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泰山投師

第二章 泰山投師

譚秀心中暗想,真要運氣好,能學得一身好本領,好能耐。不但今後用不着再為走路擔心,而且還可以給老爺子一家三口報仇,自己剛才不還跪在關帝廟神像前立誓要為老爺子一家三口報仇,也求關老爺保佑自己能順利地找着自己的親人么。

再說只是上“玉皇頂”跑一趟,何愁找不着那清秀少年,既能找着那清秀少年,還怕還不了他這塊金子么?

對,就這麼辦,心中有此一念,他立即把那塊金子往懷裏一揣,放步行去。

“泰山”在“泰安縣”城北,沒出過遠門的譚秀這回可嘗到了“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的滋味。“濟南”到“泰安”幾百里,他沒敢騎馬雇車,懷裏的一塊金子是別人的,包袱里的盤纏有限,是他今後多少日子的吃喝穿住,少一點便少過一天,今後還不知道開什麼花,結什麼果,他怎麼敢亂用,他靠一雙腿,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費了兩天一夜工夫才望見那高高的“泰山”。

到了山下的一個小村子裏,天又黑了,總不能摸黑上“泰山”,再說他也實在夠疲累的了,沒奈何,只有在這小村子裏再過一宿了。

這小村子地處山腳,既偏僻又小,平素根本沒人往這兒來,賣吃賣喝的倒有一兩家,就是沒有供人打尖歇腳的客棧,這可怎麼辦?

這小店是個矮矮屋。茅草房子共兩間,外頭的一間有店面,裏頭的一間住家,門口掛着一塊招牌,那招牌上究竟寫的是什麼字,是什麼號,除了那開店的掌柜外,恐怕沒人看得出,沒人知道,不過一間矮矮屋,幾張桌椅,收拾得倒挺乾淨。

譚秀進了門,一個中年胖漢子迎了上來,一邊拿手巾在胖臉上、脖子上不住地擦汗,一邊哈腰陪笑往裏讓。這是做生意的本份,店再小,進門的便是主顧。

譚秀隨便揀了一付座頭落了座,那中年胖漢子跟過來問道:“這位吃點什麼?”

譚秀抬眼往灶台上一掃,只見籠里熱氣騰騰的,當下他問道:“是包子還是饅頭?”

那中年胖漢子道:“包子、饅頭都有。”

譚秀道:“給我拿幾個包子來好了。”

那中年胖漢子應了一聲問道:“要點什麼菜?”

譚秀微一搖頭道:“不要什麼菜。”

那中年胖漢子又問道:“不喝點酒么?”

譚秀搖頭說道:“不了,不會。”

那中年胖漢子這才轉身而去。

趁着那中年胖漢子掀籠拿包子這機會,譚秀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已經有客人在座了,只一位,還坐在角落裏。

那是個既瘦又小的乾癟老頭兒,穿一身粗布褂褲,頭上扣了頂破帽子,桌上放着根旱煙管?瞧那張臉只剩下皮包骨,那臉皮皺得跟雞皮一樣,模樣又粗,十足地吃粗飯干粗活的鄉巴老頭兒,賣了一輩子的力氣。

他眯着一雙老眼,手裏端着一杯酒,偏着那顆小腦袋,不知在想什麼心事,看也沒看譚秀一眼。

矮矮屋本來就黑,這麼一個既瘦又小的乾癟老頭縮在角落裏,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看見他。

看着,看着,耳邊響起那中年胖漢子話聲:“這位,包子來了,豬肉、白菜餡兒的,請趁熱吃吧。”

譚秀收回了目光,落在眼前那盤熱氣騰騰的包子上,天爺,包子的個兒還真大,做的也真不壞,就跟那中年胖漢子的人一樣。

譚秀走了一天的路,是真餓了,拿起一個來咬了一口。

中年胖漢子忙問道:“怎麼樣?這位。”

譚秀“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那中年胖漢子接著說道:“要不要再來幾個。”

譚秀咽下那口包子道:“不忙,等吃完了再說吧,掌柜的,有水沒有,給我一碗。”

那中年胖漢子道:“來個湯怎麼樣,酸辣湯、蛋花湯……”

譚秀忙搖頭說道:“不了,給我來碗水就行了。”

中年胖漢子看了他一眼,答應一聲走開了。

也許是譚秀太省太捨不得了,把那乾癟瘦老頭兒的目光引了過來,瘦老頭兒只看他一眼,一雙老眼裏電一般地閃過兩道亮光,誰要看見准能嚇一跳,可惜譚秀只顧着吃包子沒看見。

從這時候起,那瘦老頭兒便不時地向著譚秀投過一瞥,不過那雙老眼裏的亮光已不復再現了。

中年胖漢子端來了一碗開水,往桌上一放,似乎是有意損譚秀,道:“喝吧,開水多得是,喝完了還有。”

滿滿的一大海碗,誰能喝得完?

譚秀沒在意,道:“謝謝你了,掌柜的。”

中年胖漢子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含混應了一聲要走。

譚秀抬手叫住了他道:“掌柜的,我打聽件事兒……”

那中年胖漢子道:“你這位要打聽什麼事兒?”

譚秀道:“你們這兒有客棧?”

“客棧?”

中年胖漢子笑了,臉上的胖肉直哆嗉,道:“我們這兒不是大城鎮,屁大一點兒的地兒,根本就沒人往這兒來,誰要開客棧那不出三天非關門不可……”

譚秀一皺眉道:“那就麻煩了……”

那中年胖漢子道:“怎麼,你打算在我們這兒住一宿?”

譚秀道:“是啊,走到這兒天黑了,怎能再往前走,走了一天的路,人也夠累了,打算歇息一宿再走……”

那中年胖漢子道:“我勸你還是再往前走,走到‘泰安’去……”

譚秀搖頭說道:“那就是過了頭兒了。”

那中年胖漢子一怔道:“過了頭兒了?你要上哪兒去?”

譚秀道:“泰山。”

那中年胖漢子道:“泰山!燒香去?”

譚秀道:“不,我上‘泰山’去是……是有點事兒,找個人……找個朋友。”

他言語閃鑠,支吾其辭,引得那瘦老頭兒又瞟過一瞥。

那中年胖漢子倒也是個明白人,沒再問,道:“那你只有過了頭兒明天再往回走,我們這兒沒有客棧!”說著他就要走。

譚秀忙道:“掌柜的,我跟你打個商量怎麼樣?”

那中年胖漢子沒動,問道:“你要跟我商量什麼事?”

