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老人笑道:“道家有一種說法,法叫兵解,凡是修道遇有困難而又急於成功的,若是天意允許的話,可以借兵解奪劫超凡。
我說的天意,那也就是自然,自然而然,不事造作。
你三老太、藍爺爺,雖則出身青花門下,他們卻不愧修道人,也總是必須要借兵解升天。
這事本來可喜,可惜連你大老太、二老太,乃至崔小翠都未能了解,這應該要說是俗障未除,俗障蔽聰明亂意志,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你當然更糊塗了。
自殺不得算兵解,死者多謝了亂劍分屍,那又何所恨於青花老尼呢?你固無知,但殺心可惡,大和尚希望你不墮慧根,你該知恩感激。
此去娶妻生子,勉為善士,道門中無不忠不孝之人,你要記着。
去,脫下道冠道袍,還你二十年人間福祿,但能追隨崔小翠常勤精練,時到我自會前來接引。
去吧!大家都在山下等你,我送你一帆風,還來得及趕回去給你母親暖壽。
我要帶你爺爺陪大和尚上武夷山小住,不要再給我們找麻煩啦!”
說著大袖一揮,連和尚都不見了。
紀寶急忙跪下大拜三拜,扯去道袍和金冠,包袱里拿出衣服換上,包起一雙寶劍,飛步下山。
崗下一大堆人,阿帶、吹花、新綠為首,蜂湧來見法明大和尚。
原來他們救回了阿帶和鄧家三傑,大家便去哭吊白玉羽、藍立孝屍身,正想如何設法備棺運回翡翠港營葬。
忽然大風陡起,天地晦冥,一霎時飛沙走石,迫得大家都睜不開眼,咽不下氣。
吹花機警強睜雙眸,恍惚見鬼影幢幢攫屍而去,驚極大呼。
驀地有人向她天靈蓋上猛擊一掌,立即昏倒地下,等到燕黛喚她醒來,卻已是風止雲開,依然天凈如洗。
奇怪不單是白玉羽、立孝皮囊不見,就是青花老尼的三段殘骸也丟了。
大家狐疑不定,所以趕來參拜和尚,恰逢紀寶下山。
聽了紀寶幾句話,大家才曉得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已經走了。
傅玉翎奉命行使搬運法掩埋死人,寶玉、抱玉都到白虎峰崔小翠那邊去,於是大家回頭再奔白虎峰。
也走不了十來步,就望見山腰月明處,那個女道童美兒肩馱了小翠,胡抱玉背負着寶玉疾馳而下。
大家圍上前參拜兩位老太太。
抱玉直叫:“糊塗,天快亮了你們還不走,我們也要上你們家裏住,忙什麼,趕快下船!”
嘴裏頭嚷嚷,下面足不點地飛奔下山。
那個馱小翠趕路的美兒,她跑得更要快一點。
紀寶大喊翠姐姐,翠姐姐來不及答應,人已到了山下。
大家跟追至山麓,蘆葦深找處着三艘船一涌而上。
鄧家兄弟仍交念碧、燕月、紀俠攙扶照料,他們那邊船上人比較多,由起鳳、玲姑兩口子駛船。
三艘船魚貫着駛出港灣,寶玉在後面船上吩咐掛起帆,頃刻風起浪立,星月斂形,大家靜坐艙里,只聽得浪拍船舷泊泊作響,不知人在鄱陽湖。
太陽剛剛升天,船駛進翡翠港。
小翠坐的那一艘領先開路,慢慢闖進八陣圖,下帆桃花榭。
大家圍侍着寶王、抱玉,她們兩位老人家都不要休息,一面叫小翠火速回去,解除遁甲;一面傳話諸葛先生下令收兵,等到一切交代清楚,他們才到紫薇軒更衣進食。
這當兒吹花偵空兒跑去請教她的乾娘馬老太太,說出她對於今年作壽的意見。
老太太指示她說白玉羽是她的婆婆,雖說兵解往生,究竟總還是喪事,在俗從俗,禮不可廢,現在即要為死者安靈成服,做媳婦的豈可妄說慶壽?親在不言老,何所謂壽?
