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整軍
小船回到五社津已是將近巳時。
徐晃、高順、魏延、鄧博四將早已在河岸等候。
看到真髓等人魚貫登岸徐晃上前一步道:“明公這是孟津口一役的詳細戰報還請明公過目。”說著雙手捧過一捆木簡。由於急着追趕馬的敗兵所以真髓將清理戰場的任務交給了徐晃。從孟津口到五社津再加上尋谷水和北邙山等地處處都是橫屍遍野這任務着實不輕。徐晃直到現在才統計結束。
真髓雙手接過並未翻閱而是皺眉問道:“我軍傷亡有多少?”
徐晃聞言苦澀道:“陣亡者總共五千一百零四人重傷不治者三千八百九十一人。總計減員八千九百九十五人正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其中中牟子弟兵兩千多人其他多是各部新吸收的滎陽降兵因為缺乏軍紀陣亡者中七成都是他們。”
聽到這個數字真髓不由一怔大約是殲滅敵軍的高昂鬥志使得自己忽略了自家的損傷。
記得開戰之前曾親口對將士們允諾此戰必勝“只管建立功勛就是”。但一場激戰過後當初聽自己那一番訓誡的人已經有三分之一再也無法回來。
在戰場上每一個士兵都必須以決死之心與敵作戰這是將帥對士兵的要求。可是如果戰士們原本能夠活下來卻白白喪命則是身為將帥者最大的失職!
如果當時我能對敵人的騎射戰術估計得再準確些對戰場東南的丘陵地形琢磨得再透徹些……
他一言不地從魏延手中拉過戰馬跳了上去快馬加鞭向孟津口疾奔。
眾將紛紛上馬緊隨而去。
一口氣奔出十里遠的孟津口附近真髓這才放鬆韁繩任戰馬慢了下來。
真髓環顧四周由於徐晃處理得法士兵們的屍體都已就地掩埋完畢自己幾乎已認不出來這裏前天還是血肉模糊的戰場。
惟一的印記就是空闊的原野上掘坑而新翻出來的黃土與飽經戰亂浸透鮮血的紫泥斑駁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龐大的畫卷。而就在這巨大畫卷的下面靜靜長眠着無數忠勇的戰士。
或許是泥土中還殘留着鮮血的緣故輕微陰冷的風裏夾雜着一種又潮濕又黏稠的腥氣。
合上雙眼千軍萬馬往來衝殺刀叢箭雨、人喊馬嘶的景象彷彿又回蕩在眼前。
他跳下戰馬伸手抓起一把被鮮血染成絳紫色的泥土。土壤在手心裏的感覺就像這腥風一樣又濕又黏彷彿自己若再使勁一點還能汨汨地淌下血線。
想起士兵們由於常年戰爭而變得疲憊麻木的眼神期盼早日回家與妻兒團聚的眼神……
他默默低頭說不出話來。
後面馬蹄和鑾鈴的響聲漸漸跟近諸將趕至紛紛下馬。
真髓沒有回頭高舉起攥住紫土的拳頭五指慢慢地鬆開任由風將掌心的泥土帶走。
“前天臨陣郭兄說了一番話對我深有啟”過了半晌他緩緩道“‘欲統率萬人之眾必先統率萬人之智’單憑一己之智要統率如此大軍作戰難免有疏漏之處。”
真髓不禁仰天長嘆:“若不是如此絕不至於會有這樣慘重的傷亡。”他轉過話題道:“所以我決定今天大伙兒回到自己的各部將所有具備一技之長的人統統挑選出來。譬如會看風向的、水性卓絕的、善走山路的、懂得識別草木的、了解器械的、知道建築的……哪怕此人是個上不得戰場的懦夫、犯了軍規的死囚、品德惡劣的無賴但只要他具備一技之長就必須要選拔出來。”
“我要挑選三百名具備特技之士設立‘專技營’。”他轉過身目光炯炯掃視一張張肅然的面孔“此後凡是戰鬥技能訓練、權衡地利山川、開選練兵器……全都由專技營中具備相應技能之人負責。凡入此營者在軍中一律享受校尉的待遇。其中具體的制度等到人才選拔結束之後再根據實際情況擬定。”
