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金剛本來是打算把消息送給趙大爺的,可是現在被虎頭老七纏上了,虎頭老七找上了他,又是在這節骨眼兒上,他當然不能說個不字,越是這時候,越跟“三義堂”的人纏在一塊兒才是最安全的,絕不會招人動疑,

消息怎麼辦?不要緊,消息自有戴天仇去負責,這是用不着金剛明白交待的!

□□□

金剛跟虎頭老七坐了一輛膠皮,到了虎頭老七的住處。

下了車,進了門,等俏紫雲關上門前頭走了。虎頭老七輕輕一指頭點上了金剛的額角,水靈的眸子瞪着金剛,咬着雪白的皓齒輕聲道:“你可真好啊!趁我喝多了跑了,今兒個可沒那麼便宜。”

“這能怪我么!七姐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省。”

“別是你故意灌我的吧!”

“天地良心,誰那麼傻呀!”

“別傻不傻,跟我進去,今兒個說什麼你也別想跑了。”

她伸玉手拉住了金剛的手,兩個人並肩往裏行去。

進了堂屋,俏紫雲已經把茶倒好,不見人了。

這丫頭可真是一付琉璃心竅,既玲瓏又剔透。

虎頭老七可沒允許金剛堂屋裏坐,嬌媚地看了金剛一眼,道:“這兒也沒什麼好坐的,跟我上屋裏去。”

她拉着金剛進了耳房她的香閨。

金剛不但沒說個“不”字,便連推也沒推一下,溫順異常地跟着虎頭老七進了香閨。

剛才一直拉着金剛,生怕金剛跑了似的。如今進了屋,虎頭老七卻鬆了手:“坐吧!我去把茶端進來。”

她扭身出了屋。

金剛坐在了窗口桌前,虎頭老七已端着兩杯茶,帶着一陣香風進來了!把茶往桌上一放,嗔道:“燙死了,也不知道站起來接接。”

金剛笑道:“我這個人什麼都懂,就是不懂憐香惜玉。”

虎頭老七又伸玉指點了金剛一下:“不懂就這麼迷了,要是懂了還得了。”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換個任何人也不會放過虎頭老七,而金剛卻坐着沒動,反而指指桌旁的椅子道:“七姐,坐下來聊聊。”

“幹嗎坐這兒聊啊!又想打主意脫身了?告訴你,茶可是灌不倒我的。”

話雖這麼說,她到底還是坐下了。

金剛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這茶真香。”

虎頭老七道:“別顧左右而言他。聊什麼,說吧!”

“隨便,這種情形下的談話,本來就是天南地北隨便聊的,要拘出題目來,那就談而無味了。”

“這倒也是!”

說完了這句話,虎頭老七半天沒吭氣兒。顯然,金剛這一隨便聊,使得她不知道從何聊起。

虎頭老七不知道從何聊起。

金剛卻知道,他道:“七姐,你哪兒的人?”

“幹什麼?”

“不幹什麼,隨便問問。”

虎頭老七嬌靨上泛起一絲機警神色。但這機警神色很快就消失了:“湖南。”

“難怪!”

“什麼難怪?”

“湘女多情。”

“哼!我這多情可是對誰啊?”

“看來七姐是對我才多情了。”

“你看呢?”

“我有點遲鈍。”

“少跟我來這一套。”

“七姐一個人在天津衛?”

“嗯!怎麼樣?”

“一個女孩子家,又年紀輕輕的,怎麼出來干這個?”

“我不是告訴過你么!”

“我知道,你規勸過小馬,自己不該也幹上這一行。”

“那麼你說我該干哪一行,又能幹哪一行,這一行總比操皮肉生涯強點兒吧!”

“七姐,世界上的路不少,也都是人走出來的。”

“這道理我懂,可是我是個女人家。”

“七姐瞧扁女人家了。”

虎頭老七詫異地看了金剛一眼:“你這算勸我?”

“不能算,因為我自己也在這個圈子裏。”

“這就是了,你自己又為什麼進這個圈子?”

“我是個男人。”

“男人怎麼樣?女人又怎麼樣?”

“男人大不了舍一條命,女人舍的不只是一條命。”

虎頭老七笑了:“原來如此,命都能舍,別的還有什麼不能舍的。”

“除非七姐自己真願意舍。”

虎頭老七唇邊掠過抽搐:“我麻木了,不過我也要看人而舍。”

“麻木不麻木,還在自己。”

“我是自己覺得麻木了。”

“七姐要真是麻木了,就不會看人而舍了。”

虎頭老七一怔,神情也為之一黯:“咱們換點兒別的談吧!”

“七姐,這些話,我也是看人說的啊!”

“謝謝你!兄弟,遲了。”

虎頭老七的嬌靨上,像籠罩着一片濃濃的烏雲。

“不見得吧!”

虎頭老七極詫異地望着金剛:“兄弟,你今兒是怎麼了?——”旋即強笑:“別是又動腦筋想脫身吧!”

“七姐這是何必。明知道咱們都是天橋的把式。”

“誰說的?”

“七姐,你這是碰上我,要是換個別人,七姐你早毀了。”

“換個人?你錯了,換個任何人,他走不進我的大門。”

“七姐,在我這兒,你還佔不了便宜。”

“我知道!我願意。你見過撲火的燈蛾么?”

“當然見過,我每次見着,都會熄了燈把它趕開,我不忍見它最後撲在火上。”

“這又是為什麼?”

“兩字不忍而已。”

“這不像你。”

“七姐,我懂你的意思,買賣總是買賣,花錢買來的又自不同。”

“有什麼不同?”

“良心上沒有負擔。”

“現在你良心上又有什麼負擔?”

“七姐你不是吃那碗飯的,今天你這麼地賤踏自己,可以說是受了刺激,像這種情形,我得負責任。”

“那你負責任不就是了么?”

“苦的是我不能負責任。”

“為什麼?”

“我有未婚妻。”

“那好辦!我不要你負責任。”

“我說的負責任,不是任何人讓我負責任,而是我得對自己的良心負責任。”

“哈!活在這個圈子裏,從沒有人講良心。”

“現在有了。”

“你會吃大虧。”

“我不怕!只要自問對得過良心,斧鉞加身,我安之若素。”

“兄弟,我越發看不透你了。”

“慢慢看,有的是時間。”

“兄弟,”虎頭老七的嬌軀突然泛起了顫抖:“你是我生平碰見的頭一個。”

“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兄弟——”

“七姐,交個朋友吧!真正的朋友。”

“我願意,”虎頭老七抓住了金剛的胳膊,手顫、聲顫,美目中淚光閃動:“只是,兄弟,橫豎別人要拿去的,我不如先給了你——”

“七姐,你錯了,只要你不願意,任何人也拿不走。”

“你是說——”

“七姐往後看嘛!”

“兄弟,往後看?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七姐,到時候你會懂的。”

“兄弟,我是個急性子。”

“好吧!”金剛吁了一口氣:“從現在起,虎頭老七已是姓金的人了,誰敢動,先過姓金的這一關。”

虎頭老七一驚:“不,我不能害你。”

“害我?七姐什麼意思?”

“你不會想不到,‘三義堂’里的人,打我主意的人不少,趙霸天是頭一個,你這不是誠心招惹他們。你剛進‘三義堂’,怎麼也不能跟他碰,萬一他對你有點什麼,我不是害了你么!”

金剛淡然一笑道:“七姐到現在還為別人想,足見天生一付好心腸。”

虎頭老七道:“兄弟,要說我天生一付好心腸,那你就錯了。虎頭老七殺起人來不眨眼,狠起來能把人的骨頭都挫碎了,可是對你不同,我不能不為你着想。”

“七姐,你要明白,為別人着想,你就不能為自己着想!”

“兄弟,你這話又說錯了,要是為了自己,我可以什麼人都不管!但是現在是對你,你跟別人不同,懂么?”

“一樣。七姐,你要是為我着想,就不能為自己着想。”

“我寧願死,寧願粉身碎骨,也絕不願毀了你。”

“七姐何以獨對我這樣厚愛?”

虎頭老七黯然地微一搖頭。幽怨地道:“我也說不上來,也許這是孽,我上輩子欠你的。”

虎頭老七這幾句話說得真誠,一點也不勉強,一點也不做作。金剛聽了還真感動,道:“七姐,我這個人有個怪脾氣,越是誰不讓我乾的事兒,我是非干不可。”

虎頭老七急了,伸手抓住了金剛的胳膊:“不!兄弟,你絕不能。”

金剛含笑拍了拍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道:“七姐,放心吧!誰也動不了我的。”

“不!兄弟,”虎頭老七急道:“你對‘三義堂’知道的還不夠。”

“難道‘三義堂’有條堂規,禁絕男女私情?”

“那倒不是。”

“這就是了。既然‘三義堂’沒有堂規禁絕男女私情,七姐你又不是誰的人,怕什麼?”

“唉呀!兄弟,”虎頭老七道:“你怎麼還不懂,別的人你也許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趙霸天——你還不知道趙霸天的為人?”

“七姐,你是趙霸天的人么?”

“當然不是。”

“這就是了。理字不屈,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兄弟,理!趙霸天會跟你講理?”

“趙霸天或許不講理,可是‘三義堂’里不見得沒一個講理的人。”

“兄弟,衝著趙霸天,誰會講理,誰又敢講理啊!”

“‘三義堂’三位當家的都不是講理的人?他們也不敢講理?”

“那倒不是,而是你初進‘三義堂’,趙霸天則是他們的心腹,他們的親信,尤其是‘三義堂’的總管,他們怎麼護也護不着你呀!”

“那可未必見得啊!七姐。”

“未必見得,你是說……”

“七姐,三位當家的是‘三義堂’的瓢把子,不但領袖‘三義堂’,而且是華北黑道上的頂尖兒人物,要是他們說不出的話硬要說,不能護的硬要護,‘三義堂’的弟兄,跟華北黑道上的人物這麼多,往後他們怎麼對別人。”

“話說得不錯,這也是理。可是,兄弟,世界上有多少事是循着常理往前走的?兄弟,別這麼傻了,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也感激,無論怎麼說,我絕不能害你。”

金剛目光一凝,正色道:“七姐,你還要我怎麼說,我說我不怕,我說誰也動不了我,難道你就這麼不能相信我?”

“兄弟,”虎頭老七忽然無限柔婉地道:“這不是我信得過,或信不過你的問題。而是你對這些人,沒有我知道得清楚,要是讓他們發起狠來……”

“七姐,你見過他們發狠?”

“見過,當然見過,而且還常見。”

“你見過我發狠沒有?”

“兄弟,”虎頭老七苦笑道:“我見過你的身手或許你也夠狠,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不敵人多啊!”

金剛吁了一口氣道:“好吧!既然七姐非這麼想不可,那咱們的話就到此打住。”

“兄弟,”虎頭老七猶豫着道:“你,你不高興了?”

“說實話,心裏是有點不痛快。”

虎頭老七忙抓住了金剛的手,她的手冰涼,還帶着顫抖:“兄弟,別不高興,千萬別不高興,你讓我怎麼跟你賠不是都行。”

金剛暗暗好不感動,反抓住了虎頭老七的手,道:“七姐,你這是何苦?”

