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玉奇道:“我嘛,我只好恭陪奶奶赴敵了。”
王氏笑道:“我才不要你呢,我的一對虎頭鉤怕過誰來!”
俊侯咬着嘴唇說:“敵人都是好手,我贊成以兩迎一。姥姥領着四姊,大哥緊隨嬸娘,我做各位的總救應好不好?”
梅問笑道:“算了吧,忙什麼呢,今兒各位要多喝兩杯,這一下苦功練起武,大家都應禁酒呢。”
英侯笑道:“大姊今天就沒喝,我來陪幾杯。”
說著便去桌上搶過酒壺。
梅問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怎麼樣?”
邊說,邊喊人拿酒杯筷子,過去挨着菊冷並排兒坐下。
梅問的酒量極大的。
玉奇英侯不服氣偏要拼倒她。
兩個人更番勸飲,一歇兒工夫就喝了六七斤過去。
敬侯安侯眼見兩位哥哥兀自攻不下大姊,急起包圍。
蕙容菊冷蘭韻外御其侮,相率應戰,兄弟姊妹涇渭平分,歡呼痛飲。
王氏和盛畹都是會家,看得口癢,不由不參加突擊。
這一鬧,直到三更天,結果還是姊妹們打了勝仗。
玉奇英侯安侯醉得頂厲害。
姊妹雖也都有點醉,但只倒了菊冷一個人。
打游擊的王氏和盛畹也喝過了量,真能不亂的還是梅問姑娘。
小弟弟俊侯他是沒喝,他幫着大姊姊忙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一清早,英侯迷迷糊糊的爬起來,披上衣服便去門外草場上溜。
一會兒后望見菊冷低着頭由那邊門口匆匆走出,大少爺忽然心動,高聲喊道:“三妹,起來這麼早,有什麼事嗎?”
姑娘站住了,顫聲兒叫:“英哥,不得了,大姊剛才吐血……”
聽了一個字“血”,英侯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他一邊跑過來,一邊嚷:“怎麼……怎麼……吐血……”
姑娘道:“可不是吐血。都是你不好,昨夜不該讓她喝那麼多。”
英侯不禁伸手猛拍一下腦袋說:“平常她也吐過么?”
姑娘道:“沒有。本來她身子不太好,媽媽就不讓她喝酒。”
英侯怔一怔低聲兒說:“敬侯二哥醫理還好,我去叫他起來看看,假使不很要緊的話,我們悄悄弄葯調治她。”
菊冷道:“你別說抓藥?這地方只有符咒,沒有賣葯的呀!”
英侯稍為停疑一下說:“我負責。”
“至少你要跑一趟迪化!”
“那算什麼?來回不過十幾天。”
“那能這麼快?”
“我日夜兼程。”
菊冷好像有點感動,她睜着一對大眼睛看着人家臉上說:“真的?”
英侯急忙說:“三妹,請你相信我。不過這話對誰都別講,我怕人笑。”
菊冷點點頭說:“你這個人也算很難得。只管請二哥來吧,我這就同去通知大姊一聲了。”
說著,扭翻身子走了。
梅問不願意人家看病,可是英侯已經把敬侯帶過來了,這就不容她不看。
敬侯神氣十足的替地診脈,看舌頭,再來一陣問和望,這便告辭出來。
他告訴英侯,吐兩口血沒有多大關係,可怕在肺弱體虧,往下說很討厭。
如果不好好的調養,也許會積弱成癆。
又說:“吃藥不是好辦法,可能反而有害。”
聽了這樣口頭醫案,英侯難過極了。
他要敬侯開藥方,敬侯卻一定要考慮。
英侯氣得大罵兄弟慢郎中,做兄弟的只好認晦氣躲開。
這一天英侯真像熱鍋里螞蟻,至少他總在大姊姊門兒外走了一兩百趟,大家見他那一付猴兒急倒是不忍調侃他。
有道急極智生,晚上英侯睡不着,忽然動念上華山。
