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涼州倩女
左公柳拂玉門曉,塞上風光好。
天山溶雪灌田疇,大漠飛沙旋落罩。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一帶,是甘肅涼州(武陵),以天時早寒而得名。
這-帶,也是大漠沙堆石中一片狹窄的綠洲,便是古來聞名中外的絲路所在,其中有四大綠洲,稱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即漢武帝所制的河西四郡。
秦而後,便是中國經營西域的軍事要道,如杜甫詩:“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
李牧、蒙恬、李廣、衛青、霍去病、張騫、班超、李靖、徐世勛,都是著名的征邊大將,替中華民族寫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不朽史詩。
天蒼蒼,地茫茫。
那壘壘荒冢,不知是多少古戰場的屍骨。
行人至此,即感塞外荒涼,縱目遠望,浩浩曠一片蒼莽,空曠遼闊,茫茫無涯。
在這涼州城內,有一座羅什古剎,相傳為秦代高僧鳩摩羅什途經之處,寺內有一座玲瓏寶塔,塔內有一塊石刻,上寫着:“唐尉遲敬德奉敕監修。”
而如今,在這座塔前那塊砂石地上,有一大片令人觸目驚心的血漬,血漬的顏色,已然變成了紫黑色。
在這片血漬上,倒卧着一個身材頎長,身穿白衣的人,不,該說他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他面上而卧,兩隻眼,成了兩個深邃而怕人的血窟窿,血,已經凝固了,臉上,刀痕縱橫,血肉模糊,皮肉外翻,慘不忍睹,已不類人形,令人分不出他是丑是俊,是年輕還是老邁,只能從他那身衣着看出,他是個男的。
按說,由他那露在外面的肌膚看,至少可以判斷出他的年紀,無如,那露在外面的肌膚,全被血遮蓋住了,讓人沒有辦法看到他的肌膚。
他嘴角上一道血漬一直掛落耳後,耳後的血已經凝固了,但涌自口中的鮮血,仍在一絲絲地向外流着。
他就那麼躺着,靜靜地,一動不動。
在他的身旁四周地上,有着好幾十雙腳,有的是在血漬中,有的則是在潔凈的砂石地上。
順着這些腳往上看,那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道,有俗的數十名武林人物,手中或刀或劍,全都握着兵刃,而且個個神色凝重,不言不動。
良久,良久……驀地里一聲蒼勁佛號划空響起:“阿彌陀佛,魔劫已消,魔障已除,諸位道友,咱們可以各回來處了……”
話來說完,一聲冷哼緊跟着響起:“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留他一口氣,恐怕後患無窮,老和尚躲開,讓我補他一劍。”
“阿彌陀佛,歐陽太俠,便是大羅金仙降世,也難救回他這條性命,以貧衲看還是算了吧。”
適才那人冷笑說道:“老和尚,對他,你不是不知道,他一身所學,集各家之長,武林第一,曠絕宇內,合咱們數十人之力還要在拚鬥百招之後才能把他制服,如今他僅僅是雙目被挖容顏被毀震碎了內腑,只要留他一絲真氣,他便有可能保命不死,這……”
突然另一個陰森的冰冷話聲說道:“老和尚,歐陽老兒說得不錯,為免他日咱們寢食難安,夜長夢多,還是由我代勞一劍吧。”
話落,一道寒光自數十武林人物之中飛射而出,直襲地上那白衣人心窩要害,適時,佛號震耳:“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本一點慈悲,老衲敢請留他一顆來生向善之心,老檀越望祈恕我。”
隨着話聲,那道其勢若奔電的寒光,微微一偏,“噗”地一聲射入那地上白衣人左肋之下,直挺挺地釘在地上,那是一柄寒芒四射,森冷逼人的長劍。
“善哉!善哉!一劍已補,諸位道友……”
“老和尚”突然又一個沙啞話聲響起:“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們乾脆再來幾劍,把他那雙臂跟雙腿剁下,最後再割他的舌頭,讓他到了陰間地府有口難言,在那閻王爺面前告不成狀,你看如何?”
“阿彌陀佛,賈檀越,人死一了百了,何妨留他個全屍!”
“留他全屍?”那沙啞話聲嘿嘿笑道:“今天咱們留人全屍,他年誰又留咱們全屍,老和尚,為人在世,心要狠,手要辣,寧可我負天下人,絕不讓天下人負我,你老和尚若仍是一本佛門弟子出家人,那婦人之仁假慈悲,當口你老和尚就不該接那張武林帖。再說,這又不讓你這吃齋念佛的和尚出手你怕甚麼?”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倘賈檀越執意非他四肢不可,老衲不便阻攔,也不忍目睹,敢請先行告退!”
隨着話聲,數十名武林人物之中,合什躬身,神情肅穆凝重地退出一個年約五旬左右的清癯老僧,步履緩慢地向外行出。
“對!老和尚,眼不見為凈,君子遠庖廚,只是,老和尚,沾上了一手血,要甩可就甩不掉了。”
說話間,四柄長劍閃電遞出,飛快地斬向地上白衣人四肢。
但,劍遙及半,那四道寒光一閃,卻又縮了回,只聽那沙啞話聲陰森森地嘿嘿笑道:“看來他造化不小,合該落個全屍……”
那先前冰冷話聲突然冷哼說道:“不見得,說不定他多個陪葬。”
適時,那走向寺外的清癯老僧突然停下了步,雙眉微挑,口中暴射寒芒,直逼寺外。
寺外,一陣駝鈴聲如飛而至,及寺門而止。
緊接着,門聲吱呀,步履響動,寺內走進-個人跟一匹千里明駝,人,是個滿身黃沙,老臉雞皮,一身粗布衣褲的瘦小老頭兒,眉毛,鬍子都被染黃了。
他手裏,拉着一匹背上馱着兩雙行囊的駱駝,一邊抬手往身上撣,一邊東張西望地往裏走。
他第一眼,看見了那清癯老僧,一怔停了步,連忙鬆開駱駝拱起了一雙滿是粗皮的手,聲音沙啞地道:“老方丈,老朽中原人氏,經商塞外,由此路過,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駱駝太累了,所以想進來歇歇,還請老方丈行個方便,那就感激不盡了。”
清癯老僧深深地打量了老頭兒兩眼,然後開口說道:“老檀越,老衲也是中原人氏,路過此處,並非此寺住持,老檀越如果方便,還是往別處去吧。”
那老頭兒呆了一呆,滿臉詫異,剛要說話,第二眼瞥見塔前那數十武林人物及那幕慘狀,脫口一聲驚呼,嚇得一哆嗦,二句話沒說,拉起駱駝便往外走。
適時,一陣冰冷陰笑震人耳膜:“既然來了,也撞見了,你還想走么?”
