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以一種至純至凈的形式去深愛。
那並非延續,而是一種“提升”。
超越了人類愛情一切負面的副產品,超離了人性的弱點。
可是,現在巴極驀地驚覺,自己所有的深情,只是放在一個不能理解的“異物”上,教他如何自處。
兼且一向以來,他深信他和這復活晴子的愛情,是雙方面的。可是自從凌渡宇到來后,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較巴極更為強大,晴子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面前出現,這種打擊,他怎能消受。
奇異的三角戀情。
凌渡宇再嘆一聲。
巴極背轉了身,沉聲道:“讓我靜靜吧!”語聲中帶著懇求的味兒。
凌渡宇離開了巴極,離開了玻璃屋,已有三個小時了。走在夢湖水庄錯綜複雜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幹甚麼。
是否應立即離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滿對晴子的思念,離去是無可抵禦的苦痛和傷悲。
他並不比巴極好過。
直到一輛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下,急煞車的尖叫響起,他方茫然抬起頭來。
愛麗絲坐在吉普車的司機位上,面色頗不自然。
凌渡宇獃獃地望着她,腦中一片空白。
愛麗絲道:“雅黛妮失蹤了!”
凌渡宇失聲道:“甚麼?”
愛麗絲重覆再說一次,凌渡宇神智逐漸平復過來,奇道:“你們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蹤器的嗎?她能走到那裏去?”
愛麗絲焦慮地道:“是的!可是追蹤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裏。在守衛室通過閉路電視看管她的守衛,中了一支毒針死掉,直至剛才換班時,才給其他的守衛發覺。”
凌渡宇一顆頭立時大了幾倍,他捲入了巴極、晴子的三角戀愛里,心神恍惚,日下遇上這件煩事,使他頗吃不消。這件事,明顯地是有人在幫助雅黛妮,而且這人一定非常熟悉夢湖水庄。
凌渡宇道:“守衛室是怎樣進入的?”
愛麗絲道:“守衛室只能從內開做,所以殺死守衛的人,一定是守衛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賺門入內。”
這是說:幫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內奸無疑。
凌渡宇腦筋被迫活動起來,想起那晚玻璃屋舉行舞會時,誤以為是晴子的嬌小白衣女子,那顯然是一個內奸,驀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圖像,問道:“那個小鬍子韓林呢?”他記起那天韓林眼中的仇恨,記起了巴極把他縛在祭台上鞭打的情形。
愛麗絲神情一動,旋又堅決地搖頭道:“相信不會是他,這裏每一個人都對博士非常忠心,況且他豈肯放棄龐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過了他,他還表示感激流涕。”
凌渡宇曬道:“有很多東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種,你最好查查看。”
愛麗絲猶豫了片晌,終於按著了無線電話,發出了召喚韓林的指令。
凌渡宇跳上愛麗絲的吉普車,向幽禁雅黛妮的紅磚屋駛去,途中,愛麗絲的通訊設備響起道:“愛麗絲小姐,這是總通訊室,博士吩咐:請即和凌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愛麗絲應是,掉轉車頭,同玻璃屋駛去。凌渡宇大為凜然,他知道巴極目下是在甚麼情緒里,除非發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則絕沒有興趣見任何人,更不願見到凌渡宇。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來到玻璃屋前,連愛麗絲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滿布武裝守衛。
兩人待要進入玻璃屋內,守衛隊的隊長向他們道:“愛麗絲小姐,博士請你留在這裏,只是凌先生獨自進去。”
愛麗絲面色一變,剛想大發小姐脾氣,凌渡宇一拍她香肩,柔聲道:“博士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愛麗絲無言點頭。
玻璃屋的大廳內最少有二十名大漢,屬夢湖水庄領導級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剛舉行了重要的會議。
巴極一人獨立在玻璃屋的大露台,憑欄遠眺,有種難言的孤寂和與世隔離。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蓋著的物體,凌渡宇心中一凜,那看來像一個人的屍體。
凌渡宇走出露台。
巴極緩緩轉身,神情出奇地平靜。
凌渡宇望着地上,這樣的距離,使他看到人體的形狀。
是誰的屍體?
巴極道:“你知道這是誰了?”
凌渡宇點頭答道:“是標槍!”
巴極喟然一嘆,道:“他跟了我數十年,縱橫無敵……不過!這樣的收場也好,總勝似纏綿病榻,老朽而亡。”
凌渡宇道:“是怎樣發生的?”
巴極道:“很簡單,他指揮總部所在的三層高樓宇,深夜時無故起火,火勢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時他的手下想衝出火場,哼!大約有二十多挺重機槍等待着,當場死了二十多人,標槍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標槍想得非常周到,天台處停了一駕直升機……可是,直升機飛離天台不及二百碼,一支火箭從附近的樓房射出,正中直升機的尾部,立時墮毀,標槍給手下拖出來時,成了一團焦炭。”
凌渡宇道:“以標槍這等老手,如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巴極平靜地道:“標槍和我有一套密碼通訊,以俾我們保持聯絡,但從最近種種跡象顯示,敵人每一步都比我們先行,標槍的行蹤暴露,說明密碼已給人破譯了。”說到這裏,巴極面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聽密碼的人,一定是這裏的內奸……”
凌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嬌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誰,為何要顛覆巴極的王國?