寶玉、抱玉兩位婆婆在家,小雕遊歷千裡外,就說不關白老夫人之喪,似乎也未便大肆鋪張。
馬老太太自然是言說有理,吹花卻顧慮着家裏已來了那麼多客人,還想稍作點綴應付場面,老太太愛人以德,就是這一點她也堅決反對。
吹花憋得沒辦法,只好托唐子安、阿帶、鄧蛟設法逐客,一邊請楊吉庭出馬拜望巡撫,要巡撫通知滿城大小官兒別來找麻煩。
這年頭巡撫換了一位姓馬的,恰好跟楊吉庭同年,小事情公辦,一說便妥,這一年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胡吹花的五十雙慶就這樣中輟了。
家裏的客人走的走了,留的還是很多。
初白園幾處房屋住下了義勇侯張勇的兩位老姨太太銀杏和紫菱,常厚銀號黃姓一家人,趙振綱夫妻和小姐,鎮遠鏢行幾位老鏢頭,這一般人馬可以說都是自家人。
但蓼兒洲那邊還有些遠地江湖好漢風塵豪傑,那就只得交給鄧蛟、魚殼去款待了。
十四這一天,吹花差不多忙得無片刻閑暇,天快黑了她來請示寶玉,說要為白玉羽設靈。
寶玉對這回事無所謂,她就是一句話,“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抱玉認為應該辦,但吩咐過了十五再辦,並意示紀珠弟兄,仍要為他們母親點綴壽辰,因此十五這一日也就稍稍有個應景場面,這天寶玉和抱玉還到各地方走走,以後她們就都很少再出來。
寶玉住在楊吉墀那邊,她們婆媳兩好像非常合得來。
抱玉卻住在吹花這邊,她們脾氣相同倒也頂合適。
兩位婆婆吃素,兩位媳婦只可陪着吃素。
婆婆早晚有修行的功課,媳婦也要跟着鬼混。
這在吉墀沒有一點困難,在吹花就麻煩透了。
抱玉對吹花不像寶玉對吉墀那麼客氣,說到早晚功課,尤其監督認真,吹花卻都還能咬着牙忍受。
從這時候起,無形中讓她紮下了修道的根基,三五年後她那突飛猛進的境地,可又不是吉墀所能企及的。
十五這天晚上,紫薇軒大廳上也還是排開了幾台壽筵,所請的就都所謂的自家人。
大家剛剛入席,忽報蒙古喜王爺和福晉牡丹花鄧畹君駕到,他們兩口子還帶來阿咱老土司燕達的兒子燕惕。
隨從的人不算太多,一共是三隻大船,說巧不巧,剛剛趕到拜壽。
亂了一陣子,大家便就查問賢伉儷此來路上情形。
原來他們果然於十二日深夜船入鄱陽湖。
畹君歸心似箭,沒過瓮子口,她就出來艙面瞭望,望見翡翠港那邊,煙霧障天一片模糊,船再向前駛,驀地水天異色星月俱沉,驚顧間眼前旗幡隱約,金鼓齊鳴。
喜王大奇,忙命船夫緩進。
畹君過來人,她望了半天說:“怪,真出了什麼事?這分明又是崔小翠姐姐在演奇門遁甲……”
她非常着急,還想冒險前沖。
喜王沉吟了半晌說:“不,我們不可造次,你該記得當年諸葛先生做錯了什麼事。料想今天吹花姨姨在家,又是她老人家的五十雙慶,滿堂賓客不少高明人,就說出了什麼岔子,思潛別墅也可保穩若泰山。我們還是盡點心,為人家看守一夜外圍罷!”
說著,他就在船頭上召見四名家將,吩咐回瓮子口盤查來往船隻。
畹君建議潛行登陸趕往馬松鐵鋪打聽消息。
這位福晉也真是一員女福將,堅持要喜王親自出馬,而且她自己還非跟去不可,喜王拗不過只得遵辦。
畹君易釵而弁,喜王也換了輕裝,不放心燕惕小孩子留在船上淘氣,率性把他也帶着走了。
他們坐了大船上的小舴艋,悄悄划進瓮子口,跳上岸逕奔馬家鐵鋪。
鋪子裏面只有三個人守店,天氣熱好辦,敲了兩下門,門就開了。
鐵鋪子裏三個人都沒睡,兩個老頭,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個子,他是個好鐵匠,老頭是管帳和跑街的,他們都姓鄧。
開門的老頭鄧文青。
他一看喜王儀錶不俗,心頭一陣跳,不敢讓他進來。
畹君站在喜王背後輕輕說:“七哥,你都好么?我是畹君。”
文青大驚叫:“大妹,這位是王爺?”
喜王擺手說:“打攪,我們裏面談。”
說著他走了進來。
畹君叫文青拴上門,邊走邊問:“我們家裏出了什麼事呀?七哥。”
文青道:“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畹君道:“三更天就到了。”
文青道:“那麼你一定進不去翡翠港。”
說著話走進櫃房,另一位老頭和大個子就都來了。
畹君叫:“十五哥,你也不認識我了?”