他頓了頓轉向高順道:“高順將軍我已經詢問清楚此次是由於羅珊未能突破敵人左前鋒結果全仗你率部殊死攻堅才能扭轉局面。你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只是陣前斬殺徐說雖然嚴明了法紀卻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啊。”
高順默然半晌跪倒在地道:“屬下只求主公看在徐說往日的功勞份上保全他的妻小莫要按照逃兵論處。”
真髓黯然道:“這是自然。自從六月到洛陽以來大小十餘戰徐說每戰都衝鋒在前總共拔敵旌旗兩面斬二十一枚功勛卓著——原本等此次戰事結束是要將他提拔為校尉的……就讓他的孤兒寡婦繼續安心在中牟耕田罷。”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道:“關於每名士兵的具體獎懲等到我仔細看過戰報后再公佈最終結果眼下還有一件大事需要處理。”
他轉向鄧博道:“雖說我軍已奪取了孟津口將馬等敵驅趕到了黃河以北但也只能算是慘勝——這次糧車被敵人焚燒數千斛糧食付之一炬而我軍又憑空增加了兩萬俘虜眼下軍中支用不足。你趕緊向中牟真平送消息再督運兩千斛來。”又嘆道:“只怕中牟的囤糧也已經不多了。好在如今洛陽周邊全部落入我手大可以開荒墾田到了來年這種糧食動輒消耗殆盡的局面應該能夠有所改善。”
“主公此事不必愁!”不等鄧博回答旁邊魏延早得意道“鄧大哥早有準備他擔心敵軍會劫糧又怕耽誤了主公主力的補給。因此等到運糧隊經過鞏縣時將車上一半粟米換成了沙袋!”這消息他早就打算向對真髓彙報但先前氣氛沉悶之極因此一直悶在肚子裏沒有講。此時見真髓提起於是再也按耐不住要替好兄弟討下這份功勞。
真髓雙眼一亮喜道:“這可真是好消息!鄧博你這一功絕不亞於攻城掠地啊!”
鄧博笑了笑沒有回答。
魏延大聲道:“主公好消息可不止這個——運糧隊雖然被襲擊但他們英勇抵抗竟然頂住了數千匈奴人的硬攻一直支持到我率領援軍趕到——等我軍撲滅了大火車上的糧食還被搶救出了大半哩!”
原來去卑進攻運糧隊眼見弓矢和石塊都無法奏效於是指揮鐵弗騎兵投射火把企圖將糧車組成的小圓陣燒垮。就在此時接到了呼廚泉的鳴鏑指示令他們立即消滅運糧隊然後撤回孟津口。
去卑衝鋒了幾次眼見那車陣堅固一時難以打破於是又大肆投擲了一番火把料想真髓的糧食定然都化作了黑炭就匆匆向西北撤退了。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車上的麻袋中不少都被換成了泥土石沙因此燃得不快。等魏延得了信號派遣一股士兵趕到尋谷水接應時撲滅了糧車火焰卻現不少沙袋下面的糧食還能保持完好。
真髓怔了怔問鄧博道:“鄧博這也是你的傑作么?”
鄧博搖頭道:“運糧隊竟能如此奮戰拒敵我也是聽魏延講過才知道。”
魏延從身後拉出一人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主公這次運糧隊遭襲都尉段偉一開戰就已陣亡全靠這位老伯指揮糧車圍成了圈子又教士兵隱蔽躲開敵人的箭矢真是了不得。”
真髓仔細一看這人是大約四十多歲的老兵鬍鬚都已經斑白。
還不等詢問那老兵早已單膝跪倒拱手道:“小人高碩參見柱國大將軍!”
“不必多禮了”真髓趕忙將他攙起來“高都伯你在誰的部下?又是怎麼知道如何抵禦匈奴人的?”
