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避禍作長征 白骨溝前誅猛獸 驚心臨絕嶺 野人寨里見蠻姑

第二回 避禍作長征 白骨溝前誅猛獸 驚心臨絕嶺 野人寨里見蠻姑

話說余獨同了楊氏父女連夜動身,因為怕黃修洪祿預先派人在路上防守,走的是山路小道。雖然不甚難走,那楊氏父女素常不大出門,走不上幾里路,已然氣喘噓噓。這一行四人,一個是上了年歲的老人,那兩個是盈盈弱質,余獨心中雖代他們着急,不時還要勸慰他們幾句,走三二里路歇一歇,從戍初動身,走到天明,才走出不到三十里路程。楊氏父女明知要走出省城境外,才勉強能脫危險,後來走得鞋破襪穿,兩足腫疼,寸步難移,沒奈何只得走進一個樹林內歇息。

余獨見楊氏父女實在無力再走,這條路又是山谷僻徑,慢說僱用山轎,連個人跡俱無,只得隨着坐下,低頭再想主意。這座樹林位置在一座山坡上面,裏面滿開着許多桃李花兒,南方天氣溫和,又在春二三月間,楊氏父女雖累,還不覺冷,進林的時節天已快亮,月光西沉,被山角遮住,林內還是黑沉沉的,僅依稀辨得出一些路徑。及自坐定不久,漸漸曙色展開。遙望遠處,一輪火一般的紅日正從東方升起,映着天邊的朝霞,青的是天,紅的是日,褐色的是雲,五光十色,配搭得十分好看。余獨不由叫了一聲“好”,楊氏父女貪賞曉景,也俱忘了這一夜的跋涉辛苦。楊宏道腹中飢餓,起身走向余獨,去取他身上帶的乾糧。無意中碰了樹枝,被枝頭積的露水墜了幾點在衣領內,冰也似涼,不由打了個寒噤,忽覺寒冷起來,連喊“好冷”。丹姝背着一個小包裹,裏面是一件“一口鐘”,聽見爹爹喊冷,忙取出來與宏道披上。四人奔走一夜俱不覺冷,容到見了陽光反都有了寒意。余獨便將毛惜羽贈的食匣揭開一看,不但有冷飯糰同鹹菜雞肉之類,還有四瓶自己愛吃的玉泉酒,急忙取出杯著,尋了一塊山石,將酒飯取出,請楊氏父女同來吃喝,提一提神,好準備上路。

這時朝墩已上,陽光斜射進樹林中來。滿林的-李夭桃,承完清露,又受朝陽,越發顯得肥潤。四人對着這一林春色,滿眼芳菲,吃的是美酒佳肴,俱都忘了顛沛流離之苦,尤其是楊宏道,興緻勃勃,拈鬚微吟,大有想對景賦詩之意。丹姝見妹子碧娃天真爛漫,憨不知愁,拿着一個熏雞腿,只顧一絲絲撕來下酒,老父也還有閑情做詩,只余獨一人雖然亦舉杯豪飲,面上卻滿布愁雲,知道前路漫漫,正不知有多少艱難辛苦!又惦記着未婚夫婿,多年不通音問,此去能否相見?想到這裏,不禁憂從中來,裝作起身玩日,卻背着人去擦眼淚。剛起身走了幾步,忽聽空中鳥鳴。抬頭一看,見是一大群山鳥從去路上飛了過來。丹蛛也未在意,心中仍是不住愁煩。

一會工夫,余獨來催上路,仍由余獨肩了行囊食匣,楊氏父女互相扶持,慢慢往前行走。走不了二三里路,入一個山溝之內。等到認清日頭,辨准方向,知道走錯了路。

再往回走時,忽然一陣怪風起處,飛沙走石。余獨朝空中嗅了一嗅,喊一聲:“不好!”

