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殘霞如火,楓紅似血。
深秋的黃昏,充滿了肅殺之氣。
洛水滔滔東流,激起如嗚咽般水聲,銅雀台的危牆敗垣,靜寂地屹立在洛水之邊,頹衰之象,使大地染上一片蒼涼之色。
車轔轔,馬嘯嘯,秋風狂舞中,一輛馬車,沿着銅雀台大道,向一座莊園之前,急馳而去。
那莊園廣袤百丈,氣勢不凡,朱門銅環,石獅雄踞,門上一道橫匾,鐫着六個漆金大字:“夕陽神劍別府”。
二旁門樞上,也各刻着四字,有如對聯。
左邊是“忠孝是尚”
右邊是“節義為先”
這正是以品德劍術,名噪武林,領袖河洛一帶的中原劍主“夕陽神劍”
南宮冉的別府。
飛奔的馬車,一到庄門口的旗杆旁,車把式一聲吆喝,猛勒韁繩,健馬一聲長嘶,車輪曳然而止。
三丈高的旗杆頂,三面黃緞三角旗,隨風舒捲,獵獵作響,但誰也沒有注意到,那綉着半截殘劍的三角旗下面,掛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時,車把式已翻身下車,打開車門,躬身道:“夫人,到啦!”
車廂內一聲輕嗯,走出一個面目清秀,神態雍容的少婦,只見她微提淡綠色的曳地長裙,輕盈而莊重地跨出車門,接着又走出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幼童,獵裝打扮,劍眉朗目,英氣逼人。
少婦下車后,掏出一錠銀子,塞在車把式手中,車把式接過稱謝,翻身上車,馬鞭飛揚,吧噠一聲,健馬又是一聲長嘶,帶動車輪,絕塵而去。
這時,幼童滿臉欣喜之色,牽着少婦的手,星目四處眺望。當他目光仰視,掃過旗杆時,口中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左手一指旗杆頂,道:“媽!你看人頭!”
少婦正向庄門走去,聞言臉色一愕,停住腳步,隨指望去,倏然黛眉一挑,嬌容慘變,脫口慘呼道:“啊!師兄”
美眸湧現淚光,足尖一點地面,騰身形如箭起
突然,庄門呀然而開,門口響起一聲大喝:“是什麼人?膽敢取下人頭!”
少婦口中一聲怒哼,本已躍起三尺的嬌軀,猛然一擰,竟改直縱為斜掠,嗖地一聲,橫過大道,輕輕落在庄門台階前,秀目含威一瞥之下,已看清出聲的人是誰,不由嬌叱道:“李福,我離家只有半載,難道你已瞎了眼睛?”
壯漢一見少婦,臉色一怔,語氣尷尬地道:“原來是是主母回府”
少婦鼻中重重一哼,打斷他的語聲,嬌喝道:“門旗之下,何來人頭?”
語聲未住,門中倏然響起一聲冰冷的語聲道:“是我班睢所掛”
隨着答話聲音,一個青衫白凈臉,面色阻沉的中年書生打扮的人,已出現門口,雙眼寒光閃爍,面現一股詭譎的表情。
當他一眼瞥見門口的少婦,竟是“夕陽神劍”南宮冉的夫人“綠裳仙子”崔宓時,神色一轉,立刻咽住下面的話,哈哈大笑道:“大嫂回府,小弟不知,望多恕罪!”
少婦此刻怒火如焚,加以對班睢素來厭惡,羅袖輕揮,怒容滿臉,沉聲道:“班大俠,不必來這套虛禮,請問人頭既是你所掛,是否也是你所殺?”
班睢淡淡一笑,目光旋然一轉,道:“隴西崔家,與河洛南宮,名噪中原,齊肩武林,我“鐵筆神風”班睢,膽子再大,也不敢動崔門一根汗毛,何況南宮大哥是我盟兄”
“綠裳仙子”崔宓粉臉鐵青,身形猛然一欺,厲叱道:“何師兄既非你所殺,你又何來人頭?”
班睢臉色平靜,彷彿有恃無恐,冷冷道:“我雖未親手殺你師兄,但卻參與其事!”
他語氣雖冷,但神態尚裝出一份恭謹之狀,似乎尚有顧忌。
“綠裳仙子”見他直認不諱,反而一怔,秀目噴火,語聲忽變陰澀,道:
“我師兄何若飛,是我父親掌門首徒,手中風雷雙槊造詣非凡,諒你一人,休想動得他一根毛髮,你說,尚有什麼人參與夥同謀害?”