他想:“平常聽母親講過,父親的啟蒙師父李念茲師祖是個神醫!力能起死回生。癆疾未必一定不治,也許神醫有辦法……”
想着不禁大喜,挨到四更天光景,他悄悄地爬起來收拾好行裝,然後喚醒跟班劉流,教他偷去馬房備馬,檢點水囊乾糧袋。
天也還沒有亮,主僕兩匹馬冒着漫天大霧,竟自離開巴爾喀什湖去了。
天明時,那一個跟班李里發現逃亡了同伴劉流,他本來有點傻氣,一下子就嚷了起來,嚷了大家都醒了。
接着就察覺英侯也失了蹤,誰可都想不出他們主僕倆搞的什麼鬼。
其中只有菊冷三姑娘自作聰明,她以為他們趕往迪化為梅問抓藥去了。
但是查問了敬侯,他又說並沒開有什麼藥單,可把聰明的三姑娘也搞糊塗了。
然而大家可就認定事與梅問的病有關准沒錯。
盛畹要教玉奇去追,安侯力勸不必,他說英侯個性最強,他要怎麼辦誰都無可奈何。盛畹只得罷了。
梅問聽到這回事,她躺在床上居然感動得流了一天眼淚。
她的病暫時原無大礙,躺了兩天血不吐了,人也仍然好好的,雖然還不敢參加練劍,但每天早晚總是她提醒大家痛下苦功。
俊侯督導各位哥哥姊姊能夠指揮如意,其實全靠大姊一旁幫忙。
看看挨過了廿天時光,英侯隻身匹馬趕回來了,滿面風塵,人樣消瘦,可是神情卻非常愉悅。
他明裡對大家說上華山拜謁兩位祖師爺請教劍術,背地裏倒是明告盛畹去為梅問求葯去了。
盛畹擺個不痴不聾,不作阿姑翁的態度,還他一陣點頭頷微笑,也就算了。
由盛畹那邊出去,他就到梅問這邊皮饅頭來問病。
梅問卻已經替他預備好了喝的吃的盥洗的了。
弟弟多少有點忸怩不得勁兒,姊姊可還是很大方。
她含笑迎住他說:“好呀,跑一趟華山學了多大本領回來了?”
英侯紅着臉說:“我是找李念茲師祖求葯去的……”
梅問笑道:“難為你會想到他老人家。你知道我有什麼病?求了什樣葯呢?”
英侯道:“求了一瓶一百顆藥丸子回來,晚上臨睡用溫水送服兩顆……”
邊說邊向懷裏摸出一個足有小碗大的細磁瓶排在桌上。
英侯又說:“李祖師指示我這丸藥是很難得的,連服四十九天,不得間斷。可以永除病根……”
梅問笑着看了那磁瓶一眼,說道:“你先講明白你知道我有什麼病?”
英侯低徊了一下說:“姊姊,我有很多心裏事要對你講。”
梅問笑道:“我也有幾句話想告訴你,請洗過臉,坐下喝酒,這會兒很清靜,我們不妨談談。”
英侯趕緊過去銅盆里盥手洗臉,回來坐下,斟了一大杯酒喝乾。
他想了想說:“姊姊那天吐了兩口血,我很害怕,據敬侯診斷認為體虧,必須認真調治,所以我才跑去華山求葯。”
梅問笑道:“我是先天不足,病根深伏。你要曉得醫家所謂虧損,其實就是癆病。癆病無葯可醫,絕難倖免。
你心裏事我有什麼不了解?然而我們可以是一輩子姊弟,不可以做短時間夫妻,因為那是彼此無益有害的。
我自北京回來,玉弟菊妹確曾勸過媽媽把我嫁給你,媽媽倒是答應了,奶奶也贊成,但是我不願意……
人間盡有許多少年人沉淪於愛河苦海漩流里,我們還沒有沉淪,我們應該及早覺悟,不應該嘗試煩惱,否則到頭來生死殊途,生者銜哀,死者飲恨,那不太慘么?”
英侯道:“不,不,你的病並未成癆,就說癆疾也不是絕對無醫,這也還是李師祖詳細查問你病況后告訴我的。
他老人家醫術通神,所給的藥丸,專治五癆七傷,功能生死肉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我們但求同心,別提禍福,既然可以同生,為什麼不可以同死?
