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吹花打前頭陪雍正帝走進花園,這裏的花園是北京城出名兒的,並不一定不如宮中。

雍正帝徜徉花叢里,背後圍隨着一大群青年男女,龍虎風雲,皆是人間俊傑,他不禁笑顏逐開。

走到大環樓面前,驀地回頭對紀寶說:“由這裏到二樓扶欄上有多高?”

紀寶回說:“沒量過,大概三丈超一點,到三樓四丈多,整個樓還不過五丈余。”

雍正帝笑道:“五丈高還得了,我想只有崔小翠能上去,也許她會騰雲駕霧。”

紀寶笑笑不敢作聲。

吹花說:“老爺子,您看錯人了,小翠您要她跳三層樓恐怕還辦不到,要說五丈高怎麼了不得,那倒未見得,這兒至少有兩個人還巴結得上。”

雍正帝笑笑道:“除非你。”

吹花道:“我不算,我老了么,紀寶一個,還有一個您猜啦。”

雍正帝道:“反正不是你兒子也是你徒弟,不是紀珠也是燕月,再不便是念碧。”

吹花搖搖頭說:“紀珠、念碧、燕月、小綠四丈之才,我說的是美兒,不但不是我的徒弟,論輩數應該跟我平列,她是我夫翁神力老侯爺玉翎雕的唯一愛徒,學的是老人家的全套本領,並受過海容老人內功吐納真傳,她胸中真實學問遠勝我千手准提。”

雍正帝閃動虎目,看美兒站在一旁凝眸弄帶,穿的是銀紅色羅衫,七星琴襟紗馬甲,梳的是辮子,腳底下薄底子繡花鞋,個子夠高,腰兒夠細,精神夠飽滿,眉目之間夠聰明,模樣兒婀娜剛健。

看着忽然心動,含笑叫:“紀寶,你先試試看。”

紀寶望前走,吹花急忙向他使眼色。

三爺會意,笑笑說:“五丈以上高,我真不敢講行不行,也只好試試哩!”

說著他解帶,脫箭袖,盤髮辮,登靴子,忙亂了半天,然後伏地躬身,好像使盡吃奶力氣,躐上三樓扶欄上站定。

他回頭叫:“美姐姐,當心,好吃力。”

美兒笑着看住皇帝。

雍正帝笑道:“你去換下長衣服……”

美兒不講話,搖搖頭人跟着蹲下去請個安。

沒看清楚她怎麼動作,驀地赫的一聲響,恍惚放火花炮一般,只覺得眼前紅紅綠綠的一閃,抬頭望對面五丈高樓檐牙巔,風顫蜻蜓立不牢,搖晃半天曉日裏那還不是美兒?

張勇老侯爺一直由喜萱攙扶着站在吹花背後,老人家第一個叫起好兒。

雍正帝怔怔地說:“飛,不是跳,真難為怎麼練的……”

吹花道:“人,就是這樣,肯練就練得到。”

雍正帝笑笑,招手兒叫:“美兒下來。”

美兒應聲飄墮面前,文風不動塵土不驚,她又請了一個安。

雍正帝牽起她一隻手看看皮膚潔潤如羊脂白玉,他歡喜無限地問:“你幾歲?念過書?

練幾年武?馬上步下使什麼兵刃?會用那幾件暗器?”

吹花一聽立刻向燕黛扮個鬼臉。

小紅、小綠、小晴、玲姑都垂下頭笑了。

美兒從容奏說:“奴才今年十八歲,自幼兒由神力老侯爺夫妻撫育成人,居留阿爾泰山白雲深處,讀書學藝十三年,略辨之無,薄解擊技。馬上學的是六沉槍,馬下一雙大羅劍。

暗器會鐵翎箭,雙手併發,每發六枚,射程至一百二十四步命中傷人。拳棒刀矛亦所涉獵,醫卜星相頗知梗概。

奴才所能不如紀寶三哥,說槍劍勇力,他該是當代第一人。”

雍正帝大笑:“好大的口氣,你的意思是說紀寶第一你第二,其餘碌碌庸庸下者也。吹花,你聽見了么!”

吹花道:“當然啦,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講過了千手准提老了么!”

