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砌義冢 血誓索仇
方櫻的失蹤,更給氣急敗壞的單光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在暴跳如雷之下,更加增添了三分惶恐與疑惑,冥冥中,就好像有惡鬼在追躡着他,專門與他作對一樣,好端端的兩個大活人,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前溜走,就在他手掌心裏滑脫了,這,這不是大大的透着邪門么?
宋德和易天風兩人更是手足失措,傻在那裏全忘了該怎麼辦,兩張面孔上透露着難以言喻的驚悸及征仲表情,他們心裏所想到的,已經不是單純的紫千豪與方櫻的逃脫問題,他們所想到的,更加上了一層迷離的交異,在他們的判斷中,可能已經有什麼能人高手早就暗中潛伏在一邊和他們為難了,而那個沒有露面的人物,必定又是極其厲害,極其陰詭,而且,來者不善!
“咯”“咯”的咬着牙,單光惡狠狠的叱道:“一路給我搜過去,時間不長,我看那賤人能逃得多遠!”
易天風暗地裏打了個冷顫,他提起勇氣,面青唇白的道:“單爺……”
“霍”然倒臉瞪着易天風,單光怒道:“你還有什麼屁放?”
乾巴巴吞了點唾液,易天風顫抖的道:“我有一點點拙見,想奉稟你老……”
冷厲的,單光道:“說!”
舐舐嘴唇,易天風吶吶的說下去:“單爺,那姓紫的身負重創,一直暈迷未醒,方櫻那賤人更是早就嚇得神智暈沉,癱軟如泥,而且他們兩個又從未離開我們身邊太遠……你老想想,似他們那種情形,自由逃生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單光冷森的道:“你的意思呢?”
易天風忙道:“我想……呃,可能有什麼不開眼的角色乘我們不備之際偷偷潛入,暗裏做下手腳,將姓紫的與方櫻兩個救走了也未可定……”
尖吼一聲,單光咆哮道:“你想?你想你媽的狗頭!”
立刻宋德與易天風兩人嗷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兩個人的四條腿,也都在抑制不住的微微哆嗦……
焦灼而憤怒的來回踱着步——一拐一拐的踱着步——單光雙目中煞氣盈溢,臉上肌肉緊繃,他一肚子怒火幾乎要把自己的心給燒死了,每一步踏在地下都是那般沉重有聲,再襯着他這副叫怨毒給扭曲了的鐵青面容,現在,只怕他的老爹娘犯了他他也會翻下臉來不認了……
猛的站住,單光厲烈的道:“你的這種推斷可有依據?”
易天風與宋德二人面面相覷,又不禁心腔狂跳如擂鼓,怔窒了一會,易天風才呼呼儒儒的道:“單爺,現實情況的分析,就等於是依據了啊……”
勃然大怒,單光吼道:“住嘴!你以為老子就不會分析,就不懂得推測么?單大爺當年在道上以智取敵的時候,你小子還賴在你娘懷裏吃奶呢!”
一哆嗦,易天風嚇得屁滾尿流,他一疊聲的道:“是,是,單爺教訓得是,教訓得是……”
雖然,單光表面上強橫霸道,跋扈張狂,但骨子裏他更是一個陰沉奸詐,小心翼翼的角色,口中是叱罵著人家,心裏,單光也自有了幾分猜疑,不錯,易天風的話並非無理,在方才那種情形之下,紫千豪和方櫻若想獨憑本身的力量逃走,實在是難上加難,而若是他們真箇自行逃走了的話,於自己顏面上也是一個大大的諷辱,可能的,是有什麼人趁自己不備之際暗地做了手腳……
想到這裏,單光面色稍和,他仍然冷冷的道:“假如真有人在暗裏求救了姓紫的與方櫻那賤人,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那個瞎了眼的王八蛋找出來,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宋德和易天風忙阿諛的道:“當然,當然,那小子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眼皮子一甩,單光暴辣的道:“逃?他往哪裏逃了?上天我追到凌霄殿,下海我潛至龍王宮,在什麼地方就什麼地方結帳!”
忽然征了征,易天風吶吶的道:“只是……單爺,到如今……我們還不知此人是誰,他真叫害慘我們了……”
一咬牙,單光怒道:“早晚,只是早晚而已,我一定能追出這是哪一個來!”