姊姊,你要原諒我不會講話,我拋功名絕富貴,數千里路跑來新疆為什麼?日夜兼程廢寢忘食上華山為什麼?跪在李師祖座前忍受呵斥乞求靈藥為什麼呢?姊姊,你的話太過決絕了,使我心痛、天涯海角……”
說到這兒,他好像受了天大委曲,眼淚掛到酒杯里,抖着手舉杯就唇,一飲而盡,怔怔地丟下杯,猛的站起來扭回頭就走。
梅問一伸手,搭在他衣袖上,笑道:“獃子,人家說你強,你就這樣強,你走那裏去?我是為你好……”
說著,她的眼眶兒也紅了。
英侯兀自不肯回頭,他顫抖着說:“我不要你為我好,我要你底心……”
“我底心許你了。”
“我要你的人……”
“十年以後……”
“我守你十年。”
說著不禁悲喜交集,翻身握住梅問兩隻手,滴着眼淚呆笑。
這當兒,菊冷三姑娘悄聲兒由后門裏溜出來,悄聲兒說:“十年婚嫁,你們講定了么?我告訴媽媽去。”
英侯吃了一驚趕緊放手,趕緊用手帕抹眼睛。
三姑娘倒是一本正經,頭不抬眼不看一直走了。
英侯笑道:“她對安侯怎麼樣?有希望嗎?”
梅問道:“沒有問題,珠聯壁合,福慧雙修。”
說著又笑道:“敬侯和二妹,四妹和六弟,他們捉對兒都有點意思!”
英侯大喜道:“妙呀,滿堂聯襟兄弟,妯娌姊妹,那是太美滿了!”
梅問忽然又低垂了頭,瞅然說道:“不如意事常八九,世間沒有那麼多美滿良緣;二妹三妹四妹福份都好,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梅問恐怕……”
英侯一聽又不對,急忙搶着說:“姊姊,你又來了,李師祖的葯一定有效,你一定要相信。”
梅問笑道:“你千辛萬苦求來的,我一定吃。但我不一定相信有效……”
說到這兒,剛好盛畹和王氏來了。
王氏一進門就笑道:“你們小倆口個躲在這兒談什麼體己話呀?我老婆子也可以聽一聽呢?”
梅問答道:“奶奶,祖師爺吩咐英侯呢,強敵當前,請您老人家迴避,說您一把年紀了當心壞了一世英名。”
老太婆冒火了,憤憤地說:“這是什麼話!我正活得不耐煩呢,誰贏得我手中一對虎頭鉤,我拿性命結識他!”
英侯笑道:“姥姥,我說,老者不以筋骨為能……”
王氏忽然瞠目直視,厲聲叱道:“你欺負我年老,要不咱們試試看?”
英侯嚇得一個倒退,急忙說:“那我不敢!”
王氏冷笑道:“料你也不敢。”
盛畹笑道:“奶奶近來脾氣真的有點變了,跟孩子們生氣嗎?”
王氏道:“大約我是變死了。”
梅問笑道:“不講啦,奶奶,喝兩杯如何?”
王氏道:“有酒嗎?喝酒你們一對子還行,今天大喜了,也真該請我老婆子痛飲一場了。”
英侯一聽趕緊溜走,一出門便碰着菊冷。
三姑娘一把抓住他緊跑,邊跑,邊放低聲說:“你不比大姊,你可別惹奶奶,她近年來特別怪,好吃、好喝尤其好勝,誰說她年老誰就不討好。你不敢同她比武,她可敢迫你拼酒,為什麼會成這樣呢?”
英侯道:“就是……所以……我離開華山那一天,勺火祖師爺告訴我,大禍將臨,難逃劫數,教大家必須慎重。我看姥姥究竟年紀太大,她又不服氣,怕不怕……”
菊冷道:“誰知道呢?到時候大家留心看護她,一定要怎麼樣,那也是沒有辦法。”
她覺得有點兒怪怪的,怔怔地就湖堤上一顆樹根邊坐下了。
英侯環抱着一雙臂膊坐地對面,他發了一會呆,說道:“二妹四妹敬侯安侯那兒去呢?怎麼沒看見他們。”
菊冷道:“二哥二姊在下圍棋,六弟帶四抹練爬山去了。安侯是我趕他去騎馬,他的騎術還很差。”
英候笑道:“那麼我們幹什麼呢?練練劍好不好?”
