西,只有一件:一件純金鑄造的“金盞”。

據說:這件“金盞”是當年老宰相在世的時候,皇上賞賜的。

最正確的說法,這件“金盞”是當年皇上賞賜給宰相夫人的。為什麼皇上會賞賜給宰相夫人?為什麼不是皇后賞賜的?沒人知道。道聽途說的事,是沒法子挖根刨底的。還說:這件“金盞”是件寶物,盞裏面有兩條用細小的珠子嵌鑲而成的龍。如果用酒倒進金盞里,兩條龍彷彿是活的,吞雲吐霧,像是要乘雲破空飛去。

還說:“金盞”每逢大雷雨的大氣,裏面隱隱有風雷之聲,而且氤氳有霧出現。

關於“金盞”的傳說,還有很多。反正傳說的事,無法考證,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茶餘酒後,拿來說說,也沒有人去認真追究。

這回“金盞”丟了,倒是千真萬確的。

宰相府里遭了竊,桐城縣、安慶府,可是天大的案子,幸好宰相府里存心不失仁厚,傳話出來:“案子要儘快的破,但是也不必嚴逼捕快衙役。”

因為,相府知道,捕快衙役只能拿着鏈子向那些鄉土老民的脖子上套,要他拿賊,他們沒有這個能耐。

相府又傳話出來:“懸賞!只要能找回這隻‘金盞’,賞文銀八百兩,絕不追究。”

八百兩雪花銀,整整五十斤,就是在有錢人的眼裏,也是一筆大錢。在一般人來說,可以養家活口一輩子。

這件案子,原意是要秘密進行的,因為丟了皇上賞賜的東西,那是欺君之罪,那是可以殺頭的。

事實上,大江南北,淮河一帶,包括洪澤、鄱陽兩大湖、水陸黑白、各路朋友,幾乎人人皆知。

不過,也有人說:相府要尋回這隻“金盞”,固然很急,但是,即使找不到,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會丟官殺頭。

因為當年皇上賞賜給老宰相夫人的時候,並不是官式的賞賜,自然也就不能按官法來處置。

其實,這些傳聞,江湖上的人,並不關心。江湖上所關心的只是那隻“金盞”,那隻富有傳奇性的“金盞”!

因為,這隻“金盞”的遺失,包含有以下四個問題:

一是:相府里的值錢東西那麼多,為什麼單偷這隻“金盞”?

一是:“金盞”藏在相府,沒有人能知道,竊取的人怎麼會曉得藏盞的地方?這個人是誰?

造成“金盞”在江湖上轟動的另一個原因:最近在江湖上突然間出現了一位高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身十分了得的功夫。

這個年輕人,大家只聽說他姓花,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他使的兵器非常特別,江湖上是目前所未見的。是一支兩尺三寸長的純鋼棒,棒的一端是一朵鋼製的小菊花。這種路邊常見的小菊花,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金盞花”。

漆成黃色的“金盞花”,可以當做暗器,只要一拔機紐,細小的花瓣,頓時化作一陣花雨,變成要命的鋼針。

因為這位年輕人姓花,又使的是金盞花作兵器,大家都叫他作“金盞花”。

金盞花的出現江湖,是在一次重要的聚會上。

常州城丁家莊,丁老爺子七十大壽,三山五嶽的各路英雄好漢,前來給丁老爺子拜壽。丁老爺子名叫丁常山,一柄金刀在江湖上闖了三十年,博得金刀無敵的名號,年老退隱,回到家鄉常州。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丁常山老爺子的七十大壽,成為常州的一件大事。

在賀客盈門,高朋滿座的丁府,這天來了一位年輕人。新剃的頭,油松的大辮子拖在背後。綢布大褂,腳上穿的是一雙千層底的鞋。白凈臉蛋,挺直的鼻子,一雙有神的眼睛,瀟瀟洒灑地跨進了丁府的大門。

沒有送賀禮,只在禮薄上寫了一個龍飛風舞的“花”字,放下筆就朝里沖。

門上立即有人來擋住:“請問花爺!你老是來……?”

年輕人笑笑說道:“給丁老爺子上壽。”

門上人仍然擋住不讓進:“花爺的台甫?跟老爺子是什麼交情?”

姓花的年輕人說道:“知道我姓花就夠了。江湖四海,就是交情。你這樣擋住我,豈不是得罪了老爺子的客人,壞了丁老爺子的名聲!”