人影一閃,一個身穿長袍,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已然停在他面前,攔住了他出寺之路。
那老頭兒又一哆嗦,嚇得退了一步,忙道:“這位老俠客,小老兒有些不太值錢的東西……”
話猶未完,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忽地一聲陰笑。
“老頭兒,你把老夫當成了什麼人?”
那老頭兒兩眼發直,望着面前這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顫聲兌道:“那麼,老………老俠客,你是要……”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突然問道:“你,讀過書么?”
那老頭兒戰戰兢兢地道:“讀過幾年私塾。”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搖頭笑道:“那不行了,老夫上體天心,念好生之德,本想只剜去你雙眼,拔了你的舌頭,如今卻要連你的一雙手也留下了。”
那老頭兒嚇得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舌頭髮了硬:“老,老俠客,小老兒可以在……在神前賭個重咒,今天所看見的,小老兒不說出去就是。”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嘿嘿笑道:“賭咒有什麼用,老夫賭過的咒不下千百次,如今個個未應驗,還不是像吃飯一樣……”
臉色忽轉猙獰,接道:“老頭兒,你是要留得一條命回家見妻子,還是想把命留在這塞外涼州羅什寺中,你自己說。”
那老頭兒渾身直打哆嗦,道:“老,老俠客,小老兒都……都想要……”
說著,他兩腿一軟,就要跪下去。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忽地一聲獰笑,道:“魚與熊掌,豈可兼得,老頭兒,你是在拿老夫開玩笑吧?”
抬起右掌,便要抓出。
一條人影飛掠而至,笑道:“老朋友,別難為人家過往客商,中原至此千里路,家裏妻小還等着他呢,怪可憐的,看我薄面,放他走吧。”
那是個滿面陰狠奸詐色的矮胖老者,他伸手拍拍那老頭兒肩膀,含笑說道:“老頭兒,你的命拾回來了,快走吧。”
不知怎地,那老頭兒忽地機伶一顫,可憐兮兮匆忙地點了點頭,拉起駱駝便往外走。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雙目之中異彩閃動,陰笑着說道:“胖老兒,看來你的心腸要比我的好得多了。”
那矮胖老者肥肉哆嗦的胖臉微微一紅,咧了咧嘴道:“老友,你說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阿彌陀佛!”清癯老僧雙眉軒動,忽揚佛號,喝道:“老檀越,請慢走一步。”
那老頭兒一驚,連忙停了步,顫抖着回過了身。
那矮胖老者面上掠過一絲異樣神色,陰笑說道:“老和尚,你想幹什麼?莫非又動了婦人之仁假慈悲了。”
那清癯老僧低誦佛號說道:“老檀越請勿誤會,老衲乃是有事相煩這位老檀越。”
那矮胖老者嘿嘿笑道:“我說嘛,既殺了一個,何在乎多殺一個,老和尚,已經掉進了這個黑坑,西天佛國你就別想了。”
清擅老僧老臉一陣抽搐,合什說道:“人死人士為安,對他那屍體,老衲以為諸位道友之中,沒有一位肯碰,所以老衲想煩這位老檀越在這羅什寺內找塊地把他埋了,不知諸位道友意下如何?”
那矮胖老者沉吟了一下,道:“老和尚,這個老夫沒有異議,不過老夫有一個條件,要大夥見親眼看着扒坑兒埋土,要不然老夫寧願把他丟在這兒餵了野狗。”
那清癯老僧忙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便是老檀越不開出條件,老衲自也要請諸位留在這兒看着。”
說著,立即轉向那老頭兒,道:“老衲相煩之事,老檀越可願幫忙?”
那老頭兒點了點頭,吞吞吐吐地道:“願意,願意,不瞞諸位說,小老兒在塞外所做的就是死人買賣,哪會在乎這一次。”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嘿嘿笑道:“死人碰見了賣棺材的,這倒是巧得很。”
那清癯老僧未予答理,向著老頭兒道:“老檀越請跟老衲來!”轉身向塔前行去。
那老頭兒抖着兩條腿,拉着駱駝,忙跟了上去。
到了塔前,清癯老僧排開眾人,領着那老頭兒走向地上的白衣人,清癯老僧近前停步,道:“老檀越,就是地上此人,老檀越請動手吧。”
那老頭兒遲疑了一下,望了望兩旁,道:“老禪師,小老兒沒帶傢伙,一個人挖起坑來也夠慢的,可否請那拿劍的諸位大俠幫幫忙挖個坑,然後……”
他話擾未說完,忽聽一人笑道:“說得是,咱們也沒那麼多功夫久等,於脆幫他一次忙,也好讓咱們自己早早上路,我那後宮阿嬌等了我足有半個月了,我不忍再讓她獨守後宮苦寂寞,望穿秋水不見人了。”
說著,一名滿臉橫肉,環目虯髯,長像兇惡怕人的錦袍大漢,倒拖一具銅人大步而出,舉起銅人往地上硬砸,砰然幾聲,那砂土地上沙飛石走,土崩泥裂,聲勢好不怕人。
他這一動上手,兵刃齊動,轉眼間地上已挖成-個人坑,那錦袍大漢揮手大叫說道:“老頭兒,該你了。”
那老頭兒顫抖着應了一聲,伸出一雙發抖的手,在駱駝背上解開了一具行囊,伸手一拉,自囊裏面拉出一雙羊皮製成的革囊,然後蹲下身子打開革囊口往地上白衣人腳上便套,只聽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道:“他造化不小,這玩藝兒既柔軟又暖和,該比棺材好。”
那矮胖老者聞言陰笑道:“老左,你要麼!那行囊之中多得是。”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嘿嘿笑道:“委實該準備幾個,今天咱們殺人,他年咱們還不知要落個什麼下場呢,帶一個在身邊,那要方便得多。”
口中雖這麼說,手上卻未動。
說這兩句話工夫,那老頭兒已然把白衣人整個裝進革囊,手法既於凈又俐落,委實像個此道老手。
他裝好了白衣人,紮上革囊口,顧不得滿身血污,抱起革囊便要下坑,忽聽那矮胖老者說道:“老頭兒,扔下去不省事得多麼?”
