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不可思議的赤裸屍體
在接下來的三天之中,梅耶或齊賓,每天和我通一次電話。
第三天,齊賓的電話來了:“陶格一家,在新德里的機場出現,我們準備立即啟程,你去不去?”
我道:“我不去,也勸你們別去,因為我相信新德里不是他的目的,他會到一個地方去,住上一年半載,我們等他到了目的地,定居下來之後,再去找他,那比較好一點!”
齊賓在電話中,同意了我的說法,又接下來的三天之中,陶格的行蹤,由齊賓向我報告,陶格果然立刻離開了新德里,到了阿富汗,在阿富汗逗留了幾小時,又到了土耳其,在土耳其停留了一天,他們一家人飛到了北歐,在赫爾辛基下機。
第四天,齊賓在電話中,用又惱怒又焦急的聲調告訴我:“失去了陶格的蹤跡!”
我一驚,道:“怎麼可能?”
齊賓道:“陶格一家,在住進了赫爾辛基的一家酒店之後,我們的人一直在留意着他們,據報告,他們像是已經發現了有人跟蹤,行動顯得相當詭秘,住進酒店之後,根本沒有露面,一天之後,發現他們已經不在酒店,也根本沒有向酒店結賬,就這樣不知下落了!”
如果不是聽出齊賓在電話之中聲音是如此震動和沮喪,我真想痛罵在赫爾辛基方面跟蹤者的低能!一家大小四人,是再也明顯不過的目標,可是居然會鬧了這樣一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在那幾天中,我和白素也花了不少時間,討論、推測陶格一家人的真正身分。白素的意見和我大略相同,她也不相信陶格是比法隆博士,只是承認陶格和他的家人,怪異莫名。
而且,隨便我們怎樣設想,也想不出他們真正身分來。我曾設想他們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這種假設,可以解釋陶格的學識豐富,但是,他們為什麼怕人家知道他的行蹤?
陶格一家人在過去十年之中,每隔一年,必然調換工作,從歐洲到亞洲,或非洲,他們顯然是在躲避,外星人又何必有這樣的行動?
所以,我和白素的討論,一點結果都沒有。
在齊賓向我報告了他們找不到陶格之後的第三天,我和梅耶、齊賓又見了一次面,他們兩個來到了我的住所。
兩人的神情,都極度沮喪,因為陶格一直沒有再出現,他們的追蹤,斷了線,無法再繼續下去了!當然,他們已準備離開了。
在送別他們的時候,我和他們約定,不論是他們還是我,一有了陶格的消息,立時通知對方。
我知道,梅耶和齊賓兩人,以及他們所屬的那個組織,一定會繼續鍥而不捨地追尋陶格的下落,他們也一定會遵守諾言,一有了消息,會立即和我聯絡,但是竟然會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之下,再得到他們的消息,那真是絕對想不到的。
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後,我和白素對於這位充滿了神秘性的人物陶格,不論如何設想,都沒有任何結果,我也一直在等着梅耶他們的消息。那天午夜,我才上床不久,電話就響了起來。
我拿起了電話,聽到接線生的聲音:“衛斯理先生?丹麥長途電話。是丹麥警方打來的。”
我坐直了身子:“好,請接過來。”
等了不到一分鐘,我就聽到一個聲音,操着北歐口音極濃的英語:“衛斯理先生?”
我應道:“是,什麼事?你是……”
那人道:“我是達寶,達寶警官,我們在格陵蘭發現了兩具屍體,兩個人身分不明,在他們的身上,找到了一張名片,上面有你的姓名和地址、電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所以才打電話給你!”
我呆了一呆,在格陵蘭那麼遙遠的地方,發現了兩具屍體,怎麼會和我扯上關係?格陵蘭對我來說,是個陌生地方,我到過南極,也到過芬蘭北部,可是格陵蘭,沒有去過。
格陵蘭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島,但與其說是一個島,不如說是一塊其大無比的冰更確當。在格陵蘭,冰層可以厚達八百公尺,那是一個根本沒有什麼人居住的地方!除了在沿岸地區,一些小鎮,有漁民出沒之外,百分之九十以上,在地圖上,是一片空白!
