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難上難 相思山外山
就連費無忌的鐵石心腸也似被這種凄慘的情景軟化,收住了笑聲。
良久,良久。
凝結的空氣突然飛揚。
一股殺氣在散開!沈勝衣輕輕地放下了蕭玲的身子,緩緩地站起身軀。
是他在動,是他的衣袂在飛揚!殺氣正是從他的身上散發開來!他胸前的衣衫一道裂口,他胸前的肌肉一個傷口。
這傷口已沒有血流下。
這傷口並不大,並不深。
這樣的一個傷口,流出來的血又能有多少,又怎可以將他胸前的衣衫染成現在這個樣子?染在他胸前的衣衫的到底是他自己的血,還是蕭玲的血?他坐擁着蕭玲的時候還不覺,這一站起來,費無忌馬上就覺察到了。
他的眼睛旋即就收縮。
沈勝衣冷冷地迫視費無忌,一隻眼無限悲憤。
“你笑得未免太早!”語聲中同樣悲憤無限。
費無忌由心冒起一股寒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說出這句話。“我那一劍刺得你並不深!”
“並不深!”
“人算不如天算。”費無忌嘆息。
“你還要嘆息?”
“我要殺的人不是她,是你!”
“你認識我?”
“認識!”
“什麼時候的事?”
“未夠一天。”
“在此之前,我並未見過你,在這一天之內,我並未與人——任何人結仇!”
“我不是復仇而來!”
“你只是為殺我而來?”
“正是!”
“你是一個職業殺手?”
“正是!”
“誰出錢要你殺我?”
“你說?”
“我不知道,我在問你。”
“你問我也沒有用。”
“我幾乎忘記了,保守秘密,是作為一個職業殺手的起碼條件。”
“嗯!”
“這一次可是由不得你!”
“未必!”費無忌悶哼。
沈勝衣面無表情,猛一拂衣袖。
費無忌握劍的手連隨一緊。
沈勝衣目光一垂,突然嘆了一口氣。“你那一劍我寧可入我的胸膛。”
“我那一劍的目的就在刺你的胸膛!”費無忌冷笑。
“但你也不必嘆氣,我的人還在,我的劍還在,我的人還狠,我的劍還狠!”
“你的人的確狠,你的劍的確狠!”沈勝衣轉顧蕭玲,一面的歉疚,一面的凄涼。“除了你,還有誰忍下心殺她?”
“這可是無可奈何。”
“好一個無可奈何,你也認識她?”
“不認識。”
“你知不知道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女孩子?”
“知!”
既然不認識,怎會知?費無忌卻竟說知。
“她……”沈勝衣哽咽。
“她對你很好?”
“好……”沈勝衣的眼睛中又像是籠上了一層煙霧,整個人就像是陷入回憶之中。
費無忌哇的一聲,雙腳猛一蹬,連人帶劍即時電閃一樣向鼎爐上射出!他既然不認識蕭玲,又怎會知道蕭玲是怎樣一個女孩子。
他說知,目的只是在將沈勝衣帶入回憶之中。
一個人有緬懷過去的時候,意志總是特別來得軟弱,心情總是特別來得恍惚。
這也就必然疏於防範!這也就是他的機會!他懂得製造機會,把握機會。
他懂得選擇最適當的時候出手!現在應該是最適當的時候!他就在這時候出手!他的第一劍還有天女神像一重隔礙。
第二劍沒有隔礙,完全沒有!
第二劍當然比第一劍更狠,更快,更准!劍光只一閃;劍鋒就已來到了沈勝衣的胸膛!這一劍理應不會落空。
這一劍竟然落空!
這剎那沈勝衣的人已換了一個位置!
他身形變換的迅速更在費無忌箭一樣飛射的這一劍之上!費無忌早知沈勝衣劍術高強,但只是聽說,聽說起碼也總算叫做有個印象,沈勝衣的輕功也高強到這個地步,他卻連起碼的印象也沒有。
這一劍他志在必得。
這一劍已是有去無回之勢。
這一劍落空,他的心神,他的勇氣,立時也沒有了着落。
那種感覺就正如一個人行走時突然一腳踏空。
這一劍果然是有去無回之勢。
劍落空,劍勢並未絕,費無忌連人帶劍繼續飛前向沈勝衣胸前掠過!
劍出鞘的聲音即時在他耳邊響起!他的劍已出鞘,這出鞘的劍當然就是沈勝衣的劍。
這裏只有沈勝衣跟他兩個人。
沈勝衣的輕功名不經傳也高強到這個地步,何況沈勝衣的劍?費無忌怪叫一聲,劍勢猛一頓,劍鋒猛握轉,從肋下刺出!這反手一劍,已然護住了他後背的要害。
錚錚錚的三劍,立時刺在費無忌這一劍之上!也幾乎同時,費無忌就覺腰后一涼,肩頭一痛!沈勝衣這剎那竟已刺出了五劍,五劍都幾乎沒有落空!
這種出手實在快得驚人!費無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一個身子旋即着地,着地就轉回。
一轉回他就看到沈勝衣烈火一樣的一雙眼,怒獅一樣的一個人,閃電一樣的一支劍!
劍閃電一樣刺來!只一劍!沈勝衣心頭的悲哀,憤怒,竟似盡寄在這一劍之上!沒有見過這一劍的人,根據本能想像得到這一劍的聲勢,這一劍的威力。
費無忌幸好適時轉過身來。
他到底也是用劍的好手,只一瞥,他就知道沈勝衣這一劍,無論如何他都閃避不了。
不能閃避就只有硬接!
他緊咬牙齦,連忙挑起手中劍。
他的劍才一挑起,沈勝衣的劍已到!好快的一劍!“嗆”的一聲,火花激射!費無忌手中劍齊中兩斷,連退三步,張口噴出一口鮮血!
沈勝衣這一劍悲憤中出手,能夠接得住的人本來就沒有幾個。
費無忌總算接下了這一劍1這一劍接下來,他並不好受,劍折斷,握劍右手的虎口進裂,就連內腑也已被震傷!沈勝衣卻是若無其事,他咬牙切齒,咽喉中悶聲咆哮,滿頭散發飛揚,左手劍高舉,第二劍看來就要出手!只看他這個樣子,不難就想像得到他這第二劍的聲勢,威力!費無忌一張臉不由得發青。
他仗劍為生,也知道遲早總有一天死在劍下,但到這一天,這一刻來臨,他還是感到恐懼。
千古艱難惟一死,這句話,實在大有道理。
沈勝衣左手的一劍舉得更高了。
映着落日的餘光,劍,更奪目,更輝煌!也就在這下,費無忌突然怪叫一聲:“看我再給她一劍!”右手一揮,斷劍突然脫手飛向蕭玲的臉龐!蕭玲的面上還有笑容,唇邊還有笑意,雖然僵硬,依然完整依然美。
美得凄涼,美得令人心傷。
費無忌這一劍若是擲中?好狠的心,好毒的劍!他若是不開聲,沈勝衣實在不知道他這悶葫蘆賣的是什麼葯。
他的劍脫手,沈勝衣才知道他說話中的含意。
沈勝衣的面色霎時一變,目光一閃,手中劍幾乎同時脫手!這一劍的目標當然在費無忌的斷劍!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讓蕭玲受到任何傷害的了。
這在費無忌意料之內。
他自願給沈勝衣這個挽救的機會,所以他開聲。
這同樣也是他的機會,逃走的機會!劍一脫手,他的人就倒翻了出去!
沈勝衣又豈會不知道費無忌的用心?他冷笑,突然一偏身,右手地上一抄,一揮!
一道白光閃電一樣飛出,直奔費無忌的后心!沈勝衣的暗器手法同樣高明。
本來他就是一流殺手之中的一流殺手!費無忌的身子才翻出門外,白光就擊在他的右肩之上,竟就是他那支劍斷下的劍尖!這一着可在他意料之外。
他的耳目總算靈敏,半空中腰肩一擰,硬硬扭轉了身形,避開了后心要害!眼看着他的身形一栽,馬上又標起,斜刺里往左撲了過去。
天女祠左一帶都是齊肩的野草。
費無忌野草中一閃而沒。
沈勝衣沒有追,退返蕭玲身畔。
他的劍就釘在蕭玲右邊面頷半寸不到的地方,費無忌那支劍也就在一旁。
他的劍總算沒有落空,總算及時擊中費無忌那截斷劍!他捏了一手的冷汗,一俯身,將劍抓在手中。
不是他自己的劍,是費無忌的那截斷劍。
斷劍的劍柄好像刻着幾個字,沈勝衣這所以將劍拾起來。
果然刻有字,五個字!
西園費無忌!
“是你,原來是你!”沈勝衣冷笑!
“是你!”
費無忌的面色一變。
他的右肩雖然負傷,並沒有影響到他的行動,他的雙腳一些事也沒有。
一竄入草叢,他的腰背就躬下,蛇行鶴伏,迅速地轉換了好幾個位置,肯定了沈勝衣沒有追來,身形才轉,快到了草叢的盡頭,更就不猶疑,箭一樣標了出去!他只顧後面,不知前頭也有人在等着他。
那個人一直高高地坐在草叢外的一株大樹上,天女祠的周圍,費無忌在祠外的行動,一直在他的眼中。
費無忌才到草叢邊緣,那個人已從樹上躍下。
費無忌才從草叢標出,那個人就迎了上去,倏地一伸腳!
費無忌當場翻了一個斤斗,摔倒在地上!這一摔好重!費無忌整個身子簡直散了一樣。
他忍痛將頭抬起。
一抬起頭他就看到了金獅!一雙金獅爪橫掃兩河的金獅!金獅一笑!費無忌的面色一變!