那老頭兒搖頭說道:“幹這一行的不能太缺德,諸位不怕冤鬼索命,小老兒還怕他日鬼找上了門來呢!”
下了坑,他把那革囊四平八穩地擺好之後,才顫巍巍地爬了上來,開始往坑裏堆土。
那錦衣大漢領着頭又幫了忙,未幾已營就一墓,那錦衣大漢把手中銅人往背後革囊中一插,拍了拍手,道:“完事兒了,本宮主歸心似箭,要先走一步了。”
話落,他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邁開大步而去。
那矮胖老者目注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陰陰說道:“老友,你的看清楚,如今可以放心了吧。”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嘿嘿笑道:“不只是我,你老兒,還有大伙兒,今後都可以枕着高枕,睡那安心大覺了!”又是一陣得意陰笑!
那清癯老僧突然搖頭說道:“老衲頗覺良心難安!”
那馬臉陰森的瘦削老者笑道:“老和尚,既把他逼到了這兒,若留他一命,只怕他日咱們這幾十條命都要送在他手!”
那清癯老僧默然不語,但忽又苦笑說道:“手上既沾此血腥,洗也洗不掉了,懊悔何用!倘若老衲做了虧心之事,是該受那良心的譴責的,諸位道友,此事已了,咱們該各回來處了!”
言畢,轉身要走!
那老頭兒忽然說道:“老禪師,人已入土,總該立個墓碑!”
那清癯老僧遲疑了一下,道:“一事不煩二主,就一併麻煩老檀越了,此人複姓慕容,單名一個奇字,號稱落拓青衫七絕神魔。”
轉身欲去。
那老頭兒忙道:“老禪師,出家人慈悲為奉,方便為門,想小老兒急着要趕路,哪有許多時間留此刻碑,還是……”
那清癯老僧突然一嘆說道:“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殺人,造墓,立碑,這是為了什麼,也罷,老衲代勞了吧。”
話落,自左近拔起一塊石碑,右掌一抹,石屑紛飛,原來的字跡立被擦去,然後他用指代刀,龍飛鳳舞十三字一揮而就,字跡整齊,一如刀刻,最後又硬生生地把那塊墓碑插入墓前那砂石地上,向著那“落拓青衫七絕神魔慕容奇之墓”十三字投下最後一瞥,神情忽黯,翻腕自袖底摸出一錠白銀塞向那老頭兒手中,道:“老檀越,區區俗物,不敢言酬,但略表心意而已。”
說完,不等那老頭兒再有任何錶示,轉向飄然而去。
清癯老僧一走,人影閃動,剎那間數十個武林人物走得一乾二淨,這空蕩寂靜的羅什寺中,就剩下了那握着銀子直發愣的拉駱駝老頭兒!
突然,他笑了,攤開手中那錠白銀之下捏起一顆其色赤紅的丸狀物,連同那錠銀子一起揣入懷中,口中喃喃說道:“老和尚難得,有此一念善心,已積無窮後福!”
忽地挑起雙眉,目中兩道比電還亮的奇光一閃而過:“好個陰狠的東西,幸好碰到的是我,要是換個人……”
威態忽斂,又是一副龍鍾老態,拉起駱駝便往外走。
適時,一條細小黑影射入了羅什寺中,那是位烏雲蓬鬆,身披風氅,滿身風塵,容顏憔悴的黑衣少女!
她,顯得很疲乏,而且嬌靨煞白,但這都掩不住她那清麗若仙的絕代風華,她美,美得不帶人間一點煙火氣。
她高貴,她聖潔,令人目光不敢有絲毫隨便。
她站立處,是那老頭兒面前近一丈處,老頭兒跟他拉着的那匹駱駝,恰好擋住了那座黃土一堆的新冢!
老頭兒怔了一怔,頭一低,又要走了。
那黑衣少女突然語氣冰冷地開了口。
“你站住!”
老頭兒又復一怔,抬了頭,愣愣地問道:“這位姑娘是叫小老兒?”
那黑衣少女冷冷說道:“這羅什寺中沒有第三個!”
那老頭兒搖頭說道:“姑娘,剛才有,如今他們都走了!”
那黑衣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走?”
那老頭兒道:“姑娘看見了,小老兒正要走!”
那黑衣少女道:“我問你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走?”
那老頭兒道:“姑娘想必誤會了,小老兒是來塞外做買賣的,並不是……”
那黑衣少女冷然說道:“這個我還看得出來,你瞞不了我,我只是奇怪,你一個生意人怎麼敢進這羅什寺門!”
那老頭兒苦笑說道:“小老兒沒有天膽,要是事先知道這兒有這麼回事兒,便是要了小老兒的命,小老兒也不敢進來,小老兒是路過此處,想進來歇歇駱駝的,不想……”
那黑衣少女截口說道:“不想怎麼樣?”
那老頭兒餘悸猶存地打了個寒顫,怯怯地道:“不想這兒有人殺了人!”
那黑衣少女臉色一變,道:“死了幾個人?”
那老頭兒道:“只有一個,其他的連傷都沒傷!”
那黑衣少女又復一變,道:“死的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老頭兒道:“是個穿白衣的,臉被毀了,眼被挖了,叫什麼慕容……”
黑衣少女臉色大變,閃身欺前,一把抓上那老頭兒的手臂,休看那是欺雪賽霜,晶瑩滑膩,柔若無骨的一雙纖纖玉手,卻疼得老頭兒“哎呀”一聲,皺眉急道:“姑娘,你輕點兒,小老兒這把老骨頭實在……”
黑衣少女似也悟出失態,玉手一松,急喝道:“那慕容奇人呢,快說!”