所以,我在呆了一呆之後:“對不起,我不明白,我……”
達寶警官道:“我們也不明白,但是既然有兩個人死了,而且在他們身上,只發現了你的名片,我們當然只好打電話來通知你,希望能在你這裏,得到一些資料!”
我無可奈何:“我曾將自己的名片派給很多人,至少你該形容一下那兩個人的樣子!”
達寶道:“當然,這兩個人,一個是中年人,另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看他們的外形,像是猶太人……”
他才講到這裏,我便陡地一驚,突然想起梅耶和齊賓來!我忙道:“那中年人,他的右臂上,有一道傷痕,是炮彈碎片造成的?”
達寶立時道:“對,你認識他們?”
我呆了好一會,出不了聲。梅耶曾在戰爭中受傷,我們在閑談中,他曾提及過這一點,也曾捋起衫袖給我着過他手臂上的傷痕。如果一個死者是梅耶,那麼,另一個死者,當然是齊賓!
剎那之間,我思緒一片混亂。我不明白他們到格陵蘭去做什麼?難道陶格在那裏?對了,陶格最後出現是在芬蘭的赫爾辛基,離格陵蘭不能說是遠,他們是追蹤陶格去的?他們的死,是不是和陶格有關?如果是有關的話,那麼,他們是第四個和第五個遇難者了!我思緒紊亂不堪,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達寶一直在發出“喂喂”的聲音。我走了定神:“他們兩人,是死於心臟病猝發?”
我自己也有點不明白何以會如此問,我只是直覺地想到,他們的死亡,如果和陶格有關,那麼他們的死因,也就應該和浦安夫婦、李持中一樣才是。可是對方的回答卻是:“不,不是……”接着是一陣猶豫,然後才道:“他們的死因很奇怪,看來不可能,而且事情……也很難解釋,不過這不必理會了,如果他們沒有別的親人,請你指示我們,該如何處理屍體。”
梅耶和齊賓兩人,在以色列是不是另有親人,我不得而知,他們屬於一個龐大的,搜尋漏網納粹戰犯的組織,本來我可以將這一點告訴對方,讓對方直接和以色列方面聯絡。
但是,我卻急急地道:“不,請別忙處理他們的屍體,我來,我儘快趕到,請問我該如何和你聯絡?”
達寶呆了一呆,像是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要求,他呆了片刻,才道:“好,你到了哥本哈根,在總局,找特殊意外科的達寶警官!”
我答應着,放下了電話,白素恰好從浴室出來,她看到我的臉色青白,望着我,在床邊坐了下來,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在呻吟:“梅耶和齊賓死了!”
白素也陡地一怔。
我苦笑了一下:“他們死在什麼地方,你做夢都想不到,在格陵蘭!剛才是丹麥警方的一位警官打電話來。”
白素揚了揚眉:“這好像不怎麼合理,他們兩人死了,為什麼要通知你?”
我道:“是很奇怪,他們只在死者的身上,發現了我的名片,其他什麼也沒有,所以只好通知我!”
白素呆了一呆:“他們……也是死於心臟病猝發?和……其他三人一樣?”
白素這樣問,當然是她的想法,和我一聽到了死訊之後的一樣,認為那和陶格有關之故。
我道:“我也這樣問了,可是沒有直接的答覆,其中好像還有曲折。”
白素皺起了眉望着我,我道:“我已決定到丹麥去,看一看情形如何!”
白素半轉過身去,呆了半晌,才緩緩地道:“你可得小心點,我可不想半夜被電話吵醒,說是在什麼地方發現了一具屍體,手上握着我的相片!”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平時很少說那樣的話,可是這一次卻連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事情太不可測,太神秘!
