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師門歡聚 武林談奇
十月十七日,是太極陳的生日。耿永豐、方子壽、談永年、屈金壽、祝瑞符、齊集師門,商量着要給師傅設筵祝壽。而久別師門的大弟子傅劍南卻於此時趕到了,大家越發興高采烈。
傅劍南精研掌技,在外浪遊,自己也經營了一個鏢局子。這一次趕到陳家溝,帶來不少土物,獻給師傅。
傅劍南身高體健,紫棠色面孔,濃眉方口,年約四十一、二,久歷風塵,氣魄沉雄,帶着一種精明練達的神情。見了師傅,頂禮問安,請見師母。太極陳含笑讓坐。傅劍南見師傅年事已高,精神如舊,只兩頰稍微瘦些,忙又敬問了起居。
太極陳笑道:“你在外面混了這些年,可還得意?”
傅劍南欠身說道:“托師傅的福。”將自己的近況約略說了說。退下來,又與師弟們相見,問了問師弟的武功,都還可以成就,傅劍南心中高興,單找到三師弟,兩人私談了一會,打聽太極陳近來的脾性。耿永豐告訴他,師傅近來一個徒弟也沒有收,脾氣比舊年好多了。
隨後於十月十六這天,傅劍南拿出錢來,叫了幾桌酒筵,為師尊祝壽,又宴請師弟。太極陳宅中頓形熱鬧起來。就在把式場上設筵暖壽,師徒不拘形跡,開懷暢飲,對月歡談。傅劍南親給師傅把盞,談起七年來江湖上所聞所見的異聞奇事,和近來新出的武林能手,又談到各門各派傑出的人材,和專擅的技業。
傅劍南道:“近來我們太極門,仗着師傅的英名絕技,武林中都很見重。外面的人邀請弟子傳授太極拳的很多,弟子造次也不敢輕傳。一開頭弟子還鋪過場子,自接到老師的手諭以後,弟子就收起來了。這幾年弟子是給長安永勝鏢店幫忙。那總鏢頭武晉英,是武當派的名手,雖然他和我們派別不同,倒是彼此相欽相敬。在永勝鏢局一連四年。由前年起,弟子攢了幾個錢,自己也幹了個鏢局,字號是清遠鏢局,以太極圖的鏢旗子鎮鏢。弟子擅自用師傅名諱起的字號,還算給老人家爭氣,居然挑□紅,沒栽跟頭。弟子可明白,全仗着師傅的萬兒正(名頭大),鎮得住江湖道上的朋友。鏢局子雖沒栽跟頭,內里可險些鬧出人命來。”
太極陳聽了劍南居然當了鏢頭,並且不忘本,還把師傅的名字嵌在鏢局字號上,足見這個徒弟有心。太極陳皺眉笑道:“你胡鬧!”口頭上這麼說,心上卻很慰快。因聽得鏢局子幾乎出了人命,即擎杯問道:“什麼事,致於鬧出人命?”
傅劍南道:“就是師傅所說,武林中最易起爭的那話了。弟子鏢局中,有一位山左譚門鐵腿楚林,和形意派的戚萬勝,兩個人互相誇耀,互相譏貶,越鬧意見越深,各不相讓,終致動手較量起來。兩人都帶了傷,又互勾黨羽,竟要拚命群毆,一決雌雄。幸經弟子多方開解,把他們二位全轉薦到別處去,這場是非才算揭過去了。這種門戶之爭,比結私仇還厲害,弟子這些年在外頭,很見過幾位武術名家,因派別之爭,鬧得身敗名裂。一班少年弟子更是好勇喜事,藉着保全本派威名為辭,往往演成仇殺報復,說來真是可憐可惱……”
太極陳聽了,喟然一嘆,向在座弟子說道:“你們聽見沒有?這都是見識。”
傅劍南跟着又道:“近來又聽說山東邊界上紅花埠地方,出了一位武術名家,名叫什麼虎爪馬維良,以八卦游身掌,創立一派。此人年紀不大,據說功夫很強。師傅可聽說這人沒有?他的師傅,人說就是襄陽梁振青。”
太極陳傾聽至此,又復慨然說道:“長江後浪催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你說的這幾個人,我全不認識。像我這大年歲,就不能夠再講什麼武功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今年五十九,老了!”