那老頭兒揉着胳膊苦着臉,向後偏了偏頭,道:“姑娘自己看吧,在後面。”說著,往旁邊移了一步。
那黃土一坯的新冢,那墓碑,立刻呈現在黑衣少女眼前,只聽她一聲驚呼,嬌軀-晃,往後便栽!
那老頭兒大驚失色,也顧不得胳膊疼了,連忙伸手扶住了池,口中驚慌矢措地急叫道:“姑娘,姑娘,醒醒,醒醒,咳咳,剛倒了一個,如今又是一個,這如何是好,姑娘,姑娘……”
這一邊叫一邊捏人中,拍后心,忙得不亦樂乎。
良久,良久,那黑衣少女方始幽幽醒轉,美目一睜,伸手扶住駱駝,雙目微紅,嬌靨更白,抖着失色香唇,道:“謝謝你,老人家,我不礙事!”
話雖這麼說,她嬌軀顫抖得厲害,而且神情怕人!
那老頭兒乾咳了兩聲,鬆了手,道:“姑娘,你可差點兒沒嚇死小老兒,咳,咳,我說姑娘,人死不能復生,姑娘自己的身子要緊……”
那黑衣少女一搖頭,由貝齒迸出一句:“不!老人家,我由中原千里迢迢,翻山涉水地趕到這兒,是跟他們-樣殺他的!”
那老頭兒聽得一愣,半晌始道:“怎,怎麼,原來姑娘不是……那不正好么,那姓慕容的已經死了,只要是死了,誰殺的不是一樣?”
那黑衣少女搖頭悲笑說道:“不!老人家,我本來要親手殺死他,而不要任何人傷他一指頭,可是如今……我又不想殺他了!”
老頭兒瞪目張口,詫異欲絕地道:“姑娘,這,這又為了什麼?”
只說了這麼一句,她搖晃着嬌軀,步履艱難地行向門口座新冢,那老頭兒生似怕她摔倒一般,連忙跟了上去。
那黑衣少女恍若不覺,一直行近墓前才停了步,然後,雙目凝注在那一坯黃土之上,不言不動。
良久,良久,她突然檀口一張,“哇”地一口鮮血衝口而出,噴得那新墳上,墓碑上,殷紅斑斑,血漬四處。
那老頭兒大驚,伸手重要去扶。
那黑衣少女忙搖螓首,那桂着血漬的失色香唇邊,竟然浮現了一絲笑意,只是,那望之能令人心碎腸斷:“謝謝你,老人家,我不礙事,而且比剛才要好得多,老人家,這墓是他們之中哪個造的?”
那老頭兒忙道:“人是我小老兒埋的,但那挖坑堆土,卻是他們幫的忙!”
那黑衣少女道:“想不到他們竟肯埋他……”
那老頭兒截口說道:“他們本不肯,這是一個老和尚的意思!”
“老和尚?”那黑衣少女雙眉一挑,道:“老人家,是哪一位老和尚?”
那老頭兒搖頭說道:“小老兒哪裏知道他是誰,不過,以小老兒看,那老和尚和他們不同,不像個壞人!”
那黑衣少女冷笑說道:“既然聯手追殺他,那和尚便同樣地是個該殺之徒。”
說話間煞氣四溢,那模樣兒嚇煞人!
那老頭兒似乎未留意,愣愣說道:“可是,別人不肯埋這姓慕容的,他怎麼肯?別人要殺小老兒,他為什麼出面阻攔?”
那黑衣少女冷笑說道:“人頭落地掉眼淚,那是他企圖哄騙天下人的假慈悲!他要真是個毫無嗔念殺心的佛門弟子,他就不該來……”
那老頭兒一時未接話,黑衣少女抬手一指墓碑,道:“老人家,這墓碑又是誰立的?”
那老頭兒忙道:“就是那個老和尚!”
那黑衣少女黛眉微軒,道:“老人家,那老和尚長得什麼模樣?”
那老頭兒搖頭說道:“小老兒已經記不清了,當時小老兒被嚇得靈魂兒差點沒出了竅,哪還敢仔細打量人!”
那黑衣少女眉鋒一皺,道:“那麼,老人家,其他的人呢?”
那老頭兒又搖了頭,道:“全是江湖上的人物,小老兒一個生意人哪裏會認得?”
那黑衣少女眉鋒皺得更深,略一沉吟,道:“老人家可曾聽得他們談話中的稱呼?”
那老頭兒皺眉想了想,搖頭說道:“小老兒沒聽見他們有什麼稱呼!”
竟然說沒有,想必當時是嚇糊塗了,不過,自他來后,確實也沒有。
黑衣少女默然不語,未再問,本來是,一問三不知,向下去還能問出個什麼結果來。
那老頭兒卻詫異地問了一句:“姑娘難道不認識他們?”
黑衣少女搖頭說道:“我要認識,就不必再請教老人家了!”
那老頭兒一搖,心悸地道:“姑娘不認識他們那最好,個個凶神一般,惡狠狠地嚇煞人!”
黑衣少女悲慘強笑說道:“可是這卻成一個無頭案!”
那老頭兒一怔說道:“怎麼!姑娘莫非要找他們報仇?”
黑衣少女悲笑說道:“是的,老人家,我是要找他們替他報仇。”
那老頭兒愣愣地指新冢,道:“姑娘跟他,是……”住口不言。
黑衣少女搖頭說道:“很難說,老人家,我也不知道跟他算是什麼!”
那老頭兒呆了一呆,詫異地望了黑衣少女-眼,低頭又想了想,然後說道:“姑娘,別的小老兒沒聽見,卻聽見他們說什麼武林……武林……一張武林什麼……”
黑衣少女神情一振,接口急道:“老人家,可是武林帖!”
那老頭兒“哈”地聲,輕聲一掌,叫道:“對,對,就是武林帖,一點不錯,就是武林帖!”