譚秀遲疑了一下道:“我想在你這店裏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那中年胖漢子剛要說話,譚秀接着又是一句:“出門在外不容易,掌柜的你行個方便,我給錢。”

那中年胖漢子遲疑着道:“倒不是錢不錢的事,誰出門在外都有個難處,只是……”

突然一聲輕咳,那瘦老頭兒開了口:“小夥子,你從哪兒來?”

譚秀呆了一呆,忙轉過頭去道:“老人家可是問我?”

“你這話問得……”那瘦老頭兒老氣橫秋地道:“他這店裏的吃客除了我就只有你一個,不是問你是問誰!”

譚秀赧然一笑忙道:“老人家,我從‘濟南’來!”

“濟南?”瘦老爾兒眉鋒一皺道:“好幾百里,不近哪……”

譚秀道:“是的,老人家!”

那瘦老頭兒目光一凝,道:“小夥子,你這麼老遠從‘濟南’跑來‘泰山’幹什麼?”

譚秀遲疑了一下道:“老人家,我要上‘泰山’去找個人,是朋友……”

瘦老頭兒“哦”地一聲道:“‘泰山’上有你的朋友,是和尚還是道士?”

譚秀道:“是……是……老人家,都不是……”

瘦老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小夥子,就我所知,‘泰山’上除了和尚就是道士,恐怕你找錯地兒了吧?”

譚秀紅了臉,道:“這個……這個……老人家,我那位朋友說他住在‘泰山’……”

瘦老頭兒“哼”地一聲道:“年紀輕輕地就學着不老實。”

譚秀只覺臉上猛然一熱,一下子紅上了耳根。

只聽那瘦老頭兒又問道:“小夥子,你姓什麼?”

譚秀不敢看瘦老頭兒那雙目光,道:“老人家,我姓李!”

瘦老頭兒道:“你是個幹什麼的?”

譚秀道:“我什麼都不幹,剛從家裏出來!”

瘦老頭兒笑了,道:“瞧你這樣兒也不像個一天到晚在外頭跑的,小夥子,你住在濟南哪條街里?”

譚秀道:“老人家問這……”

瘦老頭兒道:“問問,說不說隨你!”

譚秀遲疑了一下道:“我住在‘大明湖’邊兒上。”

瘦老頭兒一怔,道:“小夥子,你住在‘大明湖’邊兒上?”

譚秀道:“是的,老人家!”

瘦老頭兒道:“小夥子,你說你姓李?”

譚秀點頭說道:“是的,老人家。”

瘦老頭兒深深看一眼,然後微一點頭道:“好吧,姓李就姓李吧,不管怎麼說,能在這兒碰頭,咱們老少倆總算有緣!小夥子,我給你找個睡覺的地兒怎麼樣?”

有這種事兒,譚秀雖沒出過遠門,他可知道不少江湖事,忙強笑說道:“不必了,多謝老人家,萍水相逢,怎好麻煩老人家,我還是再往前走,走到‘泰安’去找家客棧歇一宿好了。”

瘦老頭兒道:“小夥子,我可是一番誠意也是一番好意!”

譚秀強笑說道:“我知道,我知道老人家是番好意……”站起來轉望中年胖漢子道:“掌柜的,給我算算,多少錢?”

那中年胖漢子一怔道:“怎麼,不吃了?”

譚秀道:“飽了!”

那中年胖漢子道:“水也不喝了?”

譚秀道:“不喝了,不喝了。”

那中年胖漢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只吃了一個包子,給一個制錢兒了。”

譚秀伸手從小包袱里摸出一塊碎銀,往桌上一放道:“我沒有制錢,不用找了。”

沒容中年胖漢子說話,也沒再看那瘦老頭兒一眼,背起包袱出門而去。

那中年胖漢子怔住了。

只聽那瘦老頭兒一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被誰嚇破了膽,住在‘大明湖’邊兒上的,不該這樣,掌柜的,算帳。”

那中年胖漢子倏然定過了神,抓起桌上那錠碎銀轉過臉去問道:“怎麼,你老也要走?”

那瘦老頭兒抬手一招道:“少廢話,快過來給我算帳。”

那中年胖漢子沒敢再多說,連忙走了過去,只聽他低低說了幾句,隨着那瘦老頭兒丟樣東西在桌上,然後他抓起桌上那根旱煙袋,身形一閃就沒了影兒。

那中年胖漢子驚呼一聲又怔住了。

瘦老頭兒像一陣風般卷出了門,又像一陣風般潸失在黑暗的夜色里,小店隔壁的牆角暗隅里出來個人,是譚秀,他眼望着瘦老頭兒逝去處兩眼發直:“我沒料錯,我沒料錯,這老頭兒果然是個江湖的高手……”

定了定神,忙不迭地又隱進了暗隅里。

※※※※※※

日頭爬上了東山,“泰山‘之陽,整個兒地籠罩在柔和的晨曦里,這時候,一個年輕人背着小包袱踏上了登山道,那是譚秀。

“泰山‘是五嶽中的岱宗,古時齊魯之間為春秋戰國文化最盛之地,”泰山“當其衝要,故列為五嶽之尊。實際上,它高不及”華山“,闊不及”衡山“,但在黃淮大平原上比起丘陵似的蒙沂山區,及”青島“的嶗山自然是傲然獨尊,雄視一切。

詩經載:“泰山岩岩,名具爾瞻”,自中國有史以來,它的地位極為崇高,自黃帝虞舜以來便有七十二個國君曾在“泰山”頂上封禪,封禪是君主時代的教化手段。

杜甫有一首雄壯的詩唱:“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晚,盪胸去層雲,決皆入歸鸞,會當臨絕頂,一覽群山小。”

末句來自孟子:“孔子望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當時的士大夫認為泰山渾然獨立,巍-雄踞,一旦登臨便覺博廣難名,在黃淮大平原上能看見松柏長青,同山流水,莫不覺造化之奇,神而敬之。這就是古人何以尊岱的原因所在。

譚秀雖然從譚老爺子那兒沒學到多少,算不得好手,可是他多少有點根基,所以他從“一天門”經“觀音閣”、“斗姆宮”、“經石峪”、“歇馬崖”、“中天門”、“步雲橋”、“五大夫松”、“十八盤”、“南天門”、“東嶽廟”諸勝景險地,走了四十多里的小路到達“玉皇頂”,日頭不過剛偏西。

快是快,可是他也夠疲累了,混身的大汗,衣裳都濕透了。遭橫禍巨變,從“濟南”到“泰安縣”境趕了那麼多的路,睡沒得好睡,吃喝沒得好好吃喝,再加上烈日下的這般艱險難走的小路,就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受不了,何況譚秀是個從沒出過遠門兒,血肉之軀的人。

他靠在一塊石頭上直喘,在這時候他才覺得腳疼,他明白,腳磨破了,十天半月怕也好不了。

無力地抬起眼前看,那座紅牆綠瓦,莊嚴肅穆的“玉皇觀”就在眼前,這該是他唯一的安慰。

這時候“玉皇觀”的中門大開着,聽不見一點動靜,“玉皇觀”前面那片空地上,除了一隻巨大的銅鑄香爐外也看不見一個人,空蕩蕩的,只有山風呼嘯而過。

地點到了,還等什麼,歇了一會兒,譚秀打起精神邁起艱難的步履往“玉皇觀”走去。

不歇息這一會兒還好,歇息過這一會兒后,走起路來只覺兩腿發抖,腳底下一步一步疼。

好不容易挨到了“玉皇觀”

前,他吃力地提起腿剛要踏上中門前的石階,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粗暴話聲:“站住!”