她又向大個子瞧了瞧道:“大個子,你越發胖啦。”
大個子慌不迭打躬作揖,叫了一聲大姑娘,什麼話又都不能講了。
那個老頭叫文台,他說:“大妹,不得了,思潛別墅多少人都到廬山去拚斗什麼青花老尼,我們蛟嬸也去了,家裏只留下蛟家鰍家和阿喜。
你看見翡翠港那邊什麼情形了?那是馬爺的好兒媳婦作的神仙法,誰也不讓進,誰也不讓出來。”
大個子這時光心定,他搶着說:“王爺姑丈,你在江湖上沒碰到蛟爺爺?他老人家不是帶着好些船在巡邏么!”
喜王笑道:“我沒碰到。馬爺呢?”
大個子道:“他看家,看家的人還真多,我們鄧家子弟兵挑選上了一千,我大個子偏偏倒霉,獨留在鐵店裏做保鏢,閑也閑死了,憋也憋死了。”
喜王笑道:“一千子弟兵不見得都帶上廬山去打仗,他們也不過保衛翡翠港,翡翠港還不是沒事,他們可不也很清閑。”
大個子雖然也笑了,但總覺得不大高興。
畹君問:“你聽說上廬山的那一天能回來?去了什麼人?”
大個子道:“能使劍的不管男的女的全去。我就會使大鎚,所以去不成。聽說傅夫人的老侯爺公公,法明大和尚,還有一位什麼海容老人都在山上。”
聽講到海容老人,喜王急忙站起來。
畹君叫:“那怕什麼,誰還能是這三位高人的敵手?看來必然很快就能奏凱回來。”
文青道:“說好了後天趕回去給傅夫人慶壽么……”
畹君喜道:“王爺,我們放舟長江……”
一句話沒講完,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門,而且敲得頂凶的。
喜王說:“七哥、十五哥,來了什麼人你們就都不要怕,一切有我,我算掌柜的,十五哥去開門。”
外面門擂得更凶了。
文台大聲的問:“誰,半夜三更幹什麼?”
門跟着開開,打前頭是個黑大漢,高舉缽大拳頭喊叫:“你們是開鋪子,還能不讓人叫門?”
看眼前站的是一個老頭子,斗大的拳頭慢慢放下了。
跟着黑大漢進來的是個大脫頭莽和尚,和尚背後又是兩大漢,又是兩道士,一共六人,樣子都很兇。
道士背上有寶劍,兩個大漢也跨着刀,文台瞧着直發抖,文青也只走到櫃枱邊站住。
畢竟還是大個子有膽氣。
他不客氣的頂過去問:“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黑大漢叫:“你老子丟了刀,你是開鐵鋪子的,這還問什麼?拿一隻足重二十七斤的好朴刀來呀,你老子又不是不給你錢。”
伸手腰帶上挖出一個五兩重銀錠,猛的摔在櫃枱上。
大個子也豎起脊梁叫:“你是誰的老子?你有錢上別家去買。”
黑大漢又舉起缽頭大的拳頭,大個子反而往前沖,文青急忙喝住。
老頭兒硬着頭皮,搶一步向黑大漢作揖說:“尊駕,我們小鋪子不是專賣兵器,也實在沒有二十七八斤重的大朴刀。
你老要是定貨呢,我們可以照辦,不過得等個一兩天。”
黑大漢叫:“放屁!一柄朴刀要等一兩天,我要是給師兄定一條水磨禪杖,那是不是要等二年?”
和尚站在一邊憋了半日,大約有點受不了。
驀地一聲叫:“老四,我說你多餘么,那來有那麼湊巧的事?胡亂買個一柄七八斤重的也就是了,留下工夫喝酒去。”
黑大漢笑道:“喝酒,好么,可是這時候那兒去找酒鋪子……”
說到這裏他好像忽然靈機一動,掉頭又看住大個子,說:“剛才我們打聽得你這鋪子呱呱叫頂有名兒。
當家的是個酒鬼,酒鬼那能沒有藏糧?拿酒來讓我們喝幾口解解饞,隨便對付一把刀,酒錢照給怎麼樣?”
大個子道:“你真有錢,可惜我們不賣酒。”
黑漢暴雷似的叫:“不賣酒,賣刀。”
大個子更高聲點喝叫:“刀沒有。”
眼見兩個人就要打起來了。
櫃房裏畹君亮聲兒叫:“大個子不得無禮,誰還能頂着酒罈子出門?開一瓮玉梨春敬客啦!”
黑大漢一聽眼都直了。
他捏着鼻子說:“乖乖,這是女掌柜的在講話么?”