“鐵筆神風”微微一哼,神色自若地道:“長安魯老英雄,潼關商氏兄弟,洛陽大豪章大旗,咸陽‘鐵馬金槍’古尚義嘿嘿,大嫂之言不錯,小弟只配執鞭隨蹬,稍助威勢而已!”
這幾句話說得狡猾無比,只聽得“綠裳仙子”心腑欲裂,再也忍耐不住,凄厲地道:“想不到參與之人,竟包括了河洛白道精英,我隴西崔家,在江湖上也微有薄名,不知與各位有何深仇,竟使你們膽敢下這般辣手”
說到這裏,又仰天悲聲道:“師兄,父親諒來尚未知悉,師妹先代你報仇了!”
語聲一頓,秀眸含煞,注視“鐵筆神風”厲聲道:“班睢,你雖是我丈夫盟弟,但我早已看出你心藏奸詐,今天我要先取你一命,償我師兄血債!”
嬌軀一晃,左掌“五指拂經”,玉腕震動間,幻起一片指影,罩向班睢胸口五大死穴,右掌“拂雲推霧”,揮向腰際“天樞”穴。
這一動手,充滿殺機,嚇得家人李福,暴退門旁,道中站立着的幼童,也目光發直,一時不知所措。
因為雙方皆是他的長輩,以他輩份,不知怎麼勸解。
只見“鐵筆神風”班睢,身形一閃而退,道:“耳聞隴西崔家的風雷三十六槊,雲霧封穴手法,為武林二絕,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他語聲未落,倏見崔宓手法一變,詭譎欺進,雙掌連環點襲而至,他身後已是大門,難以再退,連忙停住語聲,掌運內力,一招“堆山填海”,橫揮而出。
凌厲的掌勁,迫得“綠裳仙子”掌式微頓,他趁隙疾轉半圈,後退二步,語鋒一轉,疾道:“大嫂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素聞大嫂慧質天生,如今怒蒙靈智,豈非受人蠢愚之譏!”
“綠裳仙子”一聽他話中有話,掌式隨着一緩,停手嬌喝道:“你直認參與兇殺,血債血還,尚有何話可說?”
班睢臉容一整,肅然道:“崔門為隴西武林重鎮,南宮大哥為河洛劍主。
單隻其中之一,中原黑白二道,又有誰敢虎口拔牙?此其一。
大嫂為崔門長女,匹配大哥,兩家聯姻,而何若飛為大哥岳丈之掌門首徒,大嫂之師兄,不論武功,單憑此點,我等身為大哥盟弟義友,又怎敢割下他的人頭?此其二。
長安魯夷老英雄,潼關高氏兄弟,洛陽大豪章大旗,咸陽古尚義,皆是技高德邵,名重武林的一代豪傑,並非泛泛之輩可比,與何若飛並無恩怨,如非事出有因,何致聯手誅殺之,此其三”
“綠裳仙子”崔宓聞言到此,微一沉思,冷笑一聲,插口道:“這麼說來,難道你們是奉命行事?抑或敝師兄做出什麼虧德敗行之事?”
“鐵筆神風”微微陰笑,接下去道:“大嫂之言不錯,如聽完小弟最後一點,自當不言而喻,第四點,如無大哥令諭,有誰敢將人頭懸於洛水夕陽別府的門旗之下!”
此言一出,崔宓臉色一變,凄厲地道:“以你此言,殺我師兄主凶,難道竟是我丈夫?”
“鐵筆神風”班睢點點頭道:“大嫂能意會小弟之言,果不愧智慧之譽,也免得小弟有冒犯之罪!”
此刻,崔宓已心亂如麻,他不知丈夫何以要殺她師兄,腦中略一轉念,轉首對悚栗一旁的李福喝道:“南宮大爺是否在家?”
李福目光畏縮地一望“鐵筆神風”班睢,緩緩地點點頭。
崔宓重重一哼,面罩寒霜,對班睢道:“暫且留下你項上首級,見了相公,不怕不水落石出。”
接着轉身對木立中的幼童一招手,道:“亮兒,快隨娘進去!”
語聲中,人已向東門走去。
驀地,“鐵筆神風”班睢橫跨一步,伸手一攔道:“大哥有命,希望大嫂勿再進入夕陽別府!”