他說著話,一抬手,手裏拿着一根兩尺多長,用布袋裝着的棒子。棒子一貼身,門上的人腳下一個跟蹌,彷佛有一股力量,將他推開。

姓花的年輕人便踏步地向裏面走去。

硬闖丁老爺子的大門,在常州這是吃了熊心豹膽的行為,何況今天大廳上坐滿了江湖上的高手名人。

他剛走沒兩步,立即有人從四面圍上來。

沒有人拿兵器,丁老爺子的壽辰之日,總不能有人在門裏流血。

但是,就憑赤手空拳圍上來的四個人,也就夠對付的了。

姓花的年輕人立定腳步,微笑問道:“各位這是什麼意思?”

四個人之中,有人沉聲發話:“朋友!今天是丁老爺子的壽辰,我們不願意為難你,請吧!離開這裏,我們不會追究。”

姓花的年輕人“哦”了一聲,不經心地笑笑說道:“各位!今天是丁老爺子壽誕之期,在下專程前來拜壽的,各位這樣對我,是有些缺理吧!”

丁府的人一點也沒有放鬆,說道:“說句不客氣的話,朋友!如果你只是想來吃喝一頓,沒有問題,隨我們出去,另外有地方招待。說是拜壽,我看免了吧!大廳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去了坐那裏?朋友,你準是外地來的。來到常州,你難道沒有個耳聞?丁老爺子的府上,是你可以鬧事的地方嗎?”

姓花的年輕人突然一聲冷笑說道:“原來你們擋住我,是把我當作騙吃騙喝的混混?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

說著話,左手一揮,“啪”的一聲,站在他對面的人,臉上挨了一個耳光。

這一記耳光打得真重,對面的漢子腳底下一個趔趄。立步拿不穩,登、登、登一連退了三步,嘴角流血,臉都打歪了。

剩下三個人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會挨到別人的耳光。

三個人一楞之後,立即回過神來,罵道:“你是找死!”

三個人各自揮出拳頭,狠攻對方。

姓花的年輕人不知如何身子一旋,只聽得轟隆撲通一陣響,三個人倒了一雙半。姓花的年輕人沒有事似的,從容瀟洒,朝着裏面大廳走去。

這一來可驚動了不少人。這時一聲:“抄傢伙!”

立即就有十幾柄刀和劍,從後面圍上來。

姓花的年輕人還沒有轉身,就聽得大廳台階上有人大喝一聲:“你們給我退回去!”

赤紅臉,懸長鼻子,四方闊嘴,蒼白鬍鬚根根見肉。兩道壽眉、一雙有神的眼睛。精光的頭,看不到頭后的辮子。古銅色有暗壽花紋的長馬褂,裏面是寶藍色的長袍。神采奕奕,捋着花須問道:“老朽就是丁常山,這位老弟台有何指教。”

姓花的年輕人不慌不忙將布袋的棒子夾到肋下,雙手抱拳一拱說道:“晚輩姓花,特地前來向丁老爺子拜壽。府上尊佣攔住晚輩不讓進門,而且語多諷刺。故而出手教訓了他們一下,晚輩是怕他們壞了老爺子的名聲,真是得罪得很!”

丁常山老爺子雙眼神光一掃,哈哈大笑說道:“花老弟台!這些人愚蠢不敏,得罪了老弟台,請千萬不要見怪。老弟台專程前來,拜壽二字,老朽確不敢當。來來來!請到廳上,老朽要先罰一大杯,向花老弟台賠罪!請!”

姓花的年輕人微微一笑說道:“丁老爺子果然名不虛傳,果然是仁義老前輩。晚輩魯莽了,怪罪!怪罪!”

他邁開大步,走上台階,正準備隨丁老爺子進去。

忽然叫道:“慢着!”

丁常山老爺子一看,立即拱手說道:“原來是本家三爺!沒事沒事!只是敝庄的小夥計迎客失禮。丁三爺!請回座位飲酒。”

姓花的年輕人“哦”了一聲,笑笑說道:“聽老爺子這麼一說,想必尊駕就是江湖上有名的華山三劍的丁三爺!丁三爺!你喝住在下,有什麼指教?”

站在丁老爺子對面的,正是有名的劍術大家花山三劍的老三丁叔仁。

丁三爺五短身材,額下無須,年齡約在四十齣頭。

人不高,嗓門大。他沒理會姓花的年輕人,只是對丁常山老爺子說道:“老爺子!這小子分明是來找麻傾的,當前天下英雄好漢都在這裏,他成心給你難堪,這種人容他不得。”

丁老爺子搖着手說道:“三爺,請回座!請回座!今天一切都看在老哥哥份上。難得各位好友都光臨敝地,來賀賤辰,無論如何,三爺不要生氣!”