弟子齊聲說道:“師傅可不算老。”
傅劍南□□敬酒,向師傅陪笑道:“老師怎麼說起這話來?虎老雄心在,論武功還是老成人。江湖道上,這些後起的少年不管他功夫多麼可觀,總免不了一隅之見,自恃太深,鋒芒太露,火候不足。一遇上勁敵,立刻不知道怎麼應付了。這還是靠閱歷。”
太極陳啞然一笑,不覺的點了點頭。傅劍南一見,歡然說道:“歷來咱們武林中,敬重的是前輩老師傅,正因為功夫鍛□到了火候,畢竟有精深獨到之處,而且識多見廣,斷無狂傲之態,盡有虛心之時。弟子自出師門,跋涉江湖,深領師傅的訓誡,從不敢挾技凌人,所以這幾年,也時常遇見險難,總是容容易易的對付過去。看起來我們武術之王不能全恃手底下的本領,還得靠着長眼睛,有禮貌,有人緣,這樣才不致到處吃虧。然而說起來也有真氣人的時候,就有那死渾的妄狂小子,說起大話來,目無敵手;較起長短來,稀鬆平常。你只和他講究起功夫,說的話全是神乎其神,道聽塗說,閉着眼瞎嚼。當著大庭廣眾,又不好駁他,這可真有些教人忍耐不住……”
群弟子全不覺的停杯看着傅劍南的嘴。傅劍南說:“弟子在濟南一家紳士家裏,就遇見這麼一個荒唐鬼。打扮起來,像個戲台上的武丑;說起功夫來,簡直要騰雲駕霧,王禪老祖是他師爺,教行家聽了,幾乎笑掉大牙,他卻恬不知恥。你猜怎麼樣?他倒把本宅蒙信了,敬重得了不得。”說到此,眼望幾個師弟道:“老弟,遇上這種人,你們幾位該怎麼辦?”
方子壽率爾說道:“給他小子開個玩笑,‘真真假假,就怕比量’,一下場子,還不把他的謊揍出來么?”
太極陳哼了一聲道:“所以這才是你。”
傅劍南笑道:“四師弟還是那樣。”
太極陳道:“老脾氣還改得掉?”
傅劍南接着道:“四師弟總是年輕。弟子那時可就想起師傅的話了。我也開玩笑似的,跟着把他一路大捧,捧得他也糊塗了,竟和個武當派新進嘔起氣來了,當著許多人動了手。只過了兩招,教人家摔得出了聲,捂着屁股哎喲。”眾弟子嘩然失笑起來。
太極陳道:“近來武林中門戶紛歧,互相標榜。不過越是真有造詣的,越不輕炫露;好炫己的,定是武無根基的人。即以太極、八卦、形意、少林四家拳技而論,門戶已很紛雜。這四家更南轅北轍,派中分派,自行分裂起來。少林神拳的正支,原本是福建蒲田、河南登封兩處,不意推衍至今,竟又有南海少林、峨嵋少林。同室操戈,互相非議。看人家儒家,那有這些事!”
談永年笑道:“文人儒士也有派別,什麼桐城、陽湖文派,什麼江西詩派,什麼盛唐、晚唐、中唐……”
未等到談永年說完,小師弟祝瑞符聽得什麼糖啊糖的,覺得好笑,不由站起來說道:“他們也要比試比試么?他們也要下場子?”
七弟子屈金壽忙搶着說:“把筆□較量,亂打一陣,飛墨盒扔仿圈,倒也有趣!”
太極陳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年輕人什麼不懂,肚子裏半瓶醋也沒有,你又笑話人了,你懂得什麼!”
眾弟子也不禁臉青起來。祝瑞符臉一紅,又坐下道:“我就懂得刀槍棍棒,黑墨嘴子的玩藝,我一竅不通。”
太極陳道:“你懂得吃!武術二字,你也敢說准懂?”
太極陳說完,看看眼前這幾個弟子,個個都很有精神,只是說到真實功夫,大弟子資質性行都不壞,卻是家境欠佳,不得不出師尋生活去;四弟子家境最好,天賦太不濟。三弟子、五弟子都還罷了,可是悟性上就嫌差些。七弟子穎悟,八弟子粗豪,可惜沒有魄力,缺乏耐性。二弟子最可人意,家資富有,人又愛練,性也沈靜;但是他雙親衰老多病,早早的拜辭師門,回家侍親務農去了。人材難得,擇徒不易。太極陳心想:“是誰可承我的衣缽呢?”