文青急忙說:“不,我們當家的侄子。各位請後面客座上寬敞些,老漢這就搬酒來。”
黑大漢笑道:“這麼說過癮,大個子帶路。”
和尚已經往後走,大個子急忙追了去。
一會兒后這六個怪客圍着桌上喝起酒。
文青倒是叫管棧的給弄了三四個菜,他們吃喝開心,話就說得多啦。
其間有一個道土出街一趟,回來直罵見鬼。
他說:“李老西來了回話,說是翡翠港還是望不見,恍惚有千軍萬馬藏在裏面一樣,旌旗隱隱,金鼓常鳴,這怎麼辦?我們等了一天啦!”
黑大漢叫:“嚕嗉,我說過了,你們有膽子,你們四個人就闖進去,管他李老西胡說的。
我們不奉陪,我們不想乘人之危r人家一家人在廬山拚斗,你們要我跟去殺人家一家老弱婦孺,我路民瞻不是這種人,我們有我們要緊的事,我們要趕明天一早進京。”
那道人好像儘力忍耐着說:“路四哥,我說,彼此同道人,何必呢?你幫我們報了仇,我們就跟你進京行事,誰又不虧了誰!”
黑大漢說:“我們不要你們幫忙,你們干你們的。”
道人道:“你就沒有一點江湖上義氣?”
黑大漢大怒,跳起來叫:“什麼義氣?你們也懂得義氣?廬山不敢去,反而去人家裏屠殺老弱這算義氣?
根本你們峨嵋派跟胡吹花結仇就沒有道理,人家徒弟上嘉興府保鏢,你們憑什麼卻鏢擄人?斗又鬥不過,光會陰謀暗算,你們也還夠英雄!”
道人不由不光火了。
他也大聲叫:“姓路的你別神氣,想你當年入宮行刺敗在傅紀俠手下,今天那敢跟我們去闖龍潭虎穴?我是白說。”
黑大漢不作聲,搶出座位伸手就要抓人。
莽和尚驀地一聲斷喝:“坐下,不許打。”
黑大漢真乖,立刻回來坐下。
和尚說:“有好酒不喝,嘩啦嘩啦叫什麼?”
道人說:“大師兄,你答應幫我們的忙。”
和尚笑道:“不幫忙我還留在這兒幹麼?不過你們都弄錯了,翡翠港必有高明人在留守,那雲霧騰騰,旌旗隱隱,可能是布下九宮太乙遁甲,你們決闖不進去。
廬山這一次打敗仗的也必是你們峨嵋派,據我觀察青花老尼必死無疑,因為她只會邪術,她所約的兩個道友簡直是妖怪。
不興妖作怪人家或許手下留情,用邪術難道法明和尚,海容老人還怕你不成?所以我說老尼必死。
我和尚不會邪術,可以幫助你們一臂之力的靠我武藝,我留在這兒等胡吹花凱奏回來找她決鬥。
我跟允禎也沒有仇,我進京還不過想替二妹雪恨。
我生平無其他,就是三個字不服氣。
你們四個人還是安份點聽消息吧,現在喝酒啦!”
和尚長相雖難看,講話倒是很有條理。
但這些話讓躲在角落裏的喜王爺聽到耳中,他又怎麼能不管呢!
他想前年紀珠到蒙古談過江南八俠,說被紀俠射中幾枝鐵翎箭的正叫路民瞻,想不到今夜有緣見到他。
那麼和尚必定是了因,這傢伙是八俠中最厲害的一個,他要進宮行刺皇上,那怎麼行呢?
兩個老道,兩條大漢又都是峨嵋派門下餘孽,留下也是思潛別墅後患。
想着他悄悄出去把話告訴畹君,決計獨自擒賊,當即把身上衣服結束停當,叫大個子替他拿着瑣骨霸王鞭隱身一旁,等必要時再遞給他,就這樣由櫃房裏出來,大踏步往客堂里闖。
闖到人家桌邊,環抱上兩條臂膀直對着和尚笑。
燈光下和尚見他長得十二分雄壯,覺得來意不善,厲聲問:“你來幹什麼?笑什麼?”
喜王道:“我笑你有眼不識泰山,你知道這鐵鋪子誰開的?”