美兒紅了一張俊臉兒,趕緊說:“美兒講的是小一輩的三哥算好。”

雍正帝笑道:“也解釋得好。現在上樓去,我要約小翠來一局棋,然後喝酒,酒後隨便玩什麼,有時間再看看你射幾枝箭,我也就得回去了。”

邊說,邊仍牽着美兒手走上迴廊。

就在樓下大敞廳上他跟小翠隔枰對局,雍正帝絕頂聰明,他的一手棋相當高,可是遇着小翠就占不了上風。

小翠不敢勝也不敢敗,舒徐應子求和。

這局棋足下了一兩個時辰,結局小翠輸了個半子,那不算敗。

做皇帝的大概總是好強,分明自己費盡腦筋,偏說人家太吃力,推枰大笑不來了。

底下他要燕月奏樂,吹花提議合奏,她來笛子,燕月彈箏,美玉原來跟大太太寶玉學會很多,她自請要彈箜篌,小翠鼓瑟,小綠琵琶,燕黛三弦子,皇帝親自拿檀板,確也不含糊。

這一陣合奏,奏的是古之音,另有一番肅穆尊嚴氣味。

雍正帝十分開心,一曲既終,他感嘆着說宮中再也聽不到這樣好聽的音樂。

問美兒,她倒像什麼古樂器都會,他心中就又起了一陣怙。

午時正,吹花吩咐排酒,誰也不敢與皇帝並坐列席,敢的自然只有吹花,皇帝上坐她打橫。

喝不了七八杯酒,他們就爬在桌上談得入港,聲昔壓得很低,別人也沒有辦法聽得見。

可是吹花議論特別多,皇帝講不了多少話,他就不過點點頭,笑笑,或且夾雜着一兩聲嘆息。

一會兒以後他們的談話大概已至妥協程度,皇帝不斷地笑,不斷地瞟目望着美兒。

他這一高興,忽然傳見小孟起郭龍珠。

龍珠穿着一身布衣裳來拜見。

雍正帝看他一表不俗,查問到他的家世,聽說他祖父郭懷英名滿江湖,父親郭威官拜總兵,先朝猛將。

他就更歡喜,賜坐賜酒又叫吉庭上前相陪。

雍正帝酒量好,酒性不太好,吹花絕不讓他多喝,哄他看美兒、小綠舞劍,再逗他上箭道去拉幾膀弓,欣賞郭龍珠和紀珠幾枝聯珠箭,時間已經不很早,品了一會苦茗,他就只帶了紀寶回宮去了。

第二天午後,宮中派了德太監送一道懿旨給吹花。

說懿旨當然是皇后的,吹花不當它一回事看過就算。

德太監走了一會,就又來了四名老宮女,她們是來教導美兒禮儀的,留住張府三天,便把美兒領進宮去了。

任何儀式都沒有,那就還不如民間貧苦人家遣嫁女兒。

美兒此去原不過普通宮人身份,一年以後她才巴結到冊立為妃,這些后話不再重提。

美兒進宮了,紀寶還是不能清閑,晚上還是要去當值,不過精神輕鬆點不像過去那麼緊張,十天八天做皇帝的還給他一半天休息假,寶三爺就很滿意了。

吹花這個人要住在那兒,那兒就決不能寂寞,還是說有孝在身,仍然隔不了一兩日便要請一次客。

趙振綱夫婦,常厚銀號黃家姑奶奶紀玉夫妻,諸葛先生綠儀夫妻,他們差不多天天都來玩。

最近李侍郎夫人林佩蘭忽然跟吹花也拉上交情。

李侍郎本人卻和楊吉庭書獃子成了文字知己,由李楊兩人又牽帶許多氣味相投的故舊同年,這般人聚在一塊不是文會也是詩會。

好在全是老頭子,任何場面吹花都要參加,而且還另組一隊人馬明目張胆向老頭挑戰。

她的偏裨將校是林佩蘭、燕黛、小翠、小紅、小綠、頌花、紀珠、紀俠,紀寶、燕月、念碧,陣容十分雄壯,常常把那些老頭子殺得馬翻人仰,甘拜下風。

出盡風頭的是紀寶、頌花,這些事卻也瞞不了深居宮裏的皇帝,每一次集會,他必派人來要詩看,看了有時也頒發一些賞賜。

得到賞賜最多的人是頌花、紀寶,或且吹花、佩蘭、燕月,那些老頭子就是摸也沒有摸過。

皇帝的法眼很高,他的批評絕對正確。

這一次他看了頌花一篇五古,居然傾倒備至,嘆為絕響。

他沒見過頌花,只曉得是吉庭的愛女,晚上不免查問到美兒,美兒乘機牽扯了一連串的話。

聽說紀寶當年初戀情形,雍正帝樂不可支。聽到白玉羽慘死青花老尼劍下,頌花堅持要紀寶守制一年言娶,他又讚美姑娘禮義分明。

說白玉羽只能算是紀寶的庶祖母,守制一年甚為合理。

皇帝口裏講話,心裏另有打算,他要怎麼辦誰敢反對?

