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情深恨更深

第二十二章 情深恨更深

夜風蕭索,吹起了司馬怒的衣衫。

他的臉仍然白堊一樣。

蕭立應聲轉身,盯着司馬怒,冷冷一笑,道:“司馬怒,若是有你這樣高強的輕功,絕不會這樣短命。”

司馬怒一笑,白堊一樣的那張臉突然蛛網般裂開,簌簌的落下。

各人雖然是意料之內,看在眼中,亦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臉之後還有臉。

龍飛!

蕭立冷冷的盯着龍飛,道:“我方才已經知道一定是你。”

龍飛無言抹下臉上的余屑,脫下那身車把式裝束。

錦衣玉立,他看來仍然是那瀟洒。

蕭立上上下下的打量龍飛一遍,道:“丁鶴果然目光獨到,挑到一個你這樣聰明,這樣能幹的女婿,我卻走眼了。”

龍飛答道:“前輩何嘗不是一個聰明人!”

蕭立冷冷道:“我若是聰明,就不應該將你牽涉在內。”

龍飛道:“若非由我來指證,我師叔縱然傷心,只怕尚不至絕望,如此又焉能消得前輩的心頭大恨?”

蕭立道:“你的假設並沒有錯誤。”

龍飛道:“晚輩昨晚與鐵捕頭說話時,前輩想必是在書齋下的地道中偷聽。”

蕭立一怔道:“難道你當時已經察覺了。”

龍飛點點頭,道:“不瞞前輩,晚輩那番話原是主動要說給前輩聽的。”

蕭立道:“事情若是一如你所說,我聽了之後;心意難免有些慌亂。”

龍飛道:“在慌亂之下,前輩自己就會改變初衷。”

蕭立道:“亦必然就會露出破綻。”

龍飛道:“前輩今天第一件要解決的事情卻就是埋葬的那兩副棺材,所以晚輩再大膽的假設,前輩必定將紫竺藏在棺材之內。”

蕭立渾身一顫,道:“你們莫非已經挖土開棺,將紫竺救出來了?”

龍飛道:“恕晚輩斗膽,不能不如此冒犯。”

蕭立道:“紫竺現在呢?”

“蕭伯伯,我在這兒!”紫竺應聲從鐵虎後面那道樓梯走了下來。

蕭立目光一轉再轉,道:“很好,很好!”

鐵虎冷笑截道:“你可就不好了。”

蕭立道:“誰說我不好?”

鐵虎道:“現在證據確鑿,我少不免要抓你回去,問你一個殺人之罪。”

蕭立道:“鐵大人什麼時候看見我殺人了。”

鐵虎一怔。

蕭立目光一轉,道:“這座小樓已經荒廢多時,誰知道什麼人開了那兩個地道,在這裏裝神扮鬼?”

鐵虎厲聲道:“就是你!”

蕭立道:“鐵大人看見我裝扮成個怪物?”

鐵虎又是一怔。

蕭立目光再轉,迴轉向龍飛,接道:“我卻只看見這一位龍公子那樣做,鐵大人與鐵大人的手下,都有目共睹,說不定就是這位龍公子玩的把戲,鐵大人要抓人,抓他才對。”

鐵虎惱道:“我們都是從蕭公子的棺材中將那位丁小姐找出來。”

“當時我可在場?”

“不在。”

“這就是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在我離開之後,將人放在棺材中嫁禍於我,對於挖土開棺這件事,我還未追究。”

“你……”鐵虎氣得連話也說不下去。

蕭立又道:“你們要找證據,最低限度也得在棺材出門之時,就將我截下來才是。”

鐵虎惱道:“當時……”

蕭立笑截道:“當時你們完全不能肯定是不是?”

鐵虎道:“是又如何?”

蕭立道:“那麼實在可惜得很,喪失了一個這樣好的拿人機會。”

鐵虎氣呼呼的道:“好小子。”

蕭立目光落向那條地道,道:“更可惜的就是,你們連這條地洞也不好好加以利用,應該守候在旁,待找將面具竹笠拿出來的時候,才現身出來。”

鐵虎道:“你還用得着那些東西?”

蕭立道:“很難說。”

鐵虎道:“那麼還要我們等到何年何日?”

“我也不知道。”蕭立笑笑道:“無論什麼事,操之過急與過緩都是不好,你做了捕頭這麼多年,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懂么?”

鐵虎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立悠然接道:“所以龍飛的假設雖然並沒有錯誤,你們又找到了這許多證據,對於我,並下沒有任何影響。”

龍飛即時道:“前輩無疑是一個很聰明,很聰明的人。”

蕭立淡然一笑,道:“何不就說老奸巨猾?”