譚秀一驚回身,眼前那片空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這人好嚇人的長像,半截鐵塔一般的個子,黑黑的一張臉,濃眉大眼一臉絡腮鬍,比譚家的那位大爺還嚇人。

看那身打扮,一身黑色褲褂,腰裏扎着一條寬布帶,褲腿扎得緊緊的,腳下是一雙薄底快靴,十足的練家子打扮。

行了,不管怎麼說,至少“玉皇觀”里住的有能者,住的有好手,這一說法不假,也不會有錯了。

譚秀心裏禁不住透出喜悅,忙拱起雙手含笑說道:“這位……”

那黑衣大漢沉聲說道:“我正要問你,你是幹什麼的?”

譚秀忙道:“我是來學武的……”

“學武?”那黑衣大漢上下打量了譚秀一陣,滿是鬍子的唇邊泛起了一絲輕蔑笑意,道,“你想來學武?”

譚秀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微一點頭道:“是的,請大哥引見……”

那黑衣大漢臉色忽地一沉道:“就是來學武的也該在門口招呼一聲,怎麼能不聲不響地就往裏闖,你不懂規矩么?”

譚秀臉上一熱,忙陪笑說道:“對不起,是我失禮……”

那黑衣大漢冷冷說道:“知道失禮就行,還好讓我碰見了叫住你,要不然你非死在祖師爺的寶劍下不可,你哪兒來的?”

譚秀忙道:“我是‘濟南’來的……”

那黑衣大漢沉聲說道:“不會過來說話么!”

譚秀忙走了回去,他剛到近前,那黑衣大漢又冷然開了口:“你是‘濟南’來的?”

譚秀忙點頭說道:“是的,‘濟南府’!”

那黑衣大漢道:“地方倒不小……”

那意思似乎說地方不小,出的人可不怎麼樣。

他停歇了一下,上下掃了譚秀一眼,接着問道:“你原是個幹什麼的?”

譚秀道:“我沒幹什麼,在家裏待着……”

“沒出息!”那黑衣大漢毫不留情地冷冷一笑,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譚秀臉上一陣熱,忍了忍道:“我姓李,叫……李秀!”

那黑衣大漢眉鋒一皺道:“好俗的名字,過些日子請祖師爺賜你個名字……”

目光一掃譚秀肩上的小包袱,道:“包袱里是什麼?”

譚秀道:“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些盤纏。”

那黑衣大漢深深地盯了譚秀肩上的包袱一眼,道:“你可是誠心來學武的?”

譚秀道:“當然是誠心,要不然我怎麼會那麼老遠跑到這‘玉皇頂’上來…

…“

那黑衣大漢一擺手,截口說道:“只要是誠心就行,你要知道,學武可不是什麼甜事兒,要自問受不了這種苦,趁早別進這個門兒,一旦進了這個門兒,再懊悔可就來不及了。”

譚秀揚了揚眉道:“我不是什麼富貴出身,苦我還吃得了,我不懊悔。”

那黑衣大漢微一點頭道:“那就行,周瑜打黃蓋,是你情願挨,到時候可別說我事先沒告訴你,跟我進來吧!”

說完了話,沒再看譚秀一眼,邁大步往觀門行去。

譚秀背着包袱跟了上去,一邊走一邊想:這人是幹什麼的,不但長像兇惡,說話也這麼不和氣。問起話來像衙門裏的衙役盤問人……

進了“玉皇觀”迎面走來一個中等身材的白凈臉中年漢子,這漢子看上去要比黑衣大漢年輕些,他衝著黑衣大漢一欠身道:“大師兄,我正找你!”

黑衣大漢停步問道:“找我有事兒么?”

那白凈臉中年漢子道:“是師父找大師兄。”

黑衣大漢回手一指譚秀道:“那你帶他到東雲房給他安置個住處去,我這就去見師父。”

話落,逕自走去。

白凈臉漢子看了譚秀一眼道:“跟我來吧。”帶着譚秀往裏行去。

譚秀一邊走,一邊打量這“玉皇觀”,只見這“玉皇觀”佔地不大,大小還不及座落在“大明湖”畔的“譚宅”一半,前院裏只有一座大殿,兩排待客廂房,大殿前天井裏擺着個大香爐,別的什麼也沒有,大殿裏既不見香火也看不見一個人。

白凈臉漢子帶着他走的這條路,是大殿右側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直通大殿後,想必大殿後還有院子。

果然不錯,剛繞過大殿,就見那青石鋪成的小路通往一個月形門裏,月形門裏又是一個院子。

他正這麼打量着,只聽白凈臉漢子開了口:“你是哪兒來的?”

譚秀忙收回目光答道:“我是‘濟南’來的!”

“‘濟南’?”白凈臉漢子道:“路不近哪。”

這白凈臉漢子說話很和氣,不像黑衣大漢那麼兇橫橫的。

譚秀道:“也沒多遠,不過幾百里路。”

白凈臉漢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是來學武的?”

譚秀點頭說道:“是的!”

白凈臉漢子道:“我聽說‘濟南府’會武的不少,稱得上是卧虎藏龍的地方,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學武?”

譚秀笑笑說道:“學武總想找位名師……”

“名師?”白凈臉漢子道:“你知道這兒有名師?”

譚秀道:“聽人這麼說,‘泰山’頂上‘玉皇觀’里有位武功高強會施飛劍的道長,應該不會錯!”

白凈臉漢子笑笑說道:“在家裏待着不挺好么,幹什麼一個人背井離鄉的跑出來學武?”