菊冷跳起來說:“你也真該上緊練習幾天了!我拿劍來。”說著一溜煙跑了。
一會兒后,英侯使着盛畹那一枝長劍在草場上練了一套八仙劍。
這一門劍使來容易,其實大難。
菊冷是位內行,她冷靜地一旁細看,看人家手眼心意步招招到家,這才曉得人家的確不弱,心裏一陣狂喜,不禁破步挺劍上前進攻。
英侯笑了便和她搭上了手,片刻之間他接連地換了七種劍法,攪得三姑娘頭昏眼花,不住的嚷叫。
最後英侯改使了奇門劍,姑娘算是堪堪對付得開,這一來她是高興極了,死心眼兒戀戰不休。
這會兒王氏盛畹梅問都出來了。
連躲在盛畹屋裏下圍棋的一對情侶敬侯和蕙容,他們倆也聽到菊冷剛才的一連串嚷嚷,趕來觀戰。
王氏尋開心,悄悄的向蕙容手中搶過一個黑棋子,用兩指頭捏着,望住英侯側面左肩背擲了過去。
英侯的眼力最快,他斜睨着黑點飛來,猛旋身橫劍一拍,棋子橫飛,掉頭翻劍恰又磕開了菊冷一劍風掃落葉。
王氏盛畹同聲喝好。
英侯這就跳出圈子去了。
梅問慢慢地過去,看看他臉上神色,不由點頭笑道:“很不錯,少爺,我還想不到呢!”
菊冷喘着氣叫:“誰想得到呀!你們看見他剛才連換了七八種劍法嗎?他簡直是要我的命。”
王氏大笑道:“別說剛才,最後他那幾手推,磕,還不都留着餘地?”
盛畹笑道:“娘,真難為他,現在我放心了。好像比較梅丫頭還強?”
王氏道:“差不多,倒是一對子!”
說著便喊:“梅,你們小倆口子斗幾手讓我看。”
梅問一聲不響,低着頭走開了。
這一天大家歡歡喜喜的過去了。
晚上玉奇由老酋長那邊回來,得了菊冷的報告,曉得大姊和英侯訂下了十年婚嫁,他十分快樂。
玉奇央求盛畹弄幾碗菜賀喜又算替英侯接風。
小舅子會湊熱鬧,丈母娘也是心花怒放。
這晚上除了梅問沒喝酒,大家又是一場大醉。
第二天一早練劍時候,玉奇約定要英侯廝拼,比過劍又比拳,劍是英侯較穩,拳則玉奇較強,總算扯個平直。
王氏盛畹見獵心喜,他們也迫緊英侯放對。
王氏一雙虎頭鈞,使得跋扈飛揚,風雷併發,英侯鬥了十八合,急忙獻劍認輸,王氏自是滿意。
接着盛畹便和愛婿殺得難解難分,戰到沉酣,英侯精神陡長,劍法愈穩,他的耐戰工夫使丈母娘驚喜欲絕。
看看彼此交換了百十來條臂膊,做女婿的只好自謙引退,甘拜下風。
從此他算知道了兩位前輩果然名下無虛,因之倍加欽敬。
時間過得快,轉瞬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梅問經常吞服藥丸,身體日壯,不要說英侯心安意得,她本人也是暗裏驚奇。雙飛蛺蝶晨昏相對,說不盡千種溫存,萬般體貼,卻可嘆好景不常,彩雲易散。
這天黃昏里,一家子兄弟姊妹都在湖堤上散步聊天,忽然藍妮引導着五位奇形怪狀的老人來了。
大家一時難免驚惶失措了,玉奇、英侯急忙喝教鎮定,哥兒倆並肩兒過去迎住藍妮盤問來意。
藍妮傲然屹立,看看面前一對美少年又望望前面哥兒姊妹們。
這才瞅着玉奇說:“我在北京和你交過手,你大約就是石華龍?你的兄弟姊妹真多,使用毒藥鏢打我的是那一位?”