“是我!”金獅笑得好像很開心。
“原來是你!”費無忌的右手一緊!如果他的劍在手,他已然一劍刺出。
只可惜他的劍已斷成兩截,只有一截劍尖還留在他的右肩之上。
他的右手一緊,就是陣徹骨的疼痛!他這才省起。
金獅看在眼內,搖頭嘆息。“你實在太緊張了。”
費無忌沒有作聲。
“如果你要劍,我可以給你。”
費無忌苦笑。
即使有劍,他的右手,現在也使不動了。
金獅當然看得出,所以金獅才會這樣大方。
費無忌只有苦笑。“你打算拿我怎麼樣?”
“還是那句話,請你隨我去一見相思夫人!”
“我可以不去!”
“不可以!”
“這你又何必多說?”
“禮貌上總該說一聲的。”
“這也好,反正我要找一個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
“你的確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依然香車?依然寶馬?”
“沒有香車!沒有寶馬!”
“也沒有酒?也沒有佳肴?也沒有美人?”
“也沒有!”
“寶馬香車何去?酒佳肴美人又何在?”
“都準備了在這兒,都預備去夫人那裏。”
“昨日都是為我而來,為我而設。”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昨日的確不同今日,費無忌嘆息在心中。
“你又何必嘆息?”金獅竟似看穿了費無忌的心。“你應該覺得開心才是。”
“哦?”
“香車寶馬酒佳肴美人雖然都已換了對象,我卻替你找來了三個保鏢!”
鏢字才出口,金獅已起腳,一腳將費無忌踢得飛了起來!這一腳正好踢在費無忌的肩窩之上!痛上加痛,費無忌幾乎沒有昏死了過去。
他的一個身子飛出了丈多兩丈,就給三個人接在手中。
這三個人同時出手,動作一致,就連身材,相貌,也是一樣。
梅山三兄弟!梅山三兄弟眉心的傷口已然結疤。
一看到這三兄弟,這三道疤痕,費無忌的心裏不由得就一寒。
“路上好好地保護他,照顧他!”金獅隨即這樣吩咐了一聲。
“大爺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他,保護他!”梅山三兄弟一齊應聲,一齊冷笑,對着費無忌冷笑。
費無忌忽然發覺這梅山三兄弟就連冷笑的時候也竟是一個樣子。
他實在覺得好笑,只可惜他已笑不出來。
“我們先替他包紮好傷口再說。”梅山三兄弟對望一眼,當中的一個一揮手,突然伸手抓住了插在費無忌右肩的那截斷劍的劍尖,使勁地拔了出來!一股鮮血嗤的立時由肩頭上怒射!又是一陣刺骨的痛苦!費無忌一張臉痛得發白,緊咬牙齦,沒有作聲。
他偷眼一望金獅。
金獅負手在那邊,一面笑容,不單沒有喝止,而且好像很欣賞。
一個人如果還有相當利用價值,金獅似乎沒有理由採取這種態度。
這除非無足輕重!
一個人在別人的心目中無足輕重,這個人的生死在別人的心目中亦必然無足輕重!費無忌的面色一剎那難看到了極點!肅放的面色同樣難看到了極點!
身為巡按大人,消息當然靈通。
沈勝衣才來到巡按府門前,他已等在門外。
一看到沈勝衣懷抱中的蕭玲,他的麵包就變。
一將蕭玲的身子接在手中,他的面色就難看到了極點!再沒有經驗的人,也應該知道蕭玲早已去了。
他只有蕭玲一個妹妹。
他瞪着沈勝衣,目眥欲裂,一個身子猛在顫抖,突然嘶聲狂呼:“是誰殺了她!誰!”
沈勝衣望着蕭玲血紅的胸膛,蒼白臉龐,沉痛地回答:“西園費無忌,一個職業殺手!”
“費無忌?職業殺手?”蕭放一怔。
“她與誰有仇?誰買兇殺她?”
“費無忌目的在殺我!”沈勝衣凄然一笑。“殺她只是一時錯手!”
“一時錯手!”蕭放眼角進裂,兩縷血絲順腮流下。
“可以說,是我害了她!”沈勝衣傷心地垂下頭。
蕭放順腮流下的兩行血絲之上不覺添了兩行淚水,他笑,縱聲狂笑,猛轉過身子大踏步回去!笑聲說不出的痛悲,說不出的悲涼。
沈勝衣凄然目送,直至消失不見,正要離開,一個森冷的聲音突然喝來!
“站住!”
沈勝衣應聲回頭,就迎上兩道森冷的目光!語聲森冷,目光森冷,這個人的面容同樣森冷!這個人看來還不過二十六七左右,還算得年輕,目秀眉清,也算得英俊。
無論衣飾,無論氣質,這個人都好像與眾不同,與人迥異。
這個人簡直就是天生的富貴中人。
這個人一直站在石階之上,沈勝衣一直沒有留意。
他突然留意。
一種窒息的感覺旋即升上心頭!“是你叫我?”他問。
“是我叫你,”這個人冷笑。“你就是那個沈勝衣?”
“哪個?據我所知沈勝衣向來就只得一個,這個!”
“我知道!”
“我卻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你是哪一個。”
“我是哪一個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給我說好了。”
語聲陡落,兩個錦衣侍衛霍地兩旁搶出,齊聲喝叱!“住口!”
“七王爺面前豈容你如此放肆,如此說話!”
七王爺!這個人竟就是當權得勢的七王爺!沈勝衣一怔。
七王爺一笑。
“現有知道了?”
“嗯。”
“看不出。”
“哦?我問你!”
“什麼?”
“你可知蕭玲是我的什麼人?”
“不知。”沈勝衣實在不知。
“連這你也不知?”
“不知就是不知。”
“我未過門的妻子!”
沈勝衣又是一怔。
“你將她抱在懷中,本來就是一條大罪,但不知不罪,我可以不追究。”七王爺面色陡寒。“她給你害死這件事,我可就不能不追究!”
“我……”
“不是你,她根本就不會離開應天府,不是你,她根本就不會死在什麼費無忌手上,她雖然不是被你所殺,卻是因你而死!”
沈勝衣黯然無語。
“費無忌是直接的兇手,你是間接的兇手,”七王爺指指沈勝衣,厲聲道:“費無忌固然應死,你同樣該殺!”
殺字一出口,護在他左右的二十個錦衣侍衛就伸手握住了劍柄!這二十個錦衣侍衛一個個太陽穴高聳,眼瞳中精光畢露,顯然都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七王爺什麼身份,座下又豈會沒有能人?沈勝衣目光一掃,暗自嘆了一口氣。
在此之前,他雖然還沒有見過七王爺,七王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卻已心中有數。
這樣說話,他知道七王爺無論如何是不會放過自己的了。
七王爺果然沒有打算放過沈勝衣,他回顧左右,冷冷地一笑。
“我的意思難道你們還不明白?”
這句話還未說完,二十個錦衣侍衛最少已有一半利劍出鞘。
“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你們追隨了我這許多年,今也應該有所表現了。”
二十個錦衣侍衛轟然齊應一聲,二十支利劍已無一留在鞘內。
“四俊六傑的武功我已見識過,三英又如何,七雄又怎樣?”
七王爺倏地一拂袖。
十條人影馬上撲出,十支利劍曳着寒芒,直奔沈勝衣!劍快、人快,三英七雄,看來也有幾下子!
沈勝衣一聲微喟,一個身子颼地突然倒飛!三英七雄眼裏分明,身形陡落又起,緊迫在沈勝衣身後,一點也不放鬆!巡按府前面是老大的一幅空地,也正是群戰的最佳地方。
沈勝衣根本就不想動手,一個身子着地又凌空,凌空又一個倒翻。
三英七雄卻只當沈勝衣要在空地上動手,腳下一踏實,齊都收住了身形。
這一慢,沈勝衣的人已在兩丈之外。
三英七雄當場一怔,身形連忙再次拔起。
這十個人的輕功雖然還不及沈勝衣,但也並不慢,只要沈勝衣慢上片刻,還是可以追上的。
問題在沈勝衣連一點慢意思也沒有,那身形一起再起又起,一落再落又落!
也就在這下,一輛極其華麗的四馬馬車驀地自街角轉出,疾馳而來!馬車還未到,一陣銷魂蝕骨的脂粉香味已在空氣中飄揚。
沈勝衣第三個起落,馬車已來到他的身旁,突然一慢!車門適時打開,一個金衣中年人車廂內一探頭,一伸手。
“沈大俠請上車!”
金獅!金獅一面的笑容。
沈勝衣並不認識金獅,只是覺得這個人看起來還不討厭。
他雖然覺得奇怪,並沒有拒絕,可也沒有上車,只是一聳肩,坐上了車頂。
金獅也沒有多說,一拍手。
馬車應聲加快,比來的時候更加快。
三英七雄正好撲到!相距還不遠,還可以奮力撲擊!三英七雄正有此意,肩頭齊聳!金獅看得真切,猛喝一聲:“毒藥暗器!”雙手暴翻。
毒藥暗器!
三英七雄心頭一凜,躬起的身形不期而齊地一收,回劍一擋!擋什麼?一顆暗器也沒有!
金獅雙手一收一拍,拍手大笑:“我只不過跟你們開一個玩笑,你們又何必這樣子認真?”
好一個玩笑。
這一個玩笑開下來,馬車已去遠,撲也撲不到的了。
三英七雄一時間又驚又怒。
驚的是七王爺面前無可交代,怒的是憑他們的經驗,居然還會上這個當。
驚怒交集,十人齊聲咆哮,十劍同時脫手,飛擲車廂內的金獅,車頂上的沈勝衣!這十劍驚怒之下出手,聲勢又是何等驚人!金獅不意有此一着,也自小小地吃了一驚,一翻手,正想將車門關上,用車門來將劍擋住,一道劍光突自上凌空飛下!沈勝衣的劍!一劍封住了十劍!