崔宓臉色又是一變,道:“這是什麼意思?”
班睢冷然說道:“大哥之意,小弟實難出口,但奉命行事,尚請大嫂見諒。”
崔宓慘然長笑,道:“我崔宓身為南宮冉之妻,竟不能進入自己家門,這還成什麼體統?”
班睢目光閃爍不定,裝出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道:“小弟雖有相助之心,卻無挽回大哥心意之力!”
崔宓厲聲嬌叱道:“你雖與我夫結盟,卻無資格管我南宮門中家事,還不快快滾開!”
“開”字一落,纖掌疾翻,當胸疾拂而出。
“鐵筆神風”一聲輕哼,道:“大嫂逼得小弟動手,只有冒犯了!”
語聲中,健腕一翻,掌緣疾向崔宓玉腕切去。崔宓此刻怒火衝天,厲叱道:“當真喧賓奪主,就試試崔家手法能不能教訓你這奸詐之徒!”
雙掌疾收,右掌奇詭一圈,左掌一穿而出,反背前拂,一道勁風,划向班睢左脅,所經之處,正是“期門”、“章門”、“膏盲”諸穴。
這一拂之勢看若簡易,其實詭奇凌厲已極,饒“鐵筆神風”班睢身手不凡,也是武林一等高手,眼見來勢,卻不知如何抵擋。
只見他神色大駭,一聲大喝,側腰甩肩,雙掌飛舞,剎眼之間,攻出五招。
這五招一氣呵成,疾如暴雨,看得剛踏上台階的幼童失聲驚呼。
但崔門“雲霧封穴”手法果然迥異其他武學,班睢五掌連襲,竟然發覺全般落空,而崔宓的玉掌在這剎那間,已指沾衣衫,拂至“期門”重穴。
班睢嚇得白臉發青,魂魄俱飛。
在這當兒,門口倏然響起一聲大喝道:“大嫂請暫息怒,三弟還不退下!”
一道狂飈,橫里撞至,襲向崔宓左臂。
“綠裳仙子”聞聲疾躍而退,正好落在台階下,幼童身旁,星眸一掃,見大門敞開處,走出二人,右邊的一位紫臉短須,身穿紫色長袍,神態威凜已極,正是威震黃河兩岸的“夕陽神劍”南宮冉。
左邊的一位淡黃國字臉,身材修長,清瘦已極,卻是南宮冉三位盟弟中的另一位,“摩雲佛手’尚奕松。
崔宓對這位尚奕松的為人,向極敬重,立刻一緩神色,嬌聲道:“二叔,你評評理,班睢有何資格出手攔我進門?”
尚奕松長嘆一聲,道:“大嫂暫息雷霆”
說到這裏,頻頻搖首,下面的話突然而住,似乎難以出口。
這時,只見幼童橫身向前,欣呼道:“爸”
豈知南宮冉電目炬睜,大喝一聲道:“住口,今後南宮無子,你已無父,不準再以南宮為姓。”
袍袖一拂,一股罡勁,疾向幼童撞去。
嘭的一聲,幼童當場翻退三尺,一跤摔在道中,塵垢滿身,眼青額腫。
此舉大出崔宓意外,見狀一陣心痛,急忙晃身退到道中,扶起幼童,仰首嬌叱道:“虎毒不食子,南宮冉,難道你已失掉人性?”
南宮冉一臉怒容,冷冷道:“南宮無子!你快閉住那張臭嘴!”
崔宓嬌容如蠟,秀目凝霜,厲聲道:“我崔宓明媒正嫁,過姓南宮一十五載,自問無愧於心,什麼事竟使你拒妻不認子?”
南宮冉仰天狂笑,反詰道:“何不問問你自己?”
崔宓氣得渾身發顫,凄厲地道:“我假如知道,又何必問你,憑南宮門風,諒你不敢無理取鬧,當著盟弟,何不說出緣由?”
南宮冉冷冷道:“休妻書已派專人送達令尊,你盡可返家問你父親!”
崔宓嬌容一變,道:“休妻律有十條,你憑的那一條?”
南宮冉道:“你真要我親口說出!”
“天清地明,我崔宓心同日月,說又何妨?”
“好利的嘴,你看旗杆上是何人首級?”
崔宓強忍悲憤,淚盈眼眶,慘然道:“這麼說來,我師兄真是你主使殺的了?”
南宮冉冷笑道:“你心痛了?”