“真的,兄弟,”虎頭老七突然流下了兩行眼淚,道:“我這是心裏的話。只你別不高興,讓我幹什麼我都願意。”

金剛道:“心裏只是有點不痛快,要說不高興,那還差上一截呢。只是,七姐,你把我當知心朋友,我不能看着你這麼作賤下去,我誠心誠意伸把手,無論如何,你不能拒人於干里之外。”

“兄弟,你要知道,我實在是不能害你。”

“你怎麼這麼說。七姐,你不會害我,你也害不了我。”

“兄弟,你的好意我知道!我不是不識抬舉,我不是不……”

“七姐,你真心意這麼堅決?”

虎頭老七毅然點頭:“是的,兄弟。”

“好吧!”金剛拍了拍虎頭老七的手,道:“那我不管。”

虎頭老七突然淚水泉涌,道:“兄弟,你可千萬別不高興。”

金剛笑笑道:“七姐,不痛快在所難免,不高興還不至於。不要緊,過兩天自然就好了。”

“兄弟,你……”

“你放心,七姐,真心話。好了,咱們談別的吧!”

虎頭老七淚流滿面,低了低頭,口齒啟動,半天才道:“兄弟,我,我……好吧!我也不再說什麼了,只是,你這份心意,我會永遠感激。”

“說什麼感激,這麼說就見外了。”

虎頭老七從衣襟上取下花手絹兒擦淚,道:“多少年了,我沒哭過,甚至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今兒個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是忍不住……

忽聽俏紫雲在外頭叫道:“七奶奶,要不要開飯?”

虎頭老七扭過頭去應道:“開吧!”

俏紫雲答應了一聲。

金剛沒說話。

虎頭老七也沒再吭聲。

突然屋裏顯得好靜好靜。

最後,還是虎頭老七受不了這份沉寂:“兄弟,你怎麼了?”

“沒什麼!”金剛搖了搖頭道。

“心裏還不痛快?”

金剛笑道:“還有一丁點兒。”

“都是我不好,壓根兒不提這種事,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么?”

“事已至今,七姐又何必怪自己!瞞不了的,七姐,早說也好,遲說也好,總會讓我知道的。”

虎頭老七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道:“快吃飯了,咱們外頭坐去吧!"

她站了起來。

金剛只好跟着站了起來。

他二人出了耳房。紫雲已端着菜飯走了進來,水靈的眸子從虎頭老七跟金剛臉上轉過。

金剛都沒有難為情,虎頭老七嬌面卻為之一熱,忙把頭偏了過去。

金剛道:“紫雲姑娘,又給你添麻煩了。”

“哎喲!金少爺,您怎麼又這麼說呀!我們哪兒受得住呀,又不是單為您做的,就是個普通朋友來,也該管兩頓飯啊!”

話鋒一頓,轉望虎頭老七:“七奶奶,今兒個要不要喝酒?”

虎頭老七剛要說話。

金剛已把話接了過去:“不!今兒個不喝了。”

虎頭老七望着紫雲道:“那就不喝了。”

不喝酒就光吃飯了。光吃飯,沒一會兒工夫,飯就吃完了。

收桌子是俏紫雲的事,金剛跟虎頭老七又回到屋裏坐去了。

金剛沒坐多久就走了,虎頭老七跟紫雲送到了門口,虎頭老七還依依不捨的。

關上門往回走,俏紫雲吱吱喳喳,跟鳥兒似的:“七奶奶,這位金少爺人可真不錯啊!”

虎頭老七“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

“七奶奶,‘三義堂’的人我見過不少,可都沒這位金少爺讓人看着順眼,讓人打心裏喜歡他。”

“嗯!”

“七奶奶,這回,您是動了真心了吧?”

說著話,已經到了堂屋門口。虎頭老七沒再“嗯”,突然跑着進了堂屋,衝進了耳房。

俏紫雲怔住了。

耳房裏傳出了哭聲,好傷心的哭聲。

□□□

金剛到趙大爺那兒彎了一下。

戴天仇已經把消息送過來了。

該做的準備都已經就緒了。

川島芳子沒有動靜。

土肥原也按兵未動。

眼看日子就到了,難道他們一點都不準備準備?

要說他們已經完成了準備,川島芳子折回天津以後,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完成準備的可能實在微乎其微。

那麼他們為什麼一直按兵不動?

金剛一肚子納悶回到了家裏。

家裏沒人,馬標跟大姑娘都不在。

這倆上哪兒去了?

金剛原就有一肚子納悶,如今又加了一份納悶。

納悶歸納悶,他沒多想。進屋裏床上一躺,腦子裏盤旋上正經大事,川島芳子、土肥原方面的問題了。

金剛正這兒想着,外頭傳來了動靜,他知道,是馬標跟大姑娘回來了,他躺着沒動。

沒一會兒工夫,門開了,大姑娘探入了螓首,微一怔:“喲!你真回來了。”

“回來了就回來了,還有什麼真假。”

“馬標說你回來了,我還不相信。沒想到真讓他說著了!”

大姑娘說著話走了過來,往床上一坐,道:“今兒個怎麼這麼早?”

“別問我,我先問你,你們上哪兒去了?”

大姑娘沒答話。轉臉向門,剛要叫。

馬標抱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來了。笑嘻嘻地:“看,沒錯吧,是不是大哥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大哥回來了?”

“忘了?我馬標的追蹤之術,高人一等。”

“少亂扯,家裏又不比外頭,既沒痕迹又沒腳印,說什麼追蹤之術。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馬標把手裏的東西往桌上一放,嘿嘿一笑道:“我在堂屋門上粘了一根頭髮,剛才見頭髮掉了,這不表示有人來過么,既然有人進來過,不是大哥還會有誰。”

大姑娘瞪大了眼:“你真行,哪兒學來的這一套?”

“嘿嘿!也不看看咱們這位大哥是幹什麼的。”

馬標正得意呢!金剛猛子裏坐了起來,道:“你們倆究竟上哪兒去了?”

馬標道:“逛大街去了。”

金剛眼一瞪:“逛大街去了?誰叫你們去的!”

“這——”

馬標拿眼瞟了大姑娘一下。

大姑娘立即接了口:“人家悶得慌嘛!出去逛逛都不行啊!”

“小妹,你,你真是胡鬧!這是什麼地方,如今是什麼時候,你怎還往外跑。”

“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我怎麼不能往外跑?我臉上又沒寫着字兒,誰知道我是誰呀!”

“小妹,‘三義堂’的二當家馬上要做壽,他們裡外都提高了警覺,唯恐有人在這節骨眼兒上壞他們的事兒,天津衛到處設下了樁卡,撤下了眼線。你們這兩張生面孔太扎眼,懂不懂?”

“大哥,”馬標道:“小妹是生面孔,我可不是啊!”

“不錯,我是生面孔,”大姑娘道:“翠姑姐本來就是生面孔,而且我打着金家的招牌出去,又有金家的車夫拉車,誰會懷疑什麼?”

“這——”

金剛居然被堵的沒話說了。

馬標道:“大哥,小妹說的是理,你放心吧!絕出不了錯的。”

“這是什麼?”

金剛避開了正面,指着桌上的大包小包東西問。

大姑娘道:“我買的東西,有你的、有我的、也有馬標的。”

“你哪兒來的錢?”

“放心!我沒動你家錢莊的一分錢,是我自己積存的私房錢,放心了吧!”

“這叫什麼話。我又不是我爹,錢莊的錢還怕花,只是,小妹,你……”

“又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好了,好了,不說了,算我沒理,你們請吧!我要睡會兒。”

“不行,現在不許睡。”

“不許睡?為什麼?”

“還沒看我買的東西呢。”

她要起來。

金剛忙按住了她:“等我睡醒再看好不好!我好睏,不是你們回來,我早就睡著了。”

“好、好、好,你睡,你睡。”

大姑娘一臉不高興,站起來就往外走:“馬標,把東西抱出來。”

馬標忙抱起東西跟了出去。

在屋裏,大姑娘一臉不高興。出了屋,關上了門,她跟馬標四目交投,兩個人都笑了,大姑娘笑得好樂、好甜。

金剛說是要睡,但是他並沒有睡。大姑娘跟馬標走了之後,他點了根煙捲兒,望着頂棚發了愣,腦海里盤旋的,都是些疑問。

□□□

這片宅院不是天津衛最豪華、最氣派的,也不是佔地最大的,可卻是天津衛少數幾個嚇人的地方里的一個。

這個地方,是屬於“三義堂”二當家的潘九的。

這片宅院,是潘九的私宅。

“三義堂”的二當家叫潘九。這個“九”字,是他在潘家的排行,他一共是兄弟九個,他行九,是老疙瘩。打年輕時人家就叫他潘九,一叫幾十年。這會兒雄踞“三義堂”三把交椅的第二把,人家都管他叫二當家的潘九爺,至於他究竟叫什麼名字,恐怕連他自己都忘了。

今天,是潘九爺的壽誕之期的頭一天,潘宅內外已經忙上了。

普通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打頭三天就開始忙了。而潘九做壽,則是於十天前就忙了,請名廚、找戲班子、撒帖子、收禮……大大小小的事在頭三天一切都就緒了。這頭一天,只是做菜的廚子,送菜的工人,各個戲班子進入潘宅,開始準備。

真要說起來,潘宅內外,今天比明天正日子都緊張。

五更天,潘宅內外樁卡密佈,戒備森嚴,如臨大敵,恐怕連些大人物的宅第都沒這麼嚴謹。

太陽剛一出來,總管趙霸天率領他手下幾個重要而得力的頭目:金剛、戴天仇、虎頭老七、馬六姐、總管府的總管“笑面煞神”彭朋、前院管事“喪門神”楚慶和、後院管事“牛魔王”牛通進了潘宅。

能在這時候進人潘宅,身份就不低。像岑胖子、樓老二等,這時候還沒資格來呢。

儘管潘宅內外樁卡密佈,由趙霸天帶領的這支隊伍,自是通行無阻。

剛進那既寬又大的前院,迎面來了個留着小鬍子的瘦高漢子,衝著趙霸天一哈腰,叫了聲:“總座!”

趙霸天望着金剛、戴天仇,向小鬍子一擺手:“小金、小戴,見見,這位是二當家府的總管,美號‘千手千眼’莫一青莫總管。”

金剛、戴天仇上前見禮。

莫一青忙含笑答禮:“總管,這兩位就是管花、賭兩檔的金兄弟,管雜檔的戴兄弟?”

趙霸天點頭道:“不錯,瞧瞧怎麼樣。”

“總座您的眼光還會有錯?這兩位兄弟自然是千萬人中選的好樣兒的,”話鋒一頓,莫一青熱絡地拉住金、戴二人的手:“這兩天兩位兄弟多費神了。”

“好說,”金剛道:“二當家的做壽,兄弟們既進了‘三義堂’,賣力跑腿還不是應該的。”

“謝了!謝了!我這兒先謝了!”