我只好說道:“我會盡量小心。”
白素沒有說什麼,我也不準備再睡,起了床,由白素代我收拾簡單的行裝,我找到了傑克上校,並向他說了丹麥警官告訴我的事。
傑克聽了之後,又難過,又憤怒,厲聲咒罵納猝戰犯。關於這一點,我始終和他持相反的看法,當然我沒有和他爭論什麼。
我只是道:“我要到丹麥去,請你通知在以色列方面他們的朋友和家人!”
第二天下午上機,經過長時間的飛行,到達哥本哈根,我自機場直接到丹麥全國督察總局,找到了“特殊意外科”,看到了達寶警官。
達寶警官的外表很普通,他所管理的那一科,看來也和其他部門不同,除了他之外,只有另外一個警官,辦公室也很小,堆滿了雜亂無章的檔案。
達寶看到我有訝異的神色,解釋道:“我這一科處理的是特殊意外,這一類的事情並不多,而且,全是一些不可解釋的事,所以平時很空閑,用不着太多人,而且,大多數事情,是沒有結果的!”
我明白他的解釋:“有不明飛行物體出現,就歸你處理,是不是?”
達寶笑了起來:“不是,如果有人因為不明飛行物體的襲擊而死亡,那就歸我處理!”
我道:“那麼,這兩個死者是……”
達寶搓着手,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問我:“他們兩人到格陵蘭去做什麼?”
我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他們可能是在追蹤一個人,也可能不是!”
達寶盯着我,眼光中現出精明的神色來:“我可以知道全部事實?”
我苦笑了一下,全部事實,在整件事件之中,根本沒有什麼“事實”可言,有的,只不過是許多根本沒有任何事實支持的猜測!
我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從何開始才好!”
我一面說,一麵攤着手,神情極無可奈何,又道:“他們的屍體在哪裏,我可以先看一看?”
達寶道:“可以,他們的屍體,被發現之後,一直沒有移動過!”
我呆了一呆,道:“還在格陵蘭?”
達寶點頭道:“是的,正確地說,在馬斯達維格以西兩百公里處!”
我更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失聲叫了起來,道:“那……那是在格陵蘭的中心部分了!”
達寶道:“是的,所以屍體可以放心留在那裏,不必擔心敗壞!”
我苦笑了一下,在格陵蘭的中心部分,除了冰雪以外,什麼都沒有,氣溫長期在攝氏零下三十度,當然不必擔心屍體的變壞。但是,這樣做似乎不合邏輯。
所以我問道:“凡是在格陵蘭地區發現屍體,都讓他留在原處?”
達寶道:“當然不是,只不過他們兩人的情形極其特殊,所以我們才決定完全保留現場的情形,不作任何改變,以免死者的親屬來到之際,我們要費唇舌解釋,事實上,如果改變了現場的情形,不論我們如何解釋,都很難使人相信!”
在達寶的話中,我聽出梅耶和齊賓的死,一定有極其不尋常之處,可是我卻也想不出特別在什麼地方。在我神情疑惑,未曾出聲間,達寶已取出了一張名片來:“這是你的名片?”
我點頭,那是我的名片,而且我還認得出,那是我給梅耶的一張,因為在上面,我特地寫下了我住的那個城市的名稱。名片很皺,看來曾經過摺疊。
達寶說道:“這是他們兩人死的時候,唯一的身外之物,由年紀較大的那個,緊握在手中!”
我又呆了一呆,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達寶說我的名片是他們兩人臨死時“唯一的身外之物”,這很難使人明白。任何人都知道,到格陵蘭去探險,要帶上許多配備,難道他們身邊的東西全遺失了?我一面想,一面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達寶警官苦笑着,他的那種苦笑,使我感到,事情還有我所絕料不到的成分在內。
我還沒有再發問,達寶已取出了一張照片來,交在我的手中。
我向手中的照片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那是真正的驚呆,剎那之間,連腦中也是一片空白,實在不知道想什麼才好!
我的視線盯在照片上,根本無法移開。
照片上,是一片冰雪,那很自然,格陵蘭本就到處一片冰雪。在一個大冰塊上,伏着兩具屍體。那也不算奇怪,我早已知道梅耶和齊賓兩人死了,人死了,自然有屍體。
但是,令得我驚呆的是,那兩具屍體,全是赤裸!