三英七雄的十劍一入劍光,錚錚錚地馬上飛開,嗤嗤地馬上飛回,釘在地上!釘在三英七雄腳前的地上!三英七雄不期而面色慘變!金獅也變了面色!
沈勝衣卻是若無其事,回劍入鞘,淡淡一笑。“這樣精緻的一輛香車,弄壞了未免可惜,我坐上了你的車,總算領了你的情,總得盡一分心,一分力!”
車是香車,馬是寶馬!駕車的亦是一流的好手,沈勝衣這幾句話才說完,馬車已遠遠地將三英七雄拋下,轉過了街角,連巡按府也看不到了。
金獅一聲有勞,再聲多謝。
“我也沒有跟你客氣,你又何必跟我客氣?”
“不是我跟你客氣,只是你跟我客氣。”金獅又將車門盡開。“我邀你坐在車廂之內,你卻竟坐到車頂之上。”
“車頂亦無妨,車廂亦無妨。”
“既然都無妨,你何必在車頂?”
“既然都無妨,我何必入去車廂?”
“難道你不知車廂比車頂舒服?”
“知道。”
“我還在車廂之內替你準備了酒,佳肴,美人,這你又可知?”
“這我可就不知了。”沈勝衣猛可一個斤斗,翻下了車頂,翻入了車廂。
醇酒,佳肴,美人。
金獅並沒有說謊。
沈勝衣一翻入車廂,醇酒佳肴就已送到他面前,美人就已投入他懷中。
酒菜已冷,色香還在。
美人更絕色,香的來更就是令人魂銷,意銷。
沈勝衣摸了摸鼻子,忽地嘆了口氣。
金獅聽在耳里,一臉的抱歉。
“酒菜預備了已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下來,雖然還未盡冷,難免色消香杳,但此地不宜久留,沈大俠也請暫且將就,幸好美人的活色生香,卻是不變的。”
沈勝衣又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已經大半天沒有東西下肚?”
“所以我作好了準備。”
“你知道我現在需要什麼?”
“醇酒,佳肴。”
“只是醇酒,只是佳肴。”沈勝衣緩緩地推開了懷中的美人。
美人一面委屈地望着金獅。
金獅也無可奈何。
沈勝衣隨即老實不客氣地端起了酒杯,拿起了筷子,卻連一眼也沒有給那美人一眼。
這也是一種侮辱。
美人不由得珠淚雙垂。
金獅倒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安慰地望了一眼美人,替美人說:“美人不美?”
“美。”
“喜歡不喜歡?”
“喜歡。”
“既然美,既然喜歡,又何不留在懷中?”
“對於我,你似乎知道不少?”沈勝衣反問。
“不少。”
“現在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難道你反而不知?”
金獅幾乎沒有給自己一腳。
“美人來自何方?”
“來自應天府。”
“這裏豈非正是應天府?”
金獅會意,一笑,一偏身,將美人摟入自己懷中,左手一揮,又推開車門,右手一送,美人立時穿過了車門,飛出了車外。
馬車正馳在長街之上,美人就落在長街一旁。
金獅用的力道恰到好處。
美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骨碌又爬了起來,突然破口大罵!真的破口大罵!罵人的說話有很多種,有一種只有男人才會用,她用的卻竟是這一種。
馬車雖然飛快去遠,幾句總會聽得到的。
這樣的一個美人居然這樣子罵人,若不是親耳聽到,實在難以置信。
金獅當場呆住。
沈勝衣反倒充耳不聞,只顧喝酒,只顧用菜。
“幸好這馬車還快!”金獅好容易回過神來。
“嗯。”沈勝衣含糊地應一聲。
“那像不是女孩子用來罵人的說話呀。”
“她本來就不是女孩子。”
“可知我哪裏找她來的?”
“哪裏?”
“因受閣。”
“什麼閣?”
“因受。”
“因果的因,消受的受?”
“正是。”
“恩愛無心,這就難怪了。”
“她是因受閣中最美的一個。”
“你是說外表?”
“去那種地方的人,最看重的也只是外表。”
“所以她只懂得修飾自己的外表,只需要修飾自己的外表,所以因受閣並沒有改錯名,你也沒有找錯人。”
“她這樣罵人可是在我意外。”金獅道。
沈勝衣淡笑。
“我也看錯了沈大俠的為人。”
沈勝衣這次卻連笑也懶得笑了,他的一雙手,一張嘴,都很忙,很忙。
金獅也沒有多說,靜靜地陪笑坐在一旁。
馬快車快。
沈勝衣第三杯酒才斟上,馬車已出了應天府北城。
過北城不遠,道路的兩旁都是樹木。
風吹過樹梢,落葉漫天片片,遍地片片。
車馬過處,亦激起了遍地片片落葉,漫天片片落葉。
葉落舞飛,舞入了車廂。
沈勝衣突然放下了右手的筷子,抓住了飛舞進車廂的一片落葉。
“秋已深了。”沈勝衣一聲輕嘆,忽又鬆開手。
落葉飛出了他的右手,飛入了風中。
“酒菜可還合意?”金獅這才開口問道。
“合意。”
“這我就放心了。”
“寶馬香車,醇酒佳肴,你給我準備了這許多享受,就只是為了要聽我說一聲合意。”
“當然不是。”
“車馬何去?”
“相思深處!”
“往見何人?”
“相思夫人!”
“相思深處,相思夫人,好動人的地方,好動人的名字。”
“人更動人。”
沈勝衣道:“哪裏才是相思深處,誰是相思夫人?”
“去到自知,見到自知。”
“我非去不可?非見不可?”
“你可以不去,可以不見,但你一定會去,一定會見。”
“哦?”
金獅道:“到了相思深處,除了相思夫人,你還可以見到兩個人,你希望見到的兩個人。”
“哦?”
“一個你所恨!一個你所愛!”
“我所恨……”
“西園費無忌豈非你所恨之人?”
“費無忌!”沈勝衣眼中寒芒暴閃。
“他逃出天女祠的時候,正好遇上我,一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他,二來我想沈大俠也許亦要問他幾句話,也就不客氣,將他留下了。”
“我的確要問他幾句話,就怕他不肯說。”
“這個沈大俠大可放心,只要人還在我的手上,我要問的,沈大俠要問我的,我一定有辦法要他說出來。”
“哦?”
“只有一種人才能令我束手無策。”
“哪種人?”
“死人!”金獅一笑。
這一笑之中彷彿藏着無盡的殘忍、冷酷!
“費無忌不是死人。”
“所以我請沈大俠放心。”
“還有我所愛……”
“沈大俠這幾天我知道——正在找尋一個人。”
“嗯。”
“找還知道,沈大俠在找尋的是什麼人。”
“哦?”
“步煙飛是不是?”
沈勝衣只有點頭。
“有這樣的一夜。我路過城北的白樺林,聽到有人在呻吟,我這個人的好奇心向來很重,也就因為這一份好奇心,結果給我找到了一個人,一個中毒昏迷的女孩子。”
“……”沈勝衣怔怔地望着金獅。
“這個女孩子中毒昏迷之下仍然念念不忘沈大俠的名字,我本來就已有救人的打算,知道她是沈大俠的朋友,更就不敢怠慢了。”
“這之後……”
“這之後我才知道她原來是輕功獨步江湖的步煙飛,這之後我才知道她中的原來是白蜘蛛的銷魂蝕骨散。”
“現在她又怎樣了?”
“銷魂蝕骨散雖然霸道,相信還不致難倒相思夫人。”
“哦?”
“想思夫人在藥物方面比我更高明,我也能保住步煙飛的一條性命,相思夫人總該可以回復她的一身功力,所以我將她送到了相思深處。”
“看來我也非要去一趟相思深處不可了。”
“我要聽的正是沈大俠這句話。”
“何時可到?”
“三日。”
“-日三秋,三日……”
“若是馬不停蹄,兩日亦無不可,只怕辛苦了沈大俠。”
“我向來不怕辛苦。”
“這正合我心意,我同樣想早一日回到相思深處,早一日見我相思之人。”
“哦?”沈勝衣忽然一怔。“我跟你說了大半天,聽你老是沈大俠前,沈大俠后,居然忘了請教一下你的名字,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人家稱呼我金獅,我本來也就叫做金獅。”
“一雙金獅爪橫掃兩河的金獅?”
“沈大俠原來也聽說過我。”
“我還聽說過你原來是有情山莊多情劍客常護花白結拜兄弟!”沈勝衣沉吟一下。
“有情有思,無情無念,相思深處莫非就是有情山莊?”
“山莊有情,人卻無情,有情山莊並非相思深處,金獅也早已不再是多情劍客的結拜兄弟。”
“哦?”
“沈大俠還有什麼要問?”
“步煙飛現在怎樣?費無忌為誰賣命?相思深處何處相思夫人何人?”
沈勝衣淡然一笑。
“我要問的已然不少我問你都不能給我解答,這我又何必多問?”
“你要問的兩日之內總有解答,這你又何不多等兩日?”
“我等。”
“未到之前,我卻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說。”
“我給沈大俠預備了一方黑巾,除了必需的時候,這兩日內,我想沈大俠儘可能蒙上眼睛。”
“這又為了什麼?”
“只不過謹慎,只不過小心。”
“好一個謹慎,好一個小心。”
“若非謹慎,若非小心,人間已無相思深處,人間已無相思夫人。”
“黑巾何在?”