接着又一聲凄厲長笑道:“南宮一家,四代以來,忠、孝、節、義四字皆全,想不到百年令譽,竟被你毀於一旦,南宮亮名是我子,但實質如何?
以你行為,怎不令我懷疑,休你已算恩遇,其實我南宮冉恨不得殺你”
“夕陽神劍”說到此處,身軀微抖,激動已極,他轉首目光一瞥門框上的忠、孝、節、義四個漆金大字,突然衣袖一甩,疾揮而出。
轟然一聲,木屑粉飛,那右方為首的“節”字,已被掌風震碎,金漆脫落,難以分辨。
崔宓氣得臉色由紅變青,但礙着對方是自己丈夫,受盡委屈,卻不知如何自處。
她心中暗暗呼道:“這一定是有人從中挑撥誣害一定有人誣害”
想到這裏,她含淚秀眸一瞥自己一向憎恨的“鐵筆神風”班睢,只見他嘴角噙着一絲陰笑,正靜靜地注視着自己
再看着素行正直的“摩雲佛手”尚奕松,只見他不時搖頭搓手,似乎對這局面一籌莫展,愛莫能助!
在這剎那,“綠裳仙子”崔宓心頭泛起一陣悲憤,凄厲地道:“南宮冉,你我結婚十五載,想不到你竟如此血口噴人,不錯,嫁你之前,何師兄對我情深誼篤,但未曾逾越兄妹之禮,這,你不是現在才知道。自入你南宮家門,恪守家訓,克盡婦道,有哪點對不起你”
她愈說愈激昂,秀眸淚如線流,繼續悲聲道:“南宮門風,百年以來,雖受武林尊敬,但我崔氏家聲,也並不比南宮一家稍低,清名逾命,豈容你信口誣污?你憑的是什麼證據?”
南宮冉厲叱一聲道:“賤婦,我問你,你這次出門用意何在?”
“返門省親,你不是不知,何用再問?”
“在家幾日?”
“六月之久。”
南宮冉仰天悲笑道:“隴西洛水往返只需三日,又何需半年?”
“轉道嶺南,一賞山水之勝,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
南宮冉嗤然道:“嶺南山水雖好,怎及得‘橫天金槊’何若飛千里相會!”
“綠裳仙子”秀眸怒火暴射,猛然挺身跨前一步,嬌叱道:“你像已派人專門跟蹤,但我師兄胸襟磊落,豈是你所想像之人?”
“你是承認了”
“綠裳仙子”倏然悲泣道:“夫君,十五載恩愛,你豈可聽信讒言!”
“嘿嘿!你怎知道我非親眼目睹?”這時,幼童在旁見父母反目,已淚水滂沱,但他自幼稟承父母剛毅性格,咬緊牙關,飲泣吞聲,聞言插口道:
“爸何師伯對媽極為恭敬,孩兒在旁”
“豎子住口!”南宮冉生性火爆,腦中已先入為主,怎肯聽孺子之言。
崔宓凄厲叫道:“夫君,你錯了,師兄聞我行蹤,飛騎趕至,原是為了你!”
南宮冉神色一怔,冷冷道:“好動聽的藉口,我有何事值得他如此關心?”
“你三年前在黃山獲得‘靈天殘篇’,已風聲外泄,何師兄得知此事,要我轉告於你當心,想不到你竟恩將仇報”
南宮冉臉色微微一變,旋即仰天一聲狂笑,道:“我南宮冉並非畏事之輩,且不說‘殘劍令’可調動河洛武林百餘高手,單憑我手中三尺青鋒,‘夕陽六式’,也能使窺覦者亡命而歸”
豪氣衝天的語聲到此,倏然一變陰沉,冷笑一聲,又道:“不過我獲得‘靈天殘篇’,只有四人知道,兩位義弟結盟二十年,情同手足,要習神功,當知我南宮冉決非私隱之輩,另外二人,只有你和我,嘿嘿,莫非你戀姦情熱,泄密討好?哈哈,謊言雖動人,卻破綻百出,如今夫妻之情已絕,還不快滾!”
最後這幾句話說得聲色俱厲。
崔宓滿腹悲痛,見南宮冉執迷不悟,解釋已經絕望,又想起名譽受污,頓起自絕之念,秀眸厲光暴射,仰天悲呼道:“蒼天啊蒼天,你為什麼不長眼睛”
語聲一轉,望着門口屹立的南宮冉凄厲地道:“我崔宓生為南宮家人,死為南宮家鬼,夫君,我就還你清白。”語落腳下猛然點地,嗖地一聲,一頭向門旁石獅撞去。南宮冉臉色一怔,倏聽場中響起一聲悲呼!