巴極道:“這裏有封信,給你的。”
凌渡宇愕然,順著巴極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尋到露台那唯一的圓台上,一封信靜靜躺在檯面,封套中書著“凌渡宇收”幾個英文字。
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開,看來連巴極也不知道內容。
信內寫著:“雅黛妮在我手裏,我在巴拿馬城等你三天,若不見你前來,莫怪我摧花無情。韓林字。”
巴拿馬城是巴拿馬的首都。
凌渡宇神情木然,將信遞給巴極。
巴極一看,嘆道:“所以找說做人絕不能有婦人之仁,想當日我如把韓林幹掉,何來今日之果。”
凌渡宇啞口無言,在一個實際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認定敵人,即斬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辦法。當日凌渡宇間接地要求巴極放了小鬍子韓林,致有目下之禍。不明白的只是:韓林這類人,為何會為了一個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極,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屬的抗暴聯盟?
凌渡宇問道:“那被我幹掉的人,和韓林是甚麼關係?”
巴極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則我豈會放過了他……不過,這些已無關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來,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凌渡宇訝然望向巴極。
巴極剛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懇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請求你立即帶同愛麗絲,離開這裏。”
凌渡宇面色一變,道:“甚麼?”
巴極道:“夢湖的對外通訊全被截斷或破壞,敵人的進攻,迫在眉睫,趁我還有一定的控制力時,我要你和愛麗絲安然離去。”
凌渡宇立時把握到形勢的險惡,要破壞通訊系統,必須深悉內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夢湖水庄內確潛伏了可怕的破壞分子。這內奸的行動當然配合著外來的攻擊,所以形勢確是嚴峻非常。
凌渡宇道:“為甚麼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財力,避過風頭后,大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巴極眼中透出哀莫大於心死的神色,毫無轉圜地道:“我不走!絕對不走。沒有了夢湖的日子,教我怎樣過?”
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飛往夢湖。
露台外的夢湖,在陽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難想像到大湖霧下那哀怨動人的詭異情景晴子!
你在那裏?
夢湖最深處,是否你棲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極為甚麼拒絕撤走,當巴極了解到“晴子”只是夢湖所產生的異物時,他已沒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巴極最渴望的,是死於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你明白了!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才明白,真正的、惡名昭彰的巴極博士,是怎樣地一個人。”
一股熱火直衝腦頂,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絕世姿容,侵進了他每一條神經。
巴極眼中寒芒暴閃,堅決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凌渡宇心頭火熱,他不願意走,不願意離開夢湖,當真正要走的時刻,他不願走的意欲到了無可抗拒的強烈。
他怎能離開晴子。
他的真愛。
凌渡宇蠻不講理地道:“為甚麼一定要我走?”
巴極面上閃過一絲溫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認識他至今,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類真誠和充滿人性美的表情,感覺分外親切和強烈。
巴極堅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當是我請求你。”
凌渡宇默然。
巴極隨即露出個狡猾的笑容,指著台上的一個小瓶道:“瓶內是治療高山鷹的解藥,你答應帶愛麗絲離去,那便是你的了。”
凌渡宇頹然坐下,眼光深注夢湖,喃喃道:“為甚麼你的『請求』,總是使別人難以拒絕的?”
巴極眼光落在夢湖上,道:“我為你準備了一架戰機,在離此三哩遠的機場。”跟着說出了一對號碼和暗語,道:“這是我存在瑞士銀行兩筆鉅款的提取暗碼,怎樣安排愛麗絲以後的生活,你看着辦吧!”
凌渡宇沉聲道:“愛麗絲是你的甚麼人?”
巴極一震,猶豫片刻,才石破天驚地道:“我的女兒。”他不願再深入這話題,話鋒一轉道:“好了,時間無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來,道:“其他的人呢?”
巴極道:“這數天來,無關的人和婦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審核為忠貞的戰士,他們皆是有約在身,現下是他們賣命的機會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檯面盛解藥的小瓶納入懷內,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轉過頭來,眼中射出複雜的感情,柔合著同情、尊重、憐憫、歉疚……
巴極眼中方首次射出對這敵友難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誠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這句話似乎中我向你說比較適合點。”
巴極微微一笑,有種說不出的鎮定和從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內的感覺,左手一翻,一個比煙盒略大的電子感應儀器,安安穩穩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動這儀器的兩個掣,分佈在不同秘密點的導彈發射台,會將數十枚驚人強力的導彈向夢湖水庄和沿湖區發射,屆時所有地方都會毀於灰燼里,所以無論敵勢如何強大,頂多亦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哈……想置巴某於死地的人,須付回他們的生命作代價。”
戰機沖離跑道,逐漸升進蔚藍的天空去。
這是蘇聯制的SU-24FENCER攻擊機及持續轟炸機,動力來自兩個可以產生高達五萬磅衝力的渦輪風扇引擎,飛行高度極限可達五萬尺以上,時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遠至二十公裡外,靈活性雖還不及他先前駕來偷襲夢湖水庄的美製鷹式戰機,空中戰鬥的能力亦大為遜色,可是能深入敵人空防大後方進行特殊任務,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續飛行的效能,有驚人的遠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秘密基地有餘。
愛麗絲被衝力帶得仰貼椅背,俏面上交織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違抗巴極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帶走,大是不妥,心內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着她可愛的側面,想起巴極一代梟霸,卻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敢相認,自然是怕禍及親人,還要故意說些言辭,以掩飾和愛麗絲的關係,確是可悲。
敵暗我明,目下邦達和白理臣等人得內奸接應,切斷了巴極對外的通訊網絡,佔盡優勢,隨時會發動強大的進攻,巴極可說陷於完全被動的形勢。戰爭開始時,最令人憂心的問題,就是巴極的防禦佈置還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戰機在空中優美轉身,改向東南方玻利維亞的方向飛去,那也是夢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