“這裏。”金獅的手中已多了一方黑巾。
沈勝衣從容接過,從容縛上。
黑巾好厚,厚得就連近在咫尺的金獅,沈勝衣也再看不到。
眼中有的只是黑暗。
一片黑暗。
雖然看不到,沈勝衣總可以聽得到。
他的耳朵一向就很靈,何況這兩天下來,他已經習慣。
雨勢很密,很響。
“的確有雨。”金獅怔怔地望着窗外,車外。
“雨下得好大。”
“不大,不信,你可以拉下矇著的黑巾。”
“到了?”
“未到,但已不遠。”金獅回顧沈勝衣。“只要你喜歡,拉下黑巾也無妨。”
“我沒有不喜歡的道理。”沈勝衣拉下黑巾,雙眼連隨就一陣眨動。
還很早,又是下雨天,沒有陽光,很快他的眼睛就已能夠適應。
窗外果然在下着雨,入眼除了雨水,就是黃葉。
馬車冒雨馳在一條小徑之上。
小徑兩旁都是樹木。
一徑的落葉。
一樹的黃葉。
“果然不大。”
“雨點打在樹葉之上,聽起來難免就覺得大了。”
“嗯。”沈勝衣頷首。
“每年一入秋,這條路就是滿目黃葉,我就算忘了時日,一走在這條路上,我就知道,不會是春,不再是夏,是秋!”
“嗯。”
“雨一來,秋的感覺就更濃了。”金獅的目光又轉回窗外。“別人也許不知道秋從何來,我卻是知道的。”
“秋從何來?”
“秋生黃葉聲中雨。”
“人在哪方?”
“人在清溪水上樓。”
人在清溪水上樓。
樓在煙中婀娜,樓在雨中蕭瑟。
沈勝衣早已來到這地方,黃昏才進入這小樓。
一來到這地方,金獅就失了蹤,只留下兩個人在舊房中侍候沈勝衣。
對着這兩個人實在比對着金獅好得多了。
這兩個人都是年青貌美的女孩子。
沈勝衣卻沒有理會,他並不是為了這兩個女孩子而來。
等了好一會還不見金獅,他索性就倒頭睡覺。
這一覺一直睡到午後。
一醒來,小點就送上,然後沐浴,然後更衣。
然後金獅才出現。
然後金獅才領他走出書房,穿過一條花徑,進入清溪上的小樓。
這已是黃昏。
雨一直沒有停過。
到了黃昏雨下得更大。
雨點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了漫天的水煙,組成了一首異樣的樂章。
雨水檐前滴下,卻成了一道晶瑩的珠簾。
人在簾內,目光卻在簾外。
歌聲?歌聲也不知飄向何處。
只道相思苦
相思令人老
幾番幾思量
還是相思好
歌聲之中帶着說也說不出的幽怨,揮也揮不掉的哀愁。
還有一縷柔情,無限相思。
金獅進來的時候還是金獅,這下子,彷彿已變了另外的一個人。
一聽到這歌聲,金獅的目光已痴,神情已痴。
沈勝衣也彷彿在歌聲之中,迷失了自己。
金獅停下了腳步的同時,他的腳步亦停下,痴望着臨風曼聲輕唱,憑欄凄然獨立的那人兒。
同樣的四句歌詞,同樣的一曲相思。柔情依然一縷,相思依然無限。
幽怨卻更濃,哀愁卻更重。
沈勝衣不禁一聲嘆息。
歌聲嘆息聲,飄向雨中,人緩緩地回過身來,回過頭來。
輕盈,婀娜。
腰似柳,襪如鉤。
翠袖輕舒玉笱織,湘裙微露金蓮瘦。
一靜,一動,無一不美,無處不美。
沈勝衣一時間也不知道一雙眼應該放在何處。
他到底也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感覺,有感情的一個人。
男人!露出來的只是一雙手,一雙眼,那人兒一身都在淡青色的衣衫之中,一頭秀髮,一張俏臉,亦用淡青色的輕紗籠着,依稀只見一個淡淡的輪廓。
很美很美的一個輪廓。
就這樣一個輪廓,已令人色授魂與,心蕩神搖。
要是沒有了那襲衣衫,那重輕紗……
那還得了?沈勝衣一直知道所謂天生尤物這個名詞,但現在他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尤物。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簡直就像個賊一樣。
賊有多種。
你應該知道這是說哪一種。
但比起金獅,沈勝衣已經可以算做君子。
你有沒有見過真正的獅子?金獅的一雙眼正就像獅眼一樣睜大。
他躬着身,他偏着頭。
他伸長了脖子,一雙眼就像是一雙手,就像要撕下那人兒面上的輕紗,撕開那人兒胸前的衣掌。
他似已忘記了自己,但突然又彷彿記起。
他面上的肌肉難堪地一陣痙攣,痛苦地將眼移開,將頭垂下。
那人兒卻沒有注意金獅,視線停留在沈勝衣面上,身上。
“這歌兒我每天都唱上千遍萬遍,燕子飛去又飛來,桃花謝了又重開,我唱了一年又一年,五年下來我始終未倦未厭。
今日才只聽了三遍你便嘆息在先,是我的歌聲不好,惹你意亂心煩。
還是有人比我唱得更好,更美,更使你留戀?”
她說話的聲音同樣動聽,她的說話簡直就已像是一首歌詞。
“不是你唱得不好。”沈勝衣又是一聲嘆息。“只是你這一曲相思惹起我無限相思。”
“相思人何在?”
“相思人遠。”
“人遠天涯近,怪不得人家說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相思的確比天涯更遠。”
“不遠。”
“不遠?”
“在你不遠,天涯不遠,相思不遠。”
“天涯不遠?相思不遠?”
“咫尺天涯,天涯又怎會遠,咫只相思,相思又怎會遠?”
沈勝衣好像還不明白。
“人就在咫尺,人不遠,天涯又怎會遠,相思又怎會遠?”
沈勝衣終於明白,忽然問:“這裏是相思深處?”
“相思不可寄,只在寸心中,你若是已在相思,相思深處,也就是你心深處,你怎麼還要問相思深處,還要尋相思深處呢?”
“我要問,我要尋的並不是我心深處的相思深處,是相思夫人的相思深處。”
“人家都叫我相思夫人。”
“你也就是我要見的人。”
“我要見的人也就是你,你也並沒有找錯地方。”相思夫人幽怨地一聲嘆息,“我無日不在相思,相思深處在我心深處,我人在這裏,心在這裏,這裏豈非也就是我的相思深處?”
“咫尺只有你,我相思之人,卻不是你。”
“相思夫人當然不是你相思之人。”金獅突然插口,語聲之中竟似帶着些兒妒忌。
沈勝衣並未在意。
相思夫人也由着金獅,到金獅住口,她才接上一句:“咫尺未必咫尺。”
“哦?”
“步煙飛雖然並非在你眼前,離你可也不遠,步煙飛豈非就是你相思之人?”
“嗯。”
“要見隨時得見,人豈非在咫尺,相思豈非也就不遠?”
“嗯。”沈勝衣立即接口問:“她可好。”
“好,這句話你應該問她,你何不留待見到她的時候才問?”
“我可以見她?”
“怎麼不可以?”
“人在哪裏?”
“人在這裏。”
沈勝衣游目四顧。
小樓中只有金獅,只有相思夫人。
“這裏未必這裏。”相思夫人輕笑。
她的笑聲,同樣動聽,同樣迷人。
沈勝衣微喟。“我何時可以見她?”
“這麼多天也等了,人既在咫尺,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又何必在乎多等這一時半刻?”
沈勝衣淡笑不語。
“你一直只在想她?念她?”
“我還在想念着另外一個人。”
“天下烏鴉一樣黑,天下男人一樣心。”相思夫人一聲冷笑。
她冷笑的聲音可就不怎樣動聽,不怎樣迷人了。
沈勝衣一怔。
“你們男人的心簡直就比楊花還更飄蕩,楊花也只不過一春忙。”
沈勝衣一笑。“我還在想念着的另外一個,是一個男人,費無忌!”
這次卻輪到相思夫人怔住了。
“我要問他幾句話。”
“這也是簡單。”是金獅在答話。
“何時才簡單?”
“在我們之間說好了之後。”
“寶馬香車,醇酒佳肴,你們這樣子接載我到來這地方,當然有你們的目的,你們的動機,我正要問這目的何在?這動機何在?”
“你先坐下再說。”相思夫人移步走向小樓當中,雲母屏,九華燈下的七寶桌邊。
就連走起路來她也是風姿綽約。
這樣的女人實在沒有幾多個。
沈勝衣也不客氣。
金獅隨亦一旁坐下。
相思夫人素手輕輕一拍。
兩個小丫環旋即從雲母屏後轉出。
白玉盤,紫霞盤旋即送上。
“要酒還是要茶?”
“茶也無妨。酒也無妨。”
“這就茶算了,處理下面這件事還是頭腦清醒-點的好。”
相思夫人這句話才說完,茶已斟上。
沈勝衣才呷上一口,雲母屏已左右分開,一面丈許高下的畫屏立時呈現眼前。
沈勝衣面對屏風,只一瞥,他的面色就沉下。
“你先看清楚這面屏風。”相思夫人的目光,相思夫人的語聲,也變得凝重起來。
“我已看清楚。”
“屏圖上畫著什麼?”
“人!”