黑衣少女冷笑一聲,道:“既然傳出了武林帖,那就不難查了,老人家,謝謝你!”
話落,抬起水蔥般纖纖玉指,虛空揮動,又在那墓碑兩旁添了兩行字跡,寫的是:“一坯黃土埋俠骨,世間獨留斷腸人。”
寫畢,她悲聲叫道:“奇哥,你我不該邂逅,我不該傾心於你,多少年來,我找得你好苦,如今我畢竟找到了你,但卻是黃土一坯,天人相隔,陰陽永訣,你曾經叫我別掉淚,我忍下了,奇哥,我也該走了,從此我踏遍宇內,窮搜天下,也誓必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找出來,等血仇雪報以後,我會來這兒永遠伴着你,奇哥,塞外凄涼,你泉下要保重……”
側轉身道:“老人家,你替我埋了他,運算是我一點心意!”
話落,抖腕,一顆明珠脫手飛出,直投那老頭兒懷中,同時嬌軀騰起,向著茫茫蒼穹飛射而去。
那老頭兒似乎欲呼不及,抬着手,張着口,愣在門口裏,及至他定過神來,那黑衣少女已然芳蹤渺渺,不知去向……
他老眼中異彩連閃,搖頭一嘆,目光落在那顆明珠之上,直直地,又發了愣……
塞外風沙大,夜晚尤甚!
暮色低垂的時候,在那黃沙蔽天的呼嘯狂風之中,駱駝響動,那老頭兒拉着駱駝出了羅什寺。
他,還有那駱駝,緩慢地向著那蔽天的風沙中行去,漸去漸遠,駝鈴聲漸至不聞,終於消失不見,一片寂靜。
卻不知他在羅什寺中幹些什麼,到這時候才出來。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
這裏是長安。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馬,醉道臣是酒中仙”,就是這繁華的長安。
白居易有這麼一句詩:“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就是形容長安的街道井井有條,宮殿裏坊集市,均有次序。
其實不差,長安全城以太榮宮為主體,整齊的分佈成為一百零八個裏坊,南北分十四條街,東西分十一條街,城開十二,氣魄之雄偉,除北京無可與之匹敵者!
長安歷經數代建都,那繁華,是自毋待言。
這一天晌午時分,由長樂門外,啼聲得得,車聲轆轆地馳進了一輛高蓬雙套黑馬車。
馬車的車蓬,密密地遮蔽着,那車蓬上,布着一層厚厚的黃沙,隨着馬車的顛動,撲簌簌地不住往下落。
顯然的,這輛馬車是經過長這跋涉至此,而且有九成九是從塞外來的,因為塞外的風沙要比別處為大。
車廉掩得那麼密,不知道車裏坐的是何許人?
那高坐在車轅上,控韁揮鞭的那個趕車的車把式,卻是個穿着一襲青衣,身材頎長的漢子。
這青衣漢子頭戴-頂寬沿大帽,那帽沿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令人看不見他的面貌。
不過,露在帽沿陰影外的,是一張閉得緊緊的嘴,還有那不長不短,不尖不圓,極為適度的下巴。
另外,他那雙修長的手,顯得白晰而且肌膚很嫩,除了略嫌大一點外,簡直就像是一雙姑娘家的玉手。
由這兒看,這青衣漢子似乎不像是個以趕車為生涯,長此奔渡旅途,載客送貨干粗活的。
可是偏偏他那趕車的手法,又是那熟練、精諳,而且高超,卻已像極了吃這門飯的個中老手。
鞭梢兒在空中“叭……叭”地飛舞脆響,青衣漢子趕着馬車緩緩徐馳,直奔西大街。
長安本是出入關的客商必經之地,一輛遠道而來的馬車不稀罕,像這類馬車,長安那城門口一天之內少說也要進出個百十輛,所以這輛馬車根本引不起路人的興趣。
這輛馬車,一直馳到西大街一家名喚長安的客棧前才勒韁控馬地停了下來,輪聲歇止,蹄聲只剩下了三兩響。
青衣漢子停穩了馬車,系好了韁繩,插好了鞭,方始躍下馬車,撣了撣身上的沙土,邁步往客棧中行去。
客棧門口早站有招呼往來客商的店伙,一見馬車停在了門口,早已三步並成兩步地迎了過來,近前滿臉陪笑,躬身哈腰。
“這位爺?住店歇歇么?”一口的陝西土話。
青衣漢子停了步,往內打量了一眼,道:“我要住長安最大,最好的客棧!”
語氣似乎有點冷漠,不帶感情。
那店伙忙嘿嘿笑道:“那麼,爺你找對了地方,不是我誇口,小號是長安城首屈一指的一家,不信你四處打聽一下看?”
青衣漢子微微點了點頭,從鼻子裏“嗯”了一聲,道:“有點像,可有清凈上房?”
那店伙一連點頭地忙道:“有!有!有!還有兩間清凈上房沒客,還好爺是在晌午光臨的,要到了傍晚,就要客滿了!”
那青衣漢子未理會那麼多,冷漠地說道:“我只要一間!”那店伙忙點頭說道:“是!是!爺有沒有什麼行李,要不要我幫忙往車裏拿一下?”
那青衣漢子搖頭說道:“不用了,車裏還有兩位客人,我自己會招呼,你給我把屋子打掃一下,然後準備些茶水!”
那店伙應了一聲,轉身匆匆而去。
那青衣漢子也轉向了馬車,揚聲說道:“小龍,就是這兒了,扶着老人家下來吧!”
只聽車內有人應了一聲,車廉掀動,一個身體精壯,像貌英武,長眉鳳日,膚色略顯黝黑的黑衣少年,扶着一個身材瘦削,鬢髮俱灰瞎了眼的灰衣人慢慢地走下車,然後走向青衣漢子面前。
那黑衣少年四下里望了一望,那雙炯炯目光最後落在了客棧內,突然開口說道:“就是這兒么,大哥?”
那青衣漢子點了點頭,道:“這兒是長安城首屈一指的一家,正合用!”