第二天早朝,突然說要親為傅紀寶主婚,當殿指派四位大媒主持其事,先辦定聘儀節。

消息頃刻傳到鐵獅子衚衕,張勇老侯爺裂開嘴大笑,吉庭眉姑老夫妻自然也覺得無上光榮。

吹花笑着罵皇帝老頭兒愛找麻煩,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又可忙煞了。

當日下午,楊吉庭和眉姑,他們老夫妻趕回南河沿大公子存之家裏等侯迎接欽命。

果然不一會工夫,那四位奉派的大媒即來拜訪,經過一度例行文章,底下便由欽天監負責擇日,然後男女兩家着手辦理文定儀節。

擇定文定的日子是十二月初三,說時間距離還有個把月,這在普通人家自是盡夠籌備,但在義勇侯府第就不簡單。

張勇老侯爺吩咐碧桃、銀杏、紫菱盡量鬧排場,他們家有的是錢,再來三位老姨太她們後半世要靠紀寶三爺過活,巴不得趁此努力巴結一下,因此她們就都很忙。

吹花眼見張家計劃大張旗鼓,明知吉庭窮,存之也還不過一個冷官,辦事男女雙方貧富懸殊,場面上究竟不好看。

她乾脆反而跑去楊家出主張,硬說她是楊老太太的乾女兒,要以姑太太的資格為姓楊的辦事。

她這一強出頭管閑事,任何人也不能頂她回去,更加眉姑和諸葛先生綠儀,她們婆媳倆都贊成她的辦法,吉庭弄得無奈伊何索性不管。

過兩天吹花忽然打發紀珠、紀俠、念碧、燕月、起鳳回去江西請客,請思潛別墅一大群男女老幼,就交代一句話,說是大老太寶玉,二老太胡抱玉要是不願來,那麼家裏就得留人照料。

紀珠等即日動身走了。

紀玉曉得媽要為楊家發錢暗裏把話通知堂上翁姑,黃麟立刻給吹花送來十本銀號摺子,數目一共是三十萬。

黃家幾個銀號,當初用的原是吹花的本錢,現在使他們幾兩銀不算什麼。

吹花手邊有了這三十萬銀子,還有何事辦不通?

到了十一月下旬,一切都弄好了。

江西家裏來了一大批男的女的,他們都住在翠萱別墅,沒來的是馬老太太、楊老太太、馬太太白玉、楊夫人吉墀、大老太寶玉、二老太胡抱玉,其餘全來了。

十二月初三這一天,四位大媒翎頂輝煌由鐵獅子衚衕張府出發,逕赴南河沿楊公館行聘。

許多客人兩邊奔跑,車水馬龍熙來攘往,那熱鬧的情形講也不完。

楊家中午設筵謝媒,張府晚上大宴賓客,繁華氣象旖旎風光,人間能得幾回看。

就在登席的那一剎那,燕月從楊公館趕到,跳下馬便奔後堂來找小翠,告訴她剛過王府井大街看見三個樣子不平凡的人。

兩個老頭子一個女娃,扶在女娃肩上的那個中等身材的老頭,他是裝瞎,手中拿着一付檀板。

女娃胳肢窩裏夾個藍布的布捲兒,卷的不像是樂器。

另一個老頭長個子,長髯飄拂儀錶驚人,他拿的是一束畫軸,裏頭也好像藏着兵刃。

他說這三個人女的不知道,那兩個老頭可能是周潯和曹仁虎。

聽完燕月的話,小翠猛吃一驚。

她說:“月哥哥,你的眼光絕對正確,這事你說應該怎麼辦?”

燕月道:“我認為不可聲張,聲張必亂,我們人這麼多,來了兩三個賊,就鬧個雞飛狗跳,那太丟人。現在請你起個課看看,萬一真有什麼事,趕快通知寶兄弟,教他悄悄進宮,我再回去楊公館告訴姨姨。

有她老人家一個,碧哥哥一個,我一個暗中接應,我想盡夠了。

珠兄弟、俠兄弟要留着招待客人,起鳳哥他在楊家忙得喘不過氣,就都不必驚動。”

他一邊講話一邊看小翠在袖裏占課,眼看她神色有異,就不等她開口,搶着說:“翠姐姐,你交待寶兄弟一聲啦,我這就找碧哥哥一同上楊公館。”

說著翻身便走,找到念碧,他們倆默地拾奪應用兵器,各帶個包袱出門上馬去了。

紀寶得到翠姐姐通知,剛在興高-烈的當兒,偏遇着意外打擊,不由勃然大怒,立刻躲到僻靜地方換上一身短靠,背起雙劍,帶兩面飛缽,騰躍上屋逕奔宮中。

雍正帝在燕妃屋裏喝酒,好像已有兩三分醉意,美兒戎裝佩劍隨侍在側。

三爺飄落窗前報名求見。

雍正帝教美兒傳他進去,指着他大笑說:“你這孩子,今兒還有工夫跑出來看我!”