只聽大弟子說道:“師傅,少林一派雖然門戶紛歧,互相訾議,但仗着福建山和嵩山兩派代出名手,把神拳和十八羅漢手越演越精,發揚光大,到底聲聞南北。八卦、形意兩家近來就漸漸的沒人提起了,當年何嘗不彪炳一時?看起來,這也像各走一步運似的。”
八弟子祝瑞符道:“大師兄,你老在外這些年,識多見廣,何不把江湖上所遇的異人奇事,講一講,我們也開開竅。”
傅劍南笑道:“要講究武林中的奇聞,差不多是老師告訴我的。少林四派如今很盛行,咱們太極門近來在北方也流行了。”
太極陳精神一振道:“咱們太極門在北方也有了傳人了嗎?出名的人物是誰?”
傅劍南道:“出名的人倒沒有,講究的人卻一天比一天多。我們太極門,自從老師開派授拳,威名日盛。有別派中無知之流,以及想得這種絕技,未能如願的人,生了嫉妒的心,聲言河南的太極拳,決不是當年太極派的真傳,不過是把武當拳拆解開,添改招式,楞說是不傳之秘。”
太極陳道:“哦!竟有這等流言,從誰那裏傳出來的呢?”
傅劍南道:“竟是那山東登州府,截竿立場子的武師,黑[牛亡]牛米坦放出來的風話。”
太極陳及陳門弟子聽到這裏,一齊眼看着傅劍南,究問道:“黑[牛亡]牛又是何許人?”
傅劍南看了看太極陳的神色,接著說:“弟子親到登州府,訪過這位名師,果然他竟以太極真傳,標榜門戶。弟子拿定主意,不露本來面目,只裝作登門訪藝的。即至一見面,略微談吐,已看出此人就是那江湖上指着收徒授藝混飯碗的拳師一流。這種人本不應該跟他認真,無奈乍見面,弟子不過略微拿話點了點他,他便把弟子恨入骨髓,認定弟子是踢場子來的,反倒逼着弟子下場比試。和他講起太極拳的招術來,也着實教人聽不入耳,果然與江湖上的傳言吻合無二。江湖上的謠言,確實是他放出來的無疑。弟子跟他下場子,請教他的手法,他竟敢拿長拳的招術來,改頭換面,欺騙外行。只不過把第一式變為太極起式‘攬雀尾’,把第四式‘大鵬展翅’變為太極拳的‘白鶴抖翎’,把收式變為太極拳的收勢‘太極圖’,行拳完全是長拳的路子,他卻狂傲得教人喘不出氣來,居然敢把我們太極拳門下拳,信口褒貶得半文不值,說是溝子裏頭的玩藝,莊家把式,不要在外頭現眼,倒把我管教了一頓。”
太極陳聽了冷笑。傅劍南又道:“這種無恥之徒,弟子只好給他個教訓,先用大紅拳來誘他,容他把自己的本領全施展出來,弟子才把太極拳的招術展開,一面跟他動手,一面點撥他,教他嘗嘗太極拳的手法。只跟他用了一手‘如封似閉’,把他整個的摔在地上,弟子這才揭開了真面目,告訴他,這就是太極拳莊家把式,溝子裏的陳家拳。有工夫,可以到陳家溝子走走。太極陳如今年老退休,他還有幾個徒弟,願意請米老師指教指教。”
傅劍南說到這裏,群弟子全重重吁了一口氣道:“摔得好,他說什麼了沒有?”
傅劍南道:“他自然有一番遮羞的話,什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三年之後,再圖說的這盧五師傅,你跟他當面領教過了?”
傅劍南道:“是的,他的手法,弟子大致都看到了。”
太極陳道:“你還記得嗎?”
傅劍南道:“大概還記得。不過人家的拳招變化不測,弟子怕遺漏了不少,未必能連貫得下來。”
太極陳道:“不妨事,你只將記得的招術演出來,我只看個大概就是了。”
於是傅劍南起身離席,出罩棚,來到了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