莫一青不但會做人,而且會說話。

趙霸天道:“二當家的起來了么?”

“剛下床。”莫一青道。

“大當家的、三當家的來過了么?”

“大當家的跟三當家的昨兒晚上來過!下一點才走的,今兒個恐怕來不了這麼早。”

“我進去見見二當家的去,”話鋒一頓,趙霸天轉望金剛等:“你們先在這兒歇歇,等我出來以後再分派差事兒。”

他跟莫一青往裏去了。

金剛等散開了。彭朋走開了,牛通、楚慶和聚在一起,金剛、戴天仇、虎頭老七、馬六姐則湊在一塊兒。

馬六姐跟虎頭老七聊着。

金剛則游目四處打量,正打量着,虎頭老七的話聲傳了過來:“怎麼樣!咱們二當家的這兒不賴吧?”

金剛收回目光,點頭道:“是不賴,比我那個家強多了。”

虎頭老七道:“你還沒去過大當家的那兒呢,你要是去過大當家的那兒,二當家的這兒就被比下去了。”

“呃?七姐去過大當家的那兒?”

“去過一趟,是前年大當家的做壽,大當家的那兒不但比二當家的這兒地方大、氣派,而且還安裝着不少機關消息。”

戴天仇道:“怎麼,大當家的那兒還安裝着不少機關消息?”

虎頭老七“嗯!”了一聲。

戴天仇道:“這是幹什麼!什麼年頭兒了,還有機關消息?”

金剛道:“戴兄弟,你可別輕看機關消息。年頭兒再不同,江湖人防的總是江湖人,江湖人犯江湖人,不可能動整團整師的人,也不可能動用機關槍、大炮,機關消息照樣能困住人,照樣能要人的命。”

虎頭老七瞟了金剛一眼,道:“你可真說對了,本來這類機關消息裝置是最秘密不過的,可是那天大當家的多喝了兩杯酒,一時興起,就讓府里的總管把機關消息開給大伙兒看,那些機關消息簡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比咱們在小說里看到的,可厲害的多了。”

戴天仇道:“呃,我還真沒想到,這些玩藝兒在這年頭兒居然也派得上用場。”

楚慶和走了過來,笑問道:“你們在談什麼啊?”

馬六姐道:“楚爺您聽着沒意思,您見過了。”

“什麼我見過了?”

“大當家府里的機關消息裝置。”

楚慶和微一怔:“這是誰說的?”

“我!”虎頭老七應道。

楚慶和馬上賠上笑臉:“大當家的那兒那點兒秘密,全讓你給抖露出來了。”

“怎麼?”虎頭老七臉色微沉,道:“不能說啊!大當家的自己開給大伙兒看的,都是自家弟兄,你防誰呀!你可比大當家的還小心啊!”

楚慶和是趙霸天總管府的前院管事,按理說虎頭老七得巴結點兒,像馬六姐對楚慶和說話,都一直是“您”,“您”,“楚爺”長,“楚爺”短的,偏偏這位虎頭老七就不買他的帳,硬是沉着臉冷了他一眼。

可是楚慶和吃這一套。他知道得罪了虎頭老七就等於得罪了趙霸天,他哪裏敢惹這位虎頭老七?即忙滿臉堆笑道:“喲,喲呀,我這話又沒什麼惡意,你幹嗎發這麼大的火啊!”

“你沒什麼惡意?少跟我來這一套,你這個人我摸的一清二楚。沒錯,大當家那兒的秘密是我抖露的,你愛告誰就告誰去,我不在乎!”

楚慶和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道:“看看看,你這話說哪兒去了。”

金剛含笑道:“七姐沒容人之量,楚管事不過開開玩笑,你何必這麼當真。”

“可不是嗎,我只是開開玩笑,你怎麼就當真起來了。看你們在這兒談得挺起勁兒的,過來插了句嘴,沒想到竟惹了這麼大麻煩,早知道我就不過來了。”

金剛說了話,虎頭老七趁機鬆了鬆手,可是她仍然寒着臉道:“誰讓你過來了,又沒人請你。”

“好,好,好,算我多事,算我多嘴,我走,我走。”

楚慶和揚着手,點着頭,忙不迭地走開了。

金剛道:“七姐未免太讓人下不了台了!”

“不錯,我是太讓他下不了台了,可是他這個人你不知道,要多陰就有多陰,我是存心讓他下不了台。”

“恐怕七姐已經得罪他了。”

“得罪他就得罪他,他能把我怎麼樣!”

金剛搖頭道:“七姐這脾氣不好,得改。”

虎頭老七不吃任何人的,可是她吃金剛的,金剛說她脾氣不好,得改,她硬沒再吭氣兒。

馬六姐一旁道:“好了,好了,咱們談點兒別的。”

只見趙霸天跟潘九的總管“千手千眼”莫一青走過來。趙霸天道:“外頭請來的馬上就要到了,我現在給你們分配一下差事兒,牛通!”

牛通應聲過來了。

“你負責後院,大小事兒全歸你,眼生的不許進後院。”

牛通應聲而去。

“慶和!”

楚慶和走了過來。

“你負責前院,帶幾個弟兄,待會兒人來了,挨個兒給我仔細盤查,必要的時候搜搜他們的身跟所帶的東西,眼生的不許近壽堂十丈內。”

楚慶和答應一聲退向一旁。

“天仇、馬六給我負責東西跨院,西跨院是廚房,東跨院是戲班子,老七給我留意每一個外來的坤道,小金給我負總責。”

金剛等齊聲答應。

莫一青拱手道:“偏勞諸位了。”

一名漢子飛步趕到,一躬身道:“稟總管,廚子跟戲班子的人陸續到了。”

莫一青望向趙霸天。

趙霸天衝著金剛等人一擺手,道:“好了,你們忙去吧!事是小事,責任可大,你們都給我小心了。”

金剛等答應一聲散了。

戴天仇去了西跨院,馬六去了東跨院。

金剛、虎頭老七、楚慶和的差事得從大門開始,所以他三個人一起去了大門。

到了大門口,各地的名廚已經在大門外了,鍋碗瓢杓天津衛當地有的是,用不着帶,所以每位名廚只帶了兩個打下手的,手上都空着。

這好盤查的楚慶和仍然盤查得很仔細,連鞋裏都沒放過。

一個個的名廚進了門,自有人帶往西跨院去。

接着,戲班子到了,戲班子可不是光人來了,大小戲箱,大小道具,一車一車的拉。

戲班子裏難免有坤道,虎頭老七照顧上了坤道,金剛則幫着楚慶和查戲箱,盤人。

這回潘九做壽,共請來了三個戲班子,韓慶奎的班子是最後到的。

身為班主的一邊唱名,潘九府的打手一邊對名冊,正忙着,金剛一眼瞥見了大姑娘,他猛為之一怔。好的是大姑娘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金剛畢竟是金剛,他很快地就恢復了平靜,一點兒聲色也沒動,跟在韓慶奎的班子之後,進了大門,又進了東跨院。

東跨院裏,馬六帶着幾個人正忙着安置三個戲班子的住地。

金剛過去一把抓住了韓慶奎:“韓班主,借一步說話。”

他把韓慶奎拉到了一邊兒,韓慶奎面帶異色,道:“這位爺,您有什麼吩咐?”

金剛正色道:“韓班主,你這個班子成立至今十幾年了,能闖出今天這種響噹噹的局面不容易,班子裏大半也有不少都是成了家有妻小的,你身為班主,怎麼好拿這麼多口子的命往刀口上碰。”

韓慶奎臉色微一變,旋即訝然道:“這位爺,您這話……”

金剛道:“韓班主,您也是跑過碼頭,見過世面的,這樣裝糊塗,不怕落人笑柄么?”

“這位爺,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萬請您明教。”

金剛深深看了韓慶奎一眼,一點頭道:“好吧,既然是這樣,我就只好明說了,韓班主,您的班子裏為什麼混進一個外人來,而且是頂的別個角兒的名字?”

韓慶奎臉色猛一變,道:“我班子裏混進個外人來,沒有啊,哪有這種事?”

“韓班主,這你就不配稱是跑過碼頭,見過世面的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眼裏揉不進一粒砂子,難道你真要我嚷嚷開來不可么?”

一聽這話,經驗再老到的韓慶奎也坐了蠟,叫了苦,他原打算來個咬緊牙關,死不承認的,可是對方這麼一說,分明是已瞧出真章來了,萬一逼急了對方,對方真嚷嚷開來,那可就像對方說的拿幾十口人命往刀口上碰了。

看情形,他是不能不承認了。

可是,他能承認么?

韓慶奎正這兒暗冒冷汗,暗叫苦,只聽一個甜美聲傳了過來,“喲,班主在這兒呀,害我找了半天。”

韓慶奎一聽話聲就打心裏機伶寒戰,人差點兒沒昏過去,怕誰來誰就來,大姑娘她為什麼偏在這節骨眼兒上來這兒。

可不正是大姑娘,只看她滿面堆着笑,扭動着腰肢走了過來:“喲,班主這兒跟人說話呢,這位是……”

金剛沉聲低叱:“小妹,你好大膽。”

韓慶奎聽得一怔。

大姑娘已到了近前,向著韓慶奎笑吟吟地道:“老爺子,這位就是我們大哥,金剛金少爺。”

韓慶奎猛又一怔,臉上喜色一閃,舉袖拭汗:“哎喲,龍爺,您可沒嚇破我的苦膽。”

金剛入耳一聲“龍爺”,心知大姑娘已把他的底抖了,當即臉色一整,道:“韓班主,不是我說你,你實在不該……”

大姑娘截口道:“大哥,要怪別怪人家韓班主……”

“我不是怪,你不該給人家戲班子惹這個大險,韓班主耳根也不該那麼軟。”

韓慶奎正色道:“龍爺,班子上下只要認為值的,人人都可以死,人人都可以把命丟了。”

“韓班主,我知道班子裏上下個個都是血性漢子,可是這兒用不着她。”

“誰說的,大哥,別說這話,不信你看着,我辦的事准比你辦得漂亮。”

“你行,你本事大,可是我說用不着就是用不着。”

“大哥,你……”

“什麼都別再說了,馬上給我離開這兒,你要是敢不聽我的……”

“怎麼樣?”

“小妹,你要是逼我做了決定,你可別怪我。”

“大哥,你……”

“走。”

大姑娘臉都白了,可是突然她又笑了,笑得既嬌又媚:“好,大哥,我聽你的,我走,你送我出去。”

“幹嗎要我送你出去?”