寶三爺不慌不忙,向前跪下一條腿請個安。

他站起來從容奏說:“崔小翠剛在張家起課,據說夜來賊星犯帝座,須防有變。”

雍正帝也不過微微一震,翻一下眼說:“我曉得你翠姐姐課很有靈,她算出來了幾個賊?”

紀寶道:“三個,兩男一女。”

雍正帝悄悄笑:“來得太少了,為什麼不八個一起來,有你在我眼前,我覺得很安全了,我要自己出戰,你前敵美兒後衛,我將中軍。他們三個,我們也三個,乾脆痛快乾。

隋煬帝有一句漂亮話:‘好頭顱誰斫之’,我也何妨瞧瞧江南八俠是不是有辦法拿去我的腦袋?

紀寶,你在外面守望,美兒服侍我更衣。”

說著霍地起立,吩咐把全院燈火熄滅,他帶着美兒後面去了。

他一走屋裏就是一陣大亂,那些宮女太監們嚇得抖衣而顫。

紀寶急忙請燕妃鎮壓,燕妃自己心裏雖然也害怕,究竟有身份的人都會一套矜持工夫,她分發不相干的人各回寢室閉門靜坐,自己身邊就只留下四人。

在紀寶鞠躬向她告辭那一霎,她輕聲兒說:“侯爺今夜必須努力奏功,千萬勿使官家動疑。”

揮一下手再說一句“侯爺珍重”,她也走了。

紀寶倒弄得怔了好半天。

他想:“在理皇上此刻該召喚御林兵馬入宮警戒,一方面還得傳旨九門提督搜城,怎麼說什麼都不辦,反而要親自斗賊?”

他越想越糊塗,率性不想。

三更天。

紀寶在屋上巡邏,經過御書房看下面燈火通明。

雍正帝換了一身輕裝便衣,倒勒着袖口危坐案前觀書,案上橫躺一枝出鞘的長劍,靜悄悄前後無人,連美兒也不見了。

寶三爺眼見皇帝親自誘敵,心中萬分不安,忍不住下去極口苦諫。

雍正帝什麼都不講,笑笑指一指背後壁衣,再拍拍胸前,表示他身上披了軟甲壁衣里設有埋伏。

三爺不敢多說,翻身出去再上了屋,他的輕功身法簡直就像一縷輕煙。

就在他身穿琉璃瓦那一頃,瞥見東南角和西北角兩邊屋脊上同時閃動人影二位。

他立刻爬倒,心裏說:“兩個賊,那太好辦了,留一個給美兒料理啦!”

他拋上一個紙團兒向皇帝示警,仍自爬伏不動。

眨眨眼兩方面賊人來到近切,果然全是老頭子,那長個子料得是曹仁虎,佝僂曲-而來的當是周潯。

他左手仗劍,右手還帶一付魚板。

曹仁虎兩手分拿着一柄雁翎刀和一把大鐵鎚。紀寶想:“曹仁虎身為明將,既已降清為何又反,此人可恨。”

想着霍地站起來,大喝一聲:“反賊曹仁虎站住,寶三爺等你多時。”

探手摸出一隻鐵翎箭,猛的扭回頭向周潯發射。

箭中周老頭右手背,寶劍鏗然墮瓦。

三爺不管他,反手背上抽下雙劍,奮躍逕取曹仁虎。

曹仁虎氣涌如山,舞刀迎戰。

寶三爺卷瓦迴旋,劍如潑水,他是恨透了這般人常來搗亂,鬧得他傅家弟兄身心都不自由。

再來又顧慮到燕妃兩句話“努力奏功,勿使官家動疑”,因此他就不肯稍存顧惜。

曹仁虎雖然英雄,究竟七八十歲的人能強到那兒去呢?何況遭遇的偏是紀寶,他難免要比路民瞻、甘鳳池、張雲如更倒霉。

紀寶責任太重,利在速戰速決,一出手便來一連串絕招。

曹仁虎根本無法弄清他的雙劍路數,斗不了三個回合,老頭心知無幸,驀地抽身斜躍,使盡平生氣力,撒手飛出左手八十斤大鐵鎚。那有什麼用呢?