龍飛道:“晚輩也早已考慮到,縱然找到什麼證據,也不會發生任何作用。”

蕭立道:“那麼你又何必作神弄鬼多此一舉?”

龍飛道:“晚輩只不過想藉此弄清楚,是否前輩所為?”

他一頓接道:“正如前輩所說,我們雖然在棺材之內找到紫竺,不無可能是別人嫁禍。”

蕭立道:“現在你已經榷定了?”

龍飛道:“嗯。”

蕭立道:“那麼你打算怎樣?以江湖手段了斷?”

龍飛搖頭答道:“晚輩無意與前輩動手。”

蕭立道:“哦!”

龍飛道:“晚輩只想問清楚前輩幾件事情,然後就離開。”

蕭立又是“哦”一聲。

龍飛道:“晚輩始終都相信,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蕭立冷笑。

龍飛道:“只不知前輩能否替我解開那幾個疑團?”

蕭立斷然點頭,說道:“你要知道什麼?”

龍飛道:“事情的真相是否一如我假設的那樣?”

蕭立道:“是。”

紫竺那邊脫口道:“我爹爹怎會是那種人?”

蕭立道:“到這個時候,我還用得着說謊?”

紫竺垂下頭。

龍飛又問道:“司馬怒與前輩有什麼關係?”

蕭立道:“什麼關係也沒有。”

“他是追在我身後,無意中窺到了前輩的作為?”

“不錯。”蕭立緩緩的道:“斷腸坡一戰,你戰勝之後,是否曾叫他練好『旋風十三斬』,再來找你?”

“正是。”龍飛解釋道:“旋風十三斬,最後一斬一共有二十三種變化是嗎?而他卻只練得十三變。”

蕭立道:“你雖然是一番好意,他卻以為你是存心侮辱他。”

“晚輩絕無此意。”

“我知道。”

“何以他有這個念頭?”

“因為他那『旋風十三斬』最後一斬,他已經練至極限,已不能再生變化。”

“以他的天資……”

“有一件事你還未知道。”

“那件事?”

“司馬怒當年曾火併『追風劍』獨孤雁!”

“結果獨孤雁被他一刀砍下頭顱。”

“你可又知道,他右手食指第三指的筋骨亦同時被獨孤雁以劍挑斷?”

“哦?”

“這在江湖上,並不是一個秘密,司馬怒也一直以一指換取獨孤雁一條命,引以為榮。”

“我卻是不知道。”

“因為你從未與這個人接觸,一個人也絕對沒有可能盡知武林中所有事情。”

龍飛道:“他卻是想必以為我已經知道。”

蕭立道:“士可殺不可辱,所以他緊追在後,準備予你致命的一擊。”

龍飛嘆了一口氣。

蕭立道:“所以你其實還應該要感激我。”

龍飛道:“前輩拿下他之後,就以攝心術控制他的神智?”

蕭立道:“要控制這個人的神智,實在不容易。”

龍飛微喟道:“前輩為了雪這個心頭大恨,實在下了很大的苦心。”

蕭立冷冷道:“嗯。”

龍飛道:“可是我仍然懷疑?”

蕭立道:“丁鶴無論怎樣看來,都不像那種人,是不是?”

龍飛無言頷首。

蕭立道:“最初我也是你這樣想。”

他冷冷一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與他相交多年,而且是結拜兄弟,尚且瞧不出他的狼子野心呢,你又焉能瞧得出來。”

龍飛一聲嘆息。

蕭立橫移兩步,在旁邊一張椅子坐下來,道:“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一頓才接下去,“丁鶴與我當時都還年輕,我們一腔熱血,闖蕩江湖,本正義,打不平,南蕭北鶴,一個三槍追命,一個一劍勾魂,邪惡之徒,聞名喪膽。”

龍飛心頭不覺熱血沸騰。

蕭立繼續道:“那一年秋初,我們不約而同,飛馬怒闖無惡不作的中州七煞的大寨,由中午血戰至黃昏,合兩人之力,終於擊殺了中州七煞,也因此而認識,乃至結拜。”

龍飛道:“後來又如何?”

蕭立道:“我們並騎江湖,闖最兇險的地方,殺最惡毒的賊徒,槍劍所至,無人敢櫻其鋒。”

龍飛道:“好!”

蕭立道:“第三年之秋,我們在悍匪圍攻之下,無意中救了一戶姓白的人家,也就在這個鳳凰鎮。”

龍飛道:“哦?”

