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離情別緒

第 六 章 離情別緒

往回走的時候,白凈“蒙古”中年漢子也沒法騎馬,關山月騎一匹馬,另一匹馱着白凈“蒙古”中年漢子。

還沒進“敖漢旗”的時候,一路上兩邊坫滿了“敖漢旗”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夥爭着看。

老人跟姑娘玉朵兒、兒媳拉花兒許是聽說了,老少三口候在老人兒子的“蒙古包”外。

關山月一到,老少二口忙迎前,齊聲叫:“恩人!”

關山月下了馬,道:“老人家,貴旗這位管旗章京,我交給貴旗了。”

姑娘玉朵兒忙道:“恩人,他死了?”

白凈“蒙古”中年漢子臉朝下橫爬在馬鞍上,兩隻胳賻垂着,人一動不動,誰都會以為他死了。

關山月道:“沒有,嚇癱了。”

姑娘玉朵兒臉色一寒,冷哼:“他該死!”

這是說,白凈“蒙古”中年漢子怎麼沒有死?

老人還沒有動靜。

關山月又道:“老人家放心,他已經沒有大喇嘛給他撐腰了。”

老人一驚忙道:“恩人,那位大喇嘛……”

關山月道:“老人家,進去再說吧!讓我先給令郎吃解藥。”

聽說有解藥,老少三口都一喜,拉花兒更是喜極而泣,捂着臉轉身跑進了“蒙古包”。

姑娘玉朵兒道:“快叫人來押走他吧!讓恩人好快救哥哥。”

老人這才召人來牽走了兩匹馬,押走了白凈“蒙古”中年漢子。

由此可以看出,“蒙古”人怕喇嘛怕到什麼程度,連一旗之札薩克也不例外。

人跟馬都帶走了,關山月偕同老人與姑娘玉朵兒進入蒙古包。

拉花兒已經守在夫婿身旁等着了,一臉焦急。

關山月過去捏開了老人兒子的牙關,把小瓷瓶里的解藥倒進了他的嘴裏。

解藥是一顆藥丸,黃豆大小,色呈赤紅,藥味很重。

關山月道:“接下來,咱們只有等看是什麼情形了,一般來說,等令郎醒過來之後會吐,吐過之後就不礙事了。”

拉花兒一聲沒吭,砰然跪下,向著關山月就磕頭。

關山月沒想到,發現之後又沒好攔,只好避了開去,道:“少夫人。”

老人道:“恩人,應該的,我一家三口都該給恩人磕頭。”

說著,父女倆也要跪。

關山月忙攔住:“老人家,等令郎的毒解了之後再說吧!”

父女倆不聽,還要跪。

關山月道:“賢父女不會是又要逼我走吧?”

老人跟姑娘玉朵兒還真怕關山月走,老人急得什麼似的,還待再說。

姑娘玉朵兒倒是很平靜,道:“恭敬不如從命,就聽恩人的吧!”

老人道:“恩人對我家兩代都有救命大恩。”

關山月把話岔開了,道:“老人家不是想知道,那位大喇嘛怎麼了么?”

老人應了一聲。

姑娘玉朵兒問:“恩人,那位大喇嘛怎麼了?”

關山月實話實說:“自絕了!”

老人跟姑娘王朵兒大驚,齊聲叫:“恩人怎麼說?大喇嘛自絕了?”

關山月仍然實話實說,把經過說了。

靜靜聽畢,老人一時沒說話。

姑娘玉朵兒卻道:“聽恩人這麼說,這位大喇嘛人還不算壞。”

關山月道:“不失為一個值得敬佩的人物。”

姑娘玉朵兒道:“壞的只是我旗的管旗章京。”

關山月道:“沒有那個大喇嘛給他撐腰,恐怕他也不敢!看來人不能有一時之糊塗、一步之錯,否則不但害人,而且書己,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應該謹慎。”

姑娘玉朵兒道:“恩人說得是。”深深一眼,接道:“連大喇嘛都不是恩人的敵手,看來“蒙古”沒有恩人的敵手了。”

關山月道:“姑娘,這位大喇嘛是位‘密宗’高手,但‘密宗’高手絕不止這位大喇嘛一個,人外有人,一山還有一山高。”

姑娘玉朵兒道:“我不信‘蒙古’還有哪個大喇嘛的武功,能比恩人高。”

關山月道:“姑娘太抬舉我了。”

姑娘玉朵兒還待再說。

只聽老人叫了一聲:“玉朵兒。”

這是不讓姑娘再說了。

為什麼?