吸了口氣,宋德悲觀的道:“擒虎難,縱虎易,單爺,姓紫的這一逃,日後,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唉……”
一瞪眼,單光叱道:“有什麼可含糊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姓紫的不是什麼三頭六臂,他在我手中就一連栽過兩次,雖然這小子狗運亨通,兩次都吃他逃出性命,但是,哼哼,他只怕再也躲不過第三次了,前兩次我都能使他人獲,再來一次亦非難事,只要再來一次,他的性命便要終止了,好運不會永遠跟隨着他的,聽到說么?事不過三!”
宋德與易天風連連點頭,齊聲道:“是的,事不過三,事不過三,第三次他必然插翅難飛了……”
單光又左右尋視了一陣,道:“現在我們且往下追,能追上固然是最好不過,否則,也只得另做打算了!”
一邊,易天風到兩旁草叢再次搜查了一遍,他討好的道:“單爺,說不定那殘人未曾逃遠……”
怒“呸”一聲,單光尖吼道:“你是暈了頭了,假如你救了他們,你仍會像個呆鳥似的躲在附近么?”
急急走了回來,易天風吶吶的道:“不,我當然不會……”
連看也不願再多看易天風一眼,單光不耐的叱道:“走,往下追!”
於是,三個人不稍遲疑,迅速沿着小逕往前路上奔去,別看單光拐着一條腿,趕路起來,卻仍是又急又快,捷如狸貓!
現在,這片黑檀木林子內外,已是一片沉寂,毫無一丁生氣的沉寂……
先前,方櫻的失蹤,表面上看起來似是非常怪異而迷離,實則卻簡單得很,原來,方櫻也是自己逃脫了的,時間就正是單光與宋德、易無風三個人進入林子裏,搜尋紫千豪的當兒,其實方櫻真正的完全暈迷,也只是很短的片刻,那片刻之後,她即蘇醒,但卻不是完全蘇醒,只是陷於一種半暈迷的癱軟狀態而已,換句話說,她那時已可以聽見、聞到,以及感覺,唯一與尋常不同之處,就是她因驚恐過度,精神受到嚴重打擊,整個神智仍在虛虛渺的飄忽情形中,進而不能運轉身體而已,但是,這種情形並沒有延續太久,她即已逐漸恢復過來,也就逐漸明白了本身所處的危險態勢,於是,就在對方三個人拋下了她匆匆進入樹林尋搜紫千豪的那段短促空隙里,她即已奮力掙扎着逃走,她逃奔的方向並非朝着荒野,更不是順着小逕往外跑,她只是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那座硝煙裊裊,焦殘半傾,又充滿了極度磷臭氣味的石屋之中!
“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市”,方櫻急中生智,潛匿回石屋裏,卻是精明刁滑如單光之輩也沒有預料到的,他和宋德、易天風兩人的判測一樣,還以為方櫻早就被人救走,往外面逃之夭夭了呢……
但是,方櫻的舉動,卻完全盡入林中枝椏上的紫千豪眼裏,他居高臨下,可以把林子外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方櫻的一行一動,紫千豪可以說如洞觀火,異常明白,他看見她驚煌的抬頭回顧,看見她掙扎爬身而起,看見她踉蹌地奔回石屋,然後,又看她吃力的隱伏下去,紫千豪十分讚賞方櫻的機智,這是不簡單的,因為,一個在險困中的人,往往忘了智慧而只憑直覺來行事,若是換了個人,只怕他早就爬起身來往外跑去了……
此刻,單光等三個人已離去了,這裏已是一片寂靜,但是,紫千豪卻並不下來,他仍然伏身樹上,雙目凝集的搜探四周,似有所待……
半晌——
黑檀木林子之後,突然響起了一陣極其細微的衣袂飄動聲與身體極快擦掠過技相的聲息,就在人們的意念尚未及轉動的瞬間,一條黑影已鷹隼般從林中暴掠而出,倏閃之下,已到了左丹的屍體之旁!
在微弱的光度之下,可以勉強辨認出那人的形貌:瘦磷磷的身材,黃焦焦的枯乾面孔,面孔上,是一雙稀疏的倒搭眉,細眼睛,眼皮鬆松的下吊,唇薄如刃,整個的形容,給予人一種極度冷削而酷厲的感覺,這人,不是別個,是“血狼星”單光,去而復返的“血狼星”單光!