英侯亢聲答道:“我,我姓龍。”
藍妮嘿嘿一笑,笑着說:“果然……你是龍璧人的兒子?”
英侯道:“怎麼樣?”
藍妮道:“怎麼樣?江湖上有冤報冤,有仇尋仇。不過,今天我們還是拜訪華盛畹來的你們請她講話啦!”
老人家左手並握着一對虎頭鉤,右手戟指着吼叫:“藍妮,你這妖精,我們為你母親營葬,教養你成人,你恩將仇報……”
藍妮剛要反吠,盛畹飛也似的趕到,騰步挺身遮在王氏面前,厲聲說道:“藍妮,你該記得我怎麼撫育你愛護你……”
藍妮搶着說:“華盛碗,不錯,你佔有我做你的女兒,可是姓王的老太婆虐待了我,這是一,你派你的兒女上京都行刺我的丈夫小豫王金珠,叫姓龍家小輩埋伏算計我,這是二;你的姦夫龍璧人殺了我父親楊超,這是三;我母親大約也是死在你的姦夫手中……”
藍妮連說了兩個“姦夫”,盛畹氣得肺都要炸了。
驀地一聲尖叫,伸手就要抓人了。
藍妮往後一撤身,那邊五個怪人聯袂過來了。
為首的是赤腳老尼。
第二個稀爛花子。
第三雜毛老道。
第四像個窮學究。
第五光頭和尚。
前四位全是一身襤褸,滿臉油泥。
那和尚倒是朱履僧袍儀麥不俗。
說到這兒,菊冷三姑娘領着王氏老太太來了。
老尼瞪着一雙三角眼,合十當胸,慢慢的說:“本師赤腳!”
花子接著說:“小丐花紅。”
老道說:“道人太悅。”
窮學究說:“老夫朱思明。”
和尚說:“貧僧小靜。”
老尼報過名,好像就有點不耐煩神氣,回頭對花子說:“你告訴她。”
花子立即齜牙裂嘴說道:“華盛畹,你究竟是龍璧人的什麼人,我們可以不管,簡單講你們總有密切的交道。
龍璧人所乾的事,你負有一半責任。
趙岫雲是我們大師兄赤腳師太的門人,楊超與我們朱四弟也有一段緣法。萬鈞晚年曾隨五師弟小靜學藝,又是大師兄的好友。
藍妮叫藍瓊,她的母親藍黛死在潼關,有人說也是你們一班人下的毒手,藍黛母女都是我們五師弟的徒弟,也都受過大師兄指教。這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趙岫雲、楊超、萬鈞、藍黛都不能白死,我們必須復仇,這便是我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
花子,他用唱慣蓮花落的腔調,一連串說到這兒了。
盛畹倒漸漸的冷靜了。
她慢慢的說:“我也可講話嗎?”
花子把眼看住老尼。
老尼點點頭。
於是盛畹便將趙岫雲謀害石南枝的經過,詳細敘述。
又說明龍璧人跟南枝是什麼交情,以及在太湖雙龍鎮劍殺萬鈞,趙岫雲的一番情景……
她正講話時,安侯不住的在察看那個光頭和尚,忽然他悄悄的兜圈子溜到和尚背後,輕輕的一扯僧袍大袖。
和尚一聲不響,回頭跟着三少爺走到堤上。
三少爺放低聲說:“大和尚,我們還未動手之前,您老人家是我的長輩,我給你請安了。”
安侯說著,打了一千,站起來又說:“我姓龍,我的祖父上一字季,下一字如,是你老人家的門徒,對嗎?”
老和尚道:“不,是我的好友。”
安侯道:“那就是了。老人家好意思陪人來欺負我們……”
和尚怔了怔說:“你有幾個弟兄在這兒?”
安侯伸手指着面前人群說:“那個穿棗兒紅袍子的是我大哥叫英侯,穿藍的二哥叫敬侯,穿黑布大褂的六弟俊侯,我叫安侯我們四兄弟……”
和尚一攏手說:“你們是想參加決鬥。”
安侯道:“我們與石家情同骨肉,義無反顧。”
和尚又一擺手說:“不,你們應該知難而退,我和尚臨場不會饒恕你們的。晚上,人靜時,你兄弟偷四匹馬,急速逃命吧!”