姑娘玉朵兒臉有疑惑色:“怎麼了?”

老人遲疑了一下:“沒什麼。”

話雖這麼說,卻掩不住他眉宇問那份憂愁。

關山月看出來了,道:“老人家是不是想說什麼?”

老人道:“恩人……”

關山月道:“不管老人家想說什麼,請只管說。”

老人道:“恩人,我只是擔心,喇嘛不會就這麼算了,活佛也不會不管。”

原來他擔心這個。

也難怪他擔心,大喇嘛何等身分地位?死了一個大喇嘛,即便是自絕,喇嘛恐怕不會就此算了,活佛也不會不過問,一旦查辦,不是“敖漢旗”承受得了的。

關山月還沒有說話。

姑娘玉朵兒已經變了臉色,叫了起來:“喇嘛不會算了,活佛不會不管又怎麼樣?‘蒙古’不是沒有律法,喇嘛不能不講理,活佛也得講法!”

老人正色道:“玉朵兒,不是‘蒙古’人可以這麼說,你是‘蒙古’人,難道你還不知道?什麼是‘蒙古’的律法?喇嘛要是講理、講法,不會有今天這件事,更不會煩勞恩人再次伸手。”

姑娘玉朵兒聽得臉色連變,但她還是不甘心,不低頭:“我知道,就是這麼沒有天理、王法,那怎麼辦?那個大喇嘛已經死了,不能復生了,大不了我去給他償命就是。”

老人沉聲叱責:“玉朵兒,你大膽,咱們這些人的命,哪一個有大喇嘛的命值錢?”

雖然是叱責女兒,也透着幾分“蒙古”人的悲哀。

姑娘玉朵兒低下了頭,沒再說話,可是,看得出她還想說,只是不願再惹老父生氣了。

關山月說了話:“老人家放心。”

老人道:“恩人,我這一家老少不怕什麼,既然生為‘蒙古’人,也就認了,我只是不願再連累恩人。”

關山月道:“老人家不用擔心我,我不怕什麼,大不了我大鬧‘蒙古’,鬧不成我一走了之,至於老人家一家老少,老人家,喇嘛不會部不講理,不講法吧!”

老人道:“恩人……”

關山月道:“老人家,喇嘛要是都不講理,不講法,沒有任何顧忌,那位大喇嘛大可以讓貴旗那位管旗章京,明明白白的在貴旗下手,何必大費周章買通‘熱河’的江湖人在‘承德’謀害老人家,還假借打劫之名?對令郎下毒,也不敢承認?”

這倒是。

老人呆了一呆,道:“但願如恩人所言,只是,萬一……”

關山月道:“萬一不是像我所說的,老人家也請放心,那是逼我大鬧‘蒙古’驚動當朝,我不信就沒個講理、講法的地方。”

姑娘玉朵兒抬起了頭,深深看了關山月一眼。

這一眼,目光異樣,只有姑娘自己知道那是什麼。

老人還想再說-

聽老人的兒子發出了呻吟聲。

接着是拉花兒的驚喜叫聲:“塔木醒了!”

關山月道:“恭喜老人家,賀喜老人家,令郎的毒解了。”

老人、姑娘玉朵兒驚喜急望。

老人的兒子聲聲呻吟,但還閉着眼,也一臉難受神色。

關山月道:“老人家,令郎就要吐了。”

姑娘玉朵兒忙以“蒙古語”叫了一聲。

拉花兒忙轉身去拿一個瓦盆來。

瓦盆剛拿來,老人的兒子胸口猛然起伏,張口吐了。

瓦盆拿來的是時候,拉花兒接得也快,沒弄髒氈毯,還好。

足足吐了半瓦盆,其色烏黑,腥臭難聞。

吐完了,不吐了,也不動了,而且也沒睜眼,睡著了似的。

姑娘玉朵兒又用“蒙古話”說了一句。

拉花兒端着瓦盆走出了“蒙古包”。

想必是姑娘玉朵兒讓去倒掉。

是得快去倒掉,那股子味道,誰受得了?