紀寶他也還能上你這個當,那還不過難為了幾塊琉璃瓦。

寶三爺憤極進撲,雙劍交輝,雙龍繞柱,曹仁虎雙足並。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西北角屋上又來了一個苗條女人,渾身縞素,矯捷如貓。

紀寶曉得來的必是呂四娘,可是他關心着皇帝不敢戀戰,一不作二不休,率性兒併合上雙劍,騰開右手革囊里取出一扇鋼鈸,測量着敵人鶴行鷺伏在八十步以外,托起鈸,覷個准,手起鈸飛,星河失色。

鈸奔呂四娘咽喉,千鈞一髮,險煞毫釐。

天溝里閃電般竄出胡吹花伏身健跳,挺劍仰刺飛鈸,鏗鏗一聲巨響,飛鈸翻飛高空,寒芒四射。

干手准提展開臂膊夾住呂四娘小腰肢,一躍而逝。

天溝里又出了燕月和念碧,他們向寶三爺揮手,寶三爺這就怔住了。

紀寶帶着一肚子驚疑,趕去下面看望皇帝。

御書房,一句話好像很平常,事實上構造大不簡單,迴廊復室,曲折迷離,雖然不算密如蜂房,至少也有三五十個門戶,外人到這裏來走也走不通,更不要講找人。

雍正帝他今夜存心誘敵,故意在靠院子那個大屋子裏坐定,窗戶洞開,簾惟盡撤,院子裏到處懸燈,屋裏卻只燃一枝蠟燭。

雍正帝說在看書,究竟人距離燭火還遠,這種佈置無非要使屋裏望窗外一目了然,窗外望屋裏不能太清楚。

寶三爺這會兒揚聲走進屋裏,雍正帝狂笑着站起來歡迎他。

三爺急急搶步請安,眼看官家手中玩着敵人周潯的那副漁板,美兒倚劍旁立滿臉飛紅,窗子下橫爬着周潯的屍首,他是連肩搭背被劈下一條臂膊喪命的。

三爺看着不解,他一直瞅住美兒發楞。

雍正帝笑着說:“這傻孩子認為有虧職守,不高興呢!她是躲在壁衣下,賊人一跳窗,她真像一隻狐狸那麼快,我也沒看明白,賊人拿劍那隻手斬斷了,可是人並沒有就躺下。

這副漁板呢,向我頭上飛來,我還不是一伸手接住。

作怪,這東西原來是鋼鐵的,老賊的牛勁兒好大。我是虎口上受了微傷,沒關係么,這有什麼不高興呢!”

說著又大笑。

美兒道:“奴才太粗心……”

她滴下了眼淚。

紀寶道:“我的錯,我不應該讓老賊下來……”

雍正帝道:“算啦,算啦,你們聽,外面一片喧嘩,馬上那些飯桶就要來找麻煩,紀寶留在這兒替我應付,我要睡覺去。”

紀寶在御書房接見許多有體面的王公大臣,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走了,皇後偏又傳旨賜宴。

還好一個人吃喝沒有多大討厭,胡亂應個景兒,謝過恩問侍衛老爺借一匹馬飛馳回家,卻早是近午時光。

家裏並不知道宮裏鬧了多大事,張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還不免要埋怨他幾句話,個中只有吹花、燕月、念碧、小綠是明白的。

燕月、念碧都不開口,吹花不住瞅着寶三好笑。

人前不好問,三爺還是滿懷疑惑。

原來當時吹花救了呂四娘,直挾她飛出城外。

四娘認識燕月,眼見吹花那般好身手,心中雪亮明白,當即拜倒地下痛哭失聲。

吹花說念她為父復仇孝子居心,所以救地一命,勸她此後不要再來,說雍正帝新納一寵妃,她是海容老人的徒弟,拳劍弓馬舉世無敵,縱使八俠俱集,恐怕也只有甘拜下風。

又說剛才使飛鈸的是紀寶,說他身受雍正帝厚恩,莫怪他下手無情。

一席話把呂四娘說得灰心透底,她便要橫劍自刎,吹花極力勸解,送她上馬走了她才回來。

晚上家裏沒有客人了,大家都在七老姨太碧桃那邊陪張勇老侯爺用膳,這時吹花才查問到紀寶宮中的情形。

紀寶說起周潯臨死拋擲鐵漁板,震傷官家虎口,美兒愧恨無地自容那些話,吹花譏笑寶三疏忽,說他本來就不應放過敵人闖進御書房。

紀寶自承輕敵,說是原留一個讓美兒姐姐開-,仍怕她初逢勁敵慌了手腳,巴巴的先射中周潯一枝鐵翎劍,那枝劍穿透他的右手背,事實上他已不能使劍。

話說到這兒,三爺反問媽為什麼搶救呂四娘?