說著,大袖一揮,又回去那邊了。
這時花子又在對盛畹講話,只聽得他講:“為丈夫復仇,情有可原,但斗殺了趙岫雲,斬決了知縣何文榮,仇,總算報夠了吧?
不該把岫雲的骷髏骨頭骨留在家裏當玩物,這不太過侮辱我們嗎?赤腳老師太仰體好生之德,格外施恩,趕快交出岫雲頭骨,跪在老師太跟前認罪自刎,免你一家滅門之厄……”
聽到這兩句話,玉奇英侯俊侯同聲大叫:“殺!殺!”
王氏跟着吼起來:“殺!殺!”
花子神色不動,欹着頭看,看着笑道:“你們老的少的都要找死,那麼,什麼時候?那一個地方?”
玉奇叫道:“我們坐在家裏等你們,什麼時候你們自己決定。”
赤腳老尼啞着喉嚨:“好,你們準備着吧,明天寅時正,就在這草場上……決鬥了……”
說到決鬥兩個字,她翻身便走。
花子老道學究和尚魚貫着跟隨而去。
藍妮落在最後,她兀自不斷的回頭望着英侯送笑。
敵人走了,這裏一窩蜂又是一陣大亂。
英侯以為人家只有六個人決無可怕。
盛畹認為不對,說是看人家那樣子都是好手,我們人雖多,有的實嫌太差。
梅問說事迫眉睫,憂慮無益,謀而後戰,或可求全。
議論紛紜,莫衷一是,於是盛畹便要俊侯發表意見。
俊侯想了想說:“敵人使用毒劍,自然可怕,但寶劍不能淬葯,淬葯的必是凡鐵,我們可以利器勝之。
大哥請到老酋長那兒問問看,有沒有好劍借他一兩枝。”
玉奇道:“我知道他有四枝好匕首,都是寶貝,可是匕首有什麼用呢?”
俊侯道:“不然。我們右手仍用自己的兵器,左手使匕首迎削敵人進劍,這豈不妙?”
玉奇大喜道:“對呀!我馬上找老酋長。”
安侯搶着說:“大哥,率性請老酋長派些人馬幫助我們不好嗎?”
玉奇邊走邊笑:“那不成話,人家會恥笑我們的。”
安侯說:“生死關頭,不能專顧面子,我跟你走一趟,當然我懂得怎麼講得漂亮。”
說著,他追上玉奇一同去了。
這裏俊侯又對盛畹說:“雖說我們有十一個人,其實也只有六個人可以勉強對付。既是大家都不肯落後,我是樂從以眾克寡。
我想請嬸娘帶四姊迎敵花子花紅,大姊同二姊並戰老道太悅,大哥和二哥雙斗朱思明,三哥跟哥哥合擊藍妮。
請姥姥領三姊進攻小靜和尚,讓我獨撲赤腳老尼……”
王氏馬上跳起來嚷:“不,他們為首的是老尼,我要廝拼老尼,我也不要人幫助!”