姓花的年輕人笑笑說道:“丁三爺,聽到沒有,老爺子壽誕之期,是好日子,常言說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在平時,丁三爺子!你這幾句話,就會給你帶來一場難堪。”

丁叔仁一聲怒叱:“好小子!你敢放肆!”

他從丁老爺子身側一旋而出,他人雖矮胖五短,卻是十分靈活。如同一陣風,直撲上前伸手就抓。

姓花的年輕人一閃身,閃到旁邊,口中說道:“丁三爺!再有一招,我就不讓了。”

丁老爺伸開雙手,擋住叫道:“本家三爺!看在老朽薄面份上……。”

他的話沒說完,有人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說道:“老爺子,你請容我說句話。”

丁老爺子一看,連忙說道:“本家大爺,請你勸勸三爺!”

丁伯仁丁大爺是華山三劍之首,他緩緩地說道:“老爺子,今天是你的壽辰好日子,說什麼老三也不應該鬧事。可是,老爺子,你可注意到,這位老弟不是簡單的人物。就憑他方才那樣一閃身,就可以看出他是位高手,他說他來拜壽,我看他是別有用心,老爺子!讓老三對對他,掂掂他的斤兩。再者把他來到丁家真正的用心,給找出來。”

丁老爺子很深沉地說道:“本家大爺,恕老朽說句放肆的話,這位花老弟台一來到丁家莊,踏這大門有人告訴我。待老朽剛一出來就看到他一舉手,擊倒丁家莊的四個壯漢。我已經看出來,花老弟台是位高手,而且是位超出一般的高手。本家大爺!今日時辰,一切都憑着老朽,但求祥和吧!”

丁伯仁子大爺是個細長挑個子,人總得有些隱沉。當時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道:“只怕別人不肯善了。”

丁老爺子嚴正地說道:“本家大爺!老朽已經風燭殘年,從不與人結怨,這位老弟台就算衝著老朽來的,看在老朽這一大把白蒼蒼的鬍子份上,他也不會讓老朽在今日難堪!”

他側過身去,對姓花的年輕人點點頭說道:“老弟台!請!”

姓花的眼神從丁大爺身上傳到丁三爺,然後一昂頭,將肋下夾的那根布包包的棒了,叭地一聲,交到右手,大踏步走進廳堂。

這間廳堂是夠大的,一眼看去,但見黑壓壓人頭一遍,少也在七八十席之間。

本來廳堂里是笑語喧鬧,喜氣洋洋。可是,此刻卻變得靜寂無聲,即使有人說話,那也是竊竊私語。

丁老爺子在堂口說的話,大家都聽到了。

丁三爺那一招“懶龍舒爪”,大家也都看見了。

姓花的年輕人那樣意氣昂揚地走進大廳里來,大家也都感受得到了。

丁老爺子如此曲意息事寧人.大家也了解到了。

可是,在這樣八九百人的聚會場所,像華山三劍丁叔仁丁三爺這樣火爆的脾氣,當然不只是他一個。

就在丁老爺子丁常山讓姓花的年輕人坐在靠近壽星那一桌時,立即引發同席一位江湖名人的不滿。

此人在淮北洪澤一帶,大大有名,人稱:洪澤虎。他本來的生名是倪君敬。五十上下的年齡,火爆脾氣不下二十歲的年輕人。

倪君敬霍地一聲站起來,憤然說道:“丁老!他是何許人?讓他坐在這一席,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乳臭未乾的渾小子,丁老要如此看重他,置我們這些人於何地?”

丁常山老爺子拱手說道:“倪大兄,事出非常,一切失禮,看在老朽平日交情,改日謝罪。這位老弟台,來給老朽拜壽,就是丁家的客人,倪大兄!杯酒就可以釋嫌,千萬不要生氣。”

倪君敬突然哈哈笑道:“丁老,你是不是有什麼私隱落在這小子手裏,才如此的忍讓!”

這話說得太難聽,丁常山臉色一變。但是,他忍而未發,畢竟今天是他的壽辰,來的都是他的客人,他要容忍一切。

但是,這句話惹惱了姓花的,他坐在那裏,冷冷地說道:“尊駕這樣一把年紀,怎麼說話竟如此的粗鄙不堪。丁老爺子譽滿江湖,人人尊敬,你今天是來做客,怎麼可以說出這樣失禮的話來?”

倪君敬生就一雙環眼,此刻一瞪眼,嚷道:“小子!你敢這樣罵我?”