蕭立道:“其主人白風,乃是一個已經金盤洗手的巨盜,招呼我們住下來,我們知道了他的底細后,就很想離開,誰知道,也就在那個時候,我們見到了他的女兒。”

“白仙君?”

蕭立頷首,道:“仙君天姿國色,也許前生冤孽,我們兩人都喜歡上了她,不由自主答應住下來,一住就半年,便是在那邊現在的丁家莊。”

他目光一落,接道:“白風自知道雖然金盆洗手,當年的仇敵未必罷休,所以造了這樣的兩幢莊院,還設了地道,以便必要時逃避。”

龍飛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蕭立道:“那半年之中,因為我們的入住,白家得到前所未有的安靜,而我們都在設法接近仙君,表面上看來,仙君待我們無分厚薄,事實卻喜歡丁鶴,因為丁鶴文武雙全,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我對於那些東西卻一竅不通。”

龍飛道:“那怎麼……”

蕭立截口道:“仙君雖然是喜歡丁鶴,可是白風卻喜歡我,因為他的情性恰好跟我一樣,所以在半年之後,他斷然將仙君許配與我。”

龍飛嘆了一口氣。

蕭立道:“我這個人雖然並不是全無機心,但對於兒女私情,卻正如對於琴棋書畫一樣,一直都以為與丁鶴乃是處於相同的地位,能否取得仙君的歡心,自然也就如武功一樣,優勝劣敗,完全沒有考慮到那儘是白風個人的主意。”

龍飛又嘆了口氣。

蕭立接道:“我入贅白家之後,丁鶴並沒有離開,白風以為我們兄弟情重,也樂得有這樣的高手坐鎮在旁,於是索性就將那邊的莊院送給他,還撮合他與仙君一個表妹的姻緣。”

他冷笑接道:“丁鶴為了接近仙君,竟完全答應了下來,我兄弟情重,見他也成家,當然替他高興,之後我們間仍然到外面走動,我娶得仙君,心情歡朗,意氣飛揚,丁鶴卻日漸落落寡歡,後來甚至沒有再與我外出。”

龍飛截口道:“那麼你什麼時候,才發現他們之間的事?”

蕭立說道:“那是找在婚後半年的一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並不見仙君在房中!”

龍飛道:“莫非丁鶴那邊書齋找到了她?”

蕭立搖頭,道:“我千里回來,一心找仙君一聚,自然到處去找尋,結果找到來她未嫁之前居住的這座小樓。”

龍飛說道:“莫非前輩就在這裏見到她……”

蕭立道:“我來到門外,正見她從地道中走出來,身穿褻衣,酒痕斑駁,腳步踉蹌,一臉的紅霞未褪,顯然喝過不少的酒。”

龍飛道:“前輩當時是否已知道那條地道通往何處?”

蕭立道:“白風已跟我說及。”

龍飛道:“當時前輩又如何……”

蕭立冷冷道:“我當時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很可怕的念頭,並沒有驚動她,悄然離開,翻過圍牆,到那邊書齋去偷窺,卻見丁鶴手捧着一件紅衣,呆然獨立在書齋之中,而桌上杯盤狼藉,他亦是衣衫不整。”

龍飛無言嘆息,紫竺呆在那邊,不覺淚下。

蕭立恨聲道:“也就從那一年開始,每一年那天,丁鶴這畜牲便一定將那件紅衣拿出來,對衣痛飲狂醉。”

龍飛道:“也就是昨天……?”

蕭立道:“正是。”

龍飛道:“前輩在那時……”

蕭立道:“我怒火中燒,但竟然忍下,又悄然離開。”

龍飛道:“哦?”

無論怎樣看來,蕭立都不像那種人,當時,他應該衝去痛斥丁鶴才是。

蕭立解釋道:“也許當時我想起了捉姦在床這句話。”

龍飛道:“嗯。”

蕭立道:“當時我就衝過去,他盡可以否認那是仙君的衣衫。”

他一頓接道:“事實我回到小樓那邊,仙君亦已經穿上外衣。”

龍飛道:“那麼,前輩到底是採取那種態度?”

蕭立道:“我佯裝不知,也就從那時開始,暗中監視仙君,準備等她再過去與丁鶴幽會,就捉姦在休,給姦夫淫婦一個痛快。”

龍飛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蕭立恨恨的接道:“誰知道仙君竟然從此絕足小樓,甚至不再與丁鶴見面,等不了半年,我已經等得快要瘋了。”

龍飛暗嘆!

蕭立又說道:“不久玉郎出世了,也不知怎的,我越看越不像是自己的兒子!”