一個人!栩栩如生的一個人!這個人硃唇皓齒,鳳目龍眉。
這個人三綹鬍鬚掩口,雙股頭巾束髮,四十左右年紀,七尺長短身材。
這個人面上五分冷傲,五分溫柔,看似無情,又似有情。
這個人臨風獨立在月下,在樹下,含笑橫劍在胸前,在溪前。
衣袂舞風,頭巾舞風,這個人也似要舞風飛去。
劍未出鞘,人未凌空,人劍卻已呼之欲出。
樹上有葉,葉似已在劍氣中靜止。
溪中有魚,魚似已在劍氣中凝結。
好俊雅的一個人!好風流的一個人!好肅殺的一個人!好恐怖的一個人!這只是一個畫中人。
天地間若然真的有這樣的一個人,這個人定必已迷倒不少人,殺死不少人。
果然有這樣的一個人。
相思夫人倏的輕輕一搖頭。
“窮我五年心血,盡我一生所學,我只能得他三分神韻,七分模樣。”
三分神韻,七分模樣,竟已這樣子驚人,這樣子動人,若是十分神韻,十分模樣,又是何等動人?何等驚人?“這到底是哪一個?”沈勝衣忍不住問上一句。
“你知否有一處有情山莊?”
“知。”
“你知否有一個多情劍客?”
“常護花?”
“你到底也知道他。”
“只不過聽說,這畫中之人莫非就是有情山莊多情劍客常護花?”
“正是常護花!”
“這個人我總得一會。”
“為什麼?”
“夫人在這畫之中看到了什麼?”
“常護花!”
“只是常護花?”
“只是常護花!”
沈勝衣道:“我卻還看到了一股霸氣!一股殺氣!”
“本來他就雄霸一方,本來他就嗜殺如狂!”
“他有情?”
“他無情!”
“江湖傳言常護花‘常護花’!”
“只可惜他護的全都是野草閑花。”
“野草也是草,閑花也是花。”
“有情也是情?無情也是情?”
“有情又怎同無情?”
“有情又怎麼不同無情?他名雖有情,實在無情,他的所謂有情豈非就是無情?”相思夫人的語聲逐漸地激動起來。
“他護野草,他護閑花,在他的心目中卻並無野草,並無閑花,什麼草也沒有,什麼花也沒有,有的只是劍!劍!”
“他喜歡劍?”
“劍幾乎就是他的生命!”
“劍沒有生命,劍無情,一個有情人將他的生命寄托在沒有生命的一支無情劍之上,又怎能有情?又怎不無情?”
“你知道最好,你明白最好。”
“難怪他一身殺氣如此之重!”沈勝衣淡笑。
“一個人一生在劍,一心在劍,他在劍上的造詣一定也有相當成就,找今機會,找他切磋一下,對我來說亦未嘗不無補益。”
“我給你這個機會!”
“你要我去找他?”
“我還要你去對付他!”
“你與他有仇?”
“仇深如海!”
“也有恨?”
“恨比天高!”
“哪裏來的仇?哪裏來的恨?”
相思夫人無言地將頭垂下。
“這與你無干,你不必知道,不必理會。”金獅又插口:“你要知道的,要理會的只是一件事!”
“是哪一件事?”
“常護花是我們夫人的仇人,你得替我們夫人解決這個仇人!”
沈勝衣道:“我與他素未謀面,我與他並未結仇。”
“未謀面,正好謀面,未結仇,也得結仇。”
“這算是什麼說話?”
“金獅的說話,夫人的說話。”
“我沒有理由答應。”
“你必須答應!”
沈勝衣冷笑:“為什麼?”
“步煙飛的一條性命,費無忌的幾句說話!”
“這算做威脅?”
“我實在不願意用到威脅這些難聽的字眼,但你若是一定要強迫我用到,我也無可奈何。”
沈勝衣沉默了下去。
“你既然有意與他切磋一下,現在正是機會,一舉兩得,又何樂而不為?”
沈勝衣沒有作聲。
“他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你用不着過意不去,亦無損你俠名,危險或許會危險一點,總算是一宗便宜的交易,不妨考慮考慮。”
沈勝衣正在考慮。
金獅也沒有再說話騷擾。
小樓中這就靜了下來。
雨還在下着,風還在吹着。
這一靜,風聲、雨聲,於是更響更大了。
“費無忌的說話我盡可以不問,步煙飛的性命我卻不能不顧。”沈勝衣嘆息在風雨聲中。
“你是答應了。”
“嗯。”沈勝衣點頭。
“大丈夫一言九鼎;沈大俠當然亦是言出必行,意無反悔!”
“你又何必用這些說話來扣我,壓我?”
“不敢不敢。”
“我對於你,對於相思夫人,對於這個地方,本來就有一分好感,發生了事,即使不要我插手說不定我也會插手,現在我雖然一樣插手,這分好感卻已沒有。”
“奈何奈何。”
沈勝衣伸了一個懶腰。“這件事,我也懶得逐一細問,最好你詳細地跟我說清楚。”
“當然當然。”金獅一聲輕咳,一清嗓子。
“這得從常護花這個人說起。”金獅一指畫屏。“常護花這個人你或者不大了解,我卻很清楚很清楚……”
“我並沒有忘記你跟常護花本來是結拜兄弟。”沈勝衣冷笑。
金獅只當沒有聽見,接下去。
“這個人一向心高氣傲,沒有人放在他的眼內,他曾經誇口,早晚總要干幾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才不枉他這一生,才對得起他自己!”
“他並沒有誇口,這五年下來,着實幹了好幾件大事,只可惜沒有一件成功,不是半途給人設法破壞,就是一早給人捷足先登!”
“跟他作對的就是我們夫人!”
“說真的,若是正面接觸,我們即使傾盡全力,也不是他的對手!”
“這幾趟所以得勝,全憑我們消息靈通,全仗有情山莊中還有我們卧底的人。”
“常護花也是一個聰明之人,雖然還找不出細漏的所在,對任何人都已心存疑念,不再輕信!”
“現在他相信的只有一人,他自己!”
“消息傳來,他又在計劃大幹一番!”
“這一次,他不再依賴自挑選人手!”
“沒有人知道他在計劃什麼,我們留在有情山莊卧底之人,亦只不過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麼人!”
“他秘密修書,秘密召集人手!”
“有書信就不會有秘密,所以我們知道他修書什麼人,召集什麼人!”
“金指!”
“百變生!”
“千手靈官!”
“妙手空空兒!”
“西園公子費無忌!”
“他修書這五個人,召集這五個人!”
“一流的波斯匠人!”
“一流的易容大師!”
“一流的暗器名家!”
“一流的偷竊祖宗!”
“一流的職業殺手!”
“這五個人聚在一起已足令天下大亂,再加上一個多情劍客常護花,唉——”
“他要乾的事情到底轟動到何等地步,實在不敢想像,難以想像!”
“我們留在山莊卧底的人想盡辦法,總算偷看了他五封書信的內容!”
“書信中並未提及他計劃如何,只是要百變生他們五人九月初九之前到達有情山莊!”
“同一樣的書信,許下的酬勞卻完全不同,每一樣酬勞都擊中每一個人弱點!”
“每一樣酬勞的價值都大得驚人!”
“他計劃做的事情,也就更耐人尋味了!”
“這不成我們只好採取第二個辦法!”
“我們試圖截下他所約五個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用雙倍的酬勞,用更高的利益,將之說服,將之收買,明着給常護花工作,私下替我們效力,必要時伺機從中破壞,儘可能暗通消息!”
“這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哪知道我們四次都失敗,最後的一次也失敗!”
“金指的家中簡直八陣圖一樣,我們明明看到他,一轉眼人就不見了,看來他的膽子實在不大,不想太過多事,到我們找到秘道的入口,追到秘道的出口,人已出外,人已不知何處!”
“百變生離開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知,他易容的本領無疑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千手靈官一生之中大概還沒有做過什麼大事,心切做上一件大事,一接信在手,就飛馬離家,可笑的,我們的人還未到!”
“妙手空空兒到底是鼠竊狗偷的出身,他的手雖然靈,膽子未免太小,我們的來勢也未免太洶,一驚之下,到得我們前門進來,他人已經從後院越牆逃去!”
“只有西園公子費無忌!”
“費無忌百無禁忌,招搖過市!”
“這個人最好找!”
“只可惜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是半個死人!”
“九月初九前他的傷勢一定難以痊癒,他即使答應我們,他即使九月初九前到達有情山莊,常護花也未必會再用他!”
“常護花需要的是一流的職業殺手!”
“憑他的經驗,費無忌的傷勢勢難瞞過他的兩眼,這樣重要的事情,他當然絕對不容發生任何泄漏,當然絕對不容一個武功只及原來五成的人選再擔任原來的工作!”
“沒有辦法之下,他也許還會再用費無忌,這只是也許!”
“我們不能做只是也許,沒有把握的事情!”
“這已是我們僅有的機會!”
“幸好在這個時候我們遇上你,沈勝衣大俠!”
“沈大俠的年紀,沈大俠的身材,正好跟費無忌差不了多少!”
“沈大俠的武功,沈大俠的膽識,更在費無忌之上!”
“金指,百變生,千手靈官,妙手空空兒,西園公子費無忌他們五人天各一方,不可能彼此認識!”
“常護花選用他們五人,也只是聞名,同樣不認識他們五人,同樣不認識費無忌!”
“給他送信的人是自己幾經辛苦,幾番追尋,才找到費無忌,才將信交到費無忌手上!”
“給他送信的人當然認識費無忌!”
“這個人很湊巧,正是我們留在有情山莊卧底之人!”
“是以沈大俠去到有情山莊,沈大俠就是西園公子費無忌,送信的人自會承認,常護花自會相信!”
“他並不認識費無忌,他同樣並不認識沈大俠!”
“你是要我冒充費無忌前往有情山莊?”沈勝衣到這下才開口。
“是!”
“你是要我參與常護花這次計劃?”
“是!”
“你是要我伺機暗通消息,好使你們捷足先登,即使不能也要從中破壞,好讓常護花美夢成空!”
“是!”
“還要我怎樣?”
“我們不敢再要沈大俠怎樣。”
“我到應天府不過五六天之事,你認識我諒來也不過這三四天之間,相思夫人一直在相思深處,當然不會清楚我,清楚我的,只有你,這一切想必都出自你的主意!”