路民瞻猛的蹦起來叫:“媽的,老子管你誰開的。”
喜王一生最恨罵人,一伸手就兩個指頭搠在罵人的胸膛上,黑大漢馬上翻身栽倒。
和尚吃驚一躍而起。
喜王擺手說:“坐下,我們談談。吩咐他不許再罵人。”
邊說邊彎腰伸手向黑大漢眉胛上猛拍一掌,順勢兒舉稻草似的舉起他給納在旁邊一張硬木頭太師椅上。
他笑笑道:“活寶,比水牛還要沉。”
黑大漢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搖搖腦袋瓜,張開血盆大口。
喜王戟指着喝道:“再胡叫你就得再躺下。”
和尚叫:“老四,聽他講完話……”
黑大漢不響了。
喜王從容回來桌邊,叉手對和尚說:“我叫紀喜,是紀珠的堂兄,也就是千手准提佛的徒兒。
這家鐵鋪子姓傅開的我就是掌柜,你們剛才沒有禮貌,我的老兄弟紀畹還請你們喝酒,我們傅家人就是量大。
你了因和路民瞻人還痛快,我不想對你們怎麼樣,不過我不能讓你們進京行刺。
你想,傅家人世受國恩,我弟兄挂名乾清門一等侍衛,你們八俠屢次入宮搗亂,我弟兄屢次手下留情,我覺得我們待你們不薄,你們一定不講信義,那是存心找姓傅的過不去。
你也不必等我師父廬山奏凱回來,要較量我紀喜可以奉陪。
但是,大丈夫話講在先,我紀喜要勝不得你和尚,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假使和尚你敗了下風,一、你們不得進京找麻煩,二、我要辦什麼事,你們都不許管。
話講過了,現在請你們告訴我要比什麼,斗拳、斗兵器、斗刀,我紀喜決不含糊。”
說完話,抱拳屹立,靜待和尚答覆。
和尚大笑道:“你很像一條好漢,我和尚鬥鬥你也不辱沒,你祈講的我和尚完全接受,我們先斗兵器怎麼樣?”
喜王笑道:“很好,下面院子夠我們施展,原是練武的地方么,月色大佳,不可錯過好時辰。”
和尚一聽,笑笑反手脫去僧袍,向腰間解下一條連環鎖子鞭,足有酒杯粗細,拿在手裏使勁一抖,立刻挺硬如一桿短槍。
喜王回頭叫大個子,大個子由黑暗裏一躍而出,手中高捧霸王鞭獻上,好傢夥也是那麼粗,那麼長。
和尚瞧着大樂,連說幾個好他便走出客堂,走下台階,抬頭望天上明月,大笑道:“今夕何夕,逢此三絕,好酒,好月亮,好朋友。”
笑道又叫:“紀喜,我們斗完鞭再斗拳,就是不鬥暗器,我和尚生平磊落光明。如果我們斗個平手呢,那實在值得深交一下,我們要痛快喝兩罈子。現在握手啦。”
他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
喜王心裏也很歡喜,握過手他退到東邊站住。
和尚搖鞭踏步兜着院子走了一圈,猛翻身喝一聲請,鞭起如毒蛇離窩,人健若下山猛虎。
喜王揚鞭使個把火燒天解數,讓和尚鞭臨切近,驀地盤鞭疾落,鞭磕鞭火星亂進,人錯人交臂而過。
十合以內,他們大概斗的是力。
喜王神勇素有項王之稱,和尚卻也不亞於梁山泊魯智深,手起手落,鞭迎鞭磕,各有雷霆萬鈞之勢。
和尚直斗直叫好,喜王悶葫蘆一聲不響,酣戰二十合末分勝負。
喜王漸漸的展開胸中所學,他的鞭法得自海容老人真傳,自然不同凡響。
三十合過去了,鞭勢愈急,臂力愈沉。
這時候和尚忙於招架,只好閉上嘴咬緊牙拚命,倒是虧他還能扯個平直。
五十合臨頭了。
喜王叫:“師兄請留神。”
鞭法突變,風雷俱發,只有攻沒有守,着着絕招,步步迫進。
在理說這當兒和尚就該中傷躺下了,可是喜王鞭下一連串留情,和尚勉強斗完八十回合,這才托地跳出圈子。
他搖鞭大叫:“不來了,不來了,咱家認輸。”
喜王從容植鞭於地,搶過去握住和尚一隻手笑道:“師兄過謙,我也未能勝得你。”
和尚氣喘如牛,也還是高聲說:“不說,說了我更難過,我這一枝鞭橫行了江湖二十年就沒有走過下風么,沒話說,我拜你為兄。”
說著又叉手剪拂。
喜王急忙還禮,笑道:“阿哥,我該是兄弟吧!”