他驕傲的說他那一飛鈸,挾雷霆萬鈞之力,快比流星閃電,除非您,媽,能破!

吹花笑說:“你太狂妄,要知道媽並不算什麼,世上高人還很多,你這螢火之光何足與語日月。

呂四娘她是一個孝女,不共戴天之仇難怪她呀,你何必趕盡殺絕。”

紀寶笑道:“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媽,您當然是不忍啦,不過官家心裏正在可疑大哥二哥和燕月、念碧兩個哥哥徇私縱敵,假使這一次再被他知道您放走了呂四娘……”

吹花道:“別人怕允禎,我不怕允禎,我不但問心無愧,而且為他賣過太多氣力,他要是不諒解,我乾脆移家邊疆去做個化外之民。”

紀寶笑道:“一家人都搬走了,我呢,留我一個人在朝?”

吹花笑道:“你是干爺爺的,媽不要你了。再說吧,反正你是允禎的赤膽忠心不貳之臣,他難道還能虧待你嗎?”

紀寶臉紅了,他莫名其妙的心中究竟是有點慚愧的感覺。

小翠沉吟半晌說:“姑媽,我認為您的移家主張不錯,我們幾家人能跟您上邊疆去安身立命,那實在太好了。”

吹花笑道:“好么?那還不容易,三位老姨太也去,邊疆好玩呢。”

她眼波掠過三位老姨太,看到豎起耳朵在聽講話的張勇老侯爺臉上,驀地心頭一陣慘痛,她怔住了。

小紅急忙說:“媽,不忙吧,再過一兩年不遲。”

小綠打岔着叫:“碧哥哥,你真壞,有好買賣做也不通知我一聲,告訴你,我還未必不如你哩。”

念碧笑道:“你講什麼?我不懂嗎?”

小綠笑道:“我講昨夜上皇宮廝殺呀。”

念碧笑道:“這個你可以請教你的月哥哥,我就不過是傀儡,被他牽着走的。”

燕月道:“我們就都沒有動手么,賊人一露臉周潯先着了一箭,曹仁虎鬥不了三合,使個撒手錘,到底還是雙足並削墮地身死。

看老兄弟那幾手劍法,管保八俠一同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敵手,根本用不着幫什麼忙的么。

他的飛鈸你是沒有看見,多可怕呀,簡直是廣成子的翻天印,陸壓道人的寶貝葫蘆,錯非姨姨一劍撥雲撩月,誰還能破得了?”

燕月講得起勁,不覺指手畫腳,他是相當穩重的,很少像這樣興奮講話。

老侯爺看得眼花,追問到底怎麼說?

吹花爬到他的耳朵邊慢慢講給他聽,老人家聽清楚了,他就嚇得糊塗了,三不管一疊聲又催着紀寶入宮保駕去。

吹花受不了張勇老侯爺一再慫恿,她終於第二日正午時光,進宮給雍正帝請安並慰問美兒。

關於嗣後防衛宮圍的策略,她指示了不少機宜。

主要也不外三點,一不可輕敵,二不使敵深入,三截擊是最好的防禦。

她的話有許多些帶着諷刺的成份,但諷刺的不是美兒。

雍正帝聽着大笑,他十分滿意她肯來看他,暗示皇后留宴。

君臣談得融洽,話題兒談到紀寶婚姻方面,皇后笑問官家,她可以不可以認楊頌花姑娘做乾女兒?

官家笑笑說為什麼不可以?咱們家的事誰管得着。

皇帝說笑話,那也還能認真,皇後偏要謙遜地央求吹花代向楊吉庭先容。

吹花明知這都不過一種籠絡手腕,倒是不好不答應,出來便到南河沿找吉庭,吉庭講得好,說女兒許給傅家了,一切應由傅家人作主。

眉姑也是千肯萬肯,諸葛先生綠儀她也不免熱衷富貴。

存之這位太史公說得最切實,他說這事果出官家的意思,我們不肯根本不行,既然無可挽回那又何必多費唇舌?還是請姑媽趕快教導妹妹進宮朝覲禮節啦。

吹花說:“不,我不懂,我去替你們把燕黛姨姨請來,她是萬事通,而且久住過宮中的。”

眉姑偏要強嘴說:“姑奶奶,你可別說替我們,小眉是你們家人,我們不敢勞動燕妹妹。”

吹花罵:“畫眉兒你再亂叫我就不管,明天管保懿旨下,我等着瞧你的。”

她笑着告辭了。

怎麼說女人是水做的?