“夫人由我作主,我的主意也就是夫人的主意!”
“好一條金獅!好一個主意!”
“沈大俠過獎。”
“我何時動身?”
“時間還多着,沈大俠再多留幾天,摸清楚費無忌的性格,問明白費無忌的作風再動身也不遲。”
“費無忌怎樣性格?”沈勝衣仰天大笑,狂笑!他旁若無人,肆無忌憚,笑聲簡直就像費無忌一樣。
好驕人的笑聲,好凌人的笑聲。
金獅呆在當場。
金獅亦聽過費無忌的笑聲。
笑聲突斷,沈勝衣再問:“費無忌的作風又如何?”
金獅如夢初覺,一時間也不知道怎樣回答。
“哇”的一聲,沈勝衣的身子突然離椅飛起,箭一樣飛向西窗。
人在半空,劍已出鞘,劍已在手,右手!劍光一閃,西窗一道珠簾嗤地中斷。
沈勝衣人劍由窗而出,飛出了窗外,飛出了郊外。
非常的速度,意外的一劍!珠簾要是人頭,人頭已經劍光中飛離脖子!金獅不期而色變。
相思夫人面上雖然矇著紗巾,看不到她神情的變化,外面的一雙眼睛已然驚訝得睜得大大。
“好快的一劍!”她一聲嘆息。
嘆息聲未了,哇的又一聲,沈勝衣人劍已然從那邊飛了回來!金獅刷地反手握住了插在腰后的一對金獅爪。
沈勝衣只是飛回原來地方,只是坐返自己的椅子。
“我這可像費無忌?”他冷笑。
“嗯!”金獅捏了一手的冷汗,整個人虛脫了一樣滑靠在椅背之上。
沈勝衣這才收劍。
金獅這才吁一口氣,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望着沈勝衣,突然問:“你不是左手用劍?”
“我的右手同樣能夠用劍,我的右手並不在費無忌的右手之下。”
金獅又是心頭一凜。
他承認沈勝衣的話是事實。
他看出沈勝衣的右手不單不在費無忌之下,而且在費無忌之上。
他見過費無忌的出手。
費無忌的右手,的確不如沈勝衣的右手。
沈勝衣卻是以左手揚名。
右手已這樣,他以揚名的左手?金獅再也想不下去了。
“費無忌是用右手使劍!”沈勝衣再補充一句。
金獅只有點頭。
沈勝衣道,“這我還要摸清楚什麼?明白什麼?”
“即使再沒有什麼需要你摸清楚,問明白,我想你總得見他一面。”
“嗯。”
“你不是有幾句話要問他?”
“嗯。”
“你不是也在關心着步煙飛,你不是也很想知道她現在怎樣?”
“嗯。”
“看,”金獅展顏一笑。“還有許多事情等着你做,你這就問何時動身?”
“人在哪兒?”
“一在碧落,一在黃泉。”
“天遠還是地遠?”
“當然天遠。”
“那我就先下一趟黃泉。”
“這也好,我這就領你到地牢一探費無忌,再往凌霄閣一見步煙飛。”
“你將費無忌囚在地牢之內?”
“這裏的地方實在有限,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更好的地方安置他。”
“你將他怎樣?”
“我沒有將他怎樣,護送他回來的是梅山三兄弟,不是我,我不是一直在你身旁?”
“嗯。”沈勝衣沉吟一下,“梅山三兄弟聽說都是你當年的死士。”
“現在也是。”
“費無忌傷在我的手下。”
“我知道。”
“除了右肩的傷口,其他的現在大概也應該痊癒了。”
“沒有。”
“哦。”
“不單止沒有,甚至比原來還重。”金獅又笑,笑得非常奇怪。
“怎麼?”
“第一次我是與梅山三兄弟一同去拜會他,他並沒有應邀,只給梅山三兄弟一人刺了一劍。”
“哦?”
“我的嘴又不怎樣懂得說話,沈大俠要知道詳細情形最好還是隨我去一趟。”
“我正是這個意思。”
金獅舉步。
沈勝衣也舉步,相思夫人,亦相繼舉步。
她移步回到欄邊,回到檐下。
黃昏已逝,晚色已濃。
風未息,雨未停。
相思夫人凄婉的歌聲又飄入雨中,飄入風中。
只道相思苦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一縷柔情,無限相思。
唉,相思夫人!地牢陰暗而潮濕,一腳踩下去,吱吱的發響,簡直就像是踩在爛泥之上。
費無忌,簡直就像是爛泥上的一條蚯蚓。
他兩眼深陷,他的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衫破碎又破碎,身上的傷口非獨沒有紮好,而且開始潰爛。
梅山三兄弟果然記着他的好處,果然對他特別加以照顧。
他原來的傷勢雖然並不輕,還不致於只剩下半條人命,現在他卻就只剩下半條人命。
空中本來無燈,現在有燈。
燈是金獅攜來,燈在金獅手上,燈光照亮了費無忌。
沈勝衣幾乎不敢相信眼前蚯蚓一樣癱軟在地上的就是當日意氣騰騰,風流倜儻的西園公子費無忌。
費無忌燈光中勉力抬頭。
燈光也照亮了金獅,照亮了沈勝衣。
一看見沈勝衣,費無忌散渙眼神立時就凝聚,擴張的眼睛馬上就收縮。他的面色更白,慘白。
“好!好!”他慘笑,一連說了兩聲好,掙扎着坐起了身子。
“好?”金獅冷冷地望着費無忌。“我看你並不覺得怎樣好!”
“金獅金獅,你莫以為我費無忌是一個貪生畏死的人!”費無忌氣得吸了一口氣,竭力想挺起胸膛。
只可惜他胸前的肋骨最少已有兩條斷了。
這一動就是撕心裂肺的一陣劇痛,猛一陣咳嗽,半挺起的胸膛一下子又縮了回去。
金獅看在眼內,冷笑。
“我並沒有說你貪生怕死,我只知道你活到現在。”
費無忌如果不是貪生怕死,就不會忍受梅山三兄弟這許多侮辱,就不會活到現在。
這正好說在費無忌的心上,費無忌的意志剎那完全崩潰。
“你們到底要拿我怎樣?”他扳着臉龐,放開咽喉,語聲卻閃縮,誰都看得出,他這是色厲內荏。
“我們根本沒有意思再拿你怎樣。”金獅搖搖頭。“你對我們根本沒有用處,我們這就將你交給沈大俠,沈大俠要拿你怎樣就怎樣,我們不知道,我們也沒有意見。”
費無忌一怔,轉望沈勝衣。
沈勝衣面寒如水。
“沈勝衣!”
“費氣忌!”
“你待要拿我怎樣?”
“我沒打算拿你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你自己應該怎樣。”
“我知道,但你也得知道我還年青,還未活夠,我不想這麼快就死。”
沈勝衣冷笑,突然問:“你殺人的時候有沒有這樣替別人設想一下?”
費無忌沒作聲。
他沒有!他如果有,他不會仗劍為生,殺人為生!沈勝衣也沒有再說下去。
好一陣死寂。
只有燈花畢剝的聲音。
燈花畢剝畢剝地炸開了一朵又一朵。
費無忌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痛挺起了胸膛。
“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放過我。”
“嗯。”
“我也不會向你乞命求饒,我只求你乾脆地給我一個痛快!”
“我也沒有意思將你如何擺佈,我只要你老實地答我一句說話。”
“好,給我劍!”
沈勝衣一翻腕,一揮手,劍出鞘飛出,颼地釘在費無忌面前地上!
費無忌雙手握住了劍柄,穩住了身子,一聲:“多謝!”
“不用謝我!”
“請問!”
“僱用你殺我的是什麼人?”
費無忌道:“我是一個職業殺手,純職業殺手!”
“知!”
“純職業殺手目的只在賺錢,只在殺人,要殺的是什麼人,聘僱的是什麼人,都無關要緊,都不成問題!”
“知!”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一向只有兩種人,活人,死人!”
“知!”
“他約我是在深夜,是在西城老杜私邸的大堂見面!”
“哦。”
“堂中無燈,窗外無月,我看不清楚他,也沒有問他是什麼人。”
“哦?”
“你要更清楚,只有問西城老杜!”
“西城老杜早已死在白蜘蛛一案。”
“這我也曾聽說,西城老杜的私邸亦已被官府封閉,我推門而入,並沒有再遇見過其他人!”
沈勝衣雙眼霍地一張,似乎在費無忌說話中找到了什麼。
“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沈勝衣陷入沉思當中。
“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活人!”費無忌雙手緩緩地拔出了插在身前地上的劍!
“不是死人!”他連忙反腕,噗地使勁將劍刺進自己的胸膛!
利劍穿心,他憔悴的面容猛然一下痙攣,雙手忽又將劍拔出,擲向沈勝衣。
沈勝衣接劍在手。
血從劍尖滴下。
血從費無忌的胸膛標出!在他的心目中,一向只有兩種人,活人,死人!
他現在就只是一種人,死人!
他倒在血中!沈勝衣微喟,轉身,走出地牢,走入煙中,走入霧中。
夜色更深。
雨不知何時已停下。
風未息。
風吹來了凄煙,吹來了冷霧。
煙重,霧濃。
小樓人影凄迷,和煙和霧,化作一樓幽怨。
人幽怨地倚在燈下,倚在窗旁。
人幽怨地在輕描冰絹。
冰絹上畫著一個人。
沈勝衣!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冰絹上畫著的那個人是沈勝衣。
煙重,霧濃。
步煙飛的情更重,意更濃。
沒有這麼重的情,沒有這麼濃的意,步煙飛又怎會留下這麼深刻的一個印像,又怎能畫出這麼相似的一個肖像?她輕描幾筆,忽又將筆放下。
她曼吟:“相見無言還有恨,幾回忘卻又思量。”
她一聲長嘆。
“再還有兩天,這張畫就可以完工了,我終日想念着你,你可曾有過一時片刻牽挂着我?”