俊侯道:“事關利害,我不敢客氣。據我看老尼花子和尚都是絕好腳色,老道和那個窮儒朱思明較弱。
姥姥使的是雙鉤,嬸娘使的是雙劍,不可能再夾帶大哥去借來的匕首。三姊四姊氣力不加,輕功極好,讓她倆拿匕首從旁截削敵人兵刀,這是最好的辦法。”
王氏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非找老尼拚命不可。”
俊侯說:“那也好,讓我對付和尚,不過姥姥務必隨帶三姊。”
盛畹道:“就這樣決定吧,英侯安侯沒見過陣仗,教他倆抵擋藍妮很妥當,那妖精總不會太高明……”
梅問道:“並不太壞,總要當心。現在請各位回去檢視兵器,匕首借回來也還得練習一下。”
說著,大家走進皮饅頭,立刻抄傢伙磨冶,檢點臨場穿戴服裝。
玉奇安侯果然借來了四枝匕首。
那匕首長不及八寸,色如秋水,光芒四射,確是神物。
俊侯捧着這四枝匕首看了一會,便把一枝給了菊冷,一枝給了蘭韻;尚余兩枝,他想了想又給了玉奇一枝。
最後一枝,他又遲疑一下遞給梅問。
梅問不肯接。
她說俊侯應該用一枝,因為他沒有助手。
俊侯說他決不用,那不如給英侯。
英侯也不要,他說他的對手是藍妮,沒有什麼可怕。
梅問說不然,藍妮在敵人群眾中固然算弱,但是她心毒,也許還是最可怕的一個人。
她邊說邊向英侯使眼色。
也總是“闈”令難犯,英侯到底接受了這最後一枝匕首。
接着便由俊侯領導大家練習使用匕首的解數,這是不很容易的事,因為搭擋的兩個人必須留機會給拿匕首的利便。
彼此練得起勁,誰也都忘記了晚餐還沒有下肚。
二更天以後大家胡亂用過飯,俊侯力勸休息,諄囑一定要睡個好覺,養足精神,大家這才散了。
剛是五更光景,大家起來,飽餐一頓,結紮利落,一對對磨拳擦掌,準備廝殺。
這其中只有俊侯一個人特別鎮定,他是一句話不說的,一件事不做,凈看着人們在忙亂着。
寅時正,天色黎明中,大家出來草場上。
王氏老太太帶着菊冷先去佔好地盤。
其餘依次搭擋等候敵人。
不一會工夫,眼見赤腳老尼仗劍為首。
花子老道窮學究和尚循序相率而至。
花子胳肢窩裏夾着一對判官筆,老道肩抗李公拐,窮學究腰掛單刀,和尚背插一條九節鋼鞭。
他們精神自若,服裝仍舊,顯得非常暇豫。
藍妮退在和尚背後,她卻是上下緊身褲掛,手持背負分兩枝不同式的長劍。
俊侯一看判官筆李公拐鋼鞭,立刻曉得他們都會點穴,心裏倒也歡喜了,喜的是他們居然不用毒劍。
老尼走到場中,打個稽首,似笑非笑地說:“你們傾巢臨戰,恐無完卵。”
王氏道:“你們一千個來,我們也只是這幾個,老婦陪你!”
說著,雙鈞並舉逕取老尼。
菊冷一旁舞劍夾攻。
花子笑道:“那兩位賞臉小丐?”
華盛畹領着蘭韻應聲而出。
老道太悅荷拐長嘯,嘯罷緩步登場。
梅問蕙容聯臂赴敵。
朱思明聲若鳴鉦,大叫:“不怕死的來!”
玉奇敬侯揮劍並進。
和尚滿臉怒容,瞎目直視安侯。
俊侯急忙拔步向前,躬身獻劍。
和尚猛喝一聲:“劫數難逃!”
伸手掣出背上鋼鞭,破步迎斗。
十四個人二十八條臂膊十七件乓器,劈磕遮攔,縱橫繚亂,頃刻間殺得塵土障天,雷電俱作。
這時藍妮才走近去,看着英侯媚笑道:“你留下等我嗎?”