“媽你難道不顧亮兒了?”
南宮亮偎立母親身旁,想不到母親在這剎那之間,會生出自絕之念,見狀一聲悲呼,撲身抱去。
他的悲呼使“綠裳仙子”崔宓因過分悲痛而陷入昏迷的神智驟然清醒。
不錯,兒子年幼,如今有父不認,自己再一死,還有何人照顧?而丈夫雖然休妻,但自己終是南宮家之人,怎能忍心舍下這個僅存的幼弱的根苗。
這些念頭,在崔宓腦中電閃而過,衡情輕重,陡沉真氣,想勒住身形。
但是,當時用力太猛,距離又近,等到後悔已來不及了,嘭地一聲,一頭撞上門旁石獅上,立刻鮮血迸濺,萎頓倒地。殘霞、紅楓、鮮血,使大地染上一片殷紅的色彩,令人頓生凄涼悚栗之感。
南宮亮撲到母親身旁,一見母親額角雖裂,鮮血如注,卻未昏厥,忙泣聲呼道:“媽,你是何苦,亮兒知道你決不是爸所講的那種人”
悲慘的氣氛,迷漫着四周。
崔宓緊緊握著兒子的手,緩緩搖着,彷彿要阻止他的哭聲,其實,剛才她如非一念勒馬,此刻早已魂歸離恨天了。
南宮冉屹立階上,目睹此情,觸動悲懷,懷疑地望了義弟“鐵筆神風”
班睢一眼,眼角瞥見崔宓只是重傷未死,臉色又由懷疑立變悲怒,狂笑道:
“崔宓,你真不愧心機多端,意想以詐死要挾我挽回心意,豈非痴人作夢,自討苦吃!”
語聲一落,袍袖一甩,轉首沉喝道:“二位義弟,賤婦生死,有甚好顧慮的,我們回房!”
說罷轉身進入大門,班睢及尚奕松也跟隨而入,嘭地一聲,朱門緊闔,場中恢復一片靜寂,只有十三歲的南宮亮尚匍伏在母親身旁悲泣。
這片斷時刻,使他幼小的心靈,遭受了嚴重的創傷,他感到一向正直的父親寡情無義,同時,他也感到母親太可憐,蒙上莫明的罪名。
驟然,他站起身軀,小手緊握成拳,虛空一揚,大聲道:“爸,有朝一日,我南宮亮不會放過你,你既能無子,我也能無父!”
崔宓此刻掙扎着坐起,聞言無力地叱道:“亮兒,你豈可說出此話,難道忘了南宮門風,孝行第二?”
南宮亮悲泣地伏入母親懷中,泣道:“媽,看到爸不分青紅皂白,孩兒不能自制啊!”
他仰頭望着母親臉上一片鮮血,淡綠的衣衫,也染成紅色,而額上鮮血尚汩汩冒出,忙撕下獵裝,替母親包紮。
崔宓此刻腦中感到陣陣昏眩,但靈敏的智慧,卻仍在搜思平時對自己恩愛的丈夫,突然劇變的原因。
她想起昔年自己師兄暗戀自己的情形
她想起結識自己丈夫的經過
是什麼人從中暗箭中傷呢?
中傷的人目的何在呢?
倏然她得到一絲靈感,立刻道:“亮兒,你扶我走吧!”
“媽,我們到那裏去呢?”
“亮兒,先離開這裏再說,不過,你不要悲傷,有一天,你仍會回到自己家園,繼承‘夕陽別府’的光榮。”
南宮亮不懂母親的意思,但卻不忍違拂身受重傷的母親的吩咐,正要用力抱住母親站起,倏又聽母親道:“且慢,亮兒,你先把你何師伯的人頭取下來埋好。”
南宮亮稚氣的臉上微微一怔,道:“媽,這樣豈不更使你蒙受嫌疑?”
崔宓慘厲的神色一沉,道:“只要問心無愧,何事不可為,你何師伯一生光明磊落,豈可死後人頭高懸,使他泉下難以瞑目!”
南宮亮肅然道:“媽,孩兒懂得!”