那黑衣少年咧了咧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可是第一次踏上這塊土地,這兒比家裏熱鬧多了,清靜慣了,看在眼裏怪彆扭的!”
青衣漢子笑了,好白的一口牙!“什麼事兒都有個第一次,慢慢的就會習慣了!”
那黑衣少年聳肩笑道:“不習慣怎麼行,咱們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家呢,可是,大哥,我怕到時候回家又不習慣了!”
青衣漢子笑了笑,沒說話。
那瞎了眼的灰衣老人突然說道:“大龍,這兒是長安客棧?”
青衣漢子立即斂去笑容,恭謹說道:“是的,養父!”
那瞎了眼的灰衣老人點了點頭,頗為感慨地說:“長安幾年前我常來,可是這一晃卻有一兩年沒來了,不知道都變了樣兒沒有,大龍,這家客棧的招牌,是不是還是缺那麼一塊沒補?”
那青衣漢子連看也未看,道:“不,養父,招牌是塊新的,看樣子至少掛了半年了!”
那瞎了眼的灰衣老人點頭說道:“我說嘛,早該換了。缺一塊,那多難看,按做這行買賣的規矩來說,招牌缺一塊,那不聚財……”
說話間,客棧內迎出了適才那名店伙,他近前哈腰道:“這位爺,屋子已收拾好了,茶水也預備好了,三位請吧!”
說著話,他不由自主地向著那瞎了眼的灰衣老人多看了兩眼,但卻被那黑衣少年一眼蹬了回來。
那店伙吃了-驚,暗暗叫道:“天,這哥兒的眼好亮……”
只聽那青衣漢子說道:“好!我們這就進去,小二哥,麻煩找個人把牲口卸了,我三人恐怕要在這兒住一個很長時期,這兒又沒地方放車,再麻煩你給我去問一聲,誰要車,我連牲口一起賣了,只要賣得成,我給你三成!”
那店伙聽在耳內,樂在心頭,暗暗喜道:“這位爺好大方,出口就是三成,這下怕不要撈上一筆,真是飛來財……
心中這麼想,口中不敢怠慢,忙道:“三位只管什三位的店,這賣車的事,包在我身上,最多不出二天,我責責把這輛車連牲口賣出去就是!”
那青衣漢子點了點頭,轉向黑衣少年,道:“走!小龍,扶老人家進去!”
說著,他當先帶路行進長安客棧。
每家客棧的客房都在後院,長安客棧自不例外。
這後院頗大,三面房子,共是十幾間。
進了後院,店伙殷勤地搶先帶路,領着這老少三人直奔迎面一例客房中那最左的一間。
到了門口,店伙推開門,然後哈着腰住里讓客。
青衣漢子側身讓路,讓黑衣少年扶着那位瞎了眼的灰衣老人先進門,然後他才跟了進去。
進了屋,黑衣少年扶着瞎眼灰衣老人在椅子上先坐下,他則垂手侍立一旁,神情頗為恭謹。
那青衣漢子舉目環視一匝,只見窗明几淨,點塵不染,擺設頗稱考究,而且不失雅緻,當下點頭說道:“小二哥,寶號不愧為長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客棧,這是我生平所住過的最好一家客棧!”
店伙臉上忙陪笑容:“住客棧就要講究一個舒服,讓客人們有如歸的感覺,住店本是歇腳的,要不能讓客人滿意,誰還會來?”
青衣漢子點頭說道:“小二哥,你很會說話!”
店伙嘿嘿笑道:“那是爺誇獎,其實店裏數我最笨,得罪了不少客人,以後倘有侍候不周之處,三位千萬多包涵!”
青衣漢子笑道:“小二哥太客氣了!”
說著,他示意黑衣少年先侍候那瞎眼灰衣老人洗臉,等瞎眼灰衣老人與黑衣少年洗完臉后,他換過了水,才摘下了頭上的帽子也準備洗個乾淨。
那寬沿大帽一取下,他的面貌立即全部呈現眼前。
店伙一怔,直了眼,暗忖:“媽呀,天下竟有這麼俊的漢子,我出自娘胎,活這麼大也沒瞧見過,我這個男人瞧見就心動,要是讓娘兒們瞧,怕不……
店伙並不誇張,瞧模樣,這位青衣漢子該才剛三十齣頭,冠玉般的一張臉,沒有一個坑、一顆痣,也沒有一根鬍子,長眉斜飛入鬢,鳳目一如朗星,不但人長得世上罕有,人間少見,更難得他瀟洒、飄逸,直如臨風之玉樹,隱隱透着一種高華的氣度,在俊之中顯得英挺脫拔,有一種不凡的懾人之威!
此時,青衣漢子似是已有所覺,雙手捧着毛巾,回過頭來露齒一笑,道:“怎麼!小二哥,你認識我?”
店伙瞿然驚醒,臉一紅,乾笑囁嚅,道:“不是,不是,我沒想到爺長得這麼,這麼……”
青衣漢子雙目之中閃電一般掠過一絲異彩,笑:“小二哥,麻煩給老人家倒杯茶!”
他有意無意打斷了店伙的話頭,也把那店伙的思路輕易地拉向一旁,店伙忙應了兩聲,走了過去。
適時,青衣漢子已經洗好了臉,自懷中取出一物遞向店伙,含笑說道:“小二哥,我說過,在這兒要住上一個很長時期,這個你先拿去放在柜上,到時候一起算,多退少補,省得麻煩!”
那赫然是一顆明珠,店伙又直了眼,他活了這麼大,哪見過出手便是這個,忙搖手道:“這位爺,這,這太多了,足夠買下小號!”
“我不說了么,先入在柜上,多退少補!”
店伙結結巴巴地道:“可是這東西太以貴重,長安這地方最近也不大安寧,小號可賠不起啊!”
青衣漢子笑道:“這東西我身上多得是,丟了就丟了,這不會跟寶號打官司,要寶號賠的,先拿去吧!”
說著,硬塞進了那店伙手裏。
欲拒無從,那店伙也只得收了下來,可是他手裏握着那顆明珠渾身卻頗不自在,生似握得緊了怕握碎,握得松點又怕掉在地上,當下驚慌地說道:“這位爺請等等,讓我把這東西交到柜上再來侍候!”