英侯霍地手翻劍飛奮劈敵人左手。
藍妮旋步側身,嘿嘿笑道:“你倒真狠。”
笑聲里劍奔英侯左肋。
安侯從旁埋伏突進,左手匕首驟落,猛削敵人劍葉,劍毀如泥。
英侯喝一聲:“好”,推劍橫砍敵人頸脖。
好藍妮,獅子搖頭化個鷂子鑽天,平白竄在高空,反手掣出背上長劍,劈手交還。
安侯料到削斷的必是毒劍,信手得利,精神倍加,儘力向前夾擊,卻也十分了得,饒她藍妮怎樣兇狠,到底難佔半點便宜。
可只是盛畹蘭韻力戰花紅不下,人家一對判官筆,變化無窮,攪得盛畹頭昏目眩,莫展一籌。
那老道手中一枝李公拐,挾有雷霆萬鈞之勢,把玉奇敬侯迫得走馬燈似的團團疾轉。
梅周蕙容也不是朱思明敵手,說好聽點也還不過勉力支持。
這些人敗在在頃刻,王氏老太太勢已臨危,赤腳老尼一枝劍穩若磐石,快比迅雷,王氏虎頭鉤左鉤右撥,前展翼后亮翅,倒把菊冷擋在後面,無法出頭。
看看虎頭鈞使盡了解數,猛可里老尼一聲斷喝,劍尖刺入王氏咽喉,這一位一世英雌八十二歲的老太太立刻翻身栽倒。
就在這一霎那,花子花紅右手判官筆點在盛畹啞穴上。
老道李公拐掃折了敬侯一條左腿。
梅問右臂着了朱思明一刀。
雖然蘭韻玉奇蕙容還在拚命,可憐那只是生死須臾。
還好,緊急里英侯接連幾劍殺敗了藍妮,牽掣住赤腳老尼不去窮迫菊冷。
卻奇怪那一位和俊侯斗個平手的小靜和尚,他忽然跳出圈子,飛步揮鞭疾取英侯,這一下俊侯就恰好攔住了趕過來的赤腳。
俊侯已把生死棄之度外,橫躍一丈,直跳八尺,一枚劍翻舞黎花,紛飄瑞雪,殺退老尼姑,又救了蘭韻蕙容和玉奇,攪得花子、老道、窮學究同聲怪叫,各自放舍對手弱敵向前圍擊。
俊侯縱有霸王之勇,究竟難抵四位名家,不過片刻工夫,他就戰得筋疲力盡不住倒退下來。
這當兒小靜和尚已把英侯趕出圍場。
俊侯眼見哥哥性命不保,嚼碎鋼牙,使足氣功,讓肩背去挨了老道太悅一拐,驀然挺劍搠倒了學究朱思明。
就這個時候,湖堤上一片馬蹄聲急,兩匹黑馬急弩離弦闖入場中,馬背上拔劍下來的正是龍璧人和松勇。
璧人鬚髮翕張,雙目電射,看了看橫躺地下的老幼男女,大叫一聲:“石家龍家的人退下!”
俊侯聞聲,立刻使個燕子飛雲身法,飛出重圍,爬到蘭韻腳邊,口吐鮮血。
老尼花子老道藍妮都怔住了。
璧人又大叫道:“我就是龍璧人,潑道報名領死!”
藍妮一聽,挺劍便搠。
璧人伸左手抓住劍葉,右手寶劍疾落,把藍妮劈個兩半人兒。
老尼花子老道各搬兵器爭出應戰。
松勇一個虎跳橫刷磕開李公拐,伏地追風迫得老道連連倒退。
璧人也就跟老尼花子狠鬥起來了。
這一場決鬥比剛才迥不相同,老尼花子竭盡平生所學,璧人的劍極凶極險,酣戰五十回合未分勝負。
那邊松副將已把老道太悅砍斷了一隻毛腿,他並不再去幫助璧人,卻來察看幾個死傷的男女,先用兩個指頭點醒了盛畹,回頭便將梅問敬侯一手一個抱起來,教玉奇蕙容攙着母親引他走進皮幔頭。
他在裏面忙着為梅問敷藥扎縛。
璧人和老尼花子還在健斗。
安侯俊侯不肯拋下父親。
菊冷蘭韻也就不能離開夫婿。
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忙的在忙,觀戰的在觀戰,大家一時還都不曉得丟了兩個人和尚和英侯。
璧人和兩個敵人又戰了三十回合,驀然一劍腰斬了花子花紅。
老尼嚇得膽裂魂飛,在一陣手慌腳亂之下,讓人家奪去了手中淬葯毒劍。
璧人倒是不屑占她便宜,率性連自己的兵器也扔掉了,赤手空拳,奮起肉搏。說肉搏,老師太如何當得住對方兩膊萬斤神力?
眨眼工夫,璧人振臂大呼,右手五個鋼似指頭,抓住了老尼胸前僧衣,老鷹攫小雞,平白把她持個懸空,猛力摔下去,震碎了老師太五臟六腑,難逃出生天了。
璧人負手躇躊,忽然痛定思痛,他踉蹌着過去拜倒王氏老太太屍旁號啕痛哭。
松勇聞聲趕緊出來勸住他,請他從速救治敬侯俊侯重傷,大家這才都回到屋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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