提起家,譚秀心裏就覺得一陣刺痛,他勉強笑笑說道:“一個大男人家怎麼能老窩在家裏,總有離開家的一天,總得到外頭來闖練闖練……”

“這話也是!”白凈臉漢子微微點了點頭道:“只是你要知道,學武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有的吃盡了苦,三年五載還沒能學到什麼……”

譚秀道:“這個我知道,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是什麼富貴出身……”

白凈臉漢子“哦”地一聲道:“你不是什麼富貴出身?”

譚秀道:“是的。”

白凈臉漢子皺了皺眉,旋即展眉一笑說道:“我還沒問你姓什麼,叫什麼?”

譚秀沒留意他那異樣神情,當即說道:“我姓李,叫李秀!”

白凈臉漢子道:“我姓陳,叫陳慕南,往後你得叫我一聲二師兄!”

譚秀忙道:“是,二師兄!”

白凈臉漢子陳慕南一擺手道:“現在別忙着叫,等見過祖師爺,祖師爺答應收你之後再叫不遲。”

“怎麼!”譚秀忙道:“祖師爺還不一定收不收我?”

陳慕南笑道:“要是來一個祖師爺就收一個那還行,這‘玉皇觀’那住得下,怕不要擠塌了!”

譚秀道:“那……祖師爺是看……”

陳慕南道:“得先看看心夠不夠誠,凡是爬上這‘泰山’絕頂的,應該心都夠誠,這一點是不成問題的,然後再看看你的身家夠不夠清白,出身不正的祖師爺不要,最後要看看你是不是學武的材料,前兩點都合了,最後一關通不過也不行!”

譚秀心往下沉了沉道:“原來是這樣,我還當來的都收呢,前兩點我合,最後一點合不合就不知道了。”

陳慕南漢子道:“這誰也不知道,只有祖師爺的法眼才能看得出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到這‘玉皇觀’來的有十個,總有七八個要走上原路下山回家的。”

這話聽得譚秀的一顆心,又往下一沉。

適時,陳慕南停了步,道:“到了,你就先住在這兒吧,等見過祖師爺之後我再另給你安排住處!”

譚秀抬眼一看,只見停身處在後院的正中央,面前一排三間雲房,有的門壞了,有的窗戶缺了一扇,年久失修,殘破得不像樣兒。

身後另有一排三間雲房,這三間外貌雖然也夠瞧的。可是裏頭都收拾得挺乾淨,他心想:“這陳慕南為什麼不把自己安置在身後那三間雲房裏……”

他這裏心中念轉,那陳慕南似乎看透了他心裏想些什麼,微微一笑道:“那三間雲房住的都是祖師爺收下的,你要等見過祖師爺,祖師爺收你之後才搬過去。”

譚秀聽得一怔,心想:“這是什麼規矩,怎麼還有這種區別……”

只聽陳慕南問道:“你想住哪一間,可以隨便挑。”

譚秀隨口應這:“隨便哪一間都行!”

陳慕南望着中間那間雲房道:“就是這一間吧,來,跟我進去看看。”

他帶着譚秀進了中間這間雲房。

中間這間雲房,比起兩邊那兩間還算好一點,門沒壞,只缺一扇窗戶。窗欞上那窗紙都破了?風一吹拍拍亂響,也好,反正是大夏天,涼快,不愁沒有風。

雲房裏除了那光溜溜的炕外,連張桌椅都沒有,炕上也只鋪了張破草席,沒蓋的。

陳慕南看看眼前。似乎有點過意不去,道:“恐怕你得先打掃打掃,這間雲房好久沒人住了。”

譚秀本來直皺眉,及至想到學武本來就是件苦事,不吃苦中苦,那得為人上人,心裏也就坦然了,當即隨口應了一聲,也沒說什麼。

陳慕南又道:“走了幾十里的山路,你也夠累了,你歇着吧,有事自會有人來叫你。”

說著,他轉身要走。

譚秀忽然想起了在“大明湖”畔“關帝廟”

里碰見那清秀少年,忙道:“二師兄,請留一步!”

陳慕南並沒有反對他叫二師兄,迴轉身來問道:“還有什麼事?”

譚秀道:“我想跟二師兄打聽個人。”

陳慕南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打聽個人,你打聽誰,這兒有你認識的人么?”

譚秀道:“這個人是我在路上碰到的,他先來了……”

陳慕南“哦”地一聲道:“他姓什麼,叫什麼?”

譚秀道:“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我只知道他也是‘濟南”來的,年紀很輕,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

陳慕南“哦”地一聲道:“你是說黎玉吧,他住在西雲房裏,你會見着他的。”

譚秀聽得一怔,心想:“他竟然住進了西雲房,這麼說他已經被那位還不知道是何等樣人的祖師爺收下了……”

陳慕南見他沒說話,轉身要走。

譚秀想了想忙道:“二師兄,我什麼時候能見祖師爺?”

陳慕南回身含笑說道:“別急,到時候自然有人會來帶領你,耐心地等着,這不是着急的事兒,想學一身好本事,就得有耐性!”

說完了話,他走了,譚秀一個人站在這殘破的雲房裏,直發獃,他倒不是急,只是想起來隨口問問,聽陳慕南的口氣,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蒙那位祖師爺召見,他並不怕等,可是沒有準時候總讓人心煩。

轉念一想,陳慕南的話也對,想學一身好本事就得有耐性,他跟着譚老爺子長大,學武這種事他懂,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成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三五年不等,十年八年也說不定,當然,那也得看天份,也就是說得看是不是塊練武的材料,天份夠,天份高,那學起來自然事半功倍,否則的話就是學上十年八年,長了鬍子也只花拳繡腿,僅涉皮毛而已。

想學一身好本事,為報譚老爺子這份恩,為替老爺子一家三口報這血仇,只有耐着性子等了,只要

真能學成一身好本事,就是三年五載他也不怕久,他也願意等。

想着,想着,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落在對面那三間雲房上,剛才他沒留意,這時候才發現對面那三間雲房裏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不見一個人影,也許那清秀少年有事在前院,不管怎麼說,只要他被這兒的那位劍仙收下了,不愁見不着他。

譚秀收回目光轉過了身,預備把炕上打掃打掃,這時候外面傳來了一陣沉重的步履聲,由遠而近。

譚秀只當是那清秀少年回後院來了,忙轉身走近窗戶向外望去,卻只見那位大師兄,那兇橫的絡腮鬍黑衣大漢往自己這間雲房門口行來。

譚秀打心裏對這位大師兄沒好感,可是他這時候不得不委曲自己一點,當即含笑向那黑衣大漢點了點頭。

誰知黑衣大漢神色冷漠,連正眼也沒瞧他一下,到了門口砰然一聲推開了門,震得這間雲房直晃,他進門便道:“你就住在這兒,知道么?”