龍飛道:“什麼時候你才發現那顆形如蜥蜴的黑痣。”

蕭立道:“六概是十年之前,夏天一日,玉郎赤裸上身在院內玩耍,給我無意中瞧見。”

他的眼中彷佛有火在燃燒起來,厲聲道:“那剎那我憤怒得幾乎一槍將他刺殺,可是我仍然忍耐下來。”

龍飛道:“又為了什麼?”

蕭立道:“天下間無奇不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樣子巧合,所以在憤怒之餘,我仍然想找到證據才採取行動。”

龍飛道:“那麼多年來,蕭夫人不成都沒有再與丁師叔見面?”

蕭立冷冷道:“就是如此找才狠不起心腸。”

龍飛心念一動,道:“前輩莫非就因此去練那種攝心術?”

蕭立嘉許的望了望龍飛一眼,說道:“在沒有辦法之下,我惟有希望練好攝心術,控制仙君的心神,令她自動將事情說出來。”

龍飛不由自主的同情起蕭立來。

愛妻不忠,摯友不義,雖然懷疑,卻又無法證實,蕭立的日子,絕不會好過。

蕭立自嘲的一笑:“可是,誰知道我的攝心術練成功之時,仙君竟撒手塵寰,白費了我一番苦心。”

龍飛道:“她既已死了,這件事何不算了。”

蕭立冷笑道:“仙君雖然死,丁鶴卻仍在。”

他目光轉向紫竺,道:“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上天竟予他一對金童玉女,我蕭立一生磊落,兒子生下來竟是個白痴,天理何在,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龍飛沉默了下去,紫竺眼淚又流下。

鐵虎皺起了眉頭,所有捕快心頭亦一陣愴然。

這的確不公平。

蕭立悲憤的接道:“後來,仙君極力阻止玉郎與紫竺的婚事,我更加肯定。”

他的語聲更激動:“玉郎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仙君要極力阻止,分明就知道他們是兄妹,都是丁鶴的骨血。”

龍飛不由得點頭。

蕭立長身而起,道:“二十年的憤怒,我忍到今時今日,實在忍不下去。”

龍飛道:“所以前輩選擇昨天進行報復。”

蕭立道:“昨天是我最合適的日子。”

龍飛道:“我給紫竺那封信必定落在前輩之手。”

蕭立道:“是送信人送錯了地方。”

“前輩因此也將我算在內。”

“我原意是想在昨天殺丁鶴滿門,作為報復,但一想,這樣做反而便宜了丁鶴,因此我也要他生不如死!”

蕭立重重一拳擊下,“嘩啦”一聲,旁邊的一張几子在他的拳下粉碎。

龍飛嘆氣道:“若愚小弟卻無意窺破了前輩秘密……”

蕭立渾身顫抖,道:“若愚實愚,生不如死,死對他來說,亦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龍飛道:“前輩竟忍心下此毒手?”

蕭立目光又轉向紫竺,道:“卻不知何故,我竟然下忍心將紫竺親手擊殺。”

他雙拳緊握着,道:“可恨啊可恨,丁鶴這種人,竟然還得到一個你這樣的女婿。”

龍飛嘆息在心中。

蕭立目光轉落向鐵虎腳前那個地道,道:“你能夠找到這個地道,足見你聰明過人。”

龍飛道:“屏風、木像等東西當夜若是藏在書齋相連的地道中,我師叔應該知道,若看見了,必然窮追究竟,他從地道回到書齋之後,卻是呆然若失,可見並不知情,所以我大膽假設小樓中必然有第二個地洞。”

蕭立道:“好聰明的人。”

龍飛道:“玉郎的心神,其時是必已被前輩完全控制了。”

蕭立道:“要控制他並不難。”

“他生性柔弱,是必拜前輩所賜。”

“不錯。”

“那麼不是他不喜歡練武,是前輩下訐他練武了。”

“蕭家絕技豈能傳與丁家畜牲。”

“至於他雕刻蜥蜴,當然也是前輩主意。”

蕭立咬牙切齒的說道:“我痛恨黑蜥蜴。”

他痛恨的當然並非活生生的黑蜥蜴,而是丁鶴蕭玉郎背後的蜥蜴形黑痣。

他痛恨的其實是人。龍飛嘆息道:“錯不在年輕一輩。”

蕭立狂笑道:“不滅他滿門如何消得我心頭大恨。”

龍飛再嘆息,道:“前輩用心也未免太深了。”

蕭立狂笑不絕。

他若非深愛着白仙君,早已將白仙君擊殺了,根本就用不着那麼多時間去證實。

由此可見,他仍然存着萬一的希望。

希望白仙君沒有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希望能夠證實黑蜥蜴只不過是巧合,與丁鶴無關,一切都是自己疑心生暗鬼。