姓花的冷冷地說道:“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像你這樣粗鄙的人,我還真不願意開口罵你。”

倪君敬那裏還能忍受得了,他也顧不得同席的排幫江淮總舵主華子青的勸告,更顧不得丁老爺子站在那裏憂鬱的眼神。他伸手在桌子上一按,人霍然騰空而起,拔起五尺,雙腳踢向姓花的。

這種踢法雖然兇猛。但是,也太過託大,下盤完全暴露在別人的攻擊之中,太過輕視對方。

姓花的根本沒有動,觀得真切處,疾伸雙手,快速無比,沒有看清楚他是用的什麼手法,只聽得他叱喝一聲:“去吧!”

只見倪君敬人似平空而起,越過五六桌席面,落在一張桌子上,害得席上人紛紛散開。卟通一聲,砸得碗盤齊飛,湯水四濺,倪君敬砸得滿身湯水,狼狽不堪!偏偏這時候還有好事之徒,高聲喝采:“真好身手!”

這采聲當然是為姓花的喝的,當在倪君敬的耳朵里,可就如同萬刺。他也知道方才那一摔之際,已經說明自己看走了眼,姓花的是位高人,煩惱皆因強出頭,今天是辱由自取。如今這采聲一喝;倪君敬可以死,他不能如此下台。他從桌面上翻身跳起來,江湖上的人,雖在酒席延前,仍然攜帶着趁手的兵器。一伸手,大環刀出鞘,虎撲上前,連話也不說,照準了姓花的頂頭就砍。

姓花的一閃身,快步從酒席間隙走到廳堂門前的空處,說道:“今天是丁老爺子的壽辰,我不願意席前有人流血。如果你要找死,壽筵一過,隨時候教。”

倪君敬如果稍有理性,可以就此下台階,落個相安無事。可是此刻他已經接近瘋狂,一切的話都聽不進去。

因為倪君敬在淮河洪澤湖一帶,縱橫二十餘年,從沒有受過這種羞辱,他不能忍受。一聲虎吼、一個虎撲,跳到廳前,大環刀發瘋了似的進劈玉刀。

姓花的從容閃射,玉刀,他伸手解開布袋鎖口,抽出亮光閃眼的細棒。

正好這時候倪君敬的大環刀,環聲叮噹,刀風刺耳,一個攔腰橫砍過來。

姓花的霍的雙手一握鋼棒,倏地向左一迎。

只聽得當的一聲金鐵交鳴,淺起一陣火花。倪君敬並沒有想到對方竟會如此硬接,當時他的右手虎口一熱,手臂一麻,大環刀握不住,脫手而出,飛到兩丈開外,砍得水磨青磚砂屑橫飛。

姓花的身形快極了。

只見他腳下一個箭步,搶到倪君敬身邊,鋼棒已經點向腰眼。

丁老爺子高聲叫道:“花老弟台!手下留情!”

姓花的手肘一挫,鋼棒貼住倪君敬,沒有更向前進,說道:“我不能跟你一般見識,我更尊重今天壽星的意見,否則,你今天就要為你的魯莽,賠掉一條命。但是,像你這樣一把年紀,卻不知道修養德行,我不能不給你一點教訓,讓你知所警惕!”

說著話,他手中的鋼棒閃電似的一掉頭,那些黃色的小花,頂住倪君敬的背脊。突然他向前一邁,倪君敬哎唷一聲,人向前一個踉蹌,咳嗽一聲。

姓花的說道:“我在你背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記號,要讓你痛上一個月,然後保證沒事。”

鋼棒收回,朝丁老爺子面立,抱着棒子一拱手:“告辭!”

丁常山老爺子連忙過來說道:“花老弟台,勿必請留下,老弟台年紀輕輕,功夫高人,老朽才知道江山代有能人出,我們的確是應該退休了。”

姓花的淡淡一笑說道:“丁老爺子,我很抱歉,我不能留下。老實說,我現在很失望,所以,我不打算留下。”

丁常山詫異地問道:“老弟台,你失望?失望什麼?你來除了給老朽拜壽之外,還有其他日的是嗎?這目的是什麼呢?”

姓花的朗聲說道:“在我原先的想法,以老爺子譽滿江湖的聲望,今天七十大壽,必定有江湖上各門各派各路高人,前來拜壽。丁家莊一定是高人云集,結果沒有想到居然還有這等不入流的腳色,昂然坐在席上,既沒有德行,又沒有功力,空有虛名,真是聞名勝見面。見面不如聞名,好叫我對當今武林失望!”

他一口氣朗朗說到此地,再一抱拳,道:“告辭!”

他轉身大踏步向外面走去。

這一段話,出自一個年輕人的口,是太狂妄了,那無異是向在場所有的人挑戰。即使他說時沒有這個意思,讓人聽起來,就有這種感覺。

丁老爺子當時倒為之一怔,他搖着頭說道:“花老弟台,你的話太……。”

姓花的已經走到廳堂之外。

突然嗖、嗖,人影連閃,有三個人隨後追到了門

三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叱喝:“姓花的!你給我站住!”