“你不送我,我怎麼出得去呀。”

金剛剛要點頭,陡地雙眉一挑,道:“好,小妹,你行,我算是服了你。”

“咦,我聽你的,我走,又怎麼不對了。”

“你明知道你不能走,你要是一走,不出亂子也非出亂子不可。”

大姑娘又笑了:“這不就結了么,點點人數少一個,潘九這兒會怎麼想啊,一旦追究起來,那還是非出大亂子不可。”

金剛一肚子惱火,火還直往上冒,可是他不得不強忍着,不得不往下壓,他一點頭道:“好吧,小妹,這回算是你贏了,我讓你在這兒待着。”

“你讓我在這兒待着,大哥,我可不領你這份情。”

金剛正色道:“小妹,這不是兒戲,這是大事,關繫着整個華北,甚至整個中國的大事,你不許給我胡來,絕不許,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壞了這件大事,別怪我翻臉無情,把你送交國法。”

大姑娘眉梢兒一揚,剛要說話。

金剛已轉望韓慶奎:“韓班主,班子裏上下這種血性,令人敬佩,但是這種事並非單憑膽量、血性,甚至一些拳腳工夫就辦得了的,為你的戲班子着想,也為整個事情的成敗着想,我不希望諸位硬插一手,我說話就說到這兒了,韓班主是個有見識的人,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我不多說了,也不打擾了,請去忙班子裏的事吧!”

金剛衝著韓慶奎一抱拳,轉身要走,突然他又停步轉回了身,目中威稜逼視大姑娘,道:“小妹,這恐怕是馬標出的好主意吧?”

大姑娘唯恐馬標將來受責,哼了一聲道:“馬標,別這麼高看他,沒他我就什麼也不能辦了?”

“用不着為他掩過,我剛想起來,馬標跟韓班主的班子,有一陣不淺的交往,不是他,你絕進不了韓班主的班子。”

說完這句話,金剛扭頭要走。

只見馬六姐迎面走了過來,道:“金少爺,這位可是班主韓慶奎?”

韓慶奎忙一抱拳道:“正是韓慶奎。”

“我到處找你,你怎麼躲在這兒來。”

“您有事兒?”

馬六姐目光一掃大姑娘,道:“韓班主,恐怕你沒想到,你這個班子裏的戲,我看過不少,每個角兒我一眼就能認得出來,你這個班子裏,怎麼有兩個方玉琴方老闆,而且真正的方老闆現在不叫方玉琴了,這是怎麼回事兒?”

韓慶奎臉上變了色,大姑娘揚起了眉梢兒,兩個人都要說話,金剛卻搶了先,道:“六姐,不是方老闆的,是真正的方老闆,這位方老闆是個冒名頂替西貝方老闆。”

馬六姐一怔:“呃,您知道?”

“這個冒名頂替的方老闆,是我的小妹,她頂着方老闆的名字混進潘九這兒來,不知道要搞什麼花樣。”

馬六姐又微一怔,忙道:“呃,弄了半天原來是您的小妹,是自己人。”

金剛一指馬六姐,望着大姑娘道:“小妹,見見,這位是‘鐵血鋤奸’第一隊的隊長馬六姐。”

大姑娘怔了一怔,驚喜道:“原來是……”上前抓住了馬六姐的手,道:“六姐的大名我是久仰了。”

“‘四喜班’的老鴇子。”

大姑娘道:“六姐真會說笑話。”

“三姑娘,”馬六姐道:“對您三位的大名,馬六才真是如雷貫耳呢,對您二位的俠行,馬六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向是只恨福薄緣淺,沒想到這水旱碼頭的天津衛,竟讓我一一都拜識了。”

韓慶奎衝著馬六姐一拱手:“韓慶奎也早就聽過馬六姐的大名了。”

馬六姐轉望金剛道:“金少爺,韓班主想必也是自己人?”

“不錯,”金剛道:“跟馬標有份生死的交情。”

“那就對了,不然怎麼會讓三姑娘進班子來頂方老闆的名字。韓班主,你是班主,我也是班主,咱們這兩個班主,從現在起訂交了。”

金剛跟大姑娘都笑了。

韓慶奎沖馬六姐連連拱手:“高攀,高攀。”

金剛忽一整臉色,望着大姑娘道:“玩笑歸玩笑,正經歸正經,你最好記住我的話,本本份份當你的方老闆,台上賣點兒力,別砸了人家方老闆的招牌,一旦下了台,我希望你什麼都刻骨,要頂方老闆,你就頂到底。”

話一說完,他扭頭走了。

大姑娘跺了跺腳:“討厭,就是這麼個脾氣,讓我什麼都別管,那我來是幹什麼的,家裏待着多好。”

馬六姐道:“三姑娘,您恐怕還沒弄清楚,這檔子事兒不能拿刀動杖,也不是玩命兒鬥狠的事兒。”

“誰要拿刀動杖了,誰要玩命兒鬥狠了?”

“那你是要……”

大姑娘帶點狡黯意味地笑了笑:“天機不可泄露,六姐看着吧,我兵不刃血,也不發一兵一卒,非讓‘三義堂’天下大亂不可,我還有別的事兒,不陪您了。”

她扭身走了,留下了一陣醉人的香風。

韓班主一拱手,說了聲“失陪”,跟在大姑娘之後也走了。

馬六姐愣在那兒沒動,口中喃喃說道:“兵不刃血,不發一兵一卒,非讓‘三義堂’天下大亂不可,這位姑奶奶究竟是要幹什麼,究竟是要幹什麼啊!”

□□□

金剛甫出東跨院,虎頭老七迎面走了過來,道:“我正想去找你呢!”

“七姐有事兒?”

“沒事兒,只是問問情形怎麼樣?”

“還好,沒看出什麼來,七姐那方面呢?”

“要是有什麼,我會這麼清閑?”

“七姐是清閑了,我可是肩負艱巨,還得到處逛,到處看,不過明天我是別想閑下來了。”

“我陪着你。”

“那怎麼好,謝謝七姐,七姐歇着吧,我到西院看看去。”

他邁步走了。

虎頭老七卻跟了上來。

金剛停了步道:“七姐是……”

“你說呢?”

“七姐真是,能清閑為什麼不歇着。”

“誰知道,一眼看不見你,心裏好像少了點兒什麼似的!”

金剛口齒啟動了一下,欲言又止,邁步往西行去。

虎頭老七跟了上去。

楚慶和站在大門方向,望着金剛跟虎頭老七的背影,唇邊泛起了一絲森冷的笑意,他眼珠子轉了轉,邁步往後去了。

西跨院裏,半個院子堆滿了菜、酒。菜包括雞鴨魚肉,青菜;酒包括各地的名酒,還都是一罈子一罈子的。

臨時搭蓋了一個大廚房,角落裏也堆滿了鍋碗瓢杓。

做菜的不比唱戲的,洗、切、剁,打這時候就得開始了,所以名廚跟他們帶來的打下手的,一進西跨院就開始忙上了。

沒人說話,沒人嚷嚷,只聽得見水聲,碗盤聲,跟掌廚手裏的快刀剁在案板上的砰砰聲。

戴天仇很清閑,在院中一張小凳上坐着,一見金剛跟虎頭老七進來,他忙站起迎了過去:“金大哥,七姐,兩位忙完了?”

虎頭老七道:“我是忙完了,小金負的是總責,一時半會兒他是閑不下來的。”

戴天仇笑道:“能者多勞嘛。”

虎頭老七瞟了金剛一眼:“說的就是嘛。”

金剛笑道:“說什麼能者多勞,總管八成兒是看我一向太清閑了,所以才找點事兒給我做做,這兒沒事兒吧?”

戴天仇道:“沒事兒,到現在為止,還沒看出什麼!”

“最好是咱們自己過於緊張了,就這麼一兩天的工夫,趕快平安過去,咱們也好鬆一口氣交差了。”

金剛這麼說。

“說得是。”虎頭老七點頭道:“這不比辦別的事兒,越平靜、越平安越好。”

他三個這裏聊着。

一個打下手的漢子過去搬了一籮筐蘿蔔,他搬的是上頭一筐,哪知卻帶動下頭一筐,把下頭一筐帶倒了,籮子挺重的,他剛扛上肩,就打算放下來放好倒在地上的那一筐。

金剛道:“你走你的,我來吧。”

他過去扶起了地上那一筐。

那打下手的謝了一聲走了。

金剛抱起地上的那一筐,就要往堆上放,忽然一眼瞥見筐里有樣黑忽忽的東西。

這是什麼?

青菜筐里怎麼會有黑忽忽的東西。

金剛一怔,把筐往堆上一放,伸手往裏一摸,他手碰到的,是個冰涼涼的東西,他臉色也為之一變,手往外一拉,手裏多了樣東西,赫然是把小手槍。

這把小手槍,凡是玩槍的人都能一眼認出,是短距離的殺人利器,小巧玲瓏,手大一點的抓在手裏,別人根本不容易看見,好帶好藏,相當名貴。

金剛一按蓋,抽出彈夾一看,裏頭有五顆子彈。

他心神為之震動,忙推上彈夾,把槍握在了手裏。

這是誰藏的,意欲何為?

他正這兒心念轉動,背後轉來虎頭老七帶笑話聲:“怎麼了,搬個籮筐就讓籮筐給粘住了。”

金剛轉了身,沒動聲色地走了回來,道:“兄弟,背着身,擋着點兒廚房那邊兒。”

戴天仇一怔,望了金剛一眼,可是他沒多問,旋即轉個身擋住了廚房那邊的視線。

虎頭老七訝然道:“這是幹什麼?”

金剛道:“聽清楚了,我給你們樣東西看看,別動聲色,千萬不能驚動廚房那邊。”

戴天仇跟虎頭老七更是一臉詫異色。

金剛攤開了右手,手裏托着那把小手槍。

戴天仇、虎頭老七倏地瞪大了眼,虎頭老七伸手一把抓了過去,低聲急道:“這是哪兒來的?”

“剛才那筐菜里。”

“剛才那筐菜里。”虎頭老七輕叫道。

戴天仇拿過了那把槍,要抽彈夾。

金剛道:“不用看,有五顆子彈。”

戴天仇霍地抬眼:“這是什麼意思?”

“目前還不敢下斷,不過很自然的,這是要對二當家的壽誕不利。”

虎頭老七道:“這是誰?”

戴天仇道:“金大哥,這該怎麼辦?”

金剛轉望虎頭老七:“七姐有什麼高見?”

虎頭老七皺着眉,半天才道:“這不是等閑小事,暫時不宜張揚。”

“呃。”

虎頭老七道:“‘三義堂’的人做事你不知道,這件事要是一張揚,二當家的不但不做壽,還會牽連許多無辜。”

“那麼七姐的意思是算了?”

“怎麼能算了,萬一到時候事鬧出來了,咱們三個落個知情不報,這誰擔待得起?”

戴天仇道:“這倒是。”

虎頭老七道:“查查是誰幹的,他究竟要幹什麼,然後再作道理。”

金剛沉吟道:“好主意,七姐的想法跟我不謀而合,要問這是誰幹的,只怕不難查,顯然這是裡外勾結,而且毛病出在採買的人身上。”

“呃。”虎頭老七望着金剛,靜等下文。

“搬籮筐、洗菜,這是廚子們的活兒,別人不會動這些籮筐,這就表示,用這把槍的,十之八九是這些廚子裏的哪一個……”

“對。”戴天仇點了頭。

“當然,這把槍也可能是菜販子塞進去的。可是這一筐筐的菜進門都經過很嚴密的檢查,然後才由採買的人搬進門來,那麼,菜販子藏這東西的可能性就小了;經過檢查,搬進門來之後,負責採買的再把槍塞進筐里,到時候由那個廚子取用,這就保險的多了。”

虎頭老七點頭道:“你分析得對,只是,是哪一個採買的,又是哪一個廚子呢?”