譚秀忙道:“我知道,剛才那位對我說了,要等見過祖師爺,祖師爺收我之後才能搬到對面去……”

黑衣大漢冷哼一聲道:“那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那兇橫目光一掃炕上的小包袱,接道:“先拿十兩銀子出來!”

譚秀聽得一怔。道:“拿十兩銀子?”

黑衣大漢冷冷地“嗯,”了一聲。

譚秀好不詫異,心想:“怎麼進門就先要銀子,而且一要就是十兩……”

心裏雖詫異,他卻不敢問,站在那兒沒動。

只聽黑衣大漢冷然說道:沒聽見么?“

譚秀心一橫,鼓起勇氣道:“聽見了,只是我想問問……”

黑衣大漢道:“問什麼,告訴你,我們這兒管住已經很不錯了,可不能再管吃,既然想到這兒來學武。吃就得自己掏銀子,先拿十兩,要是你的造化不夠,祖師爺不要你,吃一頓算一頓,多了的一文不少退給你!”

本來如此,那是應該自己拿銀子,這‘玉皇觀’才有多大,要是來學武的都管吃那還得了,就是劍仙也會被吃垮。

譚秀明白了,自己還覺得頗為不好意思,忙走到炕前從包袱里摸出一錠銀子,走前兩步雙手遞了過去。

黑衣大漢劈手奪了過去,似乎怕份量不夠,還托在手裏掂了掂,然後又轉眼掃向炕上的小包袱,道:“你帶的不少啊!”

譚秀不安地笑了笑道:“也沒多少,包袱里是幾件換洗衣裳!”

黑衣大漢臉色一沉,道:“別怕,沒人偷你的、搶你的,我更不會找你借幾個花花。”

譚秀說的是實話,可沒想到會引起這大誤會,一怔,剛要解釋,那黑衣大漢已冷然又道:“祖師爺是三清弟子,這兒也是‘玉皇觀’,凡進門的都得獻點燈油香火錢,再拿十兩來!”

譚秀又復一怔,旋即陪上一臉赧然窘笑:“那是應該的,只是……只是……我帶的沒那麼多的銀……”

黑衣大漢凶睛一瞪道:“怎麼說?”

譚秀道:“我帶的沒那麼多,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打開包袱……”

黑衣大漢冷笑說道:“我沒那閑工夫,再說我也不是辦案的差役,憑什麼翻人家的包袱,沒帶那麼多也不要緊,不獻燈油香火銀子也可以,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玉皇觀’不收這種心不誠的人。”

拿銀子來衡量心誠與否,這叫什麼?

譚秀一急,剛要說話。

那黑衣大漢冷然又道:“我再問你一句,你那包袱里連十兩銀子都沒有,今後你拿什麼吃喝,難道想憑這十兩吃喝我‘玉皇觀’一輩子么?”

譚秀呆了一呆,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那黑衣大漢冷笑一聲又道:“你要是不願意回去也容易,寫封信交給我,我找人跑趟‘濟南府’到你家拿去,你雖不是出身富貴,你家幾十兩銀子應該還拿得出!”

譚秀心往下一沉,道:“不瞞你這位說,我已經沒有家,沒有親人了。”

那黑衣大漢一怔,道:“怎麼說,你沒有家,沒有親人?”

譚秀悲痛地點了點頭。

那黑衣大漢臉上變了色,冷笑說道:“我還當你是因誠心來學武的,敢情你是個沒家沒親人,憑這十兩銀子來混吃混住的,那對不起,只有累你這雙腿再走一越來路了,請吧,別等我動手攆你!”

譚秀心裏既急又難過,臉上卻不得不陪笑,他陪着一臉強笑說道:“這位……”

“少廢話了。”那黑衣大漢道:“我說得明白點,我們這兒沒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別想學得一招半式去,這年頭兒幹什麼不得銀子,只憑光溜溜的一個人兒就想學得一身本事去,那是做夢,你請吧,這間房子還有別個花得起銀子的人等着住呢。”

譚秀聽得臉上通紅,心如刀割,暗一咬牙,就待轉身去拿炕上的包袱,適時外面傳來了一聲輕“咦”隨聽一個熟悉的話聲詫聲說道:“怎麼你也來了?”

譚秀扭頭往窗外一看,窗外小路上站着一個人,正是那“關帝廟”里碰見的清秀少年,他強笑向那清秀少年點了點頭。

那清秀少年卻快步走進了雲房,進門瞪大了眼又問一句:“怎麼你也來了?”

譚秀強笑說道:“我也是來學武的……”

那清秀少年滿臉驚喜色上前抓住譚秀的胳膊叫道:“好啊,咱們倆正好做個伴兒,你見過祖師爺了么?”

譚秀搖頭說道:“還沒有……”

那黑衣大漢冷冷說道:“他沒那福緣,沒那造化了,他這就要下山了。”

清秀少年聽得一怔,轉過臉去詫聲說道:“怎麼還沒見祖師爺就走,大師兄,這是怎麼回事兒?”

那黑衣大漢冷冷一笑,一攤手,托着那錠銀子道:“這是他的,就憑這十兩銀子想學武……”

清秀少年“哦”地一聲道:“我明白了,大師兄,他拿不出燈油香火錢,是不是?”

那黑衣大漢道:“這十兩銀子也不夠……”

他話還沒說完,清秀少年探懷摸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道:“大師兄,我替他獻了,這行不行。”

黑衣大漢一怔,道:“九師弟,你……”

譚秀也忙伸手去攔,道:“這位,這怎麼行…

…“

那清秀少年轉過臉來道:“別跟我客氣,我這趟出來帶得不少,就算我借給你的,等你將來有了再還給我不就行了么?”

隨又轉過去把那錠銀子往黑衣大漢手裏一塞,道:“大師兄,拿着吧,往後他在‘玉皇觀’的費用都算我的,只管找我拿就是!”

黑衣大漢接過了那錠銀子,直着眼道:“九師弟,你……你怎麼認識他?”

清秀少年笑了笑說道:“大師兄,這位也是‘濟南’來的,我們人不親土親,他當日也幫過我的忙,要不是他我還上不了‘泰山’,到不了‘玉皇觀’呢!”

黑衣大漢“哦‘”一聲道:“是怎麼回事?”