這三個人的出現,使得大廳里起了一陣騷動。因為他們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第一位是峨嵋派的賀再生,是峨嵋派當今輩份最高的人。峨嵋派當代掌門,是他的師侄。賀再生一柄劍是武林公認十大劍術名家之列。

第二位是長江鎮遠鏢局總鏢頭應一鳴,人稱賽尉遲,使一條鋼鞭,黑白兩道,多對他敬畏三分。

第三位是少林寺的悟塵大師,是當代少林掌門的師伯,性情剛猛,功力稱為少林當前一隻鼎。

這三個人名望、功力、都是一流,如今同時出現,在門外廣場上攔住了姓花的,引起了在場人的興趣。

大家都離席而起,一齊擁到門外。

姓花的冷冷地轉過身來,環顧四周,老實說,此刻他已經沒有退路。雖然不是有意的,卻是讓看熱鬧的人,四周圍住。

姓花的突然哈哈一笑說道:“三位是要一齊上嗎?”

三位武林名人,可當不起這樣一問,大家面面相覷之後,賀再生一順手中的劍,跨上前兩步,說道:“狂妄的東西!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狂妄到幾時?”

手中的寶劍一晃,凌厲地攻出分心一劍。

賀再生能在江湖上揚名立足,並不是因為他是峨嵋派掌門的師叔,而是他的劍術確有超人之處。最大的特點,便在“快”與“詭”。

因為他出劍快、化招快,所以,使人防不勝防,詭計多端。

看起來出手分心一劍,等到你發覺時,劍尖已經穿透了心臟。

姓花的年輕人一側身,使人看來好像劍尖已經穿進體內。但是,他就是那樣準確地以一線之差,避開了劍尖,而且,他的右手快得和賀再生一樣,鋼棒一挑,從別人無法想像的方式,挑向賀再生的手腕。

賀再生大驚。

寶劍不收,兩腿立即穩住,左手發掌,向下拍擊鋼棒。姓花的年輕人快極了,鋼棒倏地一收,人向前一伏,整個人趴在地上。

賀再生一掌解困,立即寶劍回肘一個急轉,以一瞬間的變化,劍尖下垂遽插。

可惜他已經遲了。

他的劍還沒插下,姓花的鋼棒朝上一伸,任由賀再生如何了解,他也無法想到人趴在地上,會有那麼快的滾翻。他沒有想到,就沒有防備,只攻不守,門戶大開,鋼棒前端的小黃花,對準着賀再生的前胸,印個正着。

賀再生一陣劇痛,腰一勾、劍一垂,姓花的好像是突然新起,左腳立地,右腳曲膝,正好頂着賀再生弓下來的肚皮。咚地一聲,賀再生的身子向後一仰,整個人向上飛起來,撲通落地,躺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嘴裏卻滲出絲絲血水。

這個結果使得在場將近八百人,都愣住了。

賀再生不是倪君敬,是武林中真正地位的高人,如些不出三招,敗在一個名不見經偉年輕的後生手下,這叫人如何相信。

但是,你能不信嗎?賀再生仰躺在地上,半晌還說不出活來。

鎮遠鏢局總鏢頭應一鳴,拿着瓦面鐵鞭,遲遲不肯上前。因為他自問功力高不過峨嵋大師賀再生。

在江湖上走鏢的人,能看得出風向,是生存的重要條件,他們不會向扎手的硬釘子上去碰,應一鳴早已經沒有了鬥志。

悟塵大師脾氣火爆,一橫禪杖,搶上前佔得一個有利的位置,雙手持杖,攔腰橫掃。

姓花的年輕人手中鋼棒護腰,不閃不讓,竟把握住悟塵大師揮過來的勁道。半卸半貼,隨着禪杖橫飛而出。

悟塵大師趁勢一變力道,禪杖轉掃為挑,呼地一聲,姓花的年輕人被挑得半天高。

這時候,眾人呼出暴雷般的彩聲,少林大師,果然不凡。

可是彩聲末了,只見姓花的年輕人直如雄鷹一般,人在半空中一個翻滾,手中鋼棒幻起滿天棒影,滿頭滿腦地蓋下來。

這個變化太快,快得大家來不及表示情感。

快得使悟塵大師只能盤旋禪杖,護住自己頭頂。

當地一聲大震,姓花的年輕人落身一旁,懷抱鋼棒,氣凝神閉,屹立如山。

悟塵大師滿臉通紅,禪杖一端砸人地里,深有幾寸。

姓花的在眾人一片寂靜聲中,從容地說道:“大師想必是出身少林,佛門高僧,武林泰斗,在下得罪了!”