和尚大樂,拋掉鞭使勁抱住喜王說:“兄弟,我們喝酒去。”
喜王道:“阿哥,你和民瞻兄請客堂上稍等,看我擒賊除害,再來奉陪痛飲。”
他輕輕的推開和尚,翻身看站在一旁的兩個道士兩個大漢說:“你們漏網廬山,為何不夾尾巴亡命,還敢潛渡鄱陽湖妄想暗算思潛別墅。
我今天要是讓你們走了一個,我就不算是千手准提的大徒兒,你們……”
話聲未絕,一個道士驀地一個箭步向前攫走了植在地下的霸王鞭,揚聲大叫:“抄傢伙奪門,殺……”
大漢、道士同時兵器出鞘,剛待拔步突圍,外面進來了四名軍官,金甲金盔,全身披掛,手中各捧着奇兵怪器,立刻散開擋住了賊人去路。
這是喜王身邊四員大將,各有萬夫不當之勇。
蒙古人個子本來高大,他們臨陣向來甲胄在身,看來越發凜若天神,賊人怔住了。
喜王曉得這又是淘氣的燕惕給傳來的救兵。
他笑笑擺手說:“你們不許動。”
四貝大將一齊躬身唱喏。
王爺回頭喊燕惕,燕惕由屋上竄起來,燕子入青雲,鷂子大翻身滴溜溜半天裏翻落下來。
小孩子遍體黑綢子褲褂,緊紮緊扣二眉背彈弓,手捧寶劍獻在喜王面前。
喜王伸手接劍,厲聲說:“鼠輩聽着,我使的是巨闕寶劍,切金斷玉,你們當心兵器受傷。
四個人齊上,省得我多麻煩,三十合決鬥闖得過性命,我放你們逃生。”
說罷他翻身向了因和尚和路民瞻獻劍,霍地一個倒跳,反劍直奔攫鞭的那個雜毛老道。
好雞毛老道,舞動霸王鞭奮閱迎敵。
喜王大怒,挺劍逕取老道前心,老道盤鞭未落,喜王側身疾進,老道鞭下,喜王左手起,閃電一般快接個正着。
老道火速棄鞭倒跳,喜王伏地追風,揮右手巨闕劍,腰斬老道於地。
驀然驚鴻一瞥,兩條大漢揮刀飛身登屋,只聽得弓弦連珠作響,大漢去而復回,他們太陽穴上各嵌入一顆龍眼大鐵彈,射死階前。
還剩下一個老道,他是嚇慌了手腳,抖着一枝寶劍,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喜王閃動虎目,看他那般可憐相,他就不肯殺他啦,喝一聲:“捆起來!”
大個子像脫兔一般敏捷,由角落裏射出,猛使個掃堂腿,老道翻身跌個大馬爬,大個子跪到他背上,解下腰帶按着便捆。
燕惕這小孩子由客堂檐牙上下來,他手中還托着他的鐵胎彈弓。
路民瞻立刻過去牽他一隻小手,大笑道:“小朋友,好俊的彈法,紀喜是你的什麼人呢?”
燕惕道:“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師父。”
民瞻叫:“怪不得……你也會喝酒么?”
小孩子搖搖頭把眼睛去看住喜王。
喜王不理他,扔下寶劍,向了因和尚抱拳說:“阿哥,兄弟放肆了。”
和尚嘆口氣說:“他們是自找死,怨不得,但是我聽說胡吹花是個守法的人,鋪子裏鬧出人命,這怎麼辦?”
喜王笑道:“他們本來是賊,前十年朝廷就有旨意,飭剿峨嵋山虛靈洞府,拿辦青花門人格殺勿論嘛!”
和尚道:“你準備報官?”
喜王道:“那是一定的。”
“我怕麻煩,我得先走。你什麼時候能到杭州找我呢?”
“不,阿哥,這兒事留給舍弟紀畹辦,天也亮了,我們上酒樓去痛快喝一天酒不好么!”
和尚又是一聲長嘆說:“戰鬥時猛若獅子,說話爾雅溫文,你也實在值得我敬服,那麼請令弟相見啦!”