老人道:“恩人,他怎麼還……”

老人關心兒子,怎麼吐過了還沒醒。

姑娘玉朵兒也想問,還沒問。

關山月道:“受了這麼久的折磨,這麼久的罪,一旦毒解、吐過、舒服了,難免會入睡,是太虛,也是恢復,片刻之後就會醒過來了。”

聽關山月這麼一說,父女倆都放心了。

拉花兒又進來了,半盆烏黑腥臭之物倒掉了,瓦盆也洗乾淨了。

放下了瓦盆,點上了燈。

原來,一陣折騰,不知不覺問天色已經暗了。

從這座“蒙古包”里看得見,別的‘蒙古包”都有燈光了,裏頭點着燈,外頭也掛一盞燈,從遠處看,大草原上燈光點點,應該很好看。

沒一會兒,老人的兒子醒了,這回是真醒了,可以坐起來了,但是還不能站起來走動。

這就很不錯,很知足了。

老人為兒子引見關山月。

當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感恩。

老人的兒子還不能致謝,他媳婦兒要代他磕頭。

關山月堅持不讓,最後照樣也免了。

又過了一會兒,有兩個人來見,都是“蒙古”壯漢,是關山月初來時,攔關山月那十個壯漢里的兩個。

進來躬身,恭謹的向老人用“蒙古語”說了兩句。

老人轉望關山月:“恩人是我一家的恩人,我旗的人都視恩人為恩人,要對恩人表達感恩之意,已經準備好了,特地來請恩人。”

關山月要說話。

老人道:“這是我旗人的一番心意,按‘蒙古’的習俗,是一定要到的。”

老人既這麼說,關山月沒再說什麼。

老人跟姑娘玉朵兒陪着關山月走出了“蒙古包”。

拉花兒沒去,留下照顧夫婿,陪夫婿。

就在一座座“蒙古包”旁的草地上,“敖漢旗”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坐了一團,中間一堆火,火勢正旺,烤羊、奶茶、奶酒——凡是“蒙古”好吃好喝的,應有盡有。

年輕的姑娘們,小夥子,都穿上了色彩鮮艷的好看衣裳,爭奇鬥豔似的追、跑、笑、鬧,還有陣陣的“蒙古”樂聲,“蒙古”歌舞。

歡笑!熱鬧!

老人、姑娘玉朵兒陪着關山月來到。

“敖漢旗”的男女老少站起歡呼,響徹雲霄,在大草原上傳出老遠。

關山月為之感動。

關山月真感動。

他救的是老人父子,“敖漢旗”的札薩克父子,整個“敖漢旗”的男女老少都把他當成了恩人,展現了這樣的心意,給了他這樣的款待。

“敖漢旗”的這些“蒙古人”,熱情,好客,善良!

另一方面,這不也顯示,老人,這位札薩克,深受他“敖漢旗”人的愛戴么?

在“承德”救這麼一位老人,他舉手之勞,原沒當回事:沒想到這件事裏,都牽扯着大陰謀,這大陰謀里,還牽扯着一名大喇嘛。

在“蒙古”,這是駭人聽聞的事。

更震驚人的事,這名大喇嘛因為不敵關山月,為保住他的身分地位,自絕了。

不管怎麼說,關山月救對了人。

老人這位“敖漢旗”的札薩克,值得他這麼做。

老人、姑娘玉朵兒陪着關山月坐在札薩克坐的位子,有兩個中年人過來見禮。

老人告訴關山月,這兩個人是“敖漢旗”的協理台吉跟拜先達。

協理台吉,職位低於札薩克,比管旗章京高,拜吉達則在管旗章京之下。

協理台吉與拜先達分別坐在老人跟關山月左右。

老人以“蒙古語”說了一句話。

拜先達站起,以“蒙古語”高呼。

剎時,歡聲雷動,樂聲也起。

十名穿戴整齊的“敖漢旗”壯漢,送酒的送酒,獻肉的獻肉。

大碗喝,大塊吃,又顯出“蒙古”人的粗獷、豪壯。

“敖漢旗”的姑娘們獻上歌舞,歌聲美妙、舞姿動人,其中一位不離開關山月眼前,巧笑倩兮,美目流波,引得“敖漢旗”的男女老少叫聲連連、車聲不斷,那位姑娘竟是玉朵兒。

坐在如茵的草地上,抬頭是碧空如洗、繁星點點,眼前是舞影;耳邊是歌聲,還有那聲聲的悅耳“蒙古”樂聲。

關山月生平頭一回。

此情此景,人生也難得幾回。

關山月深深感動,除了眼前的情景,他把別的都忘了,暫時忘了。

吃、喝、拍手、歡笑。

他跟“敖漢旗”這些“蒙古”人一樣。

他完全融入了,跟眼前這些“蒙古”人打成了一片。

他根本就是“敖漢旗”的人了!