他也始終懸念着丁鶴的友誼,所以也始終並沒有對丁鶴採取任何行動。

那就在他能夠證實的時候,白仙君卻已撒手塵寰。

無論能否證明,在他來說都已經一樣。

人死不能復生。

可是他仍然在再等三年,在採取行動之際,更叫玉郎假扮白仙君,來一試丁鶴。

這個人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多情的人。

多情多恨。

情深恨更深。

丁鶴前夜在小樓中那句說話,無疑就是一條火藥引。

蕭立多年憤恨,終於在聽到那句話之後爆炸,一發不可收冶。

他狂吼,揮槍,斷丁鶴一指。

丁鶴作賊心虛,一見蕭立,如何還敢逗留,倉皇遁入地道。

一切報復行動,也就在那剎那開始。

這些蕭立雖然沒有說,龍飛亦不難想像得到。

他嘆息接道:“前輩,就此作罷好不好?”

蕭立狂笑聲一落,斷然說道:“不可以。”

鐵虎插口道:“你還待怎樣?”

蕭立一字字的答道:“殺丁鶴滿門老幼。”

眾人齊皆聳然動容。

鐵虎道:“我們現在雖然把握不住你殺人的證據,但你若再想殺人,可沒有那麼容易。”

蕭立冷笑。

鐵虎接吼道:“由現在開始,無論你走到那裏,我的手下都會盯着你,盯穩你的。”

蕭立下怒反笑,大笑,道:“你若是以為我真的將官府放在眼內,可就大錯特錯了。”

鐵虎嘿嘿冷笑。

蕭立笑接道:“我引來龍飛,目的不過要丁鶴也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現在這既然沒有可能,我還有什麼顧慮!”

鐵虎面色一沉,厲聲喝道:“大膽蕭立,你眼中難道就沒有王法?”

蕭立冷笑着道:“報仇雪恨乃理所當然。”

鐵虎道:“冤有頭,僨有主,你若要報仇雪恨,應該找丁鶴,濫殺無辜,情理不容!”

蕭立揮手道:“閉上你的嘴。”

鐵虎仍然道:“你若再胡來,先問我鐵虎手上鐵鏈。”

蕭立不怒反笑道:“我偏就在你面前擊殺紫竺,看你又如何阻止。”語聲一落,他左手一捋長衫,右手一翻,剎那之間手中已多了三支三尺長的鐵枝。

那三支鐵枝其中一支乃是一支短槍。

龍飛一見,急喝道:“小心!”

話聲未已,“叮叮叮”三聲,蕭立已經閃電般將那三支鐵菅嵌起來。

短槍立時變成了長槍。

九尺長槍!

槍尖鋒利,紅纓如血。

蕭立一槍在手,雙眉齊挑,意氣飛揚,宛如天神。

鐵虎一見大喝道:“大膽蕭立,還不將兵器收起!”

蕭立目光暴射,斷喝道:“滾開!”一槍刺了過去。

鐵虎鐵鏈急擋。

“嘩啦啦”一陣亂響,鐵鏈砸在槍尖上。

蕭立手中槍一插,道:“脫手!”猛一挑。

鐵虎右手虎口猛一酸,鐵鏈竟把持不住,“嘩啦啦”應聲脫手飛出。

飛出了窗外。

鐵虎面色大變,左右捕快亦自齊皆變色,手中刀急迎前。

蕭立又一聲斷喝,“滾!”槍一揮,“橫掃干匹馬”!

叮叮噹噹立時一陣亂響,八把長刀盡皆脫手,凌人亂飛!

八個捕快驚呼未絕,寒光已奪目,倉皇閃開。

鐵虎也沒有例外。

蕭立“吒”一聲,槍一引,從空間刺入,直取紫竺的咽喉。

鮮血一樣的紅纓,閃電一樣的槍尖!

誰能夠阻擋這一槍!

槍勢閃電。喝聲奔雷。

槍尖距離紫竺咽喉剎那已咫尺。

“嗚”一聲寒光暴閃,一枚金環凌空飛來,不偏也不倚,正擊在槍尖之上。

“叮”一聲,凌厲的槍勢竟然被這一枚金環截斷。

蕭立一聲:“好!”右手急震,連刺八槍。

龍飛右手不停,八枚金環“嗚嗚”先後飛出。

每一枚金環都正好擊在槍尖之上,“叮叮叮叮”接連八聲,蕭立接連八槍都給金環截下。

龍飛金環不停,身形亦展。

第九枚金環出手,他人已掠至紫竺的身旁。

蕭立即時又一槍刺來!