語聲一落,矮小的身形倏然掠起。
他年齡雖幼,但幼承家訓,卻已紮下深厚的內功基礎,身法雖不很快,卻輕靈美妙已極,剎那縱到旗杆下,猱身而上,取下人頭,就在道旁埋好,繼又扶着母親,向洛水之濱踽踽行去。
烏雲漸闔,殘霞驟暗,夕陽別府前石獅上的殷紅鮮血也漸漸變黑,紅楓失去晚霞的映照,自然顯不出鮮血般的光彩
夜色濃了,木葉蕭瑟,歸鴉亂噪。夜色中,正有一大一小兩條人影,沿着洛水,相依而行。
江水嗚咽,星月慘淡,默送着二個傷懷之人。
倏然,崔宓軟弱地問道:“亮兒,我們已經走了多少路啦?”
“約摸四里了吧。”
“那我們就在這兒等等吧!”
南宮亮用奇詫的目光望着母親道:“夜深露重,為什麼不先找個地方歇歇!”
崔宓搖頭道:“你不會知道的,我要等等看”
“等什麼?”
崔宓就江邊緩緩坐下,目望滔滔江水,道:“如我推測不錯,等會兒必有人追來索我母子之命!”
南宮亮心中一驚,急急道:“那我們還等在這裏幹什麼?”
崔宓凄涼地道:“我要證實你父親是否真的為謠言所蒙。到時,我們再逃還來得及。”
“假如沒有人追來呢?”
“那你父親確已變心了,但是,亮兒,你父親是正直之人,我相信他決不會的。”
南宮亮默默無言,他覺得母親的情操太偉大了,也痴心得可憐,於是睜大眼睛,默默向來路搜索着,心中泛起一層層矛盾的感覺。
他希望有人追來,因為他懂得母親的意思,父親既能當時放過,必無再派人追趕之理。如有人追至,必是奸徒。這也可證明父親不過一時受到蠱惑,並非絕情寡義!
但他又怕母親重傷之體,無法逃生,憑自己年紀,和淺薄的功力,實在微不足道。
於是,幼小的南宮亮,就在怔忡矛盾的心境之下,不時遙望着來路,苦挨着時光。
遠處村落,初更的梆柝聲響了慢慢地,梆柝又敲了二更。
母子二人在漫漫的長夜中,已挨過兩個時辰。
南宮亮心中有着既慶幸又絕望的感覺。
倏聞母親仰天喃喃道:“看來我的判斷是錯誤了但是,天啊!我崔宓一生未曾料錯過一樁事我不死心啊”
南宮亮急急靠近母親,悲聲道:“媽,我們回到外公那兒去,讓外公作主媽,你傷勢要緊,不要這樣自苦。”
崔宓緩緩轉首,泣道:“亮兒,我做母親的現在有幾件事交代你,你能聽話嗎?”
“媽!不管什麼吩咐孩兒都一定遵從!”
崔宓倏然停止泣聲,面色一變為凝肅,道:“你要記得,你是中原劍主,‘夕陽神劍’南宮冉之子,不論你父親怎樣,你不能恨你父親。”
南宮亮無奈地點點頭,其實心中悲忿已極,覺得母親太過仁慈。
“第二,江湖險域,非有驚人絕藝,難以出入頭地,你功基雖扎,然未得‘夕陽六式’的最後三式,必須另尋名師,這點,不論我如何,你必須回到外公那兒去,他會指點你應走之路!”
南宮亮腦中立刻升起一絲不祥的預兆,急急道:“媽,你呢?”
崔宓低喝道:“不要多嘴,聽我說!你應該堅信你父親是一個好人”
“孩兒知道。”
崔宓臉上閃過一絲凄涼的神色,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個三寸多高裝傷葯的磁瓶,打開瓶蓋,把一瓶金創葯盡傾水中,南宮亮心中一驚,急急道:“媽,你這是做什麼?”
崔宓愛憐的望著兒子,緩緩道:“孩子,媽等下告訴你!”
說罷從地上拾起一塊稜角鋒利的碎石,向手腕劃去,嗤地一聲,血光迸現,她疾以空磁瓶承罩向如泉湧出的鮮血。
南宮亮眼見母親這種突然近似瘋狂的舉動,目光驚凝,竟不敢出口動問,腦中飛快在想着;這是為了什麼?到底為了什麼?