忙叫楊氏父女快尋隱身之處,自己連忙去了行囊,拔出在酒肆中得來的一把緬刀,迎上前去。楊宏道不知就裏還要問時,忽聽一聲虎嘯,震動山谷,接着三條野豬亡命一般跑來。後面追來一隻猛虎,有黃牛一般大小,躥坡越澗,如飛撲來。楊宏道幾曾見過這種猛獸,又加上了幾歲年紀,戰戰兢兢,牙齒直打對戰,寸步難移。丹妹雖是女流,眼看老父危險,忽然把心一橫,搶步迎在宏道前頭,正待捨身救父時,那隻猛虎已被余獨砍了一刀,大吼一聲,從余獨身上跳過,掉轉虎軀伏在地上,一條六七尺長的大尾巴把地下打得山響,塵上飛揚。丹妹、碧娃都是救父心切,姊妹二人守着老父前面,也不逃避,戰兢兢圓睜秀目,看那人虎相鬥,反倒一絲也不害怕。

那老虎本是被人趕來,看見幾隻野豬,便想吃頓好早餐,追到此地,忽見一個生人迎上前來,舍了野豬,後足一頓,飛撲過來。余獨聞得虎嘯早已留神,見猛虎迎面撲來,忙往下一矮身,自己反從猛虎胯下穿過,反臂對虎胯下就是一刀。那虎受傷不重,越發忿怒,蹲身蓄勢,又朝余獨撲來。這次比上次還要來得猛烈,余獨不敢迎頭去砍,仍用前法讓過,又是一刀正砍在虎胯骨上。那虎又大吼一聲落下地來,正落在楊氏父女身邊,相隔不到一丈。起初余獨只顧殺虎,不曾想到楊氏父女並未躲開,這時見他父女與虎為鄰,大吃一驚,恐怕傷了楊氏父女,救人情急,不暇計及利害輕重,未容那虎作勢,單臂舉刀,將足一點縱將過來,向那猛虎當頭劈下。那虎連受兩次刀傷,本已發了野性,二次縱落地下,站起身來一抖,渾身虎毛根根直堅,正待作勢撲去,忽見敵人縱身過來,大吼一聲,張開血盆大口,伸開兩隻虎爪,縱起虎軀,撲上前去,與余獨迎個正着。入虎相拼,俱都縱有丈許高下。余獨身縱空中,見虎來勢猛急,無法躲閃,知道性命交關,大叫一聲,用盡平生之力,奮起神威,迎頭一刀,直砍人虎額之內,將刀陷住,急切間拔不出來,知道要被虎爪抓上,不死也帶重傷,急中生智,連忙手中捏住刀柄,用力一一按勁,就勢往旁一側,從虎肩臂上滾翻過去。背貼虎臂時用力一綳,正待就勢縱開,只聽一聲大吼,震耳欲聾。余獨因是累了一日一夜,情急拚命,用力太猛,不由震暈在地,容待勉強將身爬起,才見那虎趴伏在地,相隔有十數丈遠近,仍是作勢欲撲的神氣,這時余獨業已氣儘力竭,刀又不在手內,又不知那虎死活,不敢輕易上前,只得就地上拾起兩塊石頭,慢慢移步向前,相隔猛虎有二丈遠近,然後將石朝虎打去。余獨手法本准,一下打個正着,見那虎圓睜二目,一動也不動,這才近前看時,那虎業已死去。細看那虎,連頭到尾怕沒有一丈多長,身體比黃牛還粗,雖然受傷身死,依舊生氣勃勃,賣相威猛。暗想虎死不倒威,真是一絲也不假。再尋那把緬刀時,業已不見,想是被那虎用力一甩,不知落到何方去了。正要回身去看楊氏父女,忽然一陣蘆笙響處,四外來了數十個山民,赤着上半身,各持緬刀弓箭標槍,將楊氏父女與余獨團團圍住。

余獨大吃一驚,適才斗虎已是力竭神疲,兵刃又不在手中,遇見這些山民,如何抵敵!正在驚惶失措之際,倏聽一聲嬌叱,山坡上縱下一男一女。男的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女的也只在二十歲左右,相貌身材十分俊美靈秀,俱都是穿着一件鹿皮半臂、虎皮戰裙,腰懸弓矢,手持緬刀,赤着一雙白足,只女的腳下穿了一雙草鞋,頭上秀髮披拂,左耳上套着一個酒杯大小的金環。眾山民好似對這一雙男女非常敬畏,紛紛閃開一條道路。