大草原上越來越涼,甚至有了冷意。

但是在“敖漢旗”這裏,熱情洋溢,歡聲震天。

沒有人覺得涼,更沒有人覺得冷。

關山月不覺得星-斗轉。

關山月也不知道盛會是什麼時候結束的。

他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是在“蒙古包”里。

一座小小的“蒙古包”,燈光昏暗,鋪的、蓋的,都是新的,正色紅。

卻不見舞影,聽不見歌聲,一片寧靜。

這他才知道,盛會結束了,他喝醉了。

這種酒,他居然會醉,而且醉得人事不省。

憑他,再烈的酒也醉不了他。

但是,他突然醉了,醉得都不知道盛會結束,不知道怎麼到這座“蒙古包”來的。

那是因為他太感動了,因為他暫時忘了此時此地之外的一切。

此刻想想之前的一切,他依然感動。

也就在這一刻,他聽見了話聲。

有人說話,就在他置身的這座“蒙古包”外。

話聲是兩個人的,兩個人說話,兩個女子說話。

說的都是“蒙古話”,他聽出來了,一個是姑娘玉朵兒,一個是老人的兒媳,玉朵兒的嫂子拉花兒。

雖然聽出說話的是誰了,卻聽不懂說的是什麼?

很快的,話聲停了,不說了,有一個走了。

聽見步履聲遠去了。

有一個進來了,進了這座“蒙古包”了。

看見帳門掀開了,看見人了。

進來的人是姑娘玉朵兒。

那麼走的是老人的兒媳,姑娘玉朵兒的嫂子拉花兒。

此刻應該是深夜,姑嫂倆在這座“蒙古包”說什麼?姑娘玉朵兒進“蒙古包”來,又要幹什麼?

關山月坐了起來。

玉朵兒嚇一跳,倏然停住:“吵醒恩人了?”

關山月道:“沒有,我是醒了以後才聽見兩位說話的。”

玉朵兒睜大了眼:“恩人聽見我跟拉花兒說話了?”

關山月道:“是的。”

或許是想起關山月聽不懂“蒙古”話了,玉朵兒為之一松。她道:“恩人不是醉了么?恩人沒醉呀?”

關山月有點窘,也有點不安:“都這時候了,害得姑娘不能歇息,還跑來照顧我。”

玉朵兒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我不是來照顧恩人的。我是來伺候恩人的。”

關山月道:“我更不敢當了,我已經不礙事了,姑娘快請回歇息去吧!”

玉朵兒沒動,道:“恩人,我是說,我是來獻身的。”

關山月目光一凝:“姑娘怎麼說?”

他沒聽清楚!

玉朵兒又說了一遍:“我說,我是來獻身的。”

關山月心頭震動,站了起來,道:“姑娘——”

玉朵兒道:“我家兩代身受恩人大恩,無以為報,只有獻身報恩;我願意,拉花兒也願意,但是拉花兒已經是人妻了,應該由我來報恩,我要她讓給了我。”

深夜“蒙古包”外,姑嫂說話,原來是為這。

關山月道:“姑娘。”

玉朵兒道:“恩人,我過來了。”

她要走過來。

關山月忙道:“姑娘,不可!”

玉朵兒停住,道:“恩人!”

關山月道:“我不敢受,也不能受。”

玉朵兒道:“恩人嫌我是‘蒙古’女子?”

關山月道:“姑娘是漢人女子也一樣。”

玉朵兒道:“我不相信。”

關山月道:“姑娘那是輕看了我。”

王朵兒道:“恩人。”

關山月道:“姑娘也是輕看了自己。”

王朵兒道:“我家兩代身受恩人大恩,本來就該報苔。”

關山月道:“在我是舉手之勞,算不了什麼大恩。”

玉朵兒道:“在恩人或許是舉手之勞,在我家卻是兩代的人活命大恩。”

關山月道:“即便是,報答之法多得是。”

玉朵兒道:“可是我家什麼都沒有,有的不足以報大恩。”

關山月道:“可是姑娘這麼報答,我不敢受、不能受。”

玉朵兒道:“恩人。”

關山月道:“姑娘,請讓我見令尊:”

玉朵兒道:“他老人家知道。”

這是說,老人家也願意。

關山月道:“恕我直言一句,老人家糊塗?”