高碩戰戰兢兢道:“啟稟柱國大將軍小、小人原本是郭汜將軍的部下郭汜將軍死、死後被馬收編送給了他的手下龐德;在滎陽投誠貴軍后您、您將小人所在的部隊撥給了魏延將軍目前在他帳前聽用。說到抵禦匈奴人的法子那還是二十年前小人曾經跟隨夏育校尉去打過鮮、鮮卑檀石槐。鮮、鮮卑人跟匈奴人的戰法都、都差不多因此小、小人多少有點經驗這次不過是碰巧用、用上了而已。”
跟自己說話的可是柱國大將軍啊這麼高官位的人如此和顏悅色地跟自己說話還是頭一次吶……
高碩想盡量表現得好一點但自己的語音卻因為緊張而變得口吃和顫抖這令他懊悔不迭——早知道今天會受到將軍大人的借鑒應該預先演習一下才是。
真髓點了點頭又問道:“高碩你知不知道象你這樣有經驗的老兵還有多少?”
高碩皺起眉頭回憶了片刻恭敬道:“稟報柱國大將軍當年跟隨小、小人出征的老兵應該還有不少。都在高順將軍和您自己的軍中。”他仔細回想道:“要說最有經驗的應該是樓老大罷。當年遠征草原他是我們這一隊士兵的百人督。草原上那場大戰我軍幾乎都被鮮卑人消滅乾淨惟有我等按照他的指揮殺出了重圍全隊斬鮮卑人級七十自己只陣亡了三人算得上光榮地全身而退!”
真髓急忙抓住他的手臂迫切問道:“那麼這個樓老大現在何處?”心中暗叫可惜若是能事先提拔這樣的人才定然不會死傷如此慘重。好在亡羊補牢時猶未晚現在重用這等經驗豐富的老兵加強部隊抵禦游牧騎兵的能力日後若是再對盤踞河內的馬作戰也就多了一分勝算。
高碩淚流滿面嗚咽道:“稟報柱國大將軍樓老大也是在滎陽投誠的。因為他年紀太大腰又不好所以您只讓他當了一名普通士兵。在七月份偷渡小*平津的時候已在河中溺死了!”
一個難得的人才絲毫作用都沒有揮就這樣死了。
真髓茫然放開雙手悵然若失。
這樣精於指揮的一個將才如果自己能夠重用他而不是讓他當個普通的士兵。這個樓老大又能揮出多大的能力?
如果義兄郭嘉尚未出仕曹操就因為哮喘而早早過世那麼誰又知道他是胸懷天下博通古今的大學士?
自己讀過《史記》對裏面的漢初重臣韓信用兵很是欽佩。但如果韓信在投奔劉邦的途中就失足落入水中溺死那麼天下還有誰會知道他能夠大破項羽逼迫霸王自殺?史書中又還怎會有韓信的一席之地?
那麼自己呢?
如果自己在初次會見奉先公的時候被他當作山賊的同黨而一戟搠死。
那麼還怎會有後來自己的擊破張濟、大敗馬?還怎會有現在的割據中牟天下又怎麼會形成現在這個格局?
那麼袁紹呢?曹操呢?劉備呢?