那男女二人走近余獨面前,女的首先說道:“這隻老虎是你打死的嗎?你姓什麼?怎麼會到我們的山上打虎?快說!”余獨見山女說的是貴州口音,漢話非常流利,知道不是生蠻,容易與她說理,略放寬心,便恭身答道:“在下余獨,因為陪送一位老友家眷前往雲南投親,貪走小路捷徑,誤人寶山,遇見猛虎撲來,被我將它殺死。在下是遠方人,不懂貴山規矩,如有冒犯,還望二位山主寬恕一二。”那男的聞言正要說話,女的秀眉一聳,杏眼微苯,那男的便不作一聲走開去了。那山女也不還言,上下打量了余獨幾眼,笑對余獨道:“我這裏也沒有什麼規矩可犯,只不過我們山中猛獸最多,雖離城甚近,輕易無人敢來。此地叫白骨溝子,是我們野人山的入口處。今早我同我兄弟出來打獵,那隻大老虎被我兄弟逼出山來了。我恐它傷人,特意帶了他們前往搜尋,趕它回去。這隻虎原是我兄弟留着解悶的,被你打死。他們怕我兄弟不願意,才將你圍住,等我姊弟二人前來發落,並無惡意。打死我們一隻虎倒無關緊要,不過你這人說話有好些不符,我得仔細和你談談。你可願意隨我們到山裏去嗎?”余獨因楊氏父女亡命潛逃,自己奉了師命,擔著護送責任,山女性情難測,怎敢答應!便設辭推託道:“我們趕路心急,等將敝友家眷送到雲南,回來再登山拜望如何?”

那山女聞言微嗔道:“我們又不會生吃了你,好心好意叫你到山中去玩些時,你倒推三阻四起來。你以為我還不知你的來歷呢!”說罷,也不再和余獨說話,朝身旁站着的山人嘰哩咕嚕說了幾句,便聽轟的應了一聲,便有十餘個山人走向楊宏道面前,要將楊宏道父女攙起往東路走。楊宏道吃那猛虎一嚇,早已渾身攤軟,轉動不得,忽見來了一群山民,手持各式刀矛弓矢將大家圍住,這時又道來攙他,嚇得戰戰兢兢,面無人色,哪敢說個不字!丹妹、碧娃二女見才脫虎口又入狼群,本自心驚,忽見這些山民過來攙他父女,以為必有兇險,不俟山民近前,便想往山石上去尋一自盡,偏偏兩腿無力,還未站起重又跌倒。那山女見楊氏姊妹狼狽情形,對余獨道:“你一人帶着這一群累贅老弱,還敢走幾千里路去雲南呢,你哄鬼罷!”口中喊了一聲,眾山民一齊住手。山女一手拉了余獨,走近楊氏父女面前,先端詳了丹妹、碧娃兩眼,然後近前,一手拉起一個,含笑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我不過想請你們到山上談談,這人又不肯說實話,故此才叫他們前來請你們起身。我看你們這般軟弱,大約也未必走得動山路,我叫他們抬你們走吧。”說罷,便對那少年男子說了兩句,將虎皮戰裙脫下,喚過十餘名山民,取了些繩索,用七八根長矛紮成兩個排子,將虎皮裙鋪上。兩個山民抬着一頭,姊弟二人先將楊氏父女三人扶坐上去,山女又點手招呼余獨也坐上去。

余獨起初原不願意隨她進山,婉謝既然無效,又見那山女命十幾個山民走向楊氏父女,疑她用意不善,還想抽空奪過一件兵刃,只要勝得為首之人便可鎮住。不想山女隨手將他一拉,便身不由自主地隨了就走,不由大吃一驚,知道動武自己也是不成,一時沒了主意。復見山女安慰楊氏父女,又命山人用長矛搭排抬送,不像有什麼惡意,才放寬心,安頓好了楊氏父女。一則見丹妹與楊宏道並坐一排,第二排已有碧娃在上,男女有別,不大方便,二則自己自命英雄,反任人抬着走,豈不被山女看輕自己連山路都走不動!便婉言謝絕道:“我還能走山路,山主請坐上去吧。”山女道:“你既不肯坐,我陪着你走。”余獨只好點頭道謝。丹妹起初原在驚惶,見後來的這個山女雖然一般拿着兵刃,吐屬卻甚文雅,又見余獨沒有什麼不好表示,雖不好當著余獨明問是否能去,估量已不致有什麼大兇險,因怕老父年邁,矛排又無遮攔,山女扶她上坐時,她緊隨了老父同坐一排,以便扶持。碧娃獨坐一排,聽山女喚余獨上來與自己同坐,好生為難,正在着急,忽聽余獨推辭,才放寬心,愈加敬重余獨的人品了。山女見楊氏父女坐好,又命人肩了余獨行李,招呼了一聲,便由她那兄弟用一根鐵叉叉進死虎胸膛,肩着在前引導,山女陪着余獨在後押隊。余獨見那男子單手掮着七八百斤重的老虎,步履如飛,暗暗驚異,幸喜自己不曾魯莽動手,不然鬧翻了臉,那還了得!一路走一路細看那山女時,不但儀態明艷,英姿颯爽,皮膚瑩潔,如玉一般,而且面容頗有幾分與借羽之女筠玉相似,端的是山川靈氣之所毓鍾,好生驚異。幾次問她姓名,山女只說:“到了自知。