“不難查,兄弟,把子彈退出來。”

金剛接過槍,抓在手裏,往廚房那邊看了看,轉身走過去又把槍塞進剛才那個筐里,走回來道:“守株待兔,看誰搬那筐菜,看誰取去槍不動聲色。抓住他,然後把其他的一個一個逼出來。”

戴天仇點頭答應:“好。”

金剛道:“守株待兔必須要有耐性,一點也不能操之過急,只有一點風吹草動,你就永遠別想等到這隻兔子。”

戴天仇道:“您放心,我知道。”

金剛轉望虎頭老七,道:“七姐,把這兒交給天仇兄弟一個人,咱們到別處看看去吧。”

虎頭老七微一點頭,轉身向外行去。

背着虎頭老七,戴天仇忙遞探詢眼色。

金剛道:“兄弟,照計行事,拿着那點子之後,暫時秘而不宣,先知會我一聲。”

說完了話,金剛轉身跟上虎頭老七走了。

戴天仇明白了,他手伸進兜兒里,玩弄着那五顆子彈!

金剛跟虎頭老七並肩出了西跨院。

虎頭老七眼望着前面,低聲對金剛說了話:“兄弟,你打算怎麼辦?”

金剛道:“我讓天仇守株待兔,七姐不是聽見了么?”

“這我知道,我是說一旦拿住了那個點子之後。”

金剛心念轉了一轉:“七姐說該怎麼辦?”

“我問你,你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總管把負總責的差事交給了你,這又不是等閑小事,當然是由你拿主意。”

“那……除了交給總管發落,我還能拿什麼別的主意么?”

虎頭老七口齒啟動了一下,旋即點頭道:“這倒也是。”

金剛不放鬆,追問道:“難道七姐有什麼別的主意?”

虎頭老七笑了,笑得有點勉強:“瞧你問的,我還能有什麼別的主意。”

金剛心念又轉了一轉:“七姐是不是把我當知心的朋友?”

虎頭老七一怔:“你……”頓了一頓,臉色歸於平靜,凝望着金剛道:“你說呢?”

“七姐既是拿我當知心朋友,有什麼話為什麼藏在心裏?”

虎頭老七臉色一變,道:“兄弟,你這話什麼意思?”

“七姐明知,又何必故問。”

虎頭老七臉色遽變,突一咬牙道:“好吧,在賭道上混了十幾年,今天我就拿自己這條命賭一賭吧,兄弟,裝聾作啞,別管這件事,‘三義堂’的這些個,死一個少一個禍害。”

金剛笑了:“七姐可真是拿我當知心朋友了……”微一搖頭道:“七姐,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三義堂’這些個少一個,砸不了你的飯碗。”

“七姐怎麼忘了,我負的是總責,要是二當家的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了事兒,我這吃飯的傢伙可就保不住了。”

虎頭老七道:“你非在這兒待不可么?”

“我能上哪兒去,整個華北哪兒我能容身。再說,我在天津衛是個有根的人啊,就算跑得了和尚,還能跑得了廟么?”

虎頭老七神色一黯,道:“倒也是,那就不提了,算我沒說。”

金剛用眼角餘光掃了她一下,道:“七姐,我直說一句,你這不是吃裏扒外,形同叛堂么?”

虎頭老七嬌靨上浮現起堅毅之色:“我既拿你當知心朋友,告訴你也無妨了,是這樣。”

“那麼七姐為什麼還要在這個圈子裏待下去?”

“我恨這個圈子,恨透了,可是這個圈子能養我,我天生註定屬於這個圈子,離開這個圈子我活不了。”

“不見得吧,七姐。”

虎頭老七微一搖頭:“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金剛道:“哀莫大於心死,看起來不是七姐不能離開這個圈子,是七姐心死了。”

虎頭老七黯然地點了點頭:“恐怕也是這樣兒了。”

金剛搖搖頭道:“我為七姐可惜,我為七姐不值。”

虎頭老七嬌靨上的黯然神色突然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懍人的冷肅:“那你就不必為我操心了。”

金剛道:“七姐當真非要把自己斷送在這個圈子裏不可?”

虎頭老七的香唇邊閃過一絲森冷笑意:“圈裏圈外,哪兒不是一樣,土或者會幹凈點兒,可是人么,卻沒有什麼不同啊,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到哪兒都逃不脫的。”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七姐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我認為七姐看錯了。”

“我看錯了?”

“是的,七姐看錯了。”

“你有什麼能改變我的看法么?”

“七姐自己慢慢的看吧,總會發現能改變七姐的看法的人與事的。”

“呃……”

虎頭老七忍不住轉過臉來看了金剛一眼,還待說下去,金剛卻有意岔了開去:“只有後院還沒去看過,去看看吧!”

虎頭老七突然停了下來:“你自個兒去吧,我不陪你了。”

金剛忙也停了下來,道:“怎麼了,七姐?”

虎頭老七道:“你是初進‘三義堂’,還不知道,二當家府的後院,豈是任人進出的,趙總管有話,你負總責,當然你可以自由進出後院,我就不行了。”

金剛明白了,道:“呃,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那麼七姐就到處走走等我,我去去就來。”

說完了話,他逕自轉身往後去了。

虎頭老七沒再說話,望着金剛頎長的背影,一臉上浮現起一片難以言喻的神色!

□□□

潘九府的後院,不同於一般大宅院的後院,特別深,金剛過了好幾重門戶,通過了重重的盤查,才到了後院門口。

月亮形的後院門口,抱着胳膊站着兩名壯漢,褲腿扎着,腰裏鼓鼓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壯漢不但腰裏藏着傢伙,在褲腿里也藏着攮子,準是潘九的近身保鏢一流。

金剛到了月形門前,兩名壯漢冷冷地瞅着他,抱着胳膊沒動一動。

金剛明白,這並不表示兩名壯漢不打算攔他,而是顯示鎮定,等待他下一步舉動,假如他一聲不吭,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往月形門裏闖的話,眼前這兩名壯漢非出手不可。

金剛打算試試這兩個潘九近身保鏢的身手,也想給對方來個下馬威,所以他看也沒多看兩個壯漢一眼,邁步就往月形門裏去。

金剛沒料錯,他剛邁出步去,兩名壯漢臉色一沉,一伸左手,一伸右手,橫在月形門前攔住了金剛。

金剛停了下來,左右一望,道:“這是幹什麼?”

左邊壯漢冰冷道:“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進去,是不是?”

“既然知道,你還裝什麼佯。”

“是你們兩個不讓我進去,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

“我實在有點不大明白,你們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右邊壯漢道:“後院重地,豈是任人進去的。”

“原來如此。我也不願意來,可是我肩挑着重擔,我有大差事,我不能不來,你明白了么?”

左邊壯漢道:“呃,你有大差事?”

“不錯。”

“什麼大差事?”

“二當家府內外的安全防範,我負總責,不能不來看看,你明白吧?”

右邊壯漢道:“這二當家府,內外的防範,由你負總責?”

“不錯,是這樣。”

右邊壯漢跟左邊壯漢轉臉對望,兩個人忽然笑了,左邊壯漢道:“咱們總管真是好眼力,找了這麼個人負二當家府內外安全的總責。”

金剛淡然一笑道:“我這個人是不怎麼樣,不過我可有個把握。”

右邊壯漢道:“你有什麼把握?”

金剛道:“我有把握走進後院去,你們兩個攔不住。”

兩名壯漢臉色一變,右邊壯漢旋即笑了,笑得好冷:“你也不怕風大,閃了你的舌頭,招子放亮點兒,看清楚了這是什麼地方,眼前站的是什麼人。”

金剛沒說話,倏然一笑,邁步往前行去。

兩壯漢沉哼一聲,各探右掌抓向金剛兩邊肩窩。

這兩名壯漢不但是練家子,而且是個好手,一出手便拿人要緊部位,金剛的兩處肩窩要是落在他們倆手裏,金剛的整個人就算交給他們了。

金剛何許人,焉有不明白利害的道理。他沒動,害得兩壯指欲沾衣,突一塌雙肩,兩手揚起,出手如風,輕易地把兩壯漢的腕脈抓在了手中,十指微一用力,兩壯漢悶哼一聲矮下了半截。

金剛道:“兩位,怎麼樣?”

兩壯漢齜牙咧嘴,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直直地望着金剛,只說不出一句話來。

金剛笑了笑,鬆了手,他沒往後院進,反而後退了一步。

兩壯漢直起了腰,臉色倏轉猙獰,抬手就要探腰。

金剛道:“兩位別忘了,明天是二當家的壽誕之期啊。”

兩壯漢一怔,手停在了腰際。

金剛道:“兩位對我要是有什麼不滿,盡可以等過了二當家的壽誕再說,現在么,我勸兩位還是別輕舉妄動。”

兩壯漢手緩緩垂了下來,左邊一名咬牙道:“好吧,算你狠,咱們就等過了二當家的壽誕再見,不見不散。”

“一句話,”金剛道:“只是現在得麻煩兩位給我打個條子!”

右邊一名道:“打條子,打什麼條子?”

金剛道:“我不進後院去了,兩名給我打個條子,說職責所在,不敢擅自放人進後院,萬一明天後院出了什麼事,就跟我沒關係了。”

兩壯漢猛一怔,左邊漢子急道:“你這是開玩笑,這種條子我們怎麼能打。”

“恐怕兩位非打不可。”

右邊漢子道:“你這是……別得理不饒人,我們並沒有不讓你進去。”

“咦,剛才兩位不是不放我進去么?”

左邊漢子道:“這個……朋友,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哥兒倆既然攔不住你,自然不能不放你進去,你又何必這樣不肯罷手。”

“這麼說,兩位是讓我進去了?”

左邊漢子道:“行了,朋友,你就請吧!”

他兩個側身讓開了進門路。

金剛淡然一笑道:“既有如今,何必當初。”

邁步往後院行去。

兩個壯漢恨得牙痒痒的,卻拿金剛一點也沒辦法。

金剛進後院抬眼打量,只見這後院裏亭、台、樓、榭一應俱全,要什麼有什麼,不但房子蓋得美輪美奐,就連花、草、樹木也無一不美。

金剛踏着青石小逕往裡走,正走着,一個話聲傳了過來:“金爺。”

金剛停步一看,只見“牛魔王”牛通下了左邊畫廊,快步走了過來。

金剛含笑迎了上去:“牛管事,辛苦了。”

“好說,分內事,分內事,”牛通到了跟前,滿臉賠笑:“您到後頭來看看。”

金剛道:“職責所在,不得不來,其實,這一趟是來得多餘,後院有牛管事負責,還會有什麼問題。”

“您抬舉,您抬舉,”牛通賠笑哈腰:“您要不要各處看看?”

“不用了,牛管事是怎麼安排的?”

“還不是在各通後院要路口布上樁卡,然後在幾個要緊地兒安置上得力的人手,別的還能幹什麼!”