龍飛一聲暴喝,一劍架住了刺來的三槍!

蕭立冷笑道:“一劍九飛環果然名不虛傳!”

這句話才只十一個字,最後一個“傳”字出口,蕭立已經連刺了四十九槍。

槍槍致命。

龍飛連接四十九槍,臉寒如水。

蕭立槍勢不絕。“嗤嗤嗤”又三槍。

龍飛再接三槍。

“哧”一聲,三槍突然變四槍,飛刺向龍飛咽喉。

龍飛劍勢已老,眼看已是擋無可擋,可是那剎那之間,他的身形卻及時一偏,槍便從他的頸旁刺過!

槍尖即時叮的斷下,蕭立已老的槍勢又變成靈活,一沉一縮一探,插向龍飛心胸。

此間槍尖雖然已斷下,但以蕭立的內功,這一探之下,亦足以開碑裂石,何況插的又是心胸的要害。

龍飛的劍又及時一挑,將槍勢卸開。

這一槍雖然詭異,但在義莊那裏,龍飛已經從蕭若愚手上竹竿領教過。

蕭立這一槍的威力比蕭若愚又何止厲害一倍。

但龍飛也是高手中的高手,有過一次經驗,又豈會化解不了蕭立這一槍。

蕭立暴喝:“好!”槍勢又一變,仍然插向龍飛的心胸。

龍飛再一劍架住。

“哧”一聲,一支鋒利的槍尖這剎那突然從那支槍的斷口中彈出來,射向龍飛的心胸!

斷口距離龍飛的心胸只七寸,那二支槍尖卻長足尺二。

心胸要害,三寸已足以致命,何況五寸。

這實在大出龍飛意料之外,這也就是蕭立“追命三槍”的第三槍。

“追命三槍”槍槍追命,這一槍已足以追取龍飛性命!

那剎那龍飛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黯然一嘆!

也就在那剎那,一道劍光斜里飛來。

匹練也似的劍光,閃電也似的劍鋒。

劍鋒一穿一挑,叮的將槍挑了起來。

龍飛的胸前的衣服已經被彈出的那支槍尖劃破。

那支槍尖也只是劃破了龍飛胸前的衣服。

龍飛打了一個寒噤,人劍一退,護在紫竺之前。

蕭立同時引槍暴退。

劍光亦斂,一個人孤鶴一樣獨立在兩人之間。

丁鶴。

“一劍勾魂”丁鶴!

連接丁家莊書齋那條地道的暗門已經打開。

丁鶴正是從地道中出來,凌空飛身一劍,及時將蕭立那致命的一槍挑開。

他一身自綾寢衣,一張臉比那身白衣還要白,一絲血色也沒有,神態顯得很疲倦。

可是他握劍的右手仍是那麼穩定,那麼有力。

劍已經垂下,他望着蕭立,眼瞳中充滿了悲哀,也充滿了慚愧。

蕭立一槍橫胸,也在望着丁鶴,眼瞳卻如火似焰,忽然道:“來得好。”

丁鶴啞聲道:“蕭兄。”

蕭立道:“不敢當。”

丁鶴道:“你們說的話,方才我在地道之中全都聽到了。”

蕭立道:“好一條地道。”

丁鶴垂下頭。

蕭立上下打量了丁鶴一眼,又道:“看來華方那個老小子實在有幾下子。”

丁鶴道:“聽說華方為蕭兄請來。”

蕭立答道:“因為找還不想你那樣死去。”

丁鶴說道:“小弟再多謝蕭兄救命之恩。”

蕭立大笑道:“這個我更不敢當。”

丁鶴道:“小弟也有幾句話要說。”

蕭立道:“請。”

丁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不瞞蕭兄,小弟的確是很喜歡仙君。”

蕭立道:“我知道。”

丁鶴道:“仙君也喜歡小弟。”

蕭立冷笑。

丁鶴道:“在仙君未嫁與蕭兄之前,我們已私放終生,也不時從地道往來,但都是交換一下琴棋畫畫方面的心得,始終未及於亂。”

蕭立只是冷笑。

丁鶴道:“每次相會找們都是以琴聲為號,曲乃仙君譜就,名曰『君來』。”

蕭立道:“好一曲『君來』。”

丁鶴無言嘆息。

蕭立道:“這件事在我對仙君試用攝心術之時,已從她口中得知。”

丁鶴繼續道:“白風獨喜蕭兄,卻是無可奈何,父命難違,況且仙君天性孝順,而蕭兄人中豪傑,武功俠名都在我之上,所以仙君下嫁與蕭兄,小弟在失望在余,一面亦替仙君她高興。”

蕭立冷笑道:“果真?”