一點不假,全身赤裸,一絲不掛,梅耶的手緊握着,可以看到我名片的一角露在他的手指外,他們兩人身上,什麼也沒有,我的名片,是兩人“唯一的身外之物”!
這真是不可思議到了極點,零下三十度的地方,發現了全身赤裸的屍體!這兩個人,就算是不可救藥的瘋子,也不會跑到格陵蘭來發瘋!
我不知自己驚呆了多久,才抬起頭來,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他們的衣服呢?他們的營帳在哪裏?他們的禦寒裝備呢?他們的屍體,離他們的營地有多遠?雪地上可有掙扎的現象?他們一定被人用極殘酷的方法謀殺!”
達寶望着我:“你的那些問題如果有答案,事情就不會由我來處理了!”
我一驚:“什麼意思?”
達寶道:“一隊日本探險隊發現了他們的屍體,在他們到了馬士達維格之後,向當地政府報告,當地政府立時派出了一架小型飛機,飛機發現了屍體,但是在二十公里的範圍之內,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東西!”
我陡地叫了起來:“不可能,你也應該知道,誰也不能在那樣的嚴寒之中經過二十公里才死亡!”
達寶道:“我同意,正常的情形是,人如果沒有任何禦寒設備,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之中,根本喪失了任何活動能力,生命也至多只能支持十分鐘!”
我又說道:“那麼,這種情形……”
達寶的語調很平靜:“這是一種特殊意外,所以才會輪到我來處理!”
我盯着他:“事情也可能很簡單,有人殺了他們兩人,將他們兩人的屍體,移動了超過二十公里!”
達寶搖着頭,說道:“如果你到過現場,就會排除這個可能性!”
我道:“為什麼?”
達寶道:“近期的天氣十分好,我的意思是,沒有下雪,也沒有風暴,如果有移動屍體的情形,在積雪上,一定會留下痕迹,也沒有什麼人可以將留下的痕迹完全消除乾淨!”
我又呆了半晌,本來我還想說,也有可能是他們兩人死了之後,被經過的人取走了衣物,但既沒有“痕迹”,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
一時之間,我實在說不出什麼來。達寶道:“他們臨死之際,將你的名片握在手中,你看,這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我苦笑一下:“特殊的意義?我想,這……證明這件事的本身,充滿了神秘!”
達寶的神情十分疑惑,而且充滿了詢問的樣子,我解釋道:“他們以為我對一些神秘的事件,有特殊的解決能力,以往我曾有過多次這樣的紀錄!”
達寶“哦”地一聲:“這一次呢?”
我的神情更苦澀:“這一次?這一次的事件,從開始到現在,超過一年,可是我卻一點頭緒都沒有!我甚至說不上這是怎樣的一件事!”
達寶仿似充滿疑惑的神情望着我,期待着我作進一步的解釋。但是我卻不打算這樣做,因為要從浦安夫婦在列車上“認錯人”開始說起,實在太長了!
達寶等了片刻,未得到我進一步的回答,他也不再堅持下去:“無論如何,我想你既然來了,該到現場去看一看。”
我忙道:“當然,請你安排!”
達寶召來了兩個警官,和他們急速地交談着,我在他的辦公室又坐了一會,一個警官拿着兩個相當大的包里,走了進來。
達寶指着那兩個包里說道:“這裏面,是完善的禦寒衣物,包括一個睡袋在內,在格陵蘭的冰天雪地之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我點頭道:“我明白,我曾在南極平原上九死一生!”
達寶望了我片刻,像是對我的話不怎麼相信,可是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道:“我們出發吧!”