你連實話都不肯說哩,問我化外之人姓名則甚?”

由辰初走到午未,整走了三個時辰,也不知越了多少深溝大谷、懸崖峻權,經過多少危-絕壑、猿跡鳥道,余獨縱有輕身功夫,疲乏之餘也走了個渾身是汗,不住愉偷換氣。那山女早已看出,笑道:“適才好心叫人抬你,早就料你們漢人走不慣山路,偏偏好作假。實對你說,我家中出來走到白骨溝子,平時我們抄小路,還用不了半個時辰。

我因見你那三個同伴太以軟弱,怕嚇了他們,才囑咐我們的人慢慢走。如果要同我真跑起來,你還更不行呢!”余獨吃了奚落好生慚愧,也不好再說什麼,又見她談話聰明,行動豪爽,自己一舉一動都瞞不了她,禍福本是註定,事已至此,無法解脫,莫如到了她那裏,索性與她開誠相見,倒省卻許多心思,想到這裏,立刻心下坦然,精神振起,不似先前心虛遲疑了。那山女又好似有了覺察,對余獨笑了笑說道:“再走十幾里就到我家了。我兄弟性情不好,你不要似先時那種藏頭縮尾的,決不會叫你吃虧的。”余獨聞言,惟有含笑點首。走到後來更為難走,臨到快到時節,抬排的山民忽然換作單行,魚貫將排高舉過頂,空着左手,單用右手平托出去。余獨在後先還不大覺得,忽聽前面楊氏父女齊聲驚呼,往前看時,楊氏父女坐的矛排業已轉過山腳。余獨便想搶步上前看個究竟,山女一把拉住道:“前面是落魂溪、毒蛇澗兩個險地,你的同伴沒有見過,所以害怕。我兄弟已用繩索將他們綁在排上,過了索橋便到我家,你放心,不妨事的。你一人趕上去,你也沒有走慣,走錯了休得怪我。”余獨見她說話真誠,只得止步。

這十幾里山路,差不多均是羊腸小道,百餘人作單行走時多,所以余獨與楊氏父女相隔有數十丈遠。容到余獨也繞過山腳,山女便喚余獨止步。余獨往前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前面峭崖壁立,僅半山腳上有一條尺許寬的山道,還是極光滑的溜坡,下臨千丈深溝。人行時左腳高右腳低,左肩已緊挨着山壁,右半邊身子還得側偏向右邊,腳下稍一抓不住勁,滑溜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再加上下面溪水急流,雪浪高噴,聲如雷吼,真是天下第一奇險!慢說余獨見了驚心駭目,就連那走慣山險的山民,也是在那裏慢慢一步一步的行走。余獨細看那些山民如何走法。那空手走的山民,早將兵刃插在身後,兩手攀着岩上春藤往前移動,看去還不為難。惟有那抬排的山民,右手各舉着排懸出半空,第一第三兩個舉排的人,手抓岩壁春藤,往前走了一步,再由第二第四兩個舉排的人如法交替,一步一步往前挪。這條險道差不多有百十丈長,余獨好生替楊氏父女提心弔膽,好容易才盼他走完,上了好走的路,已急得滿頭大汗。

山女道:“前面還有一條險路,從前是用飛藤渡人,如今被我做了一座索橋,不險了。只這條路無法子想,你如害怕,讓我馱你過去吧。”