清秀少年當即把躲進“關帝廟‘的事說了一遍。

聽畢,黑衣大漢望着譚秀道:“算你造化,沒想到你有這大福緣,行了,你留下吧,不過你能不能搬到西雲房去,那還得看祖師爺。”扭頭走了出去。

清秀少年扭頭對譚秀說了聲:“你等等。

“快步跟了出去。

譚秀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那清秀少年已折了回來,進門喜孜孜,笑吟吟地道:“走,我幫你搬過去,這個地方不是人住的。

到了炕前拿起了譚秀的小包袱。

譚秀呆了一呆,忙道:“這位,別,我還沒見過祖師爺。”

清秀少年沖譚秀眨眨眼,笑道:“大師兄那兒這一關我已經打通了,有他在祖師爺面前說句話,你就准能留下。”

譚秀明白了,明白剛才黑衣大漢走的時候,清秀少年為什麼立即跟出去了,一陣激動,心裏好不感激,道:“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清秀少年笑道:“有什麼不好的,我剛不是說過么,在這兒,只有咱們親,交個朋友不容易,銀子算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咱們將來都是江湖道上的,朋友那一個不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錢大家花就行了,別說了,走吧!”

這清秀少年的確夠海,夠豪邁的,年紀這麼輕,還沒進江湖就有這腔豪情,這種性情,的確很難得。

譚秀雙眉一揚,道:“

你這份情我領受了,我記下了……“

“說什麼情,”清秀少年伸手拉住譚秀胳膊,道:“這麼說就見外了,也是瞧不起我,你要願意交我這個朋友,今後就別提一個字兒,走!”拉着譚秀走了出去。

清秀少年住在西雲房中間的一間,進了這一間再看,西雲房跟東雲房大不相同,簡直判若天壤。

牆是剛粉刷過的,有桌子有椅子,炕上有鋪的也有蓋的,桌子上還擺着茶壺茶杯,打掃得窗明几淨,點塵不染,清秀少年把包袱往炕上一扔,回過頭來笑道:“我就住這一間,一個人住一間屋,正愁沒伴兒,如今好了,咱倆住一間墾,睡一個炕,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愁沒個人說話,這兒坐!”隨手拉過一把椅子。

譚秀忙道:“你坐!”

清秀少年道:“我坐炕上,今後咱倆是師兄弟,關係更進上一層,最好別客氣。”

他把譚秀按在椅子上,然後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坐定,譚秀道:“我還沒請教……”

清秀少年道:“說什麼請教,我叫黎玉,你要願意交我這個朋友就叫我一聲兄弟,你呢?”

譚秀道:“我姓李,單名一個秀字。”

清秀少年黎玉道:“原來是李大哥,我剛才在前院聽二師兄說又一個‘濟南’來的,我一聽就樂了,急急忙忙地往後院趕,可沒想到是李大哥你,大哥也是‘濟南’人?”

譚秀微一搖頭道:“我不是‘濟南’人,可是在‘濟南’長大的。‘

黎玉道:“在哪塊地兒上長大的就是哪兒的人,大哥家在城裏還是城外?”

譚秀道:“我家在‘大明湖’邊兒上。”

“‘大明湖’邊兒上?”黎玉一怔說道:“‘大明湖’邊兒上只有兩戶人家,一家姓譚,一家姓井的……”

譚秀不安地道:“不瞞兄弟說,我就是譚家的人。”

黎玉又是一怔,道:“據我所知譚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只有四個人,譚老爺子跟三位少爺,大哥是……”

譚秀道:“兄弟,我行三。”

黎玉再度一怔:“大哥是譚家的三少爺……”

譚秀道:“兄弟,別這麼說,我可不敢當!”

黎玉道:“那……大哥怎麼說姓李?”

譚秀沉默了一下道:“兄弟,是這樣的……”

他沒瞞黎玉,把譚家的遭遇全告訴了黎玉,也把他那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告訴了黎玉。

他話剛說完,黎玉就從炕上霍地跳了起來,瞪大了眼叫道:“有這種事,有這種事,這是誰心這麼狠,手這麼辣……”

譚秀微一搖頭道:“誰知道!”

黎玉走過來手拍上譚秀肩頭,道:“大哥,別難受,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仇總是要報的,咱們這不是來學武了么?等學成了我陪你下山尋仇去……”

譚秀道:“謝謝兄弟,我就是為這才上的‘泰山’,兄弟該知道老爺子生前性泊,也來自江湖!除了那片大院落外可說沒什麼積蓄,所以我這趟離家也沒帶多少……”

“我知道,大哥!”黎玉一點頭道:“不要緊,我有,我的就是大哥的,其實咱們哥兒倆還分什麼你的我的!”

譚秀道:“兄弟,你這份情……”

黎玉道:“大哥怎麼又來了,不想要我這個兄弟?”

譚秀勉強笑笑,搖頭說道:“我沒想到這兒是這麼個地兒,進門就要銀子……”

“大哥!”黎玉拍了拍他道:“你雖是跟着譚老爺子長大的,可是對於外邊的事兒你似乎沒我懂得多,這年頭兒出門在外就是這個,不僅這裏,那兒都一樣,沒銀子走不了路,沒聽人說么,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

譚秀道:“這我知道,可是他們要得未免太急了些。”

黎玉笑笑說道:“不瞞你說,大哥,我雖只比你早來一天,可是我知道的已經不算少了,這兒不是什麼善地兒,這一夥兒人也不是什麼善類……”

譚秀一怔忙道:“怎麼,兄弟,這兒……”

“聽我說,大哥。”黎玉拍拍了他,截口說道:“咱們既然進了‘玉皇觀’這扇門,要想出去只怕就難了,這就跟上了賊船一樣,當然,他們要是不想要誰那又當別論,可是依我看就是他們不要咱們,只怕咱們也不能好好兒地下山去,我抱定了個主意,反正咱們是來學武的,只要他們教咱們本事,咱們能學成一身本事,別的就什麼也別管……”

譚秀忍不住問道:“兄弟,他們是幹什麼的?”

黎玉搖頭說道:“這個我還不知道,反正不會是什麼好路數,不瞞大哥說,我已經拿了五兩金子出去了。”

提起金子,譚秀想起了,探懷摸出那塊金子遞了過去道:“兄弟,這是你的,我不能收……”

黎玉一怔道:“怎麼,大哥,你沒花……”

譚秀道:“這是你的,我怎麼能花!”

黎玉道:“那大哥剛才為什麼不拿出來給他……”

譚秀道:“我不說么,這是你的,我怎麼能拿着當自己的隨便給人?”