金剛點頭道:“後院是要緊地方,可是到明天三位當家的跟客人大部分時間都在前院活動,後院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只別讓閑雜人等混進來,應該就行了。”

“是,是,您說得是,您說得是。”

金剛四下掃視了一下,道:“總管跟二當家的都在後院?”

“是的,二當家的跟總管在密室里商量事兒呢,您有事兒?”

“沒事兒,只是隨口問問。怎麼,二當家的這兒還有密室啊?”

“可不,這還能少,大當家的、三當家的那兒都有,二當家的密室在後頭假山底下,假山上有進出口,二當家的卧室里也有進出口。”

“嗯,這夠周全了,就算萬一有點兒什麼事兒,二當家即或有驚,也必無險了。”

只聽一個脆生生,嬌滴滴的話聲傳了過來:“牛通,你在跟誰說話呀?”

牛通忙轉身望,金剛也扭頭望了過去。

牛通剛才下來的畫廊上,這會兒又下來了一位大姑娘。緊身的馬甲,窄腿的馬褲,腳底下一雙馬靴,後跟上馬刺雪亮,光看這身打扮,就透着一股子逼人的野性。

看身材,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該圓的地方圓,該平的地方平,那腰肢,蛇也似的扭動着。

再往上看,摩登的燙髮,鴨蛋臉,彎彎的兩道柳眉,眼角兒微微上翹的一雙杏眼,懸膽似的小鼻子,鮮紅一抹的小嘴兒,熱力四散,更見野性,還多了三分刁蠻、任性。

牛通忙迎上幾步,恭謹躬下身:“姑娘。”

“嗯”了一聲,揚了揚手裏的小馬鞭,黑白分明,透射野性冷傲的水靈眸子卻望向了金剛,“這是誰呀?”

牛通忙道:“四姑娘,是堂口剛進門的金爺,總管讓掌管天津衛的花賭兩檔。”

“呃,我怎麼不知道堂口進來這麼一個?”

“許是總管忘了稟報您了,”牛通忙望金剛:“金爺,這是咱們二當家的小姐,快見見。”

金剛遙遙一抱拳:“金剛見過姑娘。”

姑娘打量着金剛,走了過來,往金剛面前一站,柳眉忽一挑,臉色也一寒:“在我面前擺架子,你好大的膽。”

揚手就是一鞭抽了下來。

金剛抬手抓住了鞭梢兒,道:“姑娘,明天就是二當家的壽誕。”

“用你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出手抓我的鞭子,給我放手。”

金剛放了手。

姑娘揚鞭又要抽。

金剛沒動,兩眼凝望着她。

姑娘鞭是揚起了,卻沒抽下來:“看在你是個剛進堂口的,不懂規矩,要不然今天我得好好教訓你一頓不可。”

金剛道:“多謝姑娘手下留情。”

姑娘垂下了鞭子,笑了,是冷笑:“你也會說好話啊,你姓金我知道了,叫什麼?”

“金剛。”

“金剛?”

“不錯。”

姑娘突然仰天大笑,笑聲清脆,珠落玉盤似的:“金剛,你也配叫金剛,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兒。”

“名字是爹娘取的,由不得我,許是我爹娘想讓我長壯點兒。”

“你可真會說話啊,趙霸天把花、賭兩檔交給了你?”

“是的。”

“你剛進堂口就兼掌花、賭兩檔。憑什麼,跟趙霸天有什麼淵源?”

“姑娘,我這個人從不走門路,也最不擅鑽營。”

“那你憑什麼?”

“姑娘該去問趙總管。”

“我偏問你。”

“姑娘要是非問我不可,我只有這麼說,別人會的,我比別人強一點兒;我會的別人不會,就憑這。”

“好大的口氣。”

“我已經很謙虛了。”

姑娘眯着眼打量了金剛,表情充滿了輕蔑,半天才道:“你露兩手我看看。”

“姑娘想看什麼?”

姑娘一抬腿,自褲筒里拔出一把匕首,隨手遞給了金剛:“你會玩飛刀不會?”

金剛接過匕首笑了笑:“姑娘捨得這根馬鞭么?”

姑娘目光一凝,道:“捨得這根馬鞭么?什麼意思?”

金剛道:“姑娘要是捨得,就請把它往上扔,扔得越高越好。”

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微一點頭道:“呃,我明白了,一根馬鞭有什麼捨不得的?要多少馬鞭沒有!你打點好了。”

說完話,猛一揚手,馬鞭直往半空中飛去。

金剛一揚手,匕首脫手飛出,流星趕月般追上了馬鞭,擦着馬鞭一閃而過,馬鞭立即斷為兩截,落了下來。

金剛一撩衣裳往前竄去,伸手正接住了落下來的匕首。

兩截馬鞭落了地。金剛含笑雙手把匕首遞向姑娘。

牛通看直了眼。

姑娘一雙美目都瞪圓了,直直地望着金剛,眨也沒眨一下。

金剛道:“獻醜,有瀆高明法眼。”

姑娘定過了神,道:“好飛刀,怪不得你這麼狂。”

金剛道:“姑娘誇獎,也言重了。”

姑娘伸出欺雪賽霜的玉手接過了匕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轉,深深看了金剛一眼:“你會玩兒槍么?”

“玩兒過,懂點兒。”

“呃?那好。”

“姑娘,明兒個是二當家的壽誕,今兒個裏外都禁衛森嚴,要是響一聲槍,裡外非大亂不可。”

姑娘沉吟了一下:“你跟我來。”

她轉身走去。

金剛為之一愣。牛通那裏忙遞眼色,示意金剛跟去。金剛猶豫了一下,只好硬起頭皮跟去。

牛通拾起了地上的兩截馬鞭,看斷處,頂上的皮微向上翻着,下面則整整齊齊,他看得心頭猛一震。

顯然,這是匕首鋒刃擦過馬鞭,硬把馬鞭割斷了。

匕首是一面開口,鋒刃只有一面,要鋒刃擦過皮鞭把皮鞭割斷,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更難的是馬鞭在空中翻動不定,差毫釐都不行,眼力、腕力,都得是一流中的一流。

牛通望着那兩截馬鞭,人怔在了那兒。

金剛跟在姑娘後頭往後走,姑娘美好的背影,動人的走路姿態,全落進了他眼裏。

也只是落進金剛眼裏而已,他的心可像口不揚波的古井。

穿過了一片矮樹叢,到了一座假山前,入目這座輝山,金剛心頭剛一跳,姑娘已彎腰扶着一個古色古香的瓷花盆一轉。

就這麼一轉。假山上一塊四尺見方的石頭突然內陷,現出了一個洞口,一道石梯通往下去。

姑娘邁步矮身走了進去。

金剛求之不得,自是忙跟了進去。

兩個人剛進洞口,下了不到五級石階,突然一暗,石頭合上了,洞口也不見了,但是並不愁看不見路,下頭有燈光騰射上來。

金剛正思忖,開閉門戶的機關樞鈕,必在腳下這一級級的石階上。姑娘猛然地轉過了身:“你才進堂口沒多久,恐怕是頭一回上我家來,還不知道有這麼一處秘密機關吧?”

金剛道:“何止不知道!我連想也沒想到。”

“三義堂里知道我家有這麼一處秘密機關的可不多,我讓你知道了,你可不許給說出去。”

“姑娘,我還沒那麼一張快嘴。”

“那就好。”

她扭身又往下行去。

金剛跟了下去。

越往下走越亮。石階約莫有三四十級,走完了石梯,一條石砌的甬道呈現眼前。甬道是彎曲的,兩旁石壁上,隔不遠就掛着一盞氣燈,把條甬道里,照耀得光同白晝,纖毫畢現。

姑娘帶路,順着甬道又往前行去。

走沒多遠,拐個大彎,右邊石壁前有兩扇石門。

姑娘停在了石門前,伸手一推,兩扇石門開了,裏頭沒燈,但是外面的燈光照射進去,裏頭也就不顯得暗了。

姑娘進去了,金剛跟了進去。姑娘點上了兩盞氣燈,眼前更亮了。

這一亮,看得金剛一怔。

置身處是間相當大的石室,三面是石壁,正對面一面則是土壁,距離石門約莫有十幾二十丈,土壁上坑坑凹凹的,土壁前四五尺處,有一道五尺來高的石牆,牆頭上放着不少玩藝兒,有小瓷瓶、琉璃球、雞蛋,還有不少豎立着的袁大頭跟小制錢。

石門邊上石壁上,嵌着一個大木櫥,櫥里放着各式各樣的長短槍枝,真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敢情這是一間小型靶場。

金剛定過了神,由衷地道:“做夢也沒想到,二當家的這兒會有這種設置。”

姑娘瞟了他一眼,道:“這是我練槍的地方。”

金剛又一怔:“呃!”

“別小看我,我的槍法,整個‘三義堂’沒人比得上,連幾個出了名的玩槍老手,在我面前都得低頭。”

說完了話。姑娘轉身走到木櫥前,從槍架上拿起了一把鑲着象牙把柄的小手槍。由抽屜里取齣子彈,往上一裝,順手一拉栓,揚手就打。

砰、砰、砰三響,一個雞蛋破了。一個琉璃球碎了,一枚袁大頭飛了。

姑娘傲然望向金剛。

金剛由衷地道:“姑娘好槍法。”

“看你的了。”

姑穆把槍遞給了金剛。

金剛揚手又打了三發。

石牆上的三枚制錢不見了。

姑娘看得剛一怔。

金剛又從地上拾起兩個彈殼,揚左手往土壁方面扔了過去。

彈殼扔出,右手槍響,兩個彈殼在右牆上方豬一跳都不見了。

姑娘看直了眼。

金剛轉身過去放回小手槍,順手又拿出兩把駁克槍,裝好了子彈,兩手握槍,轉身站立,然後兩把槍往腿上一蹭,揚手就打。

砰、砰、砰一陣連響。

石牆上的玩藝兒全沒了。

金剛垂手收槍,含笑望姑娘:“許久沒玩兒了,一時手癢,姑娘可別見怪。”

姑娘定過了神,也瞪圓了一雙美目:“你,你能兩手同時使槍?”

“勉強湊合。”

“該死的趙霸天,他怎麼沒跟我說。教我!”

“這……”

“怎麼,不願意!”

“不,姑娘明知道我現在沒空。”

“我不管,我現在就要學。”

“姑娘,趙霸天分配了我差事——”

姑娘伸手奪過金剛手裏的兩把駁克槍,往櫥里一扔,道:“跟我來。”

她擰身走了出去。

金剛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只有跟了出去。

姑娘出了石室,順着甬道往裏走,走沒多久,又拐了個彎,另兩扇石門呈現在右邊右壁上。石門前,抱着胳膊站着兩個一身短打裝束的壯漢,兩個人腰裏都鼓鼓的。

金剛一看就知道,那定然是潘九的密室,門口那兩個也必是潘九最親信的貼身保鏢。

兩個壯漢一見姑娘跟金剛,都一怔。連忙躬身:“姑娘!”

姑娘跟沒有看見似的:“我爹在裏頭不?”