喜王笑着點點頭。
燕惕一窩風便去請來畹君。(燕惕長大后的英雄故事,在續集“珠簾銀燭”書中述出。)
畹君今年還不過二十七歲,雖然有了一對男孩子,可是依然色澤未衰,她的綽號叫牡丹花,自是美艷絕倫。
今天改扮了男裝,而且穿的是藍綢子緊身褲褂,脂粉不施天然國色,因為耽心喜王,聞喚匆匆趕至。
和尚一看就發怔,他勉強合掌當胸還她一禮,衣不及穿,鞭不及收,趕緊去擒住路民瞻拖他往外走。
他邊走邊說:“我們街上等。”
喜王眼覷莽和尚那樣慌張,心裏明白不禁大笑,一邊吩咐畹君派人拿他的大名片去請星子縣知縣前來料理一切。
一邊教大個子給大師父送出僧袍鋼鞭,他急急到櫃房披上長袍,陪和尚一同上酒樓去了。
了因和尚長得又丑又笨,其實腦筋夠聰明,而且眼光也很明亮,他看出畹君是女人,耽心路民瞻魯莽得罪了人,所以不由分說,急忙拖他出去躲避。
他們也只站了一下子,大個子就給送來了僧袍和鎖子鞭,纏上鞭披上僧袍,喜王也就來了。
他帶了鄧文青,這時太陽剛露出臉龐兒,店鋪都還沒開門,有文青跟着自然好辦,那一家酒樓不恭維鄱陽王鄧蛟家裏人呢。
由卯時起一頓酒喝到酉時還沒散,喜王酒量極高明,了因和路民瞻也真能喝,他們談得非常投機。
喜王感激了因光明豪爽,他把身世底細全告訴了他,和尚聽了更歡喜,他們重新訂交約為兄弟,說好明年春間把晤地點,和尚帶了民瞻走了。
喜王回去鐵鋪子裏休息一夜。
第二天一早,當地大小官兒們紛紛前來參謁王爺,整條街人語馬喧途為之塞,喜王弄得很尷尬,簡直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悄悄送畹君由後門溜走上船,立即起碇駛往翡翠港,恰好還趕得及拜壽。
當時壽筵上大家聽了牡丹花畹君一長篇敘述,都覺得了因、路民瞻還夠俠義英雄,那些青花門下餘孽自是死有餘辜。
吹花說江南八俠與當今皇上不睦,事實上只有呂四娘一人算得為父報仇,她進宮行刺我們不能怪地,但她獨力決難成事,根本地就未必是允禎的對手,她必須倚仗大師兄了因幫忙。
了因可是很可怕,這一次阿喜結識了他,還有牽上路民瞻,打消他們進京行刺念頭,的確是一件了不得奇功。
我們大家慶賀一杯,她舉起面前酒杯。
座中楊吉庭、趙振綱、李志烈等,這一班當過官或且跟雍正帝有交情的,他們就都捧起杯。
但郭阿帶,馬松、鄧蛟,他們這一班早歲反清復明的義士卻全坐定不動,太太夫人們,少奶奶少爺們,他們大概跟着丈夫或父母行事,有動有不動。
吹花一看情形不對,她就不敢多講話,糊裏糊塗向喜王對了一杯酒算了。
究竟關顧到白玉羽的喪事,再來也因為寶玉、胡抱玉在場,誰也都不肯任性放縱,幾台葷素壽筵排到二更初也就散了。
十六日一清早,吹花親自督率家人,就紫薇軒大廳上為白太夫人玉羽設靈上孝,另外找地方替藍立孝也設了喪堂。
下午家堂祭忙了大半天。
三爺紀寶痛哭藍爺爺至於飲食不進。
小綠跟立孝感情不啻父女,她哭得更傷心,一再請求帶孝一年,李志烈和燕黛只好答應了。
自這天起紫薇軒里另是一番肅穆氣象,不再有人飲酒高歌,也沒有管弦絲竹聲音,就是住在待旦樓上的小孟起郭龍珠,他要喝酒也只能去找馬松或鄧蛟了。
郭阿帶他是不甘寂寞的,留在思潛別墅住不了幾天,便又帶了他十三歲的徒弟郭燕來離開了鄱陽湖。
隨後走的是黃麟一家人和趙振綱兩口子。
義勇侯張府兩位老姨太銀杏、紫菱,她們本來也要跟着趙夫人楚雲一道走,吹花執意堅留,因此她們又住了十日。
這一天崔小翠暗裏向吹花獻策,她說紀寶感傷藍立孝死於非命,終日不樂,茶飯無心。楊頌花雖然也住在這兒,他好像都很少去找她,這與他們當時在京都兩小無猜情形大不相同,可見寶兄弟心裏,多麼痛苦。
像這樣拖下去,可能拖出一場大病,何不派給他一個差事,教他護送張府兩位老姨太進京,一方面密函老侯爺,請他老人家留他京里玩。
吹花贊成這個辦法,但悄悄說現在寶三和小眉都大了,當然他們懂得避嫌,那裏還能像十年前那般隨便?
又說寶三近來沉默寡言笑,倒是頗有點仙風道骨,說著不禁失笑。
恰好諸葛亮先生綠儀也來了,她來辭行,說是準備大後天隨夫婿北上。
她有個附帶的建議,意思跟小翠的意思相同,她也認為紀寶有暫時離家的必要,像這幾天情形他差不多老守在藍立孝喪堂里發愁,那怎麼行?
進一步又說:“老兄弟今年二十四歲了,頌花妹已經是個大姑娘,應該要早一天讓他們成婚,假使一定要等白氏老夫人三年服滿,那似乎很不妥當……”
吹花說三年非等不可,古人三十而立,等三年寶三也不過二十七歲,不算太遲。
綠儀說男兒三十而立不遲,女兒三十而嫁沒聽說,頌花比寶兄弟還要大一歲,她怎麼能等呢?