黎玉呆了一呆,道:“我沒交錯朋友,大哥真是個難得的老實人,難得的君子……”

用手一推譚秀的手,接道:“大哥別給我,先收着好了,我剛說過,咱們還分什麼你我……”

“不,兄弟。”譚秀道:“你的那份情我已經領受了,你給我的也已經夠多了,這我無論如何不能收。”

他話說得很堅決,不容黎玉不把金子收回去。

黎玉遲疑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好吧,大哥,我拿回來了,反正我的也就是你的,放在誰身上都一樣。”

他接過了那塊金子,放進了懷裏。

譚秀這才把話轉了回來,道:“兄弟,你怎麼知道他們……”

“看出來的,大哥。”黎玉笑笑說道:“我並不傻,我還不是個沒出過門兒,沒見過世面的人,在家的時候我不念書,一天到晚往外頭跑,什麼人都見過。”

譚秀道:“那,你真打算在這兒待下去?”

“大哥。”黎玉道:“我剛才說得還不夠明白么?反正咱們是來學武的,只要能學一身本事就行,再說,想走怕也不容易,既然這樣何不索性裝聾作啞!”

黎玉的人遠比他的年紀成熟,這一點譚秀不如他多多。

譚秀口齒啟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黎玉看了他一眼,又道:“大哥,雖然你我認識還沒幾天,可是從你不要我這塊金子上,我看得出大哥這個人正直得一點兒彎兒都不會拐,這跟我不一樣,只是大哥,在這年頭兒,尤其是在這兒,你這樣會吃虧的!”

譚秀道:“我知道,兄弟,可是我……”搖頭苦笑,住口不言,沒再說下去。

黎玉一雙手又拍上他肩頭,道:“聽我說,大哥,咱們一切為學武,能委曲盡受委曲,大丈夫能伸能曲,走到哪兒說哪兒,現在別想什麼,真要有別的打算,等咱們學點兒之後,自信能走的時候再說不遲,行么?大哥。”

譚秀沒說話,黎玉還待再說,外頭傳來了一陣輕捷的步履聲,黎玉忙道:“有人來了。”忙收手退到了炕邊。

轉眼間步履聲已近,只聽外頭有人詫異地“咦”了一聲道:“李秀哪兒去了?”

黎玉低低說道:“是二師兄。”忙高聲應道:“二師兄,人在這兒呢。”隨即迎向門口。

他剛走兩步,那白凈臉漢子陳慕南已走了進來,他詫異地望着譚秀道:“你怎麼搬過來了?”

譚秀站起來還沒說話。

黎玉已搶着說道:“我已經跟大師兄說過了!”

陳慕南“哦”地一聲,深深看了黎玉一眼,點頭說道:“也好,你兩個都有伴兒了……”

轉望譚秀道:“祖師爺要見你,跟我去一越吧。”

譚秀聽得心頭一跳,他立即明白了,這又是黎玉替他打通了黑衣大漢那一關生了效,他忙道:“謝謝二師兄帶領。”

陳慕南意味深深地一笑說道:“要謝不該謝我。”轉身先走了出去。

黎玉低低說道:“大哥只管放心,大膽的去。”

譚秀沒說話,看了他一眼,邁步跟了出去。

陳慕南等在外頭,一見譚秀出來,立即邁步往前行去。

譚秀緊一步跟了上去,道:“二師兄,祖師爺在……”

陳慕南回頭笑笑說道:“急什麼,到了不就知道了么,放心,我擔保你准被祖師爺看上就是。”

譚秀道:“謝謝二師兄!”

陳慕南淡然一笑道:“別謝我,以後跟黎玉多學學。”

譚秀心頭為之一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含混地應了一聲,沒說話。

陳慕南在前頭走,譚秀默默地跟在後頭,出後院,進前院,陳慕南拐向了大殿右,這時候譚秀才發現,這大殿右邊另有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通往另一個地方。

這另一個地方就是另一個院子,那院門就在那排待客的廂房廊檐下,窄窄的兩扇門兒,從外頭進來,不留意絕難發現。

如今,那兩扇窄門虛掩着,陳慕南到了門前腳下頓了一頓,回過臉來對譚秀道:“記住,進了這扇門浚沒人問你就別再說話了。”

沒等譚秀答應,推門走了進去。

這句話聽得譚秀一顆心往上一提,他來不及多想忙跟了進去,進了這扇門,眼前頓時一亮。

這兒別有洞天,眼前又是一番景象,這院子跟“玉皇觀”那後院差不多大,但卻跟“玉皇觀”後院判若天壞。

眼前,有花圃,有小亭,有朱欄小橋,右假山,還有一泓清澈的池水,那泓清澈的池水之旁,還有一間紗窗珠檐的精舍,那裏像三清弟子修真之處,儼然那個大戶人家的後花園。

譚秀眼打量着,心裏想着,陳慕南帶着他直向那間精舍行去,院子不大,路也不遠,轉眼間又到了精舍之前,陳慕南回頭對譚秀低低說了整:“等着。”

轉過頭去躬下身軀,恭謹異常地揚聲說道:“稟老神仙,人到了。”

只聽精舍里傳出那黑衣大漢粗暴話聲:“進來!”

陳慕南應了一聲,回過頭來對譚秀低低說道:“跟我進來。”低着頭行了進去。

譚秀應了一聲,忙跟了進去,剛進門,只聽裏頭傳來一聲沉喝:“老神仙法駕在此,低頭。”

譚秀心頭一震,只聽耳中嗡嗡作響,忙低下頭去。

低着頭往前走了兩步,他見前面的陳慕南停了下來,隨聽前面的陳慕南恭聲說道:“老神仙,這就是‘濟南’來的李秀。”

卻聽一個銀鈴般悅耳動聽,還帶着幾分嬌媚,聽來令人蕩氣迴腸的話聲從前面傳了過來:“別嚇着這孩子,讓他抬起頭來吧。”

隨聽那黑衣大漢話聲道:“李秀,抬頭,謝恩。”

譚秀抬起了頭,他看見了,眼前一道紗幔,黑衣大漢就垂手站在紗幔前頭,臉上一片肅穆神色。

透過紗幔再看紗幔后是一張雲床,雲床上鋪着一張厚厚的紅氈,紅氈上擺着兩個蒲團,蒲團上盤坐着兩個人。

這兩個人,左邊一個,是個道裝全真,年紀在五旬上下,長眉細目,美髯垂胸,倒也是仙風道骨,一臉莊嚴肅穆,看上去有一種自然懾人之威。

右邊一個,卻是個卅上下的美艷道姑,這道姑體態豐腴,一雙彎彎的柳葉眉,一對水汪汪的丹鳳眼,眼角微微向上挑着,那眼角高挑處,凝聚着一種一分狐媚,一分輕佻,三分春意,更動人,更令人心顫神搖的,是她那張檀口,那兩片溫潤而鮮紅的櫻唇,直欲噴火。

譚秀可沒想到這“玉皇觀”中竟有這麼一位人物,不由地怔了一怔,而就在這時候,那美艷道姑一雙鳳目中閃射出一種惑人的異采,嫣然一笑開了口,話聲極是輕柔:“你就是‘濟南’來的那個李秀了?”