只見母親的臉色愈來愈黃,而鮮血卻已裝滿一瓶。
崔宓輕輕地蓋上瓶蓋,也不顧手腕鮮血直流,探懷取出一粒有如白蠟之物,放入瓶中,送到南宮亮手中道:“亮兒,這是母親的血,你好好保存,只要不時在裏面放些鹽塊,血液就不會凝固!”
南宮亮雙手接過,顫聲地道:“媽,這是什麼意思?”
崔宓臉色一凝,一字一句道:“這是你母親最重要的吩咐,你一定要辦到等你將來絕藝學成,你要用你母親的血,洗涮你母親的清譽,知道嗎?”
南宮亮失聲痛哭道:“媽,我知道了”
“但是,你不能做出有損你父親的舉動,要以誠毅之心,感動於他,使你父親自悟自覺。”
“媽孩兒聽你的話。”
“孩子,不要哭,面對現實,堅強起來,還有”崔宓又從懷中掏出一隻半尺長的鋼質機筒道:“亮兒,南宮一門以‘夕陽六式’劍法、風雲連環步,及這種‘純陽絕命針’三般絕學馳譽武林。前者你已會三式,風雲步你也懂得法則,只有這種‘純陽絕命針’是保命護身之物,因為太過霸道,百年以來只傳下兩筒,從未輕用,一筒可發放三次,如今媽交給你,在不得已之時,准許你用以逃命!”
南宮亮含淚接過揣入懷中,正想安慰母親,只見崔宓又接下去道:“半日慘變,我覺得其中另有陰謀,緣之起因,可能是為了‘靈天殘篇’。”
南宮亮心中一怔,稚氣地道:“媽,你怎會知道?”
“唉!”崔宓長嘆一聲道:“這只是我推測而已,我等在這裏,目的就是想要證實此事,但是,孩子,我不願意再等了
“亮兒,南宮一家要靠你了要恢復我的清名,要使你父親相信,只有剖開此中陰謀的真象!”
南宮亮點點頭,道:“媽,我將來應該怎麼著手呢?”
崔宓沉凝着道:“你兩位盟叔,班睢天性機詐,以剛才他的舉動看,說不定線索就在他的身上,尚二叔為人正直好義,將來找他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假如此路不通,不妨再依次調查長安魯夷,潼關章氏兄弟,洛陽章大旗,咸陽古尚義,弄清他們殺你何師伯的當時情形,也必可知道一點端倪。”
其實,崔宓一生自負聰明,雖看出其中有所陰謀,卻又怎想到此一陰謀嚴密複雜的安排。
南宮亮默默地聽着,記入心頭,在他幼稚的腦海中,只感到世事的複雜難測,他正在胡思亂想中。驀地,又見母親仰天悲呼道:“夫君啊我崔宓死也不會相信你會休妻棄子,但是,我再等不及了夫門難入,羞見父母,我崔宓只有用洛江之水,洗刷清白,以明心志了。”
語聲中,縱身躍入洛水,卟通一聲,浪花飛濺,衣裙浮沉,剎眼間,隨着滾滾波濤,飄逝不見。
南宮亮見狀大驚,一把沒有抓住,伏身江邊一看,茫茫黑夜,江水嗚咽,那裏還看得見絲毫影蹤。
他失聲大哭悲呼道:“媽你好狠心”
底下的語聲,已被泣聲所掩,再也聽不清楚。
稚子悲泣,和着嗚咽江水,奏出一曲令人鼻酸的樂章。
漸漸地,南宮亮想起母親的吩咐,收起淚水,望着手中盛着母親鮮血的磁瓶,一咬牙,喃喃道:“媽,你生為烈婦,孩兒當謹遵吩咐,勉成孝子”
他緩緩站起身子,怨恨的目光,貫透黝黑的夜色,沿着江邊,開始走向人生的征塵。
路是崎嶇的。責任是沉重的,南宮亮在這半日光景,似乎已成熟了不少,邊行邊回憶着母親的話,搜索着其中的謎題。
倏然,來路上響起一陣陰沉的長嘯,劃破靜寂的黑夜,傳了過來,回蕩於洛水之旁的原野上。
南宮亮栗然一驚,回頭目光一掃,只見五六條人影如飛而來,他心中又驚又怒,喃喃道:“媽,你推測得一點不錯,他們終於來了,可是,媽,你雖然聰慧,卻太性烈媽,你死得太快了”
他想起自己身負遺囑重責,心中念着,人已疾向夜色中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