我想這大概與聰明這兩個字大有關係。

頌花姑娘不但絕頂聰明,而且胸羅萬有,有學問的人就不會怯場,聰明的人必然能應付的。

姑娘模樣兒有如春花秋月,說風度恍惚流水行雲,她近來飽讀佛經,思想朗澈光明,不自覺養或了一種超然拔俗的儀態。

她那天奉召進宮,跪拜應對動合符節,一切出於自然,絕不帶半點兒勉強造作,看得那些女官、夫人們乃至素以講究禮節自驕的滿洲人婦女,福晉,格格,莫不目瞪口呆,許為天人。

她朝謁皇上時,神情一片端莊肅穆,但決不生硬討厭。

雍正帝一下子便來一連串經史傳疏問難,這在姑娘不等於探囊取物,好卻在於奏對切要中竅,略無辭廢。

雍正帝不禁大悅,說什麼認乾女兒,先頭原不過講好玩,見了面他可是非認不可。

皇后自然更殷勤,結果是甘露寺招親,弄假成真。

究竟皇帝認乾女兒不能太平凡,朝議敕封慧龍安公主,抬舉紀寶做了駙馬爺,文武百官叩閽申賀,吹花、吉庭免不了又得置酒娛賓。

頌花姑娘留住宮中十日,回來辭朝時,雍正帝詔撤半副鑾駕護送,賞賜所費數萬金,萬家空巷,朝野騰歡,論體面排場誰還可及。

頌花她本來是個閑人,無端做了皇家什麼干公主,這一下就不能再清閑,隔一天要進宮問安一次,進去了便得稽留一整天。

宮中也有許多文會詩會字會棋會等等,這在姑娘自然不當它一回事,雖然那些女官夫人們也頗有一兩位能人,但決不足與姑娘言敵。

討厭的還是皇帝干老子那一手好圍棋,和他的雄渾奔放天才小品文章,他要是高興,來參加比賽,那麼姑娘就得大費神思。

雍正帝秉性尖刻,打敗仗絕不認輸,掌得勝鼓便要嘲笑別人,以此姑娘只好着着當心,她是不願意忍受奚落。

這也都還在其次,難的還是不時要兼差詩詞字畫供奉,這玩意頗不簡單,因為這種作品官家常常歡喜出示朝臣,而且還許會交到翰林院去批評估價。

姑娘對此深感惶恐,她曉得官家極端尊重崔小翠姐姐,乘機慫恿皇后召她進宮當女官。

皇后當然贊成,這事請示皇帝,雍正帝笑說崔小翠瑤池仙品,恐怕不會接受人間天子綸音。

姑娘就說負責勸駕,皇后湊趣自動親筆作聘書,皇帝答應待以客卿之禮,特許不拘禮節,自由進退。

姑娘滿懷得意,帶了皇后的聘書回家,她明知教翠姐姐就範入彀相當難,所以她找吹花商量。

吹花罵她作孽,可是她還是幫忙。

吹花的話小翠不能不聽,再來她也實在跟頌花要好,還得顧念到跟紀寶交情,萬般無奈的點首依從。

為著這一樁事,紀寶快樂忘形,當著大家面前,他居然雙膝點地拜了翠姐姐一拜,嘔得哄堂大笑,笑他為未婚夫人屈膝求人。

翠姐姐當日跟隨頌妹妹進宮,皇帝皇后優禮備至。

這天皇后恰有詩會,皇帝躬自點題限韻,飛遞翰林院,着學士們一體吟章呈覽,害得那些冷官兒嘔盡心肝,絞盡腦汁。

崔小翠才雄白鳳,一鳴驚人,她的詩一共十個長律,沒有一點兒歌功頌德的氣氛,卻只有箴規諍諫成份。雍正帝反覆諷吟,惕然動心,嘆為觀止,奮筆密圈,欽定第一。

這十首詩立刻不陘而走,崔小翠儼然殿試女狀元。

她的詩眼詞律,本不是頌花、林佩蘭、吹花、燕月等可及項背,當時鐵獅子衚衕張府楊吉庭所糾集的詩會,她是根本不想參加,無如吹花一再拉扯,不得不虛與委蛇。

到底她還是不肯壓倒吉庭,再來也總是存心避讓紀寶、頌花,以此斂刃藏鋒,不求炫露。

(紀寶在宦海浮沉二十年,一直在“珠簾銀燭”一書中,由傅家第四代傅震接承侯位始得歸隱。)