丁鶴嘆息道:“小弟當時原打算離開鳳凰鎮,但不知如何始終下不了決心。”

蕭立道:“你果真不忍?”

丁鶴嘆了一口氣,道:“也許就為了仙君。”

蕭立冷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許什麼?”

丁鶴道:“至於那一夜,其實是這樣的。”

蕭立道:“說!”

丁鶴道:“仙君在嫁與蕭兄之後,因為與蕭兄性情不相投,鬱鬱寡歡,那一夜無意回到舊時居住的這座小樓,恰逢我對月懷人,書齋中曲彈『君來』,她一聽之下,不由自主的從地道走過我書齋那兒。”

蕭立道:“說下去。”

丁鶴接道:“我與她對坐書齋,思前想後,無限感觸,於是借酒消愁,至於醉倒。”

蕭立道:“醉得好。”

丁鶴面上的羞愧之色更濃道:“到我們先後醒來,發覺竟相擁竹榻之上,衣衫凌亂,仙君驚呼跳起身,驚羞交雜,珠淚迸流,外衣也不及穿上,一聲不發,飛快從地道奔回去,我當時亦不知道如何是好,呆住在那裏。”

蕭立目光一掃,嘶聲道:“你們都聽到了。”

龍飛無言長嘆,紫竺淚如雨下。

鐵虎與一眾手下冷然盯着丁鶴,一面的鄙屑之色。

丁鶴啞聲接道:“之後我也曾一再仔細檢查,記憶中彷佛亦未至於亂。”

蕭立咬牙切齒道:“那麼玉郎又何來呢?”

丁鶴無言。

蕭立恨恨的盯着丁鶴,好一會,冷冷道:“今夜難得你親口承認,看你還是一條漢子,我也不再與你女兒為難。”

丁鶴道:“謝蕭兄高抬貴手。”

蕭立斷喝道:“你可要還給我一個公道。”

丁鶴黯然道:“小弟也正有此意。”

蕭立手中槍霍向地門外一指,說道:“去!”

丁鶴凄然一笑,搖頭道:“不必!”

蕭立怒道:“畜牲!懦夫”語聲陡斷,他整個人怔在那裏。

丁鶴沒有回答他,也不能回答,他手中三尺青鋒,已嵌在他的咽喉之內。

沒有人來得及阻止。丁鶴出手快如閃電,只一劍就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只一劍!一劍勾魂不愧是一劍勾魂。

他殺人只用一劍,殺自己也是。

血尚未來得及流出,突然射出。

丁鶴在鮮血激射中倒下。

眾人這時候才如夢初覺,紫竺一聲“爹”,撲了過去。

蕭立瞪着丁鶴倒下,眼旁肌肉一陣顫動,道:“好!好!”

第二個“好”字才出口,痛哭聲突然從門外響了起來。是從門外。

蕭立應聲向外,見白三娘正哭倒在門外。白三娘一頭白髮亂顫,痛哭道“你們都錯了,都錯了。”

蕭立一怔道:“你胡說什麼?”

白三娘仍然是那一句話:“你們都錯了。”

蕭立怒叱道:“錯什麼?”

白三娘痛哭着道:“玉郎少爺,不錯,是丁鶴老爺的兒子。”

蕭立道:“你也說是了,還有什麼錯的?”

白三娘接道:“可是玉郎少爺並不是小姐所生。”

“什麼?”蕭立一呆。

“是表小姐生的。”

蕭立怒道:“胡說。”

白三娘道:“事實這樣。”

“仙君難道並沒有懷疑?挺的是假肚子?”

“不是。”

“那麼孩子呢?難道沒有生出來?”

白三娘連連搖頭,道:“玉郎是表小姐生的,紫竺才是小姐生的。”

“豈有此理。”

“這是事實。”

“還說是事實,紫竺誰都知道是丁鶴的女兒,怎會是我的女兒?”

“紫竺其實是老爺與小姐的女兒。”

“你這個老婆子莫不是瘋了?”

“事實是這樣的……”

“說!”

“這都是婢子不好,害死了玉郎若愚兩個少爺,害死了丁老爺……”她哭得很傷心,並不像說謊的樣子,在場所有人都聽出其中必然有蹊蹺,都呆在那裏。

紫竺也沒有例外。

蕭立實在忍不下去了,連聲催促道:“說!快說呀!”