單光陰森而歹毒的目光緩緩往四周尋搜,好一陣子,他才略帶失望的低罵了一聲,騰空掠起,飛躍而去!
這一手,紫千豪是早就預料到的,是而他未曾上當,他知道單光奸詐無比,疑心又重,必不會就這麼簡單的離開這個地方,果然,單光又去而復返,雖然他仍舊一無所獲,但卻也夠令人忐忑心驚了……
又過了很久,久得東方的天際都已泛出一抹談凄的魚肚白色了……
紫千豪知道這才算脫險過了此關,他小心翼翼的伸展了一下早已僵木了的四肢,身上的舊傷,卻在昨夜那要命的一陣劇烈痛苦之後似乎反倒減低了很多,再沒有那種抽心錐骨的刺激了,再也沒有那種活像要拆掉百骸般的窒息苦楚了,現在,只是隱隱作痛,就像傷口在撕裂之後又縫合了似的那種隱隱作痛……
噓着氣,紫千豪一寸寸的沿着樹榦溜滑下來,他咬着牙,閉着嘴,吃力的,艱辛的,一點一點的往下滑,終於,他的雙足挨着地面!
倚着樹榦,他又喘息了好一陣,然後,他異常警惕的掩隱着走出林子,而在他走出林子的一剎,目光已不可避免的看見了地上那兩具慘怖的屍體——左丹與金奴雄的屍體,以及在周遭的另外多具的敵人的遺屍!
全身驀然痙攣,紫千豪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把手上的“四眩劍”連鞘插進土中,雙息一彎,“撲通”跪倒,面對左丹和金奴雄的忠骸,他以頭撞地,淚如雨下!
左丹與金奴雄的屍體,已經稱不上“屍體”兩字了,若是“屍體”,應該仍然具有人形,但是,縱然他們已經死去,他們的身軀還能夠稱得上有人形么?那只是兩團血糊糊的肉縻,兩團支離破碎的渣滓而已,早就分不出原來的部位,原來的形象了,好慘啊……
地下的血漬,早已乾涸,變成一片一片的紫褐色,那種帶着慘烈味道的紫褐色,而銅銹般的血腥味仍未飄散,仍然那麼濃序的向人的鼻管中鑽,聞着這些血腥氣息,宛如看見了他們臨死之前那種不屈不辱的忠烈情形,宛如看見了他們在斷命之前那種慷慨赴難的薄天之義……
紫千豪心如刀絞肝腸寸斷,他無聲的淬泣着,熱淚點點灑落,灑在衣襟上,灑在泥土上,也灑在他們兩個死難的弟兄遺體上,洶湧的仇恨在他胸腹間激蕩;鑽心的創痛令他的靈魂滴血,他發誓為他們報仇,發誓用自己的生命余年來追索這筆血債……
良久……
良久……
一隻沾染着血污的,卻纖細柔嫩的小手,抖索索的按在紫千豪肩頭,只是那麼輕,那麼軟的按在紫千豪肩頭。
全身一抖,紫千豪轉仰起臉來,以他那雙淚眼模糊的眼睛凝注身邊的人,是方櫻,憔悴不堪,衰疲虛脫的方櫻!
方櫻那張秀麗的面龐上,也早已淚痕斑斑,她痴迷而悲切的看着紫千豪,嘴角在抽搐不停……
好一陣子……
紫千豪才強制哀痛,語聲暗啞的道:“方姑娘……昨夜……你受驚了!”