又一聲長嘆。
不是她又再長嘆。
這一聲長嘆在她身後響起。
步煙飛一驚回首。
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目光正落在冰絹上。
這個人正是畫中人!沈勝衣!
“沈大哥!”
步煙飛也叫沈勝衣沈大哥。
沈勝衣的心中一陣刺痛。
步煙飛的面上卻是一片羞紅。
她自己也感覺到了。
她站起了身,只想將臉埋在沈勝衣懷中。
一起身她就栽向地上,顯然她並沒有完全康復。
她並沒有栽倒地上。
她羞紅的面頰還是貼上了沈勝衣的胸膛。
沈勝衣一伸手就將她扶住,將她摟入懷中。
沒有說話。
說話豈非已是多餘?金獅也是一個知情識趣之人,躡着腳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退下了階梯,退出小樓,退到了院外。
霧冷,煙凄。
他面容也是一片落寞,一片蒼涼。
“相見無言還有恨,幾回忘卻又思量!”他一聲長嘆。
“金獅啊金獅,人家這才是相思,這才是相思!”
語聲煙中消失,霧中消失。
金獅也消失在煙中,消失在霧中。
凄煙,冷霧。
金獅再現身煙中,再現身霧中的時候,煙依然重,霧依然濃。
小樓之上,步煙飛依然偎在沈勝衣懷中。
兩人之間卻已有說話。
細語喁喁。
金獅連一句也沒法聽清楚。
好不容易步煙飛沈勝衣兩人才停住了說話。
金獅連忙重重的一咳。
沈勝衣應聲回頭。“我早就知道你已來了。”
金獅尷尬地一笑,說:“夫人有請沈大俠。”
“嗯。”沈勝衣輕輕推開了步煙飛的身子。
步煙飛依依不捨的,離開了沈勝衣的懷抱。
映着燈光,她的眼中好像有淚。
沈勝衣無言。
“我等着你!”步煙飛也只有這一句話。
沈勝衣頷首,舉起了腳步。
“沈大俠還有什麼話要跟姑娘說?”金獅居然還要這樣問。
沈勝衣一笑搖頭。
金獅終於會意,沒有再問,轉身便舉步。
我等你!
一個女孩子這樣對你說,你還需要再說什麼?相思夫人也在等。
在相思小屋等沈勝衣。
兩旁還有兩行軟墊,十二個女樂工,當中還有一席盛筵,十二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
沈勝衣還在堂外,樂聲已起,歌舞已動。
羽衣回雪,素袖翻雲。
十二個女孩子舞態輕盈,歌喉婉轉,相對共舞,合聲齊歌——
冰肌自是生來瘦,
那更分飛雨下愁,
別離情苦思悠悠,何日休,似水向東流——
她們竟是為沈勝衣步煙飛兩人而歌,為步煙飛沈勝衣兩人而舞。
沈勝衣心中不禁一陣愴然,一轉念,倏地又大笑。
“逝水東流不復返,沈郎有日再回頭。”
那十二個女孩子相顧一笑,轉調,又唱——苦相思沈郎消瘦不勝衣——“消瘦未必相思苦,沈郎還名沈勝衣!”沈勝衣大步而入,笑聲更亮,語聲更響。“你們就算將衣裳全都脫下,加在我身上,我一樣勝任得來。”
那十二個女孩子不由得都紅了臉,兩旁迴避。
相思夫人的歌聲這下子也就在燈光中繚繞,大堂中飄揚——別情無限,新愁怎消遣,沒奈何分恩愛,忍教人輕拆散,一寸柔腸,雨下哀相縈絆,去則終須去,見也何曾見,只怕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
這也是為沈勝衣步煙飛兩人而歌。
這歌聲更動人。
沈勝衣心中又是一陣愴然。
這一陣愴然更深。
相思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勝衣面上,一直注意着沈勝衣面上的表情變化。
歌聲一停下,她就問:“你難過?”
沈勝衣沒有回答。
相思夫人一笑又說:“這你就應該早去早回。”
沈勝衣淡笑。“我這就去。”
“車馬正整裝待發。”
“我沒有什麼需要收拾。”
“且待這一席酒萊過後。”
“嗯。”
“這一席酒萊我意思本來是準備給你洗塵,但現在卻是餞別的意思了。”
“一舉兩得,未嘗不好。”
“我也想多留你幾天。”
沈勝衣道:“只可惜我連一刻也再耽不下去了。”
“你這種心情我也明白,所以我也不再留你。”
沈勝衣淡淡坐下。
兩個女子隨即給他送上了香巾,斟下了美酒。
相思夫人卻還有說話:“車馬將會送到大名府城,之後就會停留在那兒等你到事情完全解決,接載你回這裏為止。”
“嗯。”
“到了有情山莊后,自會有人跟你聯絡。”
“那個人我認識不認識?”
“不認識!”
“這我如何分辨得出對方到底是敵是友?”
“所以你要記好那兩句歌詞。”
“哪兩句?”
“那是: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
沈勝衣一怔,忽然問:“那個人是男是女?”
“是女的,就叫做小翠,有情山莊的四大總管都是女人。”
“小翠是有情山莊的四大總管之一?”
“是。”
“這倒好,如果是男人,那兩句暗語最好還是改過別的,兩個男人那麼對話,實在很容易引起誤會,我不想引起任何誤會,尤其是那種誤會。”
金獅一旁不由得失笑。“沈大俠不想也是一個妙人!”
“哦?”
相思夫人再一聲叮嚀:“那兩句暗語沈大俠可不要忘掉。”
“我怎會忘掉?”沈勝衣一聲輕嘆,曼聲輕吟:“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
山外有山。
一山比一山的秋意更濃。
撲翠色秋山如靛,涌寒波秋水連天,西風黃葉滿秋川。
秋喚起天邊雁,秋折盡水中蓮,秋添出階下蘇,越北,秋越蕭瑟。
沈勝衣披着無邊蕭瑟,越過了一重山川又一重山川。
十二日後的黃昏時分,夕陽影里,哀雁聲中,一葉輕舟,穿渡蓮塘,終於踩在有情山莊門前的石階之上。
一上了石階,他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右手一壺酒,左手一隻麻辣雞,正在跟門邊一個就像是門公的老蒼頭說話。
這個人的說話很奇怪,出口雖然是京片子,聲調卻截然迥異,也分不出是哪一處地方的口音。
這個人的一身衣服同樣也不知道是哪一處地方的裝束。
沈勝衣走遍大江南北,還沒有聽過這種口音,還沒有見過這種裝束。
這個人也根本就不是中原人士。
這個人來自波斯。
金指!金指滿嘴的鬍鬚儘是油膩,衣襟上一片酒漬,一雙眼睛朦朦朧朧,一個身子搖搖晃晃,好像已醉得連看也看不清,站也站不穩了。
他的嗓子本來很雄壯,現在卻壓得很低沉,很溫柔。
他的動作更溫柔。
他右手只用兩隻手指拈着酒壺,還有三隻卻在老蒼頭的身上。
老蒼頭面上的表情很奇怪廣又好像想笑,又好像要哭。
凡是認識金指的人都知道,只有對女孩子,金指才會用那種嗓子,才會用那種動作。
莫非他已醉得一塌糊塗,連眼前的老蒼頭是男是女也分不開了。
他咬了一口雞肉,又舉起酒壺。
一壺酒幾乎沒有倒進鼻子。
好容易他才喝上一口。
再來這一口,他的眼睛更朦朧,腳步一軟,身子一栽,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就挨住了老蒼頭,空着的三隻手指跟着摸在老蒼頭的面上,摸在老蒼頭雪白鬍子之上。
他猛一怔,縮手,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一雙眼睛最少清醒了三分。
“你原來是個男人!”
他原來還沒有醉得一塌糊塗。
“他本來就是個男人!”沈勝衣一旁忍不住笑了。
金指這才知道旁邊已來了一個沈勝衣,應聲一瞪眼。
“你又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什麼東西,只是一個人,男人!”
“什麼男人?”
“來自西園的男人!”
“我好像聽過這個地方。”金指一皺眉。
“我是西園費無忌!”
“西園公子費無忌!”金指這才省起,眼睛又清醒了三分。
老蒼頭比他更清醒,一下子跳了起來,引吭高呼——“西園費無忌費公子到!”
這一聲尖銳得簡直就像是一腳踩在雞脖子上。
金指的一雙耳朵幾乎沒有穿透,這一下刺激,就連那雙眼睛也再清醒三分。
九分清醒的一雙眼瞳,無論如何都可以望清楚沈勝衣的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勝衣一眼又一眼。
沈勝衣也在打量金指,忽然說:“你好像不是中原人士。”
“我來自波斯,中原人士都叫我金指!”
“你就是金指”
“如假包換的金指!”
“我看你十根手指好像連一根也沒有是金造的。”
“的確沒有,但我這十根手指可比金還要名貴,比金還要值錢!”
“哦?”
“所以常護花常莊主看中我。”金指連忙補充一句,“我是說看中我的十根手指,不是看中我的人。”
“我沒有忘記你是個男人。”
金指大笑。
沈勝衣也笑,笑得比金指更大聲,更狂莽。
他的笑聲一起,金指的笑聲就停了下來。“常莊主一共看中了五個人,金指我,百變生,千手靈官,妙手空空兒,還有你西園公子費無忌!”
“哦?”