他轉而向大眾說道:“各位還有誰要來攔住在下嗎?”

一片沉默。

他點點頭說道:“如此在下告辭!”

忽然丁常山老爺子說道:“花老弟台,你的大名能否見告?”

姓花的想了一下,揚了一揚手中的鋼棒,說道:“老爺子!我這柄兵刃有個名稱:叫鋼棒金盞。因為我這棒端那朵小黃花,就叫做金盞花。我姓花,大家就記住金盞花這三個字就夠了。”

說后飄然而去。

這件事,立即傳遍了江湖。

一個名叫金盞花的年輕人,在丁常山的莊上,連敗武林四大高手,使在場的各路高人,一時沒有人敢貿然出場,這是武林中幾乎沒有過的事。

於是,金盞花、金盞花。成了江湖上傳奇人物、神秘人物、厲害人物。多少人想見他,也有人想鬥鬥他。因為只要鬥倒了金盞花,就等於在武林中叫響了名號。

但是,金盞花從此無人見到過,如此神龍一現,杳去無蹤。

現在桐城相府失竊了珍寶“金盞”,很容易使人想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金盞花。

“金盞”與金盞花有關聯嗎?沒有人知道。

但是有一個人他肯定:“金盞”與金盞花即便沒有關聯,如果能夠找到金盞花,就可能找“金盞”下落。

有理由嗎?唯一的理由:有相同的“金盞”二字。

這個人是安慶府有名已退休的捕快“鐵尺王”王可其,五十五歲的王可其退休已經一年,在江湖上他仍然是威名十足。

桐城縣相府丟了東西,安慶府不能不管。

安慶府的捕快沒有能力接辦這個案子,因此,有人推薦已經退休的名捕鐵尺王。退休的捕快,原本可以不接辦這個案子。但是,安慶府的知府大爺,以四品黃堂之尊,親自去拜訪“鐵尺王”王可其。

安慶府為了保證自己頭上的頂戴,四品黃堂的尊嚴,也顧不得了。

在這樣的公私壓力之下,鐵尺王只有重操舊業;領得幾十兩銀子盤纏,一紙海捕公文,為尋找“金盞”而出馬。

鐵尺王也對知府大人提出條件:他儘力去找,但是不能有期限。他也許真能找到“金盞”,但是,不一定捉到盜“金盞”的人。“人”與“物”要分開處理。否則,他寧願受罰,也不願接受這項任務。

在一切毫無指望的情形下,知府大人不答應也要答應。於是,鐵尺王就開始他的茫茫人海撈針的行程。

鐵尺王第一個查訪的地點,便是桐城縣。

他有一個信念:像盜“金盞”的人,干下這樣重大的案子,難免有一份自得。就能滿足他那份自得的虛榮,就是在做案的原地,逍遙法外。

如果說,還有一個理由:相府遺失了“金盞”,傳遍了江湖。金盞花不會不知道,如果真的不是他乾的,他也會來到桐城看看情形,了解一下案情。因為,畢竟有相同的“金盞”二字。

鐵尺王來到桐城縣,他的身份是一個做生意的老客。

他來的時間,是八月初十,正是相府里丟“金盞”的一個月。

桐城縣東獄朝在演唱大戲,是地方上例行酬神演戲。

桐城縣是小地方,有這樣的酬神唱大戲,是一件大事,顯得比平日要熱鬧得多。

到東獄朝要出東門,過東門大橋。

橋頭有一家茶樓,做的早晚生意。早茶要賣到中午,晚茶從傍晚賣到上燈時分。桐城縣是沒有夜市這個名詞的。早茶是最熱鬧的時刻,喝茶吃早點,是桐城縣人重要生活方式的一部份。

這天早晨,鐵尺王來到這家叫大橋茶樓的樓上,靠河選擇了一付座頭。一壺雨前毛尖、一盤小粑、一碗乾絲,狀至悠閑地望着大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鐵尺王帶着一支旱煙袋,是兩尺多長的竹根製成的。頭上包着銅,擦得雪亮。早煙袋上吊著一個煙荷包,里裝着鐮刀、火石、紙媒和皮絲煙。