說完了話,轉身就要走。
“慢着!小二哥!”那青衣漢子一擺手,及時說道:“再拿着這個。”
隨手又是一錠銀子遞了過去。
店伙又愣了,訝然說道:“爺!這是……這已經用不完了……”
青衣漢子搖頭笑道:“不是一回事,那個交在柜上,算是我三人吃喝住的店錢,這個給你,買買酒喝,別嫌少!”
少?這錠銀子少說也有十兩,足夠這店伙連吃帶喝花用好幾個月的了,這青衣漢子出手夠闊綽,大方、慷慨!
店伙一聽,既喜又慌,欲拒還迎,半椎半就地接了過去,嘴裏一個勁兒地稱謝不已。
青衣漢子笑了笑,又道:“長時期住店,以後麻煩的地方還多,小二哥你多幫忙!”
拿了人家的手軟,店伙忙道:“哪裏,哪裏,侍候爺們那是我應該的,三位以後要有什麼事,不管大小,請儘管吩咐就是!”
青衣漢子笑道:“我先謝謝了!小二哥,還有鋪蓋么?請再搬兩床來!”
店伙忙道:“有!有!有!別說是兩床,就是要十床也有,我這就去拿!”哈了個腰,轉身出門而去。
店伙走後,那黑衣少年皺眉說道:“大哥,你這是幹什麼!住店哪有先付錢的?”
那青衣漢子笑了笑,沒說話。
那瞎眼灰衣老人卻開了口,道:“小龍,對於這一門兒,你要比你大哥差得多了。這年頭兒人人有一對笑貧不笑娼的勢利眼,做生意的尤其是睜眼只認孔方,一顆明珠往那兒一放,包管他們唯恐侍候不周,以後什麼事都好辦,咱們此來不就是希望在長安城闖出名氣,響澈每一個角落么!你瞧着吧,自有人替咱們說話,不出半個月,準保雙龍大名橫里傳播,不脛而走,至於那錠賞銀,有錢能使鬼推磨,以後那店小二替咱們跑斷兩條腿他都絕無怨言!”
那黑衣少年目注青衣漢子笑道:“大哥,畢竟你是威震……”
青衣漢子搖頭說道:“小龍,忘了?不許提大哥的當年事!”
黑衣少年神情一震,歉然赧笑說道:“大哥!對不起,我說溜了嘴!”
青漢衣子笑了笑,道:“自己兄弟,說什麼對不起,你只要記住,當年的大哥已然葬身塞外,如今咱們哥兒倆是金家雙龍……”
黑衣少年點頭說道:“大哥,我記下了……”
門外一陣步履響起,那店伙笑嘻嘻地抱着兩床鋪蓋行了進來,他背後,還跟着戴着老花眼鏡、手裏拿着根旱煙袋的瘦高老者,老者三綹山羊鬍,面目有點陰沉。
店伙未等放下鋪蓋便哈腰說道:“這位爺,小號的帳房先生來看三位了!”
此老原來是長安客棧的帳房!
隨着店伙的話,那位帳房先生拱起了手,帶笑說道:“老朽莫懷玉,特來看望三位!”
那青衣漢子還禮笑道:“原來是莫帳房,不敢當,請坐!”
他抬手肅客,那位莫帳房笑着告罪坐下。
坐定,帳房莫懷玉隔着老花眼鏡深深地打量了青衣漢子兩眼,然後乾咳了一聲,欠身笑問:“老朽尚未請教……”
青衣漢子截口笑道:“好說,金大龍,這是家父,還有舍弟金小龍!”
帳房莫懷玉座上拱手,道:“原來是金老太爺、金大爺與金二爺,老朽失敬了……”
青衣漢子金大龍忙欠身讓遜,連稱不敢當。
話鋒微頓,莫懷玉老眼深注,搖頭嘆道:“金爺賢昆仲好一表人材,老朽活了這麼大年紀,暮迎南北,朝送東四,可以說是閱人良多,但像賢昆仲這樣的出眾人才,老朽尚屬首見……”
金大龍含笑謙遜說道:“那是莫帳房誇獎,寒家久居塞外……”
莫懷玉截口說道:“原來金爺三位是從塞外來的!”
金大龍點頭說道:“正是,過慣了塞外生活,倘有何失禮之處,尚望莫帳房英要見笑!”
莫懷玉一瞪老眼,道:“金爺這是什麼話,老朽昔年因故也去過塞外幾趟,塞外民情率直、淳樸、豪放,卻絕非中原民心之虛假、陰詐、奸滑可比,老朽他年還真願到塞外長住呢!”
金大龍搖頭說道:“這真是住慣了山的人想水,住慣了水的人想山,像我父子三人就是過膩了塞外那種孤寂清冷的生活,而打算搬來長安長住落戶呢。”
莫懷玉搖頭笑道:“這就在各人的喜好了,原來金爺三位是來長安長住落戶的,老朽先以為金爺是來經商的呢!”
金大龍道:“不瞞帳房說,經商我父子是門外漢,一竅不通,而且性情也不適合,我父子因為久住塞外,環境所迫,所以僅懂些拿刀動仗,舞劍弄棒的拼對玩藝兒,故而也只有準備靠這一門兒謀生餬口!”
莫懷玉遲疑了一下,乾笑說道:“其實,以金爺的囊中所有,足可吃喝一輩子,似乎不必靠那一門兒急着謀取生活。”
金大龍搖頭說道:“囊中物究竟有限,再說,坐吃山空,那也不是長久之計!”
莫懷玉嘿嘿笑道:“說得是,說得是,那麼,金爺是打算……”
金大龍微笑說道:“我父子遠來自塞外,在這長安城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友,打算,一時里恐怕也難以……”
莫懷玉截口說道:“但不知金爺有什麼打算,老朽久居長安,交往頗廣,金爺倘便於出口,說不定老朽能有效勞之處。”
金大龍笑了笑,遲疑未語。
那瞎眼灰衣老者卻突然開口說道:“大龍,萍水相逢,緣僅一面,難得這位莫老哥古道熱腸肯為幫忙,咱們正該求之不得,你就說了吧!”