“在,正跟趙總管商量事兒。”

姑娘二話沒說,伸手就要推門。

兩名壯漢忙抬手攔。望了金剛一眼,道:“姑娘……”

“我帶來的還會有問題不成,”姑娘臉色一變,冷然道:“他是掌管花、賭兩檔的金剛,你們不知道?”

左邊壯漢“呃!”地一聲忙道:“原來就是——剛聽趙總管說了。”

“那就給我閃一邊兒去。”

姑娘推開門走了進去。

金剛沒跟進去,他站在門外等着。

兩名壯漢有點不安,兩個人衝著金剛一抱拳,右邊壯漢賠着笑道:“以往沒見過金爺,所以,所以……金爺別見怪!”

金剛答了一禮,道:“好說!”

只見趙霸天走了出來。

兩名壯漢忙躬身。

金剛也欠了一下身:“總管!”

趙霸天走到近前,低聲道:“你怎麼惹了她?”

金剛道:“我到後院來看看,哪知道竟碰上了姑娘。她一聽牛管事說您把花賭兩檔交給了我,大不滿意,非逼我露兩手不可。我露了飛刀,她又逼我露槍法,然後就——”

苦笑一下,住口不言。

趙霸天一搖頭道:“讓這個主兒纏上了,還不知道你是福是禍呢!二當家的要看看你,跟我進來吧!”

轉身往回走了。

金剛跟了上去。

進了石門,又是一間石室。

這間石室沒剛才那間大,可跟剛才那間大不相同,擺設、佈置是豪華氣派,富麗堂皇。

過了一塊大理石雕花的大屏風,看見人了。

上首大座椅上,坐着個魁武高大的中年人,年紀四十多近五十;濃眉大眼,一臉橫相,兩眼滿是精光,外頭天寒地凍,這兒可不冷,他穿套緞子面的夾襖褲,袖口卷着,懷裏掛着金錶鏈,氣勢相當懾人。

姑娘就站在座椅邊兒上,一臉的不高興,八成事兒不順心。

趙霸天道:“這就是二當家的。”

金剛上前躬身:“金剛見過二當家的。”

潘九打量了金剛一眼:“你就是源興盛錢莊的少掌柜?”

“不敢!二當家的抬舉。”

“叫什麼來着?金剛?”

潘九個頭兒大,說話也雄渾有力,聲音震人耳鼓。

“是的。”

“聽趙總管跟我說過!如今我女兒也來提,你的身手挺不錯的。”

“是姑娘跟總管抬愛。在二當家的面前,說不錯也差得遠。”

“你用不着客氣!趙總管跟我女兒親眼看見的,諒必不假。我女兒從不知道什麼叫服人,趙總管是我們哥兒三個的老弟兄,你要是差一點兒,我女兒不會纏上你教她,趙總管也不會一下子把花賭兩檔都交給了你。”

金剛揚了揚眉:“二當家的可容我大膽直言一句?”

“你說!我這個人是個直性子,我也不喜歡人家說話拐彎兒抹角。”

“那我就放肆了,真要說起來,趙總管交給我這花、賭兩檔,是委屈了我。”

“呃!”潘九道:“那麼以你看,你能幹什麼?”

金剛看了趙霸天一眼,道:“總管別在意,也請恕個罪。以我看,把‘三義堂’的總管給我都不算多。”

趙霸天一怔。

潘九仰天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氣,你憑什麼?”

“憑這身功夫,跟胸口一腔熱血。”

潘九再度大笑:“好、好、好,這小子倒蠻對我的胃口的。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麼不知天高地厚。你放心,只你好好兒干,有那麼一天的。”

趙霸天定過了神,望着金剛。似笑非笑地擺頭道:“小金,你真行,當著二當家的面,想搶我的飯碗,你可真有良心啊!”

金剛道:“糟了!往後我恐怕不好乾了。”

潘九大笑。

趙霸天也笑了:“咱們當著二當家的面一句話,能搶儘管搶,只要你行,我口服心服,情願擺手讓賢。”

金剛道:“乾脆,總管給我個三刀六眼吧!”

潘九道:“逗歸逗,正經歸正經。趙總管看上的,我女兒纏上的,準是好樣兒的,真的好樣兒的,‘三義堂’絕不埋沒,自當重用。可是心先別那麼大,跟着趙總管多學兩年,只你往後幹得有聲有色,我擔保這個‘三義堂’總管是你的。”

“二當家的恩典,我感謝。”

“別說這個,”潘九一擺手,道:“我不喜歡這一套。”

只聽姑娘道:“爹,你有完沒完嘛?”

“完了,姑奶奶,完了。”

“那我剛才跟您說的——”

“這兩天忙。這裏裡外外非小金不可,你不是不知道。霸天是不會亂派差事的,只等明天客人一走,他就是你的,你愛讓他怎麼教,就讓他怎麼教。這樣行吧!”

“不行!我要他現在就教。”

“丫頭,你——”

“我不管!您說什麼我都不管。”

“丫頭,你是怎麼了?爹的命還沒玩槍重要?”

“偏你們這樣緊張兮兮的,我就不信誰敢怎麼樣。”

“你小孩子家懂什麼,等到時候再發現誰敢怎麼樣,可就來不及了呀!”

“我不管,您就是說出個大天來,我還是要他現在就教我。”

“丫頭,你不小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我已經答應,讓過了明天他就來教你,往後的日子長着呢!你急什麼呀!”

“爹,我不——”

金剛道:“姑娘,你該聽二當家的。二當家的跟趙總管做事,不會沒一點根據的。”

“你少插嘴,你是不是不想教我?”

“丫頭,名師是得求的,不能一味耍橫。再說,對師父也該尊敬有加,怎麼能這樣說話哇!”

潘九帶笑訓女。

趙霸天一旁也道:“姑娘,小金的差事很要緊,換個人挑不起來。二當家的做壽,大當家的、三當家的都要來,明兒個還有不少的貴賓,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兒,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不差這一天嘛!”

姑娘皺眉道:“我就不明白,你們緊張個什麼勁兒!”

金剛明白,“三義堂”上下所以這麼緊張,主要還是為日本人,明天有日本人來談大買賣,說什麼也不能讓這等大買賣吹了。

潘九道:“小孩子家懂什麼?這種事兒你什麼時候操過心?‘三義堂’是個什麼樣兒的組合,你不是不知道。你大爺、我、還有你三爺,不知道結下過多少梁子,樹立過多少仇敵,明兒個一天進出的人雜得不得了,我能不防么?”

“好、好、好,”姑娘噘起了鮮紅的小嘴兒,不耐煩地道:“反正我一有什麼事兒,就得先聽您的一大套,到頭來我還是得聽您的,我都怕了,往後再有天大的事兒也不敢找您了。”

潘九笑了。拉起姑娘的手拍了拍,道:“丫頭好厲害的一張嘴,爹哪一回不是依着你,沒想到這會兒反而讓你倒打了一釘耙。你又不是沒聽見,爹連個不字都沒說,只是讓你多等一天,哪差這一天嘛。小金又跑不了!”

“好、好、好,”姑娘道:“我就等過了明天,行了吧!”

“當然行!”潘九道:“這才是我的好女兒——”

“先別誇,”姑娘道:“我話還沒說完呢!我可是只等過了明天,等明天過了,再有天大的事,我可絕不放小金,到那時候你們誰也別再找我說話,誰要是找我說話,別怪我把天都鬧翻過來。”

潘九哈哈大笑:“姑奶奶,你都要把天鬧翻過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敢找你說話呀!”

姑娘霍地轉望趙霸天,道:“你在這兒,這話你可不是沒聽見。”

趙霸天身為“三義堂”的總管,是何等威風,何等神氣。而如今他卻是一點脾氣也沒有,忙道:“是,是。姑娘,您放心!乾脆,后兒個一早,我就讓他搬到二當家的這兒來,您看怎麼樣?”

姑娘嬌靨上倏現喜意:“真的?這話可是你說的啊!”

“我說的,絕錯不了。跟姑娘您說話,我還能食言,也得有那個膽呀!”

姑娘喜得一蹦老高。

潘九搖頭道:“霸天,你可真會巴結她啊!”

趙霸天道:“連您都得巴結着點兒,我還能不巴結。”

潘九大笑!

姑娘興沖沖,喜孜孜地轉望金剛。一雙美目中異采閃動:“小金,你可也聽見了。”

金剛道:“后兒個一大早我就來見姑娘,可是我恐怕不能搬來。”

姑娘的笑容馬上在嬌靨上凝住了:“誰說的!為什麼?”

“姑娘,我住在家裏,上頭還有老人家,不能那麼自由;而且我進‘三義堂’的事兒老人家不知道,我怎麼能好好兒的突然搬出來住。”

潘九點頭道:“這倒也是——”

姑娘嬌靨上的笑容沒了:“什麼這倒也是。我不管!趙總管,是你許給我的,你得給我個人。”

潘九笑道:“霸天,你自找麻煩,自己去坐蠟吧!”

趙霸天望着金剛道:“小金——”

金剛截口道:“總管,從后兒個起,我按時來見姑娘就是了,何必非搬來不可!”

“這個——”

“就是教姑娘什麼,也有時有會兒,總不能白天夜裏都教練哪!”

潘九又點了頭:“嗯!這倒真是。”

姑娘跺腳道:“什麼這倒真是。您要是再敢幫他說一句,我可要生氣了。”

潘九忙道:“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

姑娘霍地轉望金剛:“我不管你住在哪兒,也不管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我讓你搬來,你就得搬來。”

金剛道:“姑娘,這我恐怕難以從命。”

姑娘臉色一寒:“你敢——”

她抓起身旁的雞毛撣子,揚手就要打。

潘九臉色一沉,要攔。

金剛道:“姑娘,還沒拜師呢!就要打師父么?”

姑娘手上一頓,突然扔了雞毛撣子跳腳道:“我不管!話是趙霸天說的,我找趙霸天要人。后兒個一早小金要是不搬來,我就跟趙霸天沒完。”

一陣風般,怒沖沖的奔了出去。

趙霸天怔在那兒。

潘九衝著趙霸天眨眨眼道:“霸天,你捅了馬蜂窩了。”

趙霸天苦臉望金剛:“小金……”

金剛道:“總管,我說的是實在話。讓我怎麼教姑娘都行,沒有必要非讓我搬來不可。”

“可是——”

“總管,我掌管的是花、賭兩檔,我要是一天到晚都陪着姑娘,我的職責怎麼辦?”

“那好辦。”

“總管,我不敢來分堂里的公事跟姑娘的事,哪樣輕,哪樣重,可是您總管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可是,話我又給說出口了,你這不是讓我坐蠟么?”

“我無意要讓總管坐蠟,也不敢。只要三當家的跟總管不再多說一句話,我有辦法讓姑娘聽我的。”

“呃!”潘九忙道:“你有什麼辦法?”

金剛道:“二當家的現在不必問,請只管看着就是。我照我的辦法行事,姑娘要是有一聲鬧,您唯我是問就是。”

潘九忙點頭:“那最好,那最好,景陽崗這隻吊眼白額大蟲嚇煞了人,我是巴不得快出個能打虎的武松。”

趙霸天不放心地道:“小金,你真有把握?”