真髓長長吐出一口氣人才並不是不存在只是一個被掘還是沒有被掘的區別只是一個如何去使用才是正確的問題。
欲統率萬人之眾必先能統率萬人之智。
忽然之間他覺得心胸豁然開朗明白了郭嘉話中的真義。
真髓道:“高碩既然樓老大已經去世那請你將當年他如何帶領士兵殺出重圍的簡單說一說罷。”
高碩想也不想道:“要破騎射先需要用車和弩。撤退時樓老大左右各用一列車做為掩護士兵在中間行軍;休息時則把車輛圍成圓圈士兵靠在車陣內側休息以車為屏可以抵擋射箭。”
此時他緊張盡去越說越是流利:“其次便是要用牌盾牌乃是弓箭的剋星。大將軍屬下本是丹陽人我們那裏不僅精於用弩更擅用牌。”
旁邊徐晃插話道:“在下聽說過丹陽山險百姓多果勁人人好武習戰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因此我朝開國以來每次徵兵選之地便是丹陽。”
高碩咳嗽一聲眉飛色舞道:“正是!我家鄉乃是大漢的步兵之鄉無論是刀法、長牌還是器弩都是幾百年流傳下來的戰術和技法。單是這長牌之法就有八套招數各有妙用——別看我老頭子年紀大了氣力不如從前但來上陣殺敵武技起碼比將軍您那些小夥子強好幾倍吶。”
他又道:“將軍咱先回來說這刀牌之法——一面真正好的長牌先必須要以深山老藤編成大小要求這人蹲下時剛好能遮蓋全身起碼能擋住十石弓弩的勁射而且很輕士兵行動就非常靈活。您的盾牌多用木製上面又矇著厚重的牛皮實在是太沉了。因為藤牌輕捷所以每個刀牌手除了環刀之外還能攜帶兩枚三尺來長的標槍。敵人騎兵衝來的時候刀牌手先抵擋來箭等到敵人到了三十步的距離就先投標槍敵騎但凡被標槍擊中就非落馬斃命不可標槍投盡隨即拔刀挺牌反衝。”
真髓聽得瞪圓了眼睛道:“原來刀牌手還有這種戰法。”隨即疑惑問道:“倘若投不中怎麼辦?”
高碩擺手道:“不會面對飛快衝來的騎兵投槍需要技巧和膽量。我有投槍之術只要士兵們按照這法子練上三年掌握了要訣三十步之內必中無疑。至於膽量……”他感慨道:“實不相瞞我還從未見過能像將軍麾下這樣勇於死戰的士兵。”
真髓心花怒放重重一掌拍在高碩肩膀大笑道:“高先生真有你的!從此刻起你便是專技營中的步兵教席了!我正打算改良士兵的訓練今後多多指教啊!”
他轉身對眾將道:“徐大哥、高將軍還有鄧博、文長……你們都是擅長統馭士兵的大將。我軍上下一心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銳之氣屢屢死戰求生都是依靠你們的努力。可膽氣固然重要若士兵技藝不精上陣臨敵也不過是填命送死罷了。”
孟津口面臨匈奴騎兵的飛射時倘若長牌手都能熟悉操演長牌的技巧又何至於在勁射的打擊下死傷得那麼慘重?
伍習軍並不能算一支勁旅雖然憑藉地利佔據了不少便宜但倘若高順軍士兵的武藝能夠更加精強又何至於拼殺得那麼慘烈耗費那麼長的時間?
中牟諸將中高順、曹性等奉先公并州舊部都是擅長統率騎兵的將領教導士兵如何控制戰馬的度和步伐、如何在馬背上靈活轉向和運用武器自然是得心應手但步兵戰鬥技能卻是空白。徐晃、魏延二將率領任何兵種都能得心應手個人武藝也非常出眾但畢竟單騎衝殺與步兵集團配合作戰有本質性的差別所以他們對訓練步兵的戰鬥技能也不得要領。
自己更不必說從浪跡天涯時就慣於獨來獨往跟隨奉先公后騎馬作戰的技術大為長進但對步兵運用只怕尚且不及徐魏二人。
故此真宗子弟兵的騎兵戰鬥力全天下可謂數一數二但是步兵尤其是近戰步兵的戰鬥力可就差遠了。
“我所要建立的軍隊必須能夠做到衝鋒能殺敵斬將、防守無懈可擊、遭到埋伏能突出重圍、遇水可搭橋、逢山能開道……必須是無論生怎樣的突狀況都可以隨機應變任何艱難險阻都阻攔不住的一支雄師勁旅!”
