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懷念動物時代
小城沒有其他動物。
在這裏，除了機器與混凝土及玻璃構築的摩天大廈，人類是小城唯一擁有呼吸和心跳的物種。
小城沒有動物的根本原因在於人類對動物淵源已久的恐懼。他們恐懼動物猶如恐懼面目猙獰的死神。也難怪，扳一扳指頭就能數出動物曾給人類帶來的那些災難：老鼠帶來過黑死病；果子狸傳播過**；大猩猩“奉獻”了愛滋病；禽類家族共同締造了禽流感；連一向忠厚老實的貓狗居然也是狂犬病的幫凶……
人類終究是這個星球的主人，他們自恃上帝賦予了他們“格殺勿論”的權力，因而，對現實與假想中所有妨礙人類生存與進步的勢力，不論動物還是同類，他們都會大義凜然地揮起“格殺勿論”的砍刀。
老鼠，蚊子和蒼蠅最先走進黑名單。小城居民立志要將它們統統法辦。那簡直稱得上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圍剿。人們同仇敵愾，全民總動員，高呼“寧可錯殺一萬，也不可使一鼠一蚊一蠅漏網！”並且抱着斬草除根“夷其三族”打徹底戰的決心。
最後，果然戰果累累：鼠蚊蠅被滅之殆盡，跳蚤蟑螂蛆蟲等等自不必說，因為都在三族之內。甚至連蛇虻等也被無情誅殺。誰讓你“蛇鼠一窩”呢？誰叫你“蚊虻共舞”呢？
在取得這次階段性的輝煌勝利之後，小城居民決定擴大戰果，一鼓作氣，將所有對人類生存與發展有威脅或者有潛在威脅的動物全部趕盡殺絕。
於是，人們鬥志昂揚，高唱“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口號，再次大開殺戒。
牛，殺！滅三族！誰叫你有瘋牛症？
豬，殺！滅三族！誰叫你動輒鬧豬瘟？
貓，殺！狗，殺！雞鴨鵝，殺殺殺！
取締動物園，什麼狼啊狐狸啊猴子兔子老虎獅子等等等等，統統“死啦死啦”滴！
蝴蝶，殺！儘管你長的很美，但你小小的翅膀有帶來颶風的隱患，本着未雨綢繆的革命精神，同樣誅不可赦！
後來，人們引經據典，以“長的丑也是一種罪過”為名，將蛤蟆一族也扔進了油鍋。
人們就這樣殺殺殺，直殺的天昏地暗草木皆驚，直殺的屍橫遍野鬼神寒心，殺到最後，大家殺紅了眼，見到什麼殺什麼，連辛勤釀蜜的小蜜蜂和老實巴交的螞蟻也被稀里糊塗地殺了個精光。以至於後來，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裏游的眾禽百獸諸魚蟲，差不多統統被肅清，非常乾淨，非常徹底。小城百姓為此大擺宴席慶賀了整整三個星期。各級政要，悉數出席。其場面之宏大，至今想來猶覺熱血沸騰。
這就是發生在數十年前的那場蔚為壯觀的大清洗運動。據說，小城的這場運動後來還成了其他城市爭相效仿的典範。幾年後，小城榮獲了某個世界權威機構頒發的“最佳城市人居環境獎”。
當然，凡事有利亦有弊。小城自從那次清洗運動之後，不久就陷入了“肉荒”。由於豬牛羊雞鴨鵝等皆被滅門，本城的肉食品公司也隨之癱瘓。但小城居民的毅力是偉大的，他們在與自己的胃經過一場激烈而痛苦的較量之後，終於把飲食習慣成功地轉向為“素食主義”。
好在科技突飛猛進，沒過幾年，市場上就陸續出現了一系列人工肉食品，什麼人工豬排，人工雞腿，人工牛肉乾，人工羊肉串等等，應有盡有。一度因素食而兩眼發綠的小城居民潮水一般湧進超市商店，將所有人工肉食品搶購一空。有人甚至在現場就狂嚼猛咽起來，其壯觀場面絲毫不亞於當年那場大清洗運動。人們都說人工肉食品的味道非常地道，雖為替代品，卻絕不遜色於“原汁原味”。至此，小城的肉荒時代，終於宣告結束。現代科技再次以自己無可爭議的神奇拯救了小城居民龐大的胃口。
沒有動物的小城同樣欣欣向榮，同樣燈紅酒綠，同樣**旺盛。但是，沒有動物的小城，總是讓人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聖經里的洪水時代。至少，我的心裏充滿了世紀末的恐慌。
由於沒有動物的點綴，小城的生命力顯得非常單調，甚至麻木不仁！
說心裏話，我非常懷念動物時代。
事實上，小城世界還有一種鳥在那場清洗運動中幸免於難。這就是烏鴉。烏鴉當年之所以沒有被撲殺，是因為小城居民一致認為它們是死神的使者，是它們牽引着人類的靈魂步入了天堂。他們饒恕烏鴉，其實也是在贖救自己。他們認為烏鴉會記住這份恩情，等百年之後他們死去時，烏鴉會將他們的靈魂逐一引進天堂而不是送進地獄。
人類懼怕死亡，甚至苦心積慮不擇手段地企圖逃避死亡，可惜，現代醫療科技縱使再發達，也只能幫助他們暫時延遲一下死亡。有生即有滅，這是宿命，人類無力規避。因此，他們不得不承認並面對死亡。為了滿足長生的幻想，他們便在死亡的背後努力用想像建構了一座沒有痛苦和憂傷唯有快樂和幸福的天堂。
有人會說，天堂下面還有十八層地獄，但實際上，地獄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襯托天堂的美好。當初人們建構地獄的目的也正是如此。沒有人想過下地獄。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過是假以自我犧牲為名，其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博取上帝的歡心，以便換取進入天堂的門票。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地獄同天堂雖然都是靠人類的想像壘砌而成，但在他們心裏，地獄永遠都是虛幻，天堂才是真實。因此，壞人永遠不怕下地獄，好人永遠夢想上天堂。
人類的心理就是這麼狡猾而自私，同時也暴露了不可原諒的愚蠢與荒謬！
在人們心裏，烏鴉是靈魂與天堂的媒介，是永恆生命不可或缺的階梯。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烏鴉是神聖的，不但同人類的生存與發展并行不悖，而且還能夠為他們叩響天堂的大門，可謂功莫大焉！
這大概就是小城居民能夠如此心平氣和地接受烏鴉們整日在頭頂無休止聒噪的原因吧。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我那個關於地獄的噩夢裏，烏鴉，好像是我在那兒看到的唯一的一種鳥。
難道烏鴉已經背棄上帝，統統被魔鬼收買了嗎？
但願，地獄真的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