余獨這時再也不敢大意賣弄,只得帶愧點頭。那山女虎皮裙早已解去,下身只穿一條粗布短褲,便把腰間懸的一掛不知什麼獸筋成的繩子解下,先將一頭把自己束了個結實,另一頭束在余獨腰間,說道:“我本想背你過去,我知道你們漢人心中雖然不幹凈,外面卻有許多假道學,不願男女接近,說不得讓我費一點事。走過去時,你如覺着腳下不得勁,要往下面深溝滑去,你只不要害怕,由他去滑,有我在,決不妨事。”說罷,便在前先行。余獨隨在身後,相隔尺許,也照山民走法,見山女有時也用手扶藤,卻不似其他山人吃力,行若無事一般。余獨先也不覺怎樣,才走出十丈遠近,便覺腳下滑難受足,又不好用力,雖知有山女保護,也恐失腳之險,不敢絲毫大意,屏息提神,隨着走了好一會才得出了險地,幸喜不曾貽笑,再看前面山民已走出有半里多路,坐在那裏歇息。

山女先將繩子解下,仍懸腰間,同走近前一看,楊氏父女才剛悠悠醒轉,原來適才已嚇暈過去,山女好似不大過意,對余獨道:“我請你們來,因我已略知你們來歷,原有一番好意,不想他三人如此不經嚇,倒是我的錯處了。好在來時難,去時卻易哩。”

說罷,便吩咐動身。余獨見楊氏父女綁繩未解,知道仍有險遇,擔心也是無法,只率由他,便上前安慰了楊氏父女幾句,隨即起身。又走過一個山岩,便見前面有一道寬有十餘丈的山澗,較厭處設有一座索橋,上面橫七豎八鋪了許多木板,寬才不到二尺,隨風搖擺,對面山坡上早站着無數男女山民,見山女率眾回來,齊聲吶喊,聲震山谷。山女命她兄弟背虎先行過去,然後口中喊了兩聲。對岸便有十數個山民奔上橋來,走到橋心喊一聲,倏地兩邊分頭分開,手腳並用,勾住橋邊,將身倒懸橋下,將一座繩橋綳了個四平八穩。山女先命抬排的人抬了楊氏父女走過,這才請余獨隨身過去。這些山民見了山女,紛紛膜拜在地,山女只把頭點了點,親身解了楊氏父女綁繩,仍命抬着前行。

繞過一個岩角,便見對面有一個廣大平原,隔着一條清溪,四面俱是佳木繁蔭,奇花異卉,只當中一個石堡,面前有一片里許方圓的廣場。眾人走到小溪旁邊,涉水而過。

余獨見那小溪寬才丈許,見山女輕輕一點縱將過去,便也隨着縱過。那山女揖客人寨,又命山婦將楊氏父女攙扶進去。余獨細看那石寨,雖是山石堆成的一個圓頂,類似篷帳般屋子,卻是高大爽潔,尤其是寨外那些大小錯置的山石縫中,卻叢生着許多不知名的野花,藤蔓披拂,白的是石頭,青綠的是葉是草,紅的、紫的、黃的、緋色的是花,是野果,在駘蕩的和風中自由搖曳,非常清麗美觀。及至隨定姊弟二人入寨,才看見進口處並無門戶,只就寨頂上垂下來的春藤野花,密密層層的編成一架大帘子,下端排在離洞八尺兩棵石柱上,好似人家搭的葡萄棚子一樣,想是晚間入睡,便將這花簾放將下來,就是算關門了。寨裏面容積甚大,分成三進。頭一進是個敞屋,兩旁石壁,各有四個五尺見方的大洞一樣,自方才門外所見的花簾支架出去,算是窗戶,所以寨中光亮明爽非常。當中有一個長約八尺。光滑如玉的青石的條案,案后當中放着一個三尺方圓的大石礅,案右端同樣也放着一個略小的石礅,俱鋪有一張虎皮。案前兩排,由大而小排列着十二個石礅,上面也鋪着不同樣的獸皮。離案兩旁約有三四尺遠近,在兩旁石礅盡頭處,各有一個尺許方圓三尺高的石柱,柱頂上放着一個有磨盤大小、形同石皿的石盤,盤心業已被煙火熏得烏黑。盤當中豎著一根粗如兒臂的高有尺許的鐵竿,竿頂有一個鐵條製成透空的鐵籃,籃中還有燒燼的余柴,想是晚間燒來發亮之用。室中地皮俱是青石,又加山民打掃清潔,所以凈無纖塵。