一面說著真髓的眼前又浮現出瓠子河畔曹軍那雄壯的隊伍以及句陽夏侯淵那整齊有序、應變得法的行軍。
“以我軍現有的戰鬥力和幾次戰績來看馬雖勇但部下多是烏合之眾又彼此心懷鬼胎所以並不難對付。倘若遇到具備高昂士氣、裝備精良和訓練有素的強敵那結果將截然不同。”
“在你們面前的這個老都伯二十年在戰場中摸爬滾打可謂是久經沙場!”他一把拉過興奮得老臉通紅的高碩“不要小看這二十年的經驗為什麼都尉段偉武藝出眾卻在襲擊中措手不及不僅未能組織反擊反而丟了性命;為什麼高碩就能以數百人頑強抵抗上千的鮮卑騎兵?這就是經驗的作用。”
“面臨什麼樣的敵人應該採取怎樣的措施這種臨敵的經驗和技藝正是目前我軍士兵最最迫切需要的!”他頓了頓高聲道:“傳令給每一名軍官和士兵從今日起高碩便是我專技營的第一個營士兼任步兵總教席。所有曲長以上的軍官必須向他學習請教戰技以便回去教導自己所部的百人督和都伯百人督和都伯再傳授什長和伍長一級一級向下必須讓每一名士兵的技藝都得到充分的訓練和提高!只有這樣才能在戰場上盡量減少自己的部下傷亡這也是作為一名軍官的職責!”
“從今以後任何人必須對高教席恭敬有禮稱他為‘教席’或‘先生’不得直呼其名。妄自尊大、不聽教席者就沒有資格統率部下;不僅如此我要定期進行比試考核如果沒能讓士兵落實技藝的訓練那也是軍官最嚴重的瀆職沒有資格統率部下。這樣的人無論他是什麼職務伍長、校尉還是將軍都一律軍棍二十就地免職重新從一名士兵開始做起!”
他轉頭向高碩笑道:“高教席從今日起煩勞您每天都給我講一個時辰的課真髓願意做您的第一個學生。”說著向老都伯深施一禮。
魏延在一旁聽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萬不會想到要向這個自己引見過來的人下拜。他本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又跟隨真髓最久不由咬着嘴唇硬挺着站在那裏心中實在不情願。但見主公都執弟子禮參拜其他人也跟着拜倒倒也猶豫起來。等到真髓冷電也似的目光向他一掃頓時不敢造次趕緊規規矩矩大禮參拜。
高碩何曾受到過如此禮遇手足無措期期說不出話來。
就在此時呼喊聲遠遠地傳了過來只見東面有兩個小黑點正在向這邊緩緩移動。真髓仔細看去原來那個在馬背上左搖右晃之人正是因騎術極差而被遠拋在後面的義兄郭嘉另外一個自然就是在一旁照料他的羅珊了。
真髓扳鞍上馬笑道:“郭兄還是過去幫郭兄一把罷。”又對鄧博道:“不必再催運糧食了你通知真平讓他立即派一隊士兵護送馬雲璐到孟津口來同時順路把滎陽的龐德也帶上。另讓賈司馬和秦長史一同隨行我有要事諮詢。”
※※※細長的手指沿着碗邊輕輕滑動賈詡怔怔地盯着碗裏的麻羹。
“秦以十月為歲之月……”他喃喃自語心中思緒萬千百感交集。不知不覺又到了十月一日的歲啊。
立十月為月的秦朝雖已滅亡但這個節氣卻始終保留了下來。進入十月正是農事已畢五穀豐登后的時候所以每到這一日朝廷都要舉行盛大的祭典祭祀宗廟中的列祖列宗祭祀社稷百神感激上蒼庇佑又平安度過了一年而後在朝堂之上大宴群臣君臣分食黍臛——一種黍米和數種肉烹制的羹。
柱**百廢待舉糧食又緊缺幕府上下官員平日都與百姓士兵吃同等食物因此雖是過節卻做不起黍臛這種高級食物只得用麻羹代替。
賈詡靜靜地坐着雖然面如止水但心中的往事卻一幕幕浮現出來。
還記得去年的今天自己尚在長安由於身份特殊所以李傕特許自己將吃不完的黍臛裝了滿滿兩大瓷罐提回去讓老妻和弘兒嘗嘗這難得的美味。一家三口人闔家團圓其樂融融。
此後京師動蕩自己將妻小留在長安毅然東出。數十年相濡以沫的夫人還有聰明伶俐、博通經史的兒子現在也不知都怎麼樣了?