白三娘痛哭失聲,啞聲道:“在小姐臨盆之前一月,有一天,婢子無意中聽到老主人在跟老爺談話,當時老主人說蕭自兩家人丁都單薄,小姐無論如何都要生個男孩來繼承香燈,若是女的不要也罷。”

蕭立道:“我記得他好像這樣說過。”

白三娘接道:“老爺當然亦連聲稱是,老主人之後還說,小姐若真的生了一個女兒,便必要讓老爺娶個侍妾回來。”

蕭立道:“那與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白三娘道:“婢子一直將你們的說話記在心中。”

她涕淚交加,伏地道:“到小姐臨盆,真的生下了一個女兒,那天剛值表小姐亦臨盆,卻生了一個男的,侍候表小姐的不是別人,也就是我姐姐,我們姊妹自幼被賣到白家來,與小姐一起長大的,小姐待我們就像親姊妹一樣,所以我們姊妹都希望她過好日子,不想她因為生個女孩受害,也不想老爺你另娶,難為小姐,所以就暗中商量,悄悄將兩個孩子換轉……”

“什麼?”蕭立雙眼暴睜。

白三娘又道:“我們姊妹一心以為老爺與丁老爺生前既然情同手足,孩子是誰的也是一樣,怎知道……”

她痛哭叩頭道:“婢子該死!”

蕭立嘶聲道:“我們只不過說笑,你怎麼當真。”

像他與白風那種口不擇言的莽漢,還有什麼話說不出來?

他卻萬萬想不到竟然給白三娘聽去,而且還那麼認真。做夢也想不到。

白三娘一再叩頭道:“婢子該死。”

蕭立怒吼道:“你實在該死,他媽的混賬婆娘!我打殺了你這個混賬東西!”

他破口大罵,握槍雙手都起了顫抖,卻沒有刺出。

白三娘叩頭出血,突然躍起來,一頭撞在旁邊的一條柱子之上!“蓬”一聲,腦髓橫飛,白三娘爛泥一樣倒在柱下。

沒有人阻止,除了蕭立,其他人都已被這真相之中的真相驚呆。

蕭立可以阻止,但他沒有阻止,他瞪着白三娘倒下,突然狂笑起來,連聲道:“死得好,死得好。”

第二句“死得好”出口,一支鋒利的槍尖就從他背後穿了出來。

是他手中的鐵槍,他在狂笑聲中,反手一槍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鮮血飛激,狂笑聲斷絕。龍飛一眼瞥見,嘶聲大叫:“萬萬不可。”撲了過去。

紫竺脫口一聲:“爹!”亦撲上前。

蕭立霍地轉身,一手扶住龍飛,一手將紫竺摟在懷中。眼中有淚,淚中有血!

他尚未氣絕,語聲微弱地說道:“龍飛!”

龍飛顫聲道:“晚輩在。”

蕭立血淚交流,道:“好孩子,紫竺交給你。”

龍飛哽咽,無語點頭。

蕭立又喚道:“紫竺!”

紫竺哭叫道:“爹!”

蕭立道:“做一個好妻子。”

語聲突斷,頭一仰,終於氣絕。

紫竺痛哭失聲,龍飛哽咽欲淚。

鐵虎與一眾捕快聽入耳里,看在眼中,一個個呆若木雞。

冷風透窗,終於吹乾了蕭立眼角的淚珠。他性情剛烈,疑心又濃重,愛得深,恨得切。

為了要證實白仙君的清白,他費盡苦心,終年累月在痛苦之中,卻寧可忍受這種痛苦,自己去尋求答案,也不肯去問丁鶴,去問白仙君。

丁鶴的眼中也有淚,卻早已被風吹乾。這個人拿得起,放不下,痴情之極!卻也懦弱之極,雖然武功高強,在感情方面卻始終不敢面對現實。

白三娘又是一種人。那種喜歡擅自替別人作主張,自以為是的人。

白仙君呢?就是那種女人,溫柔孝順,縱然是心有所屬,又不敢爭取,但所嫁非人,鬱鬱寡歡之餘,又難忘舊愛,出了事,又後悔不已。

白風?

似乎沒有什麼錯,只不過以為自己喜歡的人女兒也會喜歡,以為自己的選擇一定就正確,絕對沒有錯誤,從來沒有考慮到,嫁人的是他的女兒,不是他!

這五種人觸目皆是。

這五種人無論那一種都能製造悲劇。

何況這五種人結合在一起,不產生悲劇才是奇怪。

這五種人結合在一起,產生的悲劇必然就是悲劇之中的悲劇。

正如現在這一個。

血淚已流幹了!

仇恨也應已結束!

龍飛緊擁着紫竺無言對窗望着夜空!

(全文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黑蜥蜴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傳統武俠 黑蜥蜴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二章 情深恨更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