玉朵兒道:“他老人家不糊塗。”

關山月道:“他怎麼可以如此這般對女兒?”

玉朵兒道:“恩人,我願意。”

關山月道:“姑娘願意,他也不能!”

玉朵兒道:“恩人。”

關山月道:“再請姑娘讓我見令尊。”

玉朵兒仍沒動,道:“我不是要恩人娶我。”

關山月道:“姑娘更是輕看我。”

玉朵兒道:“難道恩人願意娶我?”

關山月吸了一口氣,道:“姑娘,我是個江湖人,不願,也不敢害人。”

玉朵兒道:“我不怕!”

關山月道:“我怕!”

玉朵兒道:“恩人。”

關山月道:“姑娘是不是要我連夜離開‘敖漢旗’?”

玉朵兒道:“恩人不能走。”

關山月道:“那姑娘請回去歇息:”

玉朵兒道:“恩人。”

關山月道:“我有姑娘一家這種朋友,姑娘一家有我這種朋友,有什麼不好?”

玉朵兒神情一黯,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我這就走,只求恩人不要連夜走。”

她不是怕關山月走,她知道,關山月遲早會走,關山月不屬於“蒙古”,是留不住的,她只是怕關山月連夜走。

也就是說,關山月能多留一刻都是好的。

關山月道:“我答應姑娘。”

玉朵兒沒再說話,低着頭走了。

望着玉朵兒出了‘蒙古包”,關山月心裏為之一松,可也有點難受。

為了替老父、兄長報恩,女兒家就得犧牲自己。

雖然漢家女子也是這樣,可是為什麼女兒家就得是這種命運?

不管女兒家是不是出於自願,也不管施恩的人是不是接受,對女兒家來說,都是一種傷害。

像如今,他對玉朵兒就造成了傷害。

女兒家可憐,普天下的女兒家都可憐。

關山月沒有連夜走。

他答應玉朵兒了。

可是他也沒法再睡了。

就這麼躺着,睜着眼望着帳頂,直到天亮。

“蒙古”似乎天亮得早,其實,也不是天亮得早,而是天一有點亮,牲口就叫了,馬嘶牛羊叫,‘蒙古包”里的人不起來都不行。

關山月聽見別的“蒙古包”里的起來了,有人出來活動了,他也起來了。

在“蒙古”,水得來不容易,可是這座“蒙古包”里水早打好了。

一定是玉朵兒跟拉花兒。

關山月漱洗過後,走出了“蒙古包”。

男女老少已經開始一天的活兒了。

天剛亮,“蒙古”的這時候還有點涼意,可是真舒服,真好。

天更藍、草更綠,空氣清涼,連呼吸都舒坦。

關山月領略到了“蒙古”的好。

王朵兒來請關山月去吃早飯了。

姑娘的表現雖然像個沒事人兒,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是多多少少有一點不自在。

關山月也像個沒事人兒,可是他多少也有點不自在。

或許是因為姑娘玉朵兒多少有點不自在。

早飯在老人的“蒙古包”里吃,老人已經在“蒙古包”外迎接了。

老人不會不知道昨夜的事。

姑娘也說老人知道。

老人的表現更像個沒事人兒,也沒有一點不自在。

或許因為歲數大了,比年輕人沉穩。

關山月沒多說什麼,只在吃過早飯之後,提到了要緊事:“老人家,活佛方面似乎沒有什麼動靜。”

老人道:“恩人,活佛遠在‘庫倫’。”

這意思是說,就是有什麼動靜,也不會那麼快。

關山月道:“我認為活佛方面不會沒有動靜,老人家放心,只要活佛方面有任何不利於老人家的動靜,我會立即趕來。”

老人道:“謝謝恩人,請恩人放心,大喇嘛犯法缺理在先,我旗那管旗章京是主犯,也是證人,活佛也怕‘蒙古’各盟各旗不服,不至於有不利於我的任何動靜,我倒是擔心活佛方面對恩人會有行動。”