想到愛子賈弘他再難掩飾心中的傷痛先環顧一圈見周圍無人迅擦了一把微紅的眼圈恢復了古井不波的模樣。
東出長安那一夜月黑風高周圍景物都模模糊糊妻子也早已睡了只記得自己臨行前是這麼對泣不成聲的兒子講的。
弘兒算起來你今年二十有一行了加冠之禮已是昂挺胸的一介男兒。
記得爹爹早在你這個年紀曾落入氐賊之手同行數十人全都遇害惟有爹爹大膽應對籌謀計策最後不僅逃得了性命反讓氐賊誓與我結為盟好還一路沿途護送我到達了目的地。
你要記住你是我賈詡的兒子。爹爹十多年言傳身教耳提面命自信該傳授給你的知識謀略都已經傳授了。具體運用全靠你自己。
休怪爹爹無情從今以後你的母親就託付給你了好好保護她。
若是你連保全自己和母親的本領都沒有如此廢物就不是我賈詡的兒子!
……
但是世事難料以自己縱有通天之智也萬萬沒有料到會滯留在中牟進退不得。況且弘兒未經風雨遠比不得自己的圓滑世故……
夫人弘兒這世道兵荒馬亂哀鴻遍野混亂得很久久沒有得到你們的音訊好生令人牽挂。
我這個作丈夫的我這個作爹爹的負了你們啊……
賈詡心情沉重嘆了口氣思路很快又轉到目前自己的處境上來。
呂布死後那位年輕的柱國將軍竟然窺破了自己假借出使、實則另尋依靠的心思將計就計企圖引誘曹操來攻予以半路截殺。雖然種種陰差陽錯使得此計作廢但由此可見經歷連場的刀光劍影、陰謀殘殺這個真髓雖然小小年紀耳濡目染之下城府之深沉機敏已經遠遠乎自己想像之外。
自己實在太低估了這個弱冠少年。
此後真髓重傷卧床明明是投靠曹操的絕好機會但自己卻始終沒有行動安安穩穩地出謀劃策做好自己的柱國司馬。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覺得似乎人人都在監視自己另一方面自負才智無雙的自己的用心被人洞悉這還是頭一遭。
賈詡默默從懷中取出那刀幣在掌心中反覆摩挲。
那一夜在奉先公的火葬之後真髓宣佈對曹軍開戰以配刀直指自己的情景好像又在面前晃動起來。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每次回憶起那一幕心下里仍然惴惴不安:火光照耀下真髓那一對精芒暴長的眸子彷彿看破蒼穹的鷹眼兩道目光好像利箭一般煞氣逼人直刺自己的心窩!
當時自己臨危不亂應對得體總算沒露半分破綻但這種心理上突如其來遭受的挫折感使得自己的信心竟為之動搖因此變得格外小心謹慎起來。
誰知道若再醞釀新的計劃是否會被真髓所看破?
如今自己被提拔為柱國司馬城中大大小小的軍務無不插手。真髓似乎對自己毫無懷疑與成見放膽使用但留在中牟的真平等人分明就是派來監視自己的釘子。
上次真髓拔出配刀相對其實是警告日後若自己再弄出什麼貓膩刀子毫無疑問是要砍過來的。
賈詡將刀幣放在榻上然後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將麻羹扒進嘴裏。
既然如此權且安心在此修養過一段時間再看罷他默默盤算擁立天子這一顆種子已經被自己分別播揚到兩處肥沃的土壤中就看能否接收到豐碩的果實了。
雷吟兒那邊的壽春比想像中的還要好袁術的動作異常迅猛他不僅已經稱帝而且還挑選了“成”作為國號。
賈詡微微皺眉自己原以為揚州士大夫們不會贊同這等逆謀定然會群起反對如此一來袁術就算能夠稱帝成功也必因頑強的阻力而浪費更多的時間。可那些士大夫們竟全然沒有動靜這確實叫人難以捉摸。
莫非袁術得知天子駕崩竟已瘋狂到完全不顧民望的地步了?