這一次不同,場面太大,事關榮辱,既然當仁不讓,就該脫穎而出。

消息傳到鐵獅子衚衕,紀寶樂得拊髀踴躍,狂呼皇帝老頭子識竅。小翠從此成了皇室女貴賓,皇后待之如師保,皇帝視之若重臣,她的遭遇也可算不同凡響了。

光陰在安樂人們心目中過得特別快,春去夏來一雨成秋。

紀寶孝服屆滿,花燭吉期定在八月初十,他做了駙馬爺理該入贅,奉旨太和殿聯姻,雍正帝親自主婚,未時行禮,酉時撤帳賜歸。

撤花鋪地,牽錦遮天,福慧龍安公主楊頌花坐着十六名內監肩抬彩輿,駙馬義勇侯傅紀寶紫韁金蹬頂馬前導,輿前兩行金蓮寶炬,馬後百輛挂彩香車,前驅五百名負弓禁軍,夾道數十提爐阿監,鸞簫鳳管響澈雲衢,豹尾龍旌搖翻玉宇,一路上肅靜無喧,只聽得遠遠處鳴怔喝道。

潑天富貴,蓋代榮華,羨煞了廟廊文武,看煞了里巷黔黎。

彩輿迎到鐵獅子衚衕張府,一時炮響連天,鼓樂大作,底下便是廟見儀節。

張勇老侯爺人逢喜事精神爽,揖讓堂前八面威風。

他身邊緊隨着五名侍衛,珠大爺紀珠、李五郎起鳳、李公子燕月、馬鏢頭念碧、傅二爺紀俠。

老侯爺黃髮白髯,恍惚南極壽星,五護衛朱顏玉貌皆是人間俊品。

胡吹花她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滿臉春風。

她也帶有四位隨從,周旋千百眾命婦夫人之中。

她帶的是:少夫人小紅、小晴、大小姐紀玉和李少夫人楚蓮。

吹花行年五十,仍然美艷如仙,難得她今天忽然高興,理起雲鬢,貼上花黃,別出心裁打扮個滿漢合壁登場,穿的是旗袍,梳的是盤髻,別有一種風情,別有一番標緻。

四位隨從,美的美如珠玉,艷的艷如桃李,小晴燕瘦,楚蓮環肥,小紅雍容華貴,紀玉飄逸清新。

娘兒們說打扮最好是少奶奶時候,人最美也是在二十七八歲當頭,她們四個人都不是凡脂俗粉,言笑音容風靡四隅,許多闊夫人們看了也只有自慚形穢。

崔小翠和小綠領着趙姑娘楚櫻、楚菊招呼格格小姐們。

喜萱、玲姑幫忙着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隨處酬應。

新綠、繁青、燕黛、楚雲、海悅、海怡,她們一班老姐妹都不管什麼事,隨便起坐隨便聊天。

雲姑、水姑、寶綠三姐妹,她們初度進京,首次來張府作客,就不免有點拘泥。

諸葛先生綠儀和她的小嬸子憶蕙,是初更天由楊家悄悄趕來參加熱鬧。

外面郭阿帶率他的得意徒兒郭燕來天黑蒞臨,他約了鄧蛟、趙振綱、郭龍珠、陳阿強、阿壯、鄧鰍、喜兒、懷明、戴明、化龍、化鯤、化鵬、崔老丈崔巍、馬爺馬松、水游神魚殼,一班人另找地方放懷痛飲。

這裏大伙兒圍着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莫愁兒女書中人物少長畢至,這些年輕小兒女在“珠簾銀燭”一書中成長……

馬太太白玉、楊夫人吉墀她們皈依奉佛不喜繁劇,楊吉庭眉姑老夫妻,一對泰山泰水未便前來,小孩子太多,不及備說,最可惜的是蒙古喜王爺和福晉牡丹花畹君路遠稽遲。

言聚古難全,留些缺陷方是美滿。

“珠簾銀燭”書中……

燕惕、燕來兄弟嫖妓院巧遇乾隆帝,大傻瓜趙又新欽賜文武探花游御花園,白頭宮女賣弄風情。

傅震承襲侯位出征邊疆……

燕兒女扮男裝保乾隆帝下江南……

故事精彩,情節動人,保證值得一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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