關山月道:“老人家剛說……”

老人道:“那是對‘蒙古’人,對‘蒙古’各盟各旗,恩人是漢人,是外人,攸關顏面,活佛方面不能讓外人任意侵犯‘喇嘛教’,尤其不能讓外人傷及‘喇嘛教’的威權。”

關山月道:“我明白了,也放心了,找我不要緊,我人在‘蒙古’,短時日內不會離開,隨時可以找我。”

關山月沒心事了,告辭了。

老人知道關山月要到“科爾沁旗”去,沒多留,怕關山月不知道路,路上不好走,要派當初攔關山月那十名壯漢給關山月帶路,並護送一程。

關山月婉拒。

老人直說了:“恩人是怕活佛方面派人找來,把他十人牽扯進去?”

關山月還真是怕這個,道:“既然活佛方面不會有不刊於老人家的動靜,老人家何必……”

老人道:“恩人請放心,‘蒙古’人絕不敢對喇嘛不敬,何況是活佛方面的來人?活佛方面的來人,也絕對分得清‘蒙古’人跟外人。”

關山月還待再說。

老人又道:“恩人,‘蒙古’地廣人稀,天蒼蒼,野茫茫,很容易不辨方向,外人更容易迷路,而且一錯就是幾百里,就是再回頭,也不一定能找對方向。”

關山月知道,老人不是嚇人,這是實情,不折不扣的實情:他聽說過,有人就誤入沙漠,越走越深,最後賠上了性命。

不得已,他只有點頭領受好意。

聽說關山月要走,老人的兒子在拉花兒的攙扶下,來見關山月,來謝關山月。

拉花兒倒沒什麼不自在,因為她根本沒進關山月住的邪座“蒙古包”。

老人的兒子也好多了,只是身子還有點虛。

這不要緊,調養些日子就好。

關山月在十名“敖漢旗”壯漢的陪同下離開了“敖漢旗”。

不只老人一家四口送出一大片“蒙古包”外,“敖漢旗”的男女老少都來送行。

個個臉上離情別緒,姑娘玉朵兒更是紅了眼眶,淚光都看得見,只是,她沒有讓-淚水流下來。

的確,“蒙古”地廣人稀,走了很久,去了很遠,一個人也沒有碰見。

天蒼蒼,野茫茫,除了遠處那天地一線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領受老人這番好意對了!

沒有“敖漢旗”這十名壯漢帶路,關山月准難辨方向,一定迷路。

從一早走到了日頭偏西。

日頭偏西,黃昏了。

“蒙古”的早上美好,“蒙古”的黃昏一樣的美好。

沒白天那麼熱了,涼快了。

一片金黃,天是金黃的,地也是金黃的,連草都染上了金黃色。

此情此景,醉人!

十名壯漢收韁停了馬,領頭壯漢叫關山月:“恩人。”

關山月也停了馬。

領頭壯漢道:“再過去就是‘科爾沁旗’地界了,我等就護送恩人到這裏了。”

關山月道:“謝謝諸位,諸位快請回吧!”

領頭壯漢道:“如今日頭偏了西,只要讓日頭在恩人的左手邊,恩人就是往北走,方向錯不了,路也錯不了。”

真周到。

關山月道:“我知道了,謝謝。”

領頭壯漢道:“恩人回程經過‘敖漢旗’,請一定再蒞臨。”

關山月道:“謝謝,只要我回程經過貴旗,一定再度拜訪……”

領頭壯漢沒再說什麼,帶着另九名,鞍上一躬身,拉轉馬頭,飛馳而回。

關山月又為之感動,禁不住也有了離情別緒。

直望到十人十騎不見,關山月才定過了神。

定過了神,拉轉馬頭要走。

一陣駝鈴聲隨風傳來。

駝鈴,有人騎駱駝。

從輕快的蹄聲,響動的駝鈴聲可以聽出,駱駝還不是一匹,而且是往這個方向。

往日落的方向,往這個方向。

很快的,偏西的日頭,耀眼的金光里,出現兩匹駱駝,飛快奔來。

駱駝色呈深黃,落日光呈金黃,駱駝上的兩個紅點,特別顯眼。

近了,那是兩個紅衣喇嘛,騎着兩匹雙峰駱駝!