“五個人先到了四個,你是最後到達的一個,我在半個月前到達,到今日我已足足等了半個月,十五天!”
“等我?”
“正是等你!”
“我現在不是來了。”
“再不來我們就不等了。”
“我記得還有三天才到限期。”
“你難道不能早來幾天。”
“不能!”
“怎麼?”
“你以為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是這一件?”
“哦?”
“我今日就趕到來,在我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
“哦?”金指看似要生氣,但反而笑了起來。“你倒瞧得起自己。”
“我這個人事實就不錯。”
“我們四個卻並未將你放在眼內!”
沈勝衣冷笑。
“要不是常莊主方面堅持要等你,我們已出發多時。”
金指也冷笑:“莊主看得你倒也重要。”
“我具備這種優良條件!”
“這我就非要見識見識不可了!”金指這樣說,雙腳突然像小孩撒嬌一樣頓了幾下。
沈勝衣還來不及吃驚,察察察察的十六條棗木棒分別在庄門上下左右彈出,交錯架成了一方籠子,將他困在當中!
這十六條棗木棒才一架成籠子,才一將沈勝衣困住,就斷成三十二截,嗤嗤嗤嗤地四下飛了開去!
這一次輪到金指吃驚了。
這機關雖然說是他閑着無聊,隨手在庄門安裝下來跟別人開玩笑,但連片刻也勝不了沈勝衣,實在意料之外。
他吃驚地望着沈勝衣。
沈勝衣前後左右一條棒子也已沒有。
沈勝衣還是站立在原來的地方,還是那樣子,只不過手中已多了一支劍!劍握在他的右手!劍閃亮!
“這個人原來真的有幾下子。”金指一壺酒塞入自己口中,骨都骨都地狂喝。
壺嘴抵在牙齦上,咯咯地直響。
金指狂喝了一口又一口,兩隻手還是在發抖。
沈勝衣沒有看到,他的視線早已離開了金指,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這個人錦衣粉妝,身長面長,面色慘白,身子搖晃不定,就像是一個身子已掏乾的公子哥兒,過庄門是一個廣場,廣場兩旁,高場兩側,都夾着一條花徑。
這個人由左邊花徑轉出,就望沈勝衣行來。
沈勝衣才下了石級,這個人已來到他面前。
這個人一臉笑容,居然還伸出手來擁抱沈勝衣雙肩。
這簡直就像是良友久別重逢。
沈勝衣印象之中卻好像沒有這人的存在。他一怔,就只是一怔,一動也不動,由得這個人擁住自己的雙肩。
他突然一動。
一啟身,一動手!一動手他就抄住了這個人的雙手,將這個人的雙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之中。
這個人雙手本來空着,突然之間卻已多了好幾張銀票。
沈勝衣冷笑。“這幾張銀票,像是我的。”
“本來就是你的。”這個人居然還是一臉笑容。
“這幾張銀票本來放在我懷中。”
“現在在我手中。”
“你好快的一雙手。”
“我以這雙手揚名天下。”
“妙手空空兒?”
“江湖中人都是這樣稱呼我。”
“除了偷東西之外,你還懂得偷些什麼。”
“偷心!偷女孩子的心!”
“就憑你?”沈勝衣又一聲冷笑。
說話出口,銀票已回到沈勝衣手上,冷笑未已,妙手空空兒的人已飛了起來,飛上了門上的滴水飛檐。
妙手空空兒慘白的一張臉不由得更白,他實在想不到眼前這個西園公子費無忌身手的靈活並不在自己之下。
他實在懷疑自己到底還有多少斤兩,怎麼人家只是一揮手,自己就給送上了門上的滴水飛檐。
他又驚又怒,幾乎沒有破口大罵。
好在他還沒有破口大罵。
他才一開口,沈勝衣就在他的身旁出現。
他儘管張着嘴,要罵的話已咽了回去。
沈勝衣手一拍妙手空空兒屁股,將他拍下了滴水飛檐,自己亦同時拔起身子!
他的身子一拔起,一大蓬暗器就射到,飛過他腳下叭叭叭叭地擊在他方才存身的地面之上!七種暗器!
這七種暗器卻只是發自一個人手上!人正從右面的花徑轉出。
人四十左右年紀,短小精悍絡腮鬍須,身上最少扎着七個豹皮囊。
這個人才出現在左邊花徑,右邊花徑之上亦出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長發披肩,白衣曳地,千嬌百媚,是個似玉如花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星眸如絲,風情萬種地瞟着沈勝衣。
給一個這樣的女孩子這樣地瞟着,要是第二個男人,不難就心蕩神搖,一頭栽下來。
沈勝衣並沒有一頭栽下來。
他也沒有心蕩,也沒有神搖。
他只有一種感覺,想吐的感覺。
女孩子卻笑了。
“千手靈官的暗器雖然快,還快不過費殺手的身形,妙手空空兒的雙手雖然妙,還妙不過費殺手的一隻左手,金指的十根手指雖然巧,還巧不過費殺手的一支劍,我雖然不是第一個到來,最少已等了二十天,實在有些不服氣的了,但看費殺手這麼本領,現在反而有些佩服了。”
這聲音更是嬌膩得迷死人沒命賠。
妙手空空兒腳下一滑,只差一點沒有從飛檐上掉下。
沈勝衣?
沈勝衣始終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聽着。
等到那女孩子住口,他才冷冷地接上一句。
一句很奇怪的說話,“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那個女孩子居然毫不介意,眼波輕流,櫻唇微動,反而報以一笑。
這一笑嫵媚極了。
問心說,真還沒有幾個女人笑得像她這樣迷人。
“男人!”他卻是這樣回答。
男人這兩個字才出口,這個女孩子就不見了。
不見的其實是這個女孩子的一張臉。
人還站立在原來的地方,人已變了一個面容清癯,蓄着三縷長須的中年人。
“你看我像不像一個男人?”連語聲也變,變做男人的聲音。
沈勝衣一怔,沒有答話。
“不像?”這個人一笑,一手掠起披肩長發,飛快地在頭頂上挽了一個髻,一手臉土一抹,一張臉,又是一變,居然變得眉如漆刷,臉似墨妝,豹頭環眼,虎鬚燕頷!
“這又像不像?”他再問,連語聲也變得豹一樣硬朗,虎一樣雄渾!如果有人說這樣的一張臉還只像女人不像男人,這個人的腦袋一定有問題。
沈勝衣的腦袋並沒有問題。
他實在有些佩服,他終於點頭,隨即問:“你就是百變生?”
“你就算中我是千變生,我也當之無愧!”這個人的語聲又一變,變得動聽而溫柔,一翻手,倏地用一條鴉青頭巾束住了髮髻,再一翻手,倏地撕下了麵皮!一個劍眉星目,儀錶非凡的少年郎立時出現在沈勝衣眼前。
少年郎在笑。“只要你跟我相處兩天,第三天我就可以變做你的模樣,神情舉止亦可以學個九成!”
沈勝衣冷笑。“有一樣我卻敢肯定你學不到,連一成也學不到!”
“哪一樣?”
沈勝衣不答。
“哇”地突然一聲怪叫,離弦箭矢一樣,從滴水飛檐上飛射向百變生!人飛射,劍飛射!百變生一驚偏身,才一偏身,沈勝衣已從他的頭上颼地飛過!好驚人的速度!
百變生慌忙回頭,回頭就看到沈勝衣已然站立在他身後一丈的花徑上。
只一瞥,他就變,這一次,是面上變色!沈勝衣站在那裏,右掌壓在唇上,掌中之劍貼着眉心筆直指天。
劍尖之上赫然穿着半截百變生用來束髮的那條鴉青頭巾!這一剎那,他竟已凌空一劍將百變生束髮的那條頭巾削斷,再穿在劍尖之上!頭巾再下就是腦袋,這一劍再低,百變生的腦袋豈非就得搬家?百變生不由得伸手摸着腦袋。
沈勝衣旋即一振腕,穿在劍尖上的頭巾這就飛出了劍尖,連隨又在劍光中碎成了十多二十片!碎飛的頭巾,還未飄落地面,劍光已消散,劍鋒已入鞘。
沈勝衣按劍大笑,狂笑!
百變生笑聲中臉色一變再變,慘白!
千手靈官笑聲中捏了雙手的冷汗。
妙手空空兒一斤斗從滴水飛檐上栽了下來。
金指左手的麻辣雞,右手的一壺酒早已脫手,掉在地上,摔在地上。
四個人,四雙眼,都已在笑聲中彷徨無主。
只有一雙眼例外!這雙眼始終清冷如冰,明亮如水。
這雙眼一直在花樹叢中的一座假山後面。
這雙眼一直沒有離開沈勝衣!
這雙眼的眼深處,這個人的心深處,其實也有着一份震驚,一份訝異。
只不過心深處看不到,眼深處又不怎樣明顯。
這個災害外還有一個人,女人!這個女人並不是在假山之後,是在沈勝衣之後。
她正向沈勝衣行來。
沈勝衣立時覺察,立時斂笑,立時回頭。
這個女人立時收步,襝衽一笑。
“你到底又是男人還是女人?”沈勝衣瞪着眼睛,又這樣問上一句。
“女人!”這個女人笑得更甜。“我是這裏西院的總管,奉莊主之命,前來迎接公子。”
“哦?”
“西院那邊,已給公子安排好休息的地方。”
“好,我應該怎樣稱呼你?”
“我叫做小翠。”
“小翠!”沈勝衣腦海中馬上憶起了相思夫人的說話,馬上憶起了那兩句詞。“你……”
“西院中有燈,”小翠截住沈勝衣的說話。“只不過現在時間還早,還未用得着,所以我沒有攜來。”
“哦。”
“我這就給公子引路。”小翠領先走入了花徑。
花徑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