這管旱煙袋錶面上沒有一點特別之處,實際上這是鐵尺王的一件兵器。拇指粗細的竹根,裏面灌的足熟銅的內膽。尤其前面那個圓頭頭,十足的是一個鐵錐。

鐵尺王不能帶着辦案的鐵尺,就只好帶着這管順手的旱煙袋。此刻,他悠閑抽着旱煙,看樣子人家會以為他是在磨時間,等於中午趕到東嶽廟去看安慶請來的丁家班唱的大戲。

茶樓上的人,愈來愈少,老茶客知道到了時間,該離開了。泡在樓上沒走的,都是外鄉客。只剩下了七八個人,稀稀落落坐在茶樓里。

鐵尺王有意無意地向樓上看了一圈,他的心忽然跳了起來,卟通、卟通,說明他心裏有一份緊張。

因為鐵尺王看到了一位茶客。

看年齡二十多歲,光亮的頭,腦後拖了根辮子。人長得挺俊,穿着一身綢布大褂,透着斯文。桌子放着一個細長形的布袋,不知道是裝的什麼東西。

大凡老捕快對於辦案子,都有一種自然的敏感,鐵尺王一眼看上去,他的心裏頓時就有一個感覺:“八成是金盞花”,不用說,如果那青年金盞花,那布袋裏裝的就是連敗武林四大高手的利器“金盞花”。鐵尺王心裏一陣亂跳之後,不知是高興,還是緊張,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如果真是金盞花,在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讓他找到了,這真是難得的機會,豈不是值得高興的喜事。

如果真是金盞花,鐵尺王要以什麼態度、什麼方法跟他接頭?是用軟功?抑或是用硬功?如果金盞花軟硬不吃呢?鐵尺王的武功不錯。但是,能有把握勝得過金盞花?少林悟塵大師兩招不過,敗在手下,鐵尺王能不緊張?

他在想着、想着,人的神情就失去了自然,額頭上出了汗珠。八月中,已經是白露為霜的季節了,鐵尺王竟出了汗,拿着煙袋,卟滋、卟滋,吸個不停,可就沒有了煙。鐵尺王很自然而禁不住要多看那年輕人幾眼,不料對方的眼神也這時掃過來,好凌歷的眼神,讓鐵尺王心裏一凜。

他趕緊掉頭轉去,故作輕鬆地看着窗外大石橋上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行人。心裏在卟通、卟通地跳着,想道:“這個人的眼神太過歷害,他這樣的看着我,是他已經發現了我嗎?”他自己想一想,自己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而且跟他素昧平生不相識,就算他是金盞花,也不會知道我就是要查訪他的人。

自己心虛,嚇住了自己,他不禁安慰着笑道:“我也算是老江湖了,為何,這樣失常!難道真是讓金盞花的名頭,把我嚇住了嗎?”

想想再轉過頭看過去,又使他大吃一驚。

就在他這樣掉過去的一會工夫,那位青年已經杳不見人。鐵尺王立即從窗口朝外望去,熙攘的人群,那裏還有那青年的人影。鐵尺王心中大驚:“好不容易無意中碰到,卻又被他走得無影無蹤。唉!”

轉而一想:“如果他就是真的金盞花,他必然是為了那隻‘金盞’而來的,既然如此,他絕不會就此離開桐城縣。只要他不離開,又何愁見他的人!”

隨後他又想:“我要不要到縣衙里去,帶着安慶府的海捕公文,要他們派上三五個好手,拿掛勾套索,要我抓人?”

他嘆了一口氣:“鐵尺王的確已經老了,我辦的案子,何止數百,兇狠的犯人見過太多,從來沒有今天這樣膽怯過!”

他站起付了茶錢,下了茶樓,信步過橋,朝着東嶽廟走去。東嶽廟不是一個大業林,可是在桐城縣來說,這已經是一座很大的廟了。

進得廟門,是一座面朝里的戲台,戲就在這台上演唱。戲台正對着的是一連三進的大殿,中間隔着一塊廣場,可以容納五六百人,廣場的兩旁,種植着古柏,很肥碩、很高大,說明這座東嶽廟,已經有很久的歷史了。

此刻戲台上正扮演着熱鬧的戲文,廣場上將幾百人,仰着脖子在忘神地欣賞。

靠近戲台擺了十多排長板凳,想必是桐城縣一些有錢有勢的人家坐的地方。頂着大太陽,看得津津有味。

鐵尺王再擠出來,感到一陣輕鬆,喘了一口氣,準備從身上拿出汗巾來擦汗,一伸手,他這一來非同小可。因為,他攔腰系了一根腰板帶,上面插了他那根特別的旱煙袋,還帶了一個包裹。

包裹里有幾兩銀子,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就是那張海捕公文。如今,這包裹不翼而飛,丟了!