我提起了一隻包里,覺得相當沉重,達寶提起了另外一隻,我們一起走了出去,在建築物門口上了車,車直駛機場。在機場,我們上了一架小型的、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的飛機,由達寶駕駛。
飛機起飛之後,我和達寶之間,幾乎沒有說什麼,我只是望着下面,飛機在飛離了丹麥的海岸線之後,一直向北飛着,漸漸地,蔚藍色的海面上,可以看到白色的、點點斑斑的浮冰,越向北飛,浮冰越多。等到可以看到格陵蘭的海岸線時,沿岸更是一片白色,在北極早落的太陽的餘暉之中,閃耀着難以形容極其奪目的光彩,壯麗無儔。
飛機在天色半明不暗的情形下,降落在馬士達維格。那是格陵蘭東岸的一個有人聚居的地方,可以算是一個市鎮。
在我們離開飛機之前,達寶已示意我打開包里,我和他都穿上厚厚的禦寒衣服,離開了飛機,達寶道:“我們休息一下,繼續航程!”
我沒有異議,和他一起下了飛機,走向機場的建築物,我看到機場的工作人員正在忙着替飛機加油。一下機,冷空氣撲面而來,雖然可以令人精神一振,但是刺骨的寒冷也隨之襲來。我翻起了有着厚厚毛皮的大衣領,遮住了雙頰。
休息了約莫一小時,我們又登上了飛機,天色一直半明不暗,太陽在地平線之上浮着,不肯沉下去,天地之間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氣氛,再加上我所面對的事,又是如此之不可思議,我心頭有一種重壓,令得我完全不想說話。
仍然由達寶駕機,飛機向東北方向飛去,一些建築物很快看不見了,極目望去,不是冰就是雪。雪看來比較平靜,就是潔白的一片,皚皚閃着靜默的光輝,但是自冰塊上反映出來的光輝,卻是絢麗的、流動的,像是每一塊在發光的冰塊,都是有生命的怪物!
由於不可能憑天色來判斷時間,所以我不斷留意着儀板上的時計,在二小時之後,看到太陽已經開始漸漸升高。飛機也降低了高度,向下望去,延綿不斷的冰雪,變得極其刺眼。
達寶轉過頭來,向我示意戴上雪鏡,我依他的提議,透過深灰色的鏡片,刺目的炫光消失,看出去的景物,簡直像是在夢幻中所見一樣奇妙。
達寶道:“我們快到了,為了不破壞現場的情形,飛機會在較遠處停下,我們可以利用機動雪橇去到現場!”
我道:“我沒有意見,一切聽你的安排就是。”
達寶專心駕駛,不多久,飛機就降落,我留意到,在降落的雪地上,有許多飛機降落過的痕迹,也有不少雜亂無章的雪痕。事實上,在這樣的積雪平原上,幾乎任何在陸地上的活動,都難免留下痕迹。
飛機降落之後,達寶自機尾部分,扯出了機動雪橇,發動引擎。
我和他登上了雪橇,達寶利用雪橇上的儀器,校正了方向,雪橇向前飛駛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了兩條極長的痕迹,積雪向四下飛濺,但氣溫實在太低,臉上的感覺早已麻木了,雪團打在臉上,也渾然不覺。
雪橇行進了約七百多公尺,我已經看到了梅耶和齊賓兩人的屍體。他們兩人,就像我曾經看到過的照片一樣,伏在一塊巨大的冰塊之上,冰塊上的積雪不是很多,有着十分雜亂的痕迹。
我一看到那些痕迹,立時向達寶望了一眼。達寶也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這些痕迹,一半是那個發現屍體的日本探險隊留下來的,另一半,是我上次帶人來的時候,留下來的!”
我只好接受他的解釋,雪橇一停下,我就向前走去,一直來到屍體之前才站定。
達寶在熄了雪橇的引擎之後,也跟着走了過來。當他在向我走來之際,他踏在雪上,發出一些輕微的聲音,而當他在我身邊站定之後,幾乎沒有任何聲響,靜到了極點。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曠野之中,而如此寂靜的。這種寂靜,像是使人感到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全都停頓了!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兩具屍體。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之下,赤裸的屍體。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才俯下身來,輕輕地去撥動了一下梅耶的屍體,看到了他的臉面。
當我看到他的臉上神情……那自然是他臨死之際一剎那間所留下來的表情,我陡地震動了一下。心中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梅耶在死前,遇上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梅耶一生的經歷,我相當清楚,他參加過戰爭,是一個出色的軍官,而在戰後,又一直擔任着如此艱鉅的搜尋納粹餘孽的任務,對於他的勇敢和鎮定,我沒有絲毫的懷疑。
可是這時,他臨死之前的神情,卻是充滿了恐懼!