搖搖頭,方櫻淚如泉湧,啜泣道:“比起……你們的苦難……我……我的那點驚嚇……又算得了什麼?恨只恨……恨只恨我連一點忙都幫……不上……眼看着你們……遭人殺戮……遭人酷虐……”
慘然長嘆,紫千豪沉重的道:“這不能怪你……我的手下落此下場……可以說咎全在我……他們皆是為了維護我,救助我,才遭此慘殺的……在那緊急危難的一刻,我又在做什麼?我只是暈迷,暈迷,像個死人似的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表示……我未曾給他們絲毫助力,更反成了他們的累贅……死的不該是他們,該是我,該是我……我太羞愧了,我太不足承擔大任了……“
方櫻拭去淚水,真摯而坦誠的道:“不要這樣說……紫幫主,你更無須自責,你周身傷痕纍纍,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你全幫上下才受的歷?而這些舊傷複發你再為孤竹一脈奔命犯險之時,又怎能忘得了你呢?紫幫主,你是一個英明、果敢、仁慈又智慧的江湖首領,我可以看出來,你的弟兄們如何敬愛你,仰慕你,欽服你,他們為了你,個個願盡全忠,願效死命,他們是那樣的擁護你,紫幫主他們樂於為了你捨生成仁,他們每個人都明白,只有你才是西陲的真王,只有你才能領導孤竹幫永不淪亡,不要悲傷,紫幫主,你的弟兄雖然去了,但他們如能見你平安無恙,便是在九泉之下,他們也一定會含笑瞑目的……”
紫千豪再次淚水縱橫,悲痛失聲,他的右手緊抓着插在上中的“四眩劍”劍鞘,抓在劍鞘上的五指關節,也全因用力過度而泛白了,他呻吟似的嗚咽道:“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下去……”
深深嘆了口氣,方櫻用袖抹着眼睛,她幽幽的道:“紫幫主,請你節哀珍重……你的弟兄們地下有知,他們想亦不願見你如此悲愴欲絕……”
紫千豪宛似未曾聽見,他只是硬咽着,沉默着,淚流不盡,周身也在難以抑制的陣陣抖索……怕他淚蒙蒙的雙眸深處,從哀傷中突破,有一股寒凌凌的熱氣正在成形,這股熱氣有淚選着,不易為人所體會,但是,它卻已在逐漸成形了;像一把毒火,一柄利刃,一聲血淋淋的呼號!
過了很久……
紫千豪以手揮劍,沉重的站了起來.他背過臉,匆匆將淚痕擦乾,一反腕將“四眩劍”插回腰際,仰天長長吐氣……
怯怯的,方櫻次前兩步,她柔婉的道:“紫幫主.你歇會好嗎?我看你太疲倦……”
看着她.紫千豪苦澀的露出一絲笑容-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沙沙的道:“謝謝你,方姑娘。我還可以勉強支撐,方才,我若會失態之處,也請姑娘奇在我心靈受創過巨的份上,莫於深責!”
紫千豪的如此謙懷多禮,倒反使方櫻在受寵若驚之下有些承受不住了,她紅着臉,忸怩的道:“紫幫庄,你……你不要客氣……我……我承當不起的……”
和善的笑笑。紫千豪道:“還是你歇一會吧,我要將他們兩個的遺骸找地方掩埋……”
方櫻忙道:“我幫你做,紫幫主.你重傷在身,不適勞動……”
紫千豪低沉的道:“那麼。我就下客氣了.方姑娘,我們便一起動手吧。”
很快的。紫千豪選擇了石屋後面的一小片荒地來做為左丹與金奴雄的暫時埋骨之所.他和方櫻兩人十分吃力的工作着,從除草去蕪到挖坑,再來回搬運左丹及金奴雄散碎的屍體與他們的兵刃,整整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竣事,當他們堆上了土,立好了木牌,二人業已汗透重農,喘息吁吁了……
略略休鼓了一陣之後,方櫻稍稍撫理了一下鬢髮,扯扯凌皺的衣衫,她一張姣好的面容已由蒼白轉為淡粉,嗯,別有一番令人欣賞的嫵媚韻味呢,望着紫千豪,她輕輕的道:“紫幫主,我們……可以離開了嗎?我老覺得這個地方不安全,而且陰森森十分可怖……”
點點頭,紫千豪沉沉的道:“這裏是不安全,單光他們仍有去而復返的可能……你當然也會覺得此地可怖的,因為它曾發生了可怖之事。”
猶有餘悸的打了個寒慄,方櫻畏怯的道:“他們……他們還會去而復返?”
雙眉微剔,紫千豪道:“昨夜姓單的已表演過一次了。”
大吃一驚,方櫻張口結舌的道:“什……什麼!昨夜他們走了之後,還曾回來過?”
悲憫的注視着方櫻,紫千豪微帶詫異的道:“你不知道?”