至於曹操那邊半個月前郭嘉路過這裏是奉曹操之命去見真髓的雖然自己沒有套問出他此番前來的目的但毫無疑問必跟續統有很大幹系。
賈詡的嘴角流露出一絲根本不為人所察覺的笑意。
這可是自己贈予曹操的一份大禮真曹同盟也因此愈加鞏固將來兩家若是能並成一家共奉天子自己便是屈一指的興漢功臣。
他久在朝廷擔任尚書因此對朝中大小事務無不了如指掌。曹操扶植新天子登基都城肯定在自己的領地到時朝中文武百官盡都出缺肯定要從四方勤王的諸侯和功臣中徵辟。
如此一來新天子若下詔征賈某入朝為官真髓安能不從?老夫不就輕而易舉地離開中牟投奔了曹操么?
真髓啊真髓你是個難得一見的軍事統帥但若論政治鬥爭你還不過是個剛剛入門的毛孩子呢。
老夫這麼做還請主公莫要怪我。河南府地域狹小又處於幾股強豪的夾縫當中實是萬難展。如今之計惟有依靠一方強豪才能生存。續統之事憑您的實力做不成老夫將此機會送予曹操不僅對他有好處對您同樣有好處只不過對我賈詡自己也有那麼一丁點的好處而已。
他放下碗筷雙手珍而重之地從榻上捧起那枚刀幣將之舉過額頭輕輕念了起來:“齊造邦長法化。”
明亮但並不溫暖的陽光斜照在這枚古幣上別有一種古樸厚重的氣息這股氣息連同刀幣的倒影一同映在賈詡眯起的小眼睛裏使他的表情看上去那樣難以捉摸。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秦宜祿興奮的呼聲:“賈司馬賈司馬!”
他興沖沖地跑了進來大聲道:“安統領帶來了好消息!孟津口一戰河內聯軍大部被殲如此一來整個河南府二十一城就全部納入我軍控制之下了。主公召我等前往孟津口有要事相商!”
自從不費吹灰之力收拾了韓暹、李樂之後真髓就已下令將大本營遷至滎陽如今除了留在中牟主持斷後的真平包括秦宜祿在內的幕府幕僚都已遷來。
“哦?”賈詡有些意外“安統領從孟津口來滎陽了?莫不是要將馬雲璐等俘虜解往洛陽罷?”
正說著已看到安羅珊矯健的身影出現在秦宜祿的身後。
“賈司馬真厲害”安羅珊駭然道又是驚訝又是欽佩“才知道末將的行蹤就能料到主公的意圖。”
“算不上算不上”盤腿許久腳有些麻賈詡吃力地站起身揮了揮手“能勞鐵龍雀統領親自出馬的事可不小。賈某琢磨河內聯軍新敗也無非就是與和談和歸還俘虜有關。馬雲璐雖為俘虜但畢竟是女流若論最合適的押解人選自然是安統領。主公心細如不會不考慮這一點的。”
安羅珊行禮笑道:“正如賈司馬所料羅珊佩服之至。其實倒也不光是馬雲璐主公還命我將貂禪主母也從中牟帶到滎陽。”
“應該的”賈詡頜“中牟太小又比不得滎陽地勢險要易於防守。主公將幕府遷至此地是再妥當不過。”
秦宜祿笑道:“不僅是幕府。如今農事已畢。正好遷徙百姓。請統領回稟將軍我等與真平將軍相互配合藉助田地里焚燒麥秸的濃煙掩護將數萬真宗百姓拖家帶口分批西遷。如今已經搬了一半估計再有一個月功夫就可以全部遷完了。”
這回遷民的最終目的地是洛陽不過按真髓的交代此事要一步一步來。到達滎陽后先分得大量的牛羊再讓百姓們進一步遷徙以免激起太大的民怨。
賈詡微微一笑。安統領明明先要去中牟而後才掉頭回洛陽。秦宜祿地表功之心未免也太迫切了些。
果然聽安羅珊道:“秦長史我須先走一趟中牟。與其等我的回稟不如你們先去洛陽面陳主公才好。”
秦宜祿這才察覺自己失言乾乾一笑偷眼看了看身旁的賈詡。不再言語。
賈詡又問起孟津口大戰馬的經過激起了安羅珊的談興。她興緻勃勃地說了大半個時辰這才不好意思地告辭。繼續向中牟趕路去了。
送走了安羅珊賈詡向秦宜祿正色道:“長史大人。以在下之見您最好下令多造木筏船隻越快越好——主公八成就要向北進兵了。”