在梅耶僵凝了的臉部肌肉上,在他已經變成灰白的眼珠中,從他近乎歪曲了的口形之中,都透出一股極度的恐懼。這種恐懼,立時使我受到了感染,以致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在我身邊的達寶,顯然也和我一樣,我聽到他發出了一下顫抖的驚呼聲:“天,他……是被嚇死的!”
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使自己吞下一口口水,然後,又深深地吸進了一口冷空氣,才略為鎮定了下來:“難道你沒見過他的神情?”達寶不由自主喘着氣:“沒有,我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神情,只是想將現場的情形完全保留下來。”
我要勉力定神,才能再有勇氣去看齊賓的屍體。齊賓的屍體一經翻轉之後,他臨死之際,臉上的恐懼神情更甚,他的一隻手,本來是壓在他的身子之下的,這時,當他的屍體翻轉之後,我看到他的那隻手,緊緊地抓住了他自己的肚皮。
一個人,要不是遇上了可怕之極的事,決不會有這樣的動作。而且,這種樣子,也立時使我想起,當他在感到極度恐懼之際,他已經赤身露體,這更增加事情的神秘性:在零下三十度的氣溫赤身露體!
我呆立在嚴寒的空氣之中,不但感到手腳僵硬,甚至於連全身的血液,也像是凝結了,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慢慢轉過身去,去看達寶。當我在轉動自己的頭部之際,甚至聽到了頸骨發出一陣格格聲。
我向達寶看去,看到他目定口呆地站着,盯着齊賓的屍體,口唇在不由自主發著抖,我張大了口,想叫他,可是一時之間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也就在這時,達寶揚起手來,指着齊賓:“看,他留下了兩……兩個字!”
我震動了一下,立時循他所指看去,看到齊賓的屍體之旁,冰塊上的積雪上,果然有兩個極潦草的字在,那兩個字,一望而知,是在極度倉皇的情形之下,用手指在雪上劃出來的。
那兩個字,原來被壓在齊賓的身子下面,在他的胸腹之間,我可以想當時的情形,齊賓一倒在這冰塊之上,就劃下了這兩個字,接着,他就死了。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間,他仍然感到了極度的恐懼,是以他的手壓在身下,抓緊了自己的肚子。
我還可以進一步肯定,他一定是一倒下去,立即死亡的,因為若不是這樣,他的體溫,會令得那一層薄薄的積雪溶化,那兩個字會消失,不會再留下來。
我一看到了雪上有字,一時之間,辨認不出那是什麼字,心中一面急速地轉着念,一面向前跨出了兩步。達寶在我的身邊,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衣服,跟着我向前跨出去。
第一眼的印象,那兩個字是英文,我和達寶一起看,在達寶還未曾認出那兩個英文字是什麼字之際,我已經看清楚了!
而當我一看清楚了那兩個字是什麼字之際,我的身子便劇烈地發起料來,抖動得如此之甚,以致身邊的達寶,駭然叫了起來:“你怎麼啦?”
我並沒有回答達寶的問題,只是失聲叫了起來,叫聲劃破了寒冷而寂靜的空氣,連我自己都被嚇了老大一跳。
我叫的是留在雪上的那兩個字:“他們殺人!”
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次,直到聽到達寶道:“是的,他留下來的是‘他們殺人’,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用什麼方法殺人?”
我陡地衝口而出:“用什麼方法殺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們是誰!”
達寶以極吃驚的神情望定了我,道:“誰?”
我喘着氣:“陶格,一定是他!”
達寶道:“陶格是誰?”