搖搖頭,方櫻恐怖的道:“我一點也不曉得……我奔逃進那座半傾的石屋之後,就像癱瘓了一樣躺在屋角動也不能動了,一直到天亮,我才鼓起膽子掙扎着出來……我出來之後,便看見你……獨個兒跪在你兄弟的遺體前面……”
紫千豪慶幸的道:“幸虧你躲在屋裏動也不能動了,否則,若他們離開后你就出來,極可能當面碰上二次返回的單光!”
猛一激靈,方櫻驚懼得臉兒又泛白了道:“天,他竟這般狡猾……”
痛恨的,紫千豪切齒道:“而且陰毒!”
忐忑着,方櫻急道:“我們……走吧?”
紫千豪道:“好的。”
移動腳步往前走,方櫻又發覺紫千豪面對新墳,站在原地未動,她迷惑的道:“紫幫主……”
冷凄凄的一笑,紫千豪哀沉的道:“讓我向我的兩位弟兄再作悼念,而且,我們不用步行。”
片刻后——
紫千豪仰首向天,突然發出的連串急速而滾顫的尖銳長嘯來,他這嘯聲高亢無比,有如一顆顆的鋼珠連接不斷的彈向雲霄,聲能裂帛穿石!
幾乎像是他嘯聲的應合,就在這串尖嘯之聲尚裊繞於空之時,遠遠地,在石屋后的方向,一陣昂烈的馬嘶聲已遙遙傳來,嘶叫方起,便可以覺出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往這過移進。
方櫻又驚又喜的道:“紫幫主,是你的馬!好靈異啊……”
安慰的一笑,紫千豪道:“我與‘甲犀’奔戰江湖,出生入死業已多年,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就像一對親熱的老友一樣,‘甲犀’很忠誠,它從來沒有背叛過我,離棄過我,無論在什麼險惡的情勢之下……或者,世上有些險詐陰狡之人,還比不上這頭畜生……”
方櫻由衷的道:“我同意,就像單光這種人……”
嘆息着一笑,紫千豪沒有再說話,這時,只聽得蹄聲急劇,宛如急雷,片刻之後,“甲犀”那鐙甲閃亮,雄駿健偉的影子映入他們視線之中!
當“甲犀”停在紫千豪身前,用那雙明亮的大眼慰貼的瞧着它的主人,以它柔軟的額頭鼻端摩觸着它主人面頰的時候,紫千豪不由浩嘆了,他愛憐的撫着坐騎的鬃毛,哺哺的道:“你還是不會離棄我……寶貝……你的另兩個同伴呢?跑了?逃了?它們委實是比不上你的,寶貝,你是畜生中最好的畜生……”
方櫻也想試着過來撫摩“甲犀”,而這匹忠馬卻突然低嘶一聲,前蹄恫嚇的輕刨,連馬唇也翻掀起來!
驚得慌忙後退,方櫻花容失色的道:“它……它不喜歡我……”
笑了笑,紫千豪拍着馬頭,道:“‘甲屆’已可通靈,陌生人或者不熟的人都不能接近它,以昨晚為例,它在殺喊激戰聲與敵人火器的爆響聲里,便曉得自己覓地躲藏,直到聞及我的呼喚才會回來,另兩匹馬便沒有這麼靈異了,一受了驚即會放腳狂奔逃逸,根本管不了主人的遭遇……”
方櫻點着頭,輕輕的道:“他們昨晚拋擲的火器好厲害,那時你已暈迷,紫幫主,你怎麼知道他們用過火器了?”
淡淡一笑,紫千豪一指那座滿目瘡質的半傾石屋道:“我身經百戰,見過的陣仗多了,什麼樣的武器也逃不過我的眼睛,那石屋的焦頹樣子,不就是他們用過火器的明證么?”
和藹的扶過方櫻,紫千豪又道:“我們上馬吧,該走了……”
於是,兩人共乘着“甲犀”,在紫千豪的駕馭下,這匹神駒飛快的奔馳起來,在四蹄的縱躍中,在鬃毛的拂舞里,周遭的影物急速往身後倒退,而蹄聲如雷,從遠處移近,又自近處遠揚了……
奔馳的速度夠,阮但“甲犀”的背脊卻是平穩的,坐在鞍上,並沒有太大的顛顧之感,這樣,對紫千豪的身體來說,可是大大有了助益……
頂着風,在秀髮飛扭中,方櫻倒過臉來大聲道:“紫幫主,覺得傷口痛不?“
紫千豪低下頭,吃力的道:“痛,但可以忍受,比起昨夜那一陣子突然發作的情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頓了頓,他又道:“我想……昨晚的那種劇烈痛楚,一定是我服用過那‘夜貓眼’的麻藥之後所引起的反應……藍揚善曾說過,只等這‘夜貓眼’藥力一失,舊創複發的痛苦,將足可致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昨晚,我差不多難受得像脫層皮……”
方櫻驚恐的道:“還會……再有昨天晚上的那種情形嗎?”