秦宜祿奇道:“賈司馬這是何意?主公他……”
“主公定是要進兵河內!”賈詡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手捋長須道“賈某雖是文人卻是以行伍起家多多少少通曉一些軍務。每逢出兵地形為先。戰場之上哪怕是一棵樹一棟屋一片石灘都能揮作用而這些在地圖上卻都是沒有的。所以將領若能親眼見到是最好至不濟也必須事先派斥候仔細偵查。主公既干冒大險冒充使者渡河刺探軍情這絕非兒戲。咱們這位主公向來講究窮追猛打鋤敵務盡所以我看我柱**定是要北進河內了。”
他微笑道:“長史大人你一向主理內政主公並未催督糧草又何必讓你走這一趟?進攻河內無論是渡河還是建立糧草補給都不大方便所以才特地喚你。”
秦宜祿將信將疑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我等攜帶那馬雲璐前去?”
賈詡搖頭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這是兵法。長史忘記了呂布身死的那一日么?主公明裡派人與曹操講和暗中卻設伏邀擊。眼下歸還幾個俘虜又算得上怎麼一回事正好用以麻痹馬。”
他一揚竹簡笑道:“如今我等全據河南府此地雖然殘破但憑藉成皋、轘轅關和崤山的險固足以守住東面和西面的敵人又能向南窺視荊州的南陽、豫州的潁川向北威脅河內。主公新俘獲大量兵馬糧草不濟單憑中牟絕對無法供應勢必要繼續擴張以戰養戰。如今曹操既然陳兵潁川就決不會容我等染指豫州。若是向南陽進攻又會爆與荊州劉表的衝突。”
他侃侃而談:“世人多以為南陽宛城一帶殷實富足劉表又韜光隱晦所以認為是可捏的軟柿子但劉表荊州地域廣闊擁兵二十多萬百姓歸心一時奪取南陽並非不可能但他若捲土重來怎麼辦?我軍進攻一個洛陽還要拖這麼長時間劉表的背後是廣闊富足的荊州與他輕易開啟戰端那隻怕會連年兵禍得不償失。眼下雖然奪取河南府但我軍四面環敵的形勢並沒有改變所以必須竭力避免持久的消耗。”
秦宜祿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河內張楊雖經歷討董之戰但殘破不多四面又環山容易守衛卻正好奪取以為資用。”
賈詡道:“正是我看新天子繼位續統的大事再過一兩個月就可以完成到時再將馬弒殺先帝的大罪公佈天下此賊就算有三頭六臂也難以抵擋我堂堂正義之師!”
秦宜祿大喜連連點頭道:“在下明白了賈司馬才智凡絕倫非我這等愚鈍之人可以揣測!在下這就去招工匠急造船為主公他日北渡黃河做準備!”說著匆匆走了出去。
賈詡看着秦宜祿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又低頭仔細閱讀竹簡心中不禁感嘆比起自己剛在中牟見到真髓的時候那個少年已經脫穎而出逐漸變成了一隻真正的雄鷹了。
還記得當初自己出逃中牟為了能夠找到一塊合適的跳板前前後後對真髓說了許多口不對心的稱讚之語。但是眼見着這個尚未成年加冠的毛孩子就這樣一步步成長越來越成熟誇張得不着邊際的胡吹爛贊竟然漸漸地名副其實了起來。
英雄出少年此言果然不假自己倒真是老了。
冬季第一天的風涼涼地吹在身上賈詡忽然感到一絲迷茫湧上心頭他斜眼看着適才自己放躺在榻上的刀幣伸出手輕輕撫摸上面那六個字。
或許跟隨這樣的一個主公馳騁天下才是自己真正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