譚秀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黑衣大漢突然說道“”師姑問你話,答應!“

譚秀忙應道:“是的。”

黑衣大漢叫道:“好沒規矩,不會說一聲回稟么?”

只聽那美艷道姑瞥了黑衣大漢一眼,道:“老大,你要不說話怕我拿你當啞巴么?多嘴,給我往後站。”

黑衣大漢乖得很,頭一低,立即應聲退後。

那美艷道姑叱退黑衣大漢,轉望譚秀,那花兒一般的嬌層上又堆起令人蝕骨銷魂的動人笑意,柔聲說道:“別讓他嚇着你,在我面前你只管放心大膽說話。”

譚秀忙道:“謝謝仙姑!”

“仙姑?

“那美艷道姑格格嬌笑一聲道:”這孩子好甜的一張嘴……“頓了頓接問道:”

今年多大了?“

譚秀道:“回仙姑,剛滿二十。”

美艷道姑道:“是個孩子,剛滿二十嘛,年輕輕的,家裏怎麼不好待,外頭什麼事不好做,為什麼離鄉背井,一個人老遠地跑到‘泰山’來學武呀?”

譚秀說話很小心,他想了想之後道:“回仙姑,一個男兒家,我不願老在家裏待着……”

美艷道姑道:“那為什麼非學武不可呢?,”

譚秀答得好,他道:“我常聽老一輩的說些江湖俠義事,從小就仰慕朱家、郭解之流。”

“好話!”美艷道姑一雙鳳目微微睜了一睜,道:“

你的談吐不俗,想必讀過書,讀的書還不少,是么?“

譚秀道:“

也沒讀過幾年,全是老一輩教的。“

美艷姑娘道:“別跟我客氣,我第一眼就覺得你不俗,看來我沒看錯,成了家,娶了親了么?”

譚秀臉上一熱,道:“回仙姑,還沒有,身無一技之長,也一無所成,我不敢…

…“

“好一個不敢。”美艷道姑格格一笑道:“那就難怪你捨得離開家了,要是成了家,娶了親,沒幾個捨得撇下嬌妻一個人往外頭跑,這樣也好,沒成家,沒娶親不會分心,學武是最忌分心的……”

譚秀沒說話,他只覺得這美艷道姑說話過份了些。

美艷道姑話鋒微頓之後,接著說道:“學武是件苦事兒,尤其是跟着我們學武,你吃得了苦么?”

譚秀道:“回仙姑,我不是出身富貴,自信還能吃得了苦。”

美艷道姑道:“那就行了……”轉望身旁那美髯全真道:“大師兄,你問吧!”

那美髯全真淡然一笑道:“別煩我了,索性你來吧!”

美艷道姑道:“我先問問你,這個徒弟你收不收?‘

那美髯全真道:“當然收,這麼好的徒弟,打着燈籠也再難找到第二個,我能讓別人揀了去么?”

“那就行了。”美艷道姑微微一笑,轉望譚秀道:“從現在起,你是我師兄妹門下的第十個徒弟,你這李秀兩個字嫌得俗了些,跟你的人不大相稱,我給你取個名字,從現在起你叫李曉嵐……”

那美髯全真道:“這個名字太弱,太軟了些。”

那美艷道姑動人地一笑說道:“他人不也跟個大姑娘似的么?”

那美髯全真微微一笑道:“那就叫李曉嵐吧。”

美艷道姑目注譚秀道:“謝謝我吧,別等人家吼了。”

譚秀忙道:“謝仙姑!”

美艷道姑“嗯”地一聲道:“現在怎麼還叫仙姑,我是你師父的師妹,該改改口了。”

譚秀忙道:“謝師姑!”

美艷道姑微一點頭道:“行了,我們不拘俗禮,你來這兒一趟,讓我看看你,就算行了拜師禮了,跟你二師兄回後院去吧,過兩天讓你幾個師兄給你打打根基,過三個月後跟你師父再當面傳授,老二!”

陳慕南忙道:“師姑。”

美艷道姑道:“你這個十師弟等於是我收的,代我好好照顧他。”

陳慕南道:“師姑放心,慕南省得。”

美艷道姑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去吧!”

陳慕南應了一聲,一躬身,帶着譚秀行了出去。

出了精舍,陳慕南立即熟絡地抬手拍上譚秀肩頭,含笑說道:“十師弟,恭喜你了,今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譚秀忙道:“謝謝二師兄!”

陳慕南在他臉上看了一眼,道:“師姑對你似乎另眼看待,你好好兒學,只假以時日,不愁你不成咱們的兄弟中後來居上,出類拔萃的佼佼者。”

譚秀道:“全仗二師兄教導。”

陳慕南拍了拍他,含笑說道:“別跟我客氣,說不定有一天我這個做師兄的還得仰仗你呢,走吧。”

他推着譚秀往那月形門行去。

他倆個走遠了,精舍里傳出美艷道姑的話聲:“大師兄,你看怎麼樣?”

那美髯全真話聲跟着響起:“你應該看得出,此子稟賦之佳,絕無僅有,更難得的是他有一種別人所沒有的氣度。”

美艷道姑笑道:“英雄所見略同,大師兄好眼力。”

那美髯全真道:“我有點懷疑。”

美艷道姑道:“你懷疑什麼?”

美髯全真道:“這麼一塊好材料,為什麼沒人發現,而任他跑上這‘泰山’極巔的‘玉皇觀’來。”

美艷道姑道:“你以為他是……”

美髯全真道:“怕只怕他是個有心人。”

美艷道姑道:“我看不會,他分明是塊未雕的璞玉。”

美髯全真道:“師妹,你兩眼可要睜大些。”

美艷道姑笑道:“我睜得還不夠大么?”

美髯全真道:“師妹,我說的是正經話。”

美艷道姑道:“那也容易,咱們先看他三個月,好在我只讓老二先給他打點根基。”

美髯全真道:“這麼說,你是真打算要他了?”

美艷道姑道:“你不也看出這個跟以前的那些個不同么?砂粒之中現有這麼一個珠子,咱們為什麼不揀?”

美髯全真道:“那麼那一個呢?”

美艷道姑道:“那一個雖比這一個差了些,可是比起以往那些個,仍然算得上個好材料。”

美髯全真道:“你既然這麼說,那就由你了,不過在今後三個月內,他要是有一點可疑之處……”

美艷道姑道:“他那顆心就是你的,行了么?”

美髯全真沒說話,但聽他發出一陣長笑,那笑聲聽來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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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泰山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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