余獨不待細看,已被山女催請人內。楊氏父女驚魂乍定,來到這種異境,連氣都喘不上來,自有山婦攙扶他父女先行。余獨隨着山女進了第二進口,一看這人口處,是一個高有六尺寬有六尺的洞,洞口掛着各種獸皮縫製的帘子,裏面卻分成三間石屋。當中一間雖較外面稍小,因為這寨是圓形,第二進恰在腰中,雖分三間,仍是非常寬大。室當中設着一圈圓的石礅,一數恰是十四個,也鋪着獸皮,居中一個最大,其餘皆是一樣。

每個石礅面前都有一個鐵架,上面掛着許多大小不同的鉤叉鉗之類。這一圈石墩中心,是一個八尺方圓的大火池,雖然也被煙火熏黑,卻是非常整潔,一絲餘燼都沒有。雖無窗戶,四壁獸皮帘子打起,從隔室透來的光亮,也還顯得明敞。山女命山婦先將楊氏父女扶人右手石室,便邀余獨人內。裏面四壁俱是獸皮張貼,地下也鋪着各種獸皮,非常溫軟,靠外壁處也有同樣花簾。室當中有一個七八尺方圓、二尺多高的石礅,上面鋪疊着幾張大皮褥子,與石頭一般大小,厚有二寸,摸上去非常光滑柔軟,不知是何種獸皮所制。別處還散列着許多大小石礅,有鋪獸皮的,有沒有的,想是代表桌椅之用。

進室以後,山女便請四人在床上落座,自己先對身旁山婦說了兩句土語,山婦便轉身出去。不大一會工夫,兩個山婦分捧着一個大葫蘆,一大盤清水,一個大木盤,當中擱着一大塊鹿脯和一把生野芹,五六把小刀,五六把勺子,一塊斬板,還有二三十個糌粑,一大罐熱騰騰的麥糊。山女笑道:“你們遠來,受了許多辛苦,想必又餓又累了,快來吃喝點吧。”說罷,便命人將一切飲食之物放在一個高大一點的石礅上,又將鋪着獸皮的小石礅隨手提了幾個過來,圍在一起,一面招呼眾人入坐,情意非常殷切。山女的兄弟適才扛着死虎,早已跑到後面去了。楊氏父女也看出那山女雖然英武,面目十分純善,不似有什麼惡意,又加腹中飢餓,也就坦然隨了余獨人坐。余獨自進房來,幾次想問那山女的姓名,都被山女含笑攔住,說道:“你們只要不嫌我是化外野人,話長着呢,有什麼話吃喝完了再說。”余獨也就不好多問了。

當下山女居中落座,楊氏姊妹分坐她的兩旁,余獨挨着碧娃,楊宏道挨着丹妹。坐定以後,山女便命隨侍的山婦山女出去,先將盤中刀子、糌粑一一分與眾人,然後將那勺子取在手中,揭開裝酒葫蘆,將酒倒在勺內,首先遞與宏道,然後再取勺子斟酒,挨次遞與余獨與楊氏姊妹,自己也倒了一勺,左手舉勺齊口,道:“你們吃酒呀。”說罷,自己飲了一口放下。眾人不懂此地風俗,恐怕謙虛反而失禮,又知山人性直,俱都依樣葫蘆做去。山女見眾人都喝了一口,舉刀在那七八斤重的一塊大鹿脯上,橫七豎八切了幾十刀,都切成了粽子塊形式,每塊足有二兩多重,再用刀一刺,便刺起一塊來往口中嚼吃。余獨還好,只楊氏父女哪見過這碗大的酒勺同大塊的鹿肉,半斤重一個的糌粑,雖拿過來,不知怎樣吃才好。山女見他父女為難,便取了一塊糌粑,切成半指厚的薄片,再取了一塊鹿肉,分切了許多碎片,夾在糌粑之內,分遞與他三人。楊氏父女急忙放下手中刀子,接過來咬了一口,果然非常甘香美味。那酒也不知什麼東西釀成,顏色粉紅,又香又甜,裏面還有釀子花片,非常適口。那勺子是半個葫蘆底製成,底上釘着一塊平底的鐵,雖然有柄,裝上酒放在桌上,卻不會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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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荒俠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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