我呆了一呆,剛才,我處於一種極端激動的情緒之下,才這樣說,這時,我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對於達寶這一個簡單的問題,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好報以苦笑。
達寶見我不答,又追問了一句:“陶格是誰?”
我嘆了一口氣:“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說起來實在太複雜!”
達寶神情疑惑,但沒有再追問下去,我道:“讓我們再來看看附近的環境,我有一點設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想,他們在臨死之前,一定曾遇到過極其駭人的事情,所以他們的神情才會如此驚懼。”
達寶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任何人都會同意你的假設!”
我指着雪地上的腳印,雪橇的痕迹:“這些痕迹,全都是那個日本探險隊和你上次來的時候留下來的?”
達寶道:“是。那日本探險隊在發現屍體的時候,附近一點痕迹也沒有……”
他講到這裏,看到我略有猶豫的神色,忙又道:“探險隊的成員,沒有理由隱瞞事實!”
我道:“這兩個人,身上什麼衣物也沒有,甚至連鞋子也沒穿,他們是怎樣來到這裏的?他們是走來的,雪上應該有赤足的腳印。”
達寶的神情怪異:“沒有人可以赤身露體,在這樣的嚴寒下行走!”
我一面察看着雪地上的痕迹,一面道:“他們不會飛,一定有人自空中將他們帶到這裏,然後再將他們放下來!”
達寶同意了我的分析:“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半蹲下來,由於我穿着相當厚的皮褲,所以沒有法子全蹲下去。當我半蹲下去之後,我伸手去按齊賓的胸口,齊賓的肌肉,已被凍得像冰一樣硬,但是我還是可以碰到他的胸前的肋骨。
肋骨完整,沒有一根斷折。
肋骨是人體骨骼中最脆弱的,像齊賓這樣的伏着姿勢,如果從空中被拋下來,肋骨沒有理由保持完整。達寶是一個極好的警務人員,他一看到我的動作,就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也去檢查梅耶的肋骨。
然後,他抬起頭來,望着我:“他們不會從很高的空中被拋下來!”
我點頭:“以你的估計,最高不超過多少?”
達寶想了一想:“這要看他們被拋下來的時候是死還是活。如果那時他們是活着,落地之前會有自然掙扎,可以避免骨折,高度可以提高。如果他們在被拋下來時已經死了,那麼,我想高度不會超過三公尺!”
我站直了身子,用力在冰上踏了幾下:“他們落在這樣堅硬的冰塊上,我估計如果是死人,不會超過兩公尺。”
達寶一面聽我說話,一面點着頭,然後,我們兩人互望着,誰也不開口。
我們並不是沒有話要說,而是想到了要說的話,而不願說出口來。
我想,達寶這時想到的,和我想到的是同一個問題:世界上有什麼飛行工具,可以低飛到兩公尺到三公尺的高度,而不在鬆軟的積雪上,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是直升機,機翼的風力,會將積雪掃開去,如果是小型飛機掠過,積雪也會在飛機的去向,形成條狀,可是如今看來,一點痕迹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達寶才道:“那……不可能!”
我的思緒雖然十分紊亂,但是我還是在急速轉着念,我道:“有一個可能!”
達寶瞪着我,我道:“將他們兩人,自飛行物體上吊下來,在離地只有一公尺處,將他們放下來!”
達寶發出了幾下乾笑聲,他的乾笑聲,在寒冷的空氣下聽來,格外乾澀,他道:“當然有這個可能,但是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答不上來,達寶又道:“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麼身分?他們來到格陵蘭,是為了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他們是以色列人,我想他們是在追尋一個人!”
達寶道:“陶格?”
我點了點頭,達寶又回到了他的老問題上:“這個陶格,是什麼人?”
我蹲下,雙手捧住了頭,在想如何回答達寶的問題才好。這時,我的臉是向下的,我只是在思索着,根本沒有留意眼前視線內的東西。當我決定怎樣回答達寶的問題時,抬起頭來,就在我抬起頭來之際,我陡地看到,在雪地上,有兩個相當奇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