鐵尺王這一下怔住了。

這叫做打了一輩子的雁,到頭來被雁啄瞎了眼睛。飄洋過海一輩子,結果在陰溝里翻了船。

如果說安慶府的名捕鐵尺王,被人把身上的東西偷走了而且還不知道,那真是個叫人不能相信的笑話。

事實上,就是被人偷走了,而且偷走最重要的海捕公文,這叫鐵尺王如何不急!

鐵尺王怔在那裏半晌,一時間真沒有了主意。

幸好他身上還有幾張銀票,還可以兌換幾十兩銀子,要不然,晚上飯錢就沒有了着落。鐵尺王從來沒有如此垂頭喪氣,一步懶一步,走回到客棧里。

桐城縣雖然說是文風薈萃之地。但是卻是一個小地方,連個像樣的客棧都沒有。

只有幾家小飯館,附帶準備幾處大通鋪,讓一些路過的客商住宿。難得有一兩處單人的客房,那是簡陋不堪,只有一桌、一燈、一床,如此而已。

鐵尺王回到自己住的小客棧,已經是黃昏時分,那份難以言宣的沮喪,坐在一個角落裏,要了一壺白酒,切了一兩樣鹵昧,一個人喝悶酒。

他在想:“海捕公文丟了,既不能到這裏求救,又無法返回安慶府,這到底應該如何才好?”

一個人喝酒,連喝連斟,不知不覺把一壺灑喝得滴酒不剩。

悶酒容易醉人,他搖搖酒壺,覺得自己有些頭暈、

正要叫小夥計再送一壺來,只見小夥計笑嘻地雙手

捧着一個大碗,上面冒着熱騰騰的氣。放在鐵尺王面前,原來是一大碗三鮮湯麵。在桐城縣吃鮮蝦仁是不簡單的,這碗三鮮湯麵看上去有一大把蝦仁。

鐵尺王伸手攔住小夥計,問道:“小夥計,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誰讓你送來的?”

小夥計笑嘻嘻地說道:“客官,一個人喝悶酒,是會傷人的。你老已經喝了一壺了,那一壺是半斤白酒,能夠醉人的。客官一個人在客地,保重身子,還是很重要的。”

鐵尺王哦了一聲。

小夥計笑嘻嘻地說道:“這碗三鮮湯麵,是小店拿手的麵食,是孝敬你老的。這盤小水粑,是我們敝地的名點,請你老嘗嘗。酒醉飯飽之後,請你老到後面去歇着去。”

鐵尺王此時對酒竟全無興趣了,他點點頭,也含着笑容說道:“你們店裏都是這樣對待客人嗎?”

小夥計搖着頭說道:“來的客人喝一壺酒,我們都要送一碗三鮮面,外帶一盤小水粑,我們非要賣老娘不可。”

鐵尺王笑笑說道:“為什麼對我要例外?”

小夥計坐着不肯說。

鐵尺王笑着問道:“對我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小伙半支支吾吾地,終於不好意思地說道:“客官,因為你老身上沒有銀子了,所以才有人送給你吃。”

鐵尺王聞言一震,霍然站起身來,伸手抓住小夥計,問道:“是誰叫你送來的?你方才那些話,都是別人教你說的,對不對?這個人是誰?現在那裏?快說!”

小夥計意外地嚇白了臉,哆嗦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店裏還有三五個人在喝酒,老闆正在菜案上切肉,根本沒有注意到小夥計。倒是有一位客人站起來發話:“朋友,你在嚇唬小孩子做什麼?瞧你那麼一大把年紀,還要發那種莫名其妙的火,不覺得挺沒有面子嗎?”

鐵尺王被人笑落一頓,說得他啞口無言,只得放了小夥計,瞪了對方一眼,要發火也無從發起。一時面也吃不下了,撇下身後好幾雙奇怪的眼睛,逕自走到後面自己的小客房裏。

房裏沒有點燈,黑黑的看不見。他索性摸黑坐下,心裏想道:“這分明是那個年輕人乾的,如果他就是金盞花,他這樣的做是為什麼?是耍我嗎?顯得他的本領高?”

就在這個時候,小夥計送燈來。

燈光一進房,鐵尺王一眼看到床上放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在東嶽廟被人偷走的小包裹,似乎是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裏。

鐵尺王這又是意外地一驚。

他轉面很溫和地對小夥計問道:“小兄弟,方才嚇着你了,告訴我,那碗面是誰叫你送的?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小夥計期期艾艾地:“我……我……。”

這時候窗外突然有人應聲而且是輕鬆地說道:“是我叫他送的!”

這樣輕鬆的一聲,給鐵尺王又是一個驚訝,他張大了嘴,怔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因為,窗外說話的人,並不是他所想的那個年輕人,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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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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