金大龍側顧乃父笑道:“爹,就因為萍水相逢,緣僅一面,所以我不好……”
莫懷玉立即義形於色地截口說道:“金爺,四海之內皆兄弟,能得相逢便是緣,彼此雖然是萍水相逢,緣僅一面,只要三位在小號住久了,還不就是一家人么?再說,金爺既打算在長安落戶,以後碰面的機會也多得是,又何須客氣,咱們從此交個朋友,況且老朽對賢昆仲一見投緣,極為心儀,有恨晚之感……”
金大龍頗為激動地含笑說道:“既蒙莫帳房如此看重,我兄弟至為感澈,一到長安便交上了其帳房這種古道熱腸的朋友,也是我兄弟的造化,莫帳房,我預備在長安開設一家鏢局,以保鏢為生……”
莫懷玉眉鋒一皺,接道:“金爺,恕老朽說句泄氣話,保鏢生涯,難免跟江湖上人打交道,江湖生涯,刀口舐血,波濤詭譎,人心險惡,恩怨紛爭,風險極大,只一沾上,再想甩可就甩不掉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也不是件好事情!”
金大龍含笑說道:“多謝莫帳房指教,每行買賣都有每行買賣的苦經,再說,我兄弟的所學,也只能幹這一行!”
莫懷玉搖頭說道:“金爺恐怕不知道,幹這一行,不能單靠所學,最重要的還是要靠經驗、歷練與跟江湖朋友們的關係……”
金大龍道:“這個我知道,不過,這些都是闖出來的,有道是:‘交情是打出來的’,只要闖幾回不死,那歷練、經驗與跟往湖上朋友們的交情自會與時俱來。”
莫懷玉點了點頭,捋着山羊鬍子說道:“金爺,還有一點,保鏢這一行,要保就保重鏢,輕一點的鏢利少,划不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越是重鏢,風險越大,真的說起來,丟命事小,要是丟幾次鏢,便是連自己都賠進去,怕也不夠!”
金大龍點頭笑道:“那是自然,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大利,何況保鏢生涯冒的就是大風險,不過,莫帳房,我這個鏢局跟別家鏢局不同,我要保的是人家不能保,與不願保,也不敢保的鏢!”
莫懷玉呆了一呆,道:“這倒是老朽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金大龍笑道:“我就是闖出些新花樣來,不然怎麼能跟人家老字號、老招牌、實力強硬的陣容竟爭?”
莫懷玉老眼深注,笑道:“那是金爺特謙,老朽對自己這雙老眼一向頗有自信,以老朽看,金爺賢昆仲必有一身驚人絕學!”
金大龍笑了笑,未置是否,且有意地改了話題,道:“莫帳房,不知長安城現有幾家鏢局?”
莫懷玉想都不想地立即答道:“共是兩家,一稱威遠,一稱武揚。”
金大龍道:“但不知這兩家鏢局都是誰開的?”
奠懷玉道:“威遠鏢局總鏢頭,武林人稱鐵背蒼龍,姓衛,大號振東,武揚鏢局總鎳頭,武林人稱無敵金刀,姓申,大號一鳴。兩位總鏢頭都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
金大龍笑道:“想不到莫帳房對武林中事這麼熟悉!”
莫懷玉似乎用力過重,突然捋斷了一根鬍子,忙笑道:“老朽不是說過么,只因暮迎南北,朝送東西,故而眼皮頗准,交遊頗廣,這兩家鏢局之內,老朽都有熟人,其實,老朽熟悉的武林事,也僅是在長安城內,出了長安一步,便立即不靈了。”
說罷,哈哈大笑!
金大龍也跟着笑了,笑了笑之後,他突然說道:“莫帳房,我想在合適的地方買一塊地皮,然後再斥資興建鏢局,不知莫帳房能不能幫忙……”
其懷玉忙道:“買地皮,那是輕易小事,不過,以老朽看,金爺似不必購買地皮大興土木,老朽有個朋友最近因為要他遷,所以房子着急要脫手,那地方很適中,只要略加修建,就一座現成的鏢局,不知金爺意下如何?”
金大龍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只是,莫帳房,我要先看看房子。”
莫懷玉道:“那是自然,買貨定要先看貨,只要金爺看得中意,價錢可當面商議,有老朽居中,怎麼說他得賣老朽個面子。”
金大龍欠身說道:“還要莫帳房多幫忙,鼎助之情,我先謝過了,他日房子買成,對莫帳房,我當會再謝。”
莫懷玉呵呵笑道:“金爺說這話就見外了,自己人何須客氣,老朽又不是房地產掮客,只是生平好交朋友愛管人閑事……”
說著,他站了起來,接道:“三位一路勞累,老朽不便多事打擾,就這麼說定了,等老朽跟那位朋友談過之後,再陪金爺去看房子,三位歇着吧,老朽要告退了!”
拱了拱手,轉身要走。
金大龍父子三人也未挽留,一邊稱謝,一邊送客出門。
剛到門口,莫懷玉突然一巴掌拍上後腦勺,回身笑道:“金爺,你瞧老朽好糊塗,一番投機話,把來意全忘了,金爺放在柜上的那東西,可否先取回,等後日……”
金大龍截口笑道:“我只當莫帳房忘了什麼大事,原來是那顆珠子,莫帳房,不要緊,反正我遲早總要拿它出來……”
莫懷玉陪笑說道:“只是,金爺,那東西太以貴重……”
金大龍笑道:“莫帳房,區區俗物,談什麼貴重。我身邊盡多,少說也還有數十顆,便是丟了也不要緊!”
莫懷玉笑道:“金爺既然這麼說,老朽就斗膽先行收下了,老朽走了,老太爺雙目不便,金爺請留步吧!”
說著,他拱了拱手,往院中行去。
望着莫懷玉那瘦高背影,金大龍唇邊突然浮現出一絲神秘笑意,跟着轉身回房,而且隨手掩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