搖搖頭,紫千豪道:“大概是不會再有了……老實說,我恐怕也挺不住第二次了呢……"
憂慮的,方櫻又道:“紫幫主,你舊傷未愈,為什麼就急着出來呢?為什麼又服下麻藥呢?那等於是飲鳩止渴啊……”
沉痛的苦笑了,紫千豪啞着聲音道:“為了孤竹一脈的興衰存亡……方姑娘,你要知道……我們的敵人是不會等待我把創傷養好了的……明知我那樣做是飲鳩止渴,也只好如此了……”
欽佩之色溢於言表,方櫻由衷的道:“紫幫主……你好了不起……你是我生平所見最有丈夫氣慨的男人……”
搖一搖頭,紫千豪道:“謬獎了……我實在受之有愧……”
方櫻真誠而懇切的道:“我……我講的是真心話……”
苦澀的,紫千豪道:“謝謝你……我其實是非常平凡的……”
回過頭來,仰起臉兒,方櫻柔婉的道:“若是江湖中的千萬人,都能做到像你這樣的‘平凡’,紫幫主,則江湖上就不會弄到今天的蛇鼠橫行,宵小當道了……”
目光有些凄迷的凝注着遠處罩在薄霧輕煙里的荒涼景色,紫千豪戚然一笑,他道:“方姑娘,或者,你還年輕,或者,你與草莽中人接觸的深度仍然不夠,你可知道江湖的日子是極其苦澀與發黯的?難得有什麼希望,有什麼盼望,只是那麼一天天的過下去,不敢預料明天會是什麼情況,更不敢期冀未來是一副什麼樣的景緻,更是行俠仗義的舉止,也全得豁上命,灑上血去陪襯,那些粗魯卻直爽的漢子,他們腦海中沒有美麗的憧憬,他們只想就這麼生存着,用他們習慣的,傳統的方式生存着,而他們要活,要餬口,便往往脫不了血腥,離不開干戈,用性命去換飯吃,伸舌頭舐刃上血,這些殘酷的折磨往往如影子李連着他們,他們並不願如此,難以更改的,卻是他們已經固定於這種形式的生存規範了……”
方櫻感動的道:“紫幫主,你好像有很多的悒鬱積存心中……”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那僅是在長久的鐵血生涯下所自然形成的一種悲憫罷了,我憐惜別人,但是,我又何嘗不憐借自己……”
輕輕的,方櫻道:“紫幫主,你……嘗試過退出這個混飩的圈子嗎?”
緊握着馬韁,紫千豪的豹皮頭巾獵獵飛拂,他垂下視線,悠悠的道:“你不懂……”
方櫻迷惆的道:“為什麼我不懂?”
吁了口氣,紫千豪苦笑着:“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一個人,好辦,天下之大隨我飄零,正常的日子也早就為我羨慕了,可是,我又怎麼拋舍我的那群手足弟兄?怎麼能罔顧我的道義責仁?大伙兒在艱險的江湖風雲下把幾千條命結束在一起,於血滴滴的辛酸歲月中將無數顆赤紅的心繫貼在了一道,大家福禍與共,生死相連,度過了多少悲苦絕望的時光?度過了多少慘烈冷酷的關頭?挨餓的時候大家在一起。灑血的時候大家在一起,享受的時候大家在一起,歡樂的時候大家也在一起,幾千個人像一個人,幾千條心似一顆心,我們如何分,如何散?而我,更如何離棄?緊握的拳頭是強而有力的,是可以因團結而有所作為的,若是拳頭鬆了,則各自分散,一既不振,這鬆散拳頭的背義工作,方姑娘,我能倡先領着去做么?”