話說到這兒,隔壁大太太寶玉教人來請吹花,吹花去了綠儀、小翠也走了。
晚上吹花來找綠儀夫妻密談,說早上講的話大太太都聽見了,那就不曉得她怎麼能聽見,可是她說紀寶這次還俗原為了緣,緣未了他就不能解脫,早一天了緣早一天解脫,那是實在耽擱不得。
道家沒有那麼多忌諱,不妨讓他從吉成親,必定要說家裏不便,可以商請楊家同意送頌花進京完婚。
吹花她倒是來請教諸葛亮先生怎麼辦?
綠儀笑說頌花像她父親是個道學人兒,雖然兩家也還未辦文定禮節,她早就自認是傅家人,不看她暗地也在為白老夫人上孝,不單是羅綺衣服不上身,而且這幾天連胭脂也不肯用了。
這事還得防她反對,一時可是聲張不得,讓紀寶先走一步,她諸葛亮先生答應負責誆誘頌花妹妹一道北上,到京托她乾娘李侍郎夫人幫忙勸導,然後假借義勇侯府上舉行婚禮,可望不生問題。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紀寶奉派護送張府兩位老姨太回京,這差事自然理無可辭,他們帶一批老媽丫頭少爺們先走了。
第二天吹花去給馬老太太請早安時候,向老人家暗裏商量,說紀寶童心未改,此去京都怕他發生意外,可否請小翠跟去管束?
馬老太太本來愛惜寶三爺,同時也知道他最肯聽翠姐姐的勸告,立即點首答應。
吹花回頭又找新綠、燕黛密談,決議着小翠、小綠、玲姑三姐妹準備陪同楊存之,綠儀、頌花夫妻兄妹北上。
念碧,燕月、起鳳跟喜王、畹君、燕惕和蒙古帶來的一大堆人馬偕行,浩浩蕩蕩舟車並進。
到了京都,楊存之伉儷和頌花姑娘回去南河沿楊公館,喜王夫婦另有行轅。
小翠、小綠等仍回翠萱別墅。
這次進京念碧和燕月都不敢在外招搖。
因為他們倆干過幾年乾清門侍衛,頗有微勞,帝眷方殷,怕讓皇帝曉得他們北來,不免又多一番麻煩。
好在翠萱別墅這些年來,由喜萱的父親一力經營,花木越發茂盛,牧場、農場十分發達,就躲在家裏玩也盡可過日子。
三位少夫人,她們卻非常活躍,舊地重遊,整天價忙着拜客,結果小翠被李侍郎夫人林佩蘭留在公館裏。
小綠、玲姑也常住在鐵獅子衚衕張家。
義勇老侯爺近來漸漸不行了,那就應該說是已經到了手足不仁,耳目不聰明的程度。
老人家自知死期排在目前,見到紀寶分外安慰。
老頭子意念中就當寶三爺是他的孫子,眼見他出落得形如玉樹臨風,貌比明珠仙露,他又如何不開心?
七老姨太碧桃愛寶三好比心頭一塊肉,她自然是尤其快樂。
小綠、玲姑背地告訴她此來任務,她簡直歡喜得忘記了吃。
九老姨太銀杏,十一老姨太紫菱,也都巴不得早一天讓寶三爺成婚、她們一味慫恿,促成其事。
老侯爺不反對也不很贊成。
他認為紀寶的父親小雕,雖然是神力王府寶珠郡主所出,其實都還虧白老夫人玉羽撫育成人,在喪服未滿期間,紀寶實在不應該從吉論娶。但既然大太太寶玉有話,那就似乎也可以受命。
老頭子到底也還是有私心,他曉得死期將至,當然願意能夠看見干孫子宜家宜室,明知不可偏說也可以。
小綠聽着暗自好笑,她講的卻另有一篇理由。
她講聽說那年寶珠郡主死於白玉羽劍下,當場白玉羽痛自懺悔,拋下自己孿生一對兒子竊抱小雕逃往峨嵋山,投奔她師父青花老尼。(詳見玉翎雕正傳)
蟄伏十餘年,直守到小鵬武文兩門都有了成就,這才送他神力王府投親。
說仇,寶珠是她殺死的。
說恩,小雕由她撫護長成。
然而小雕沒有她並無關係,寶珠的死可是完全出於斗殺,講起來恩不抵仇,紀寶大可不必為她上孝。
小綠的話大家都附和着說有理,她自己當然滿以為對,過兩天她和玲姑同去李侍郎公館看翠姐姐,暗地又把那些話對李夫人林佩蘭說。
佩蘭認為從吉言娶禮所允許,但不可以提到那些老古話,究竟當年是什麼樣情形,誰也都不能講得清楚,而傅侯由白老夫人卵翼長成顯系事實。
就說老夫人是老侯爺的側室,也還是寶三爺的庶祖母,上孝一年總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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