“總管,您要我怎麼擔保?我讓二當家的唯我是問還不夠么!”

潘九道:“夠了,夠了,我信得過小金。霸天你怎麼這麼糊塗,小鳳什麼時候服過人?她既然服了小金,她就準會聽小金的,放你的一百二十個心吧!”

趙霸天吁了一口氣,道:“全仗你了,小金。只別讓我坐蠟受罪就行了,去吧!忙你的去吧!”

金剛要答應。

潘九一抬手道:“慢着!”

金剛道:“二當家的還有什麼盼咐?”

潘九道:“後院你看過了!牛通安排得怎麼樣?”

“沒什麼漏洞。不過,以我看後院出事的可能性不大,最主要的還是在前院。”

趙霸天道:“呃!為什麼呢?”

“拜壽也好,堂口也好,吃喝也好,大部分都是在前院,而且前院熱鬧的時候多,誰要是想幹些什麼,那才是好地方,好時機。”

“對!"潘九拍了一下座椅扶手,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前頭幾個地方你都看過了?”

“看過了。”

“怎麼樣?”

“暫時還沒能看出什麼,不過在明兒個深夜以前,我是絕不會放鬆一步的。”

“對!好,多辛苦。我不會讓你白忙白辛苦的,只要明兒個能平平安安的過去,我有重賞。”

“謝謝二當家的。”

“沒事兒了,你忙去吧!”

“是!”

金剛告辭出了密室。他走原路,上石梯的時候,剛近暗門,暗門就自動開了。金剛沒料錯,控制暗門開關的機鈕,確實在某一段石階上。

從甬道,出假山,到後院。他沒再碰見那位任性、刁蠻的小鳳姑娘,卻碰見了牛通。他詳細問過牛通所做的布署,略做交待之後,逕自往前去了。

到了前院。偌大一個前院沒什麼人,虎頭老七也不知道哪兒去了,沒有看見她。

金剛心裏懸念着大姑娘。西跨院那邊有戴天仇負責。戴天仇是“地字二號”,他充分相信戴天仇不會辦砸事,可是大姑娘那邊就不同了,他放心不下。

他正打算上東跨院去,忽聽有人叫他:“金爺!”

扭頭一看,原來是楚慶和。他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

這傢伙是個頗具心智,城府不淺的陰險小人,時刻都得提防。

金剛一定神,道:“楚管事,辛苦了。”

“哪兒的話。分內事兒,談什麼辛苦,要說辛苦,你才是最辛苦了。”

楚慶和笑着到了近前。

金剛道:“說什麼最辛苦,不也是分內事么?”

“行,那咱們都不算辛苦。”

金剛一聽這話也笑了。

楚慶和忽壓低了話聲:“後院看過了?怎麼樣?”

“牛管事安排得不錯,沒什麼漏洞。”

“老牛在堂里是把好手,如今這後院管事委屈了他。聽說過一陣子就要派大差事了。”

“這前院管事可也委屈了你楚管事了。”

“我是庸才,我是庸才,還仰仗金爺您多照顧,多提拔。”

“這是哪兒的話。咱們還不是都一樣。”

“可不一樣啊!金爺。兄弟我好比沒實權的閑散京官,金爺您則好比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怎麼會一樣呢!”

“楚管事精明幹練,總管府是個要地,也不能不借重啊!”

“金爺高抬了,金爺高抬了。”

金剛懶得跟他虛情假意打哈哈。話鋒一轉,問道:“前頭有什麼動靜沒有?”

楚慶和微皺眉鋒,搖了搖頭:“到現在為止,什麼也沒看出來,也許還沒到時候。”

“也許還沒到時候?”

楚慶和咧嘴一笑道:“金爺,大凡干暗事兒的,起頭無不小心翼翼,盡量掩飾,等到起頭這段工夫一過,他們自然而然就會露出點兒來了。”

“呃!這是什麼道理?”

“您這是考我,您不會想不到,佈防的這些人手,起頭髮現不了什麼,等起頭這段工夫一過,佈防的十有八九多少會有點鬆懈,而干暗事兒的等的也就是這機會。您想,到那時候他們能不多少露點兒么?”

金剛聽得心頭暗震,他不能不承認,楚慶和說的是實情,也不能不承認,楚慶和探諳防守三昧,的確是個不容忽視的人。

他由衷地點了頭:“楚管事高見,高見,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麼說,咱們是一刻也不能鬆懈了。”

“不,要表面上鬆懈,實際上更加小心。要是真有干暗事兒的,總有個十之六七會上鉤。”

金剛心頭又一震,點頭道:“一語驚醒夢中人。說得是,說得是,恐怕得趕快通知弟兄們。”

楚慶和嘿嘿一笑道:“我已經自做主張通知過了,連後院的老牛都通知到了。”

“呃!”金剛抱拳道:“費心,費心,多謝了!”

“費心?金爺,您這不是罵我么?只要你看得起,我是有一句自會說一句的。”

這話裏有話。

金剛哪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目光一凝,道:“我剛進堂口,有不少事還摸不清,楚管事你要多指點,要是拿我金某人當朋友,也請別保留。”

“是、是、是,承蒙金爺看得起,這是我的榮寵。就算把命舍了,對金爺您也要有個報償。比如就拿眼前這件事兒來說吧——”

“眼前這件事兒?”

“您不知道我指的是哪回事兒?也許您是真不知道!本來嘛,這原不是您的主動。”

“楚管事,你究竟是指……”

金剛胸中雪亮,可是他不能不裝糊塗。

“兄弟我是指虎頭老七。”

楚慶和壓低了話聲,挺神秘的。

“虎頭老七?”

“是啊!金爺。她最近跟您走得很近,是不?”

金剛道:“沒有啊!全是堂里的事。”

楚慶和不自在地笑笑道:“也許您根本沒當回事兒,所以您一點兒也覺不出什麼。可是在我們這些局外人眼裏就不同了,只覺得她極力地挨近您。”

“這——我倒真沒覺出什麼來。難道有什麼不對么?”

“唉!誰叫您是剛進堂口,您不知道!您沒當回事兒最好,虎頭老七是咱們總管的人。”

“呃!是么?”

“一點兒也不假。咱們總管早就想沾她了,只是還沒沾上手,如今她跟您走得這麼近,要是讓總管看出來,您想總管心裏是個什麼滋味兒。”

“呃!原來如此。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啊!”

“剛不是說了么?誰叫您是剛進堂口啊!總管是個什麼樣的人,不夠精明也干不上這個總管了,只怕他早看出來了,所以一直沒動聲色,恐怕就是因為您剛進堂口,不明了內情;可是這情形要是任它長久下去,那您就不能算剛進堂口了,總管也不會不吭聲。您說是不是?”

“嗯!說得是,多謝楚管事指點。”

“您這麼說是見外,我也不敢當。如今,咱們都在一條船上,這年頭兒單槍匹馬走腿闖道吃不開了,有這麼個安穩活身地兒混碗飯吃不容易,咱們不能自己把它弄砸了。您說是不是?”

金剛一臉凝重神色地點了頭:“真是太謝謝楚管事指點了,看來往後我得離她遠點兒。”

“對了,金爺,天涯何處無芳草,哪犯得着跟總管爭這一口?其實,憑您的條件還愁找不着更好的,您要是有意思,現成的,我馬上能給您找一個。”

“呃!哪兒的?”

楚慶和往東指了指。一臉淫邪的低低道:“韓慶奎班子裏的名角兒,方玉琴。那妞兒美極了,準保夠味兒。吃開口飯的就這麼回事兒,只要錢、勢占上一樣,準保她乖乖的任您擺佈。”

金剛暗暗一聲冷笑,道:“楚管事可真是好眼力啊!”

“怎麼,您瞧見了?”

“嗯!瞧見過了。”

“怎麼樣?是不是——”

“你楚管事說聲‘好’的,還會錯么?”

楚慶和微有得色,嘿嘿一笑道:“不怕您見笑!我楚慶和別的不行,瞧女人可是十拿九穩,真有那麼一套.那個妞兒啊!多少個裏挑不出一個來。只要能吃一口,賠上條命都值得。”

金剛笑了:“楚管事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楚慶和咧嘴一笑道:“您取笑了!怎麼樣?您是不是有意思?”

金剛搖了頭。

楚慶和為之一怔:“怎麼,您,您沒意思?”

金剛道:“我哪裏是沒意思!我是不敢有意思。”

楚慶和道:“不敢有意思?這話怎麼說?呃!我明白了,金爺是說家裏有未婚妻?唉!金爺,這您就太那個了,男人家哪有不偷嘴的,只要偷完了嘴,記住擦嘴。神不知,鬼不覺就行了。”

金剛笑道:“楚管事怎麼一派過來人口吻?”

楚慶和笑道:“我用不着什麼過來人不過來人,我到現在還沒人管,怎麼吃都行。”

金剛笑了笑,搖頭道:“楚管事你弄錯了,我倒不是怕什麼家裏的未婚妻,而是怕二當家的。”

楚慶和微微一怔道:“金爺怎麼怕上了二當家的?這您放心,別人不知道我清楚,二當家的是向來不管這個的。”

金剛道:“楚管事又弄錯了,我不是怕二當家的管這種事。”

“您不是怕二當家的管這種事?”楚慶和訝然道:“那麼您是——我想不出您還有什麼別的好怕的。”

金剛道:“楚管事真是難得糊塗啊!這麼精明個人,怎麼連這點兒都想不透?我這麼說吧!只一句,楚管事你就明白了,有這麼好的貨色,輪得到咱們么?”

楚慶和呆了一呆,道:“金爺是說,二當家的他會——”

金剛道:“有錢有勢的大爺做壽,唱堂會的角兒進了房,這是屢見不鮮的事兒,聽也不知道聽過多少回了,我不信楚管事你沒聽說過。”

楚慶和又呆了一呆,道:“這我倒還真沒想到,三位當家的都好這個。韓慶奎班子裏既有這麼個妞兒,二當家的恐怕一定不會放過。”

“這就是嘍。那麼楚管事你說,這還輪得到我么?”

楚慶和賠笑道:“我沒想到,我沒想到,還是金爺您想的周全。不過不要緊,金爺您要是有意思,咱們再找,包在兄弟我身上。這回來的班子不少,角兒也不只那妞兒一個——”

金剛搖頭道:“算了!多謝楚管事好意!我在這條路上混了不少時日了,見過的妞兒不在少數,等閑一流的我看不上眼,為這種貨色冒風險,那也不值當。”

楚慶和微皺眉鋒點了頭:“這倒也是,這倒也是。”

金剛道:“不管怎麼說,楚管事這分好意,我會永遠記在心頭的,我還得到處看看去!楚管事忙吧!”

說完了話,他逕自走開了。

望着金剛的背影,楚慶和薄薄的唇邊泛起了一絲陰森笑意!低低地自言自語道:“虎頭老七,你這番心思算是白費了。”

他帶着那絲陰笑,轉身也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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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爭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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