了悟而諒解的深深點頭,方櫻動容道:“我一直未曾想到……紫幫主,以你在西陲煊赫盛名,立霸之威,暗裏,卻也有着這許多苦楚……”
抿抿唇,紫千豪道:“一顆珍珠,表面上看去是光潤奪目,絢麗流燦的,可是,有誰知道蚌母在蘊孕這顆珍珠時所承受的艱辛?”
方櫻苦有所悟,低細的道:“我……我明白了……”
紫千豪開始沉默下來,他任由座下的“甲犀”奮力狂奔着,而“甲犀”的奔馳已有如龍馭風雲,疾若雷電,在響成一片的蹄聲里,瞬息急前還隔着老遠,瞬息后,便只見灰塵漫天,把蹄聲又拋在後面了……
天早大亮,但是,卻是個陰霆的天氣。
兩個時辰之後。
前面,已到了一片繁華熱鬧的大鎮集,這座鎮集,叫“浣豐”。
紫千豪曾經在以前來過這個“浣豐”鎮,昔日,孤竹幫在這裏還開過一家綢緞莊,後來卻因經營不善,虧損太巨而由紫千豪下令撤銷了,紫千豪曉得這裏是個十分繁榮的地方。當然,他也知道該往哪裏打尖。
輕輕地,方櫻道:“紫幫主,我們要在這鎮子裏歇一會嗎?”
微微頷首,紫千豪道:“不錯,用過午膳再走,而我也想順便找個大夫給我療傷換藥。”
略一遲疑,方櫻又羞怯的道:“但是,我們男女兩人,合乘一馬,不會……不會太過惹眼,遭人注目?”
眉梢子一揚,紫千豪道:“不管他了!”
片刻后,“甲犀”已一陣風似的卷進了鎮街里,當那些不太擁擠的行人方才吃驚的爭相躲避之時,“甲犀”早已閃折入另一條橫路上去了。
就在這條路的第三家樓宇之前,“甲犀”毫無徵兆的突然停住,就那麼猛一下子將四蹄釘在地下,穩如泰山!
料不到馬兒竟會有這種住蹄的方式,方櫻不由脫口驚呼,上身往前一傾,而就她這往前一傾的勢子下,已那麼巧妙的被一個人順勢接托下來。
這人,嗯,是紫千豪!
驚煌未定,方櫻又被迷惑籠罩,她根本就不知道紫千豪是什麼時候用什麼動作下的馬!那等快速,真是匪夷所思了……
拭去鬢邊的冷汗,方櫻喘息:“可……嚇壞我了……”
目光含着笑意,紫千豪道:“對不起,習慣了就會好的……”
突然間,就是這句話,方櫻竟感到一種微妙而甜密的震動,她不由心旅遊盪,面飛紅霞,“習慣了就會好的”,莫不是,將來紫干豪會時常偕自己同道游?他會時常叫自己隨伴左右?他是這個意思嗎?而這個意思的後面,又包含了些什麼暗示呢?而真有什麼暗示的話,這暗示好似又嫌太輕微了啊……
猛然間,方櫻才覺察到紫千豪正在輕拍肩頭,她羞怯又慌忙的偷偷看向紫千豪,而對方卻也正微帶驚異的注視着自己呢……
眉宇間的神色有些古怪,紫千豪道:“有什麼不對么?方姑娘,我已連叫了你好幾聲了,你好像有點兒恍惚,不舒服嗎?”
連忙掩飾的揉揉額角,方櫻窘迫的羞紅了臉兒道:“不,不,啊,是有點頭暈,大概是剛才嚇了一跳的原因……”
笑了,紫千豪道:“你真不像是位江湖巾幗呢?”
說著,他又一指面前的這座樓房,道:“‘醉仙樓’,‘浣豐’鎮裏最好的一家酒樓,這裏的菜做得味道不差,假如他們的廚師仍是三年前那一個的話。”
定定心,方櫻這才發覺面前這幢樓房竟然是家酒樓,一看清了,鼻端才聞着了隱隱飄來的酒菜香味,眼睛也才看清了樓下的各項擺設。
這時,已近午間,‘醉仙樓’,下面的食客也上了五六成座,大概由於客人不多,並不太嘈雜喧囂,但是,卻沒有店夥計出來招呼肅客!
眉頭一皺,紫千豪道:“怪了,怎麼沒有人出來招呼呢?”
方櫻眼尖,她突然看見了什麼,連忙用手往店裏一指!
“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