紅衣喇嘛,向著此地來。

關山月心頭為之一跳。

兩匹雙峰駱駝,雖不是千里明駝,可是奔跑起來十分輕快,轉眼問巳到近前。

紅衣喇嘛是兩名中年喇嘛,神情冷峻,一起收韁停住駱駝,左邊一名冷然發話:“你是從‘承德’來的漢人?”

說的是漢語。

關山月道:“是的。”

左邊中年紅衣喇嘛道:“江湖人?”

關山月道:“是的。”

左邊中年紅衣喇嘛道:“到過‘敖漢旗’?”

關山月道:“是的。”

左邊中年紅衣喇嘛道:“那就錯不了了。”

右邊中年紅衣喇嘛從鞍邊一具革囊里,取出了法螺也似的東西,舉起來就吹。

那東西形似法螺,吹起來聲也像法螺,嗚嗚之聲傳出老遠。

這是通知別人。

也就是說,兩個中年紅衣喇嘛還有同伴。

果然,輕快蹄聲,駝鈴聲又隨風傳來。

也不止一匹,來得也快,也來自同一方向。

沒錯,耀眼金光里,六匹駱駝,六個紅衣喇嘛,飛馳而來。

轉眼來到近前,停住,六匹駱駝二前四后。

前兩匹駱駝上,是兩名五十上下的老喇嘛,一胖一瘦,都一臉逼人的冷意。

后四匹駱駝上,是四名中年喇嘛,一樣的神情冷峻。

前兩名中年喇嘛,左邊那名向兩名老喇嘛躬身,以“蒙古語”說話。

兩名老喇嘛四目閃現寒芒,目光如利刃,左邊老喇嘛以漢語說話:“就是你?”

他沒有明白說何指。

關山月沒有說話。

左邊老喇嘛又道:“有位大喇嘛因你自絕!”

關山月說了話:“是我,有這回事。”

左邊老喇嘛道:“管閑事管到‘蒙古’來了,還犯了喇嘛!”

關山月道:“江湖人,天下的閑事可管,至於犯了喇嘛,應該說喇嘛犯了律法。”

左邊老喇嘛兩眼寒芒外射:“你好大膽,怪不得你敢管閑事管到‘蒙古’來,怪不得你敢犯喇嘛,你可知道,在‘蒙古’,喇嘛就是律法。”

關山月道:“知道,可是我也知道,喇嘛不是王法。”

左邊老喇嘛目光一凝:“你提王法?”

關山月道:“不錯。”

左邊老喇嘛道:“你是官里的人?”

關山月道:“明知我是江湖人,怎麼又問我是不是官里人?”

左邊老喇嘛道:“據佛爺所知,江湖人以武犯禁,不服王化,從不提王法。”

關山月道:“是不是宮裏人,關係緊要麼?”

左邊老喇嘛道:“你要是官里人,當然可以管這件事情到‘蒙古’來,當然也可以查喇嘛犯法事。”

這麼尊宮?這麼守王法?

恐怕是喇嘛也怕朝廷,不敢說喇嘛也是王法。

其實,喇嘛也知道,“蒙古”各盟、各部、各旗,都歸朝廷所任命之駐防大臣及地方官之管轄、監督。

朝廷雖至為優遇活佛,但活佛之為活佛,雖是得自達賴贈以“呼圖克圖”之尊號,實際上也是皇上的封賞。

關山月淡然一笑:“你可以放心,我是江湖人,不是官里人。”

左邊老喇嘛道:“那你就不可以管閑事管到‘蒙古’來,更不可以犯喇嘛。”

關山月道:“奈何我已經管了,已經犯。”

左邊老喇嘛道:“你犯了‘蒙古’大罪,所以佛爺要來拿你治罪。”

關山月道:“你等是從哪裏來的?”

左邊老喇嘛道:“庫倫。”

關山月道:“是活佛派來的?”

左邊老喇嘛道:“因為你犯的是位大喇嘛,所以驚動了活佛,能得活佛派人拿你,也是你的造化。”

關山月道:“怎麼遲到如今才來?”

左邊老喇嘛道:“‘庫倫’太遠,活佛得報太遲,不過,能在你逃走之前找到你,緝獲你,就不算太遲。”

關山月道:“我沒有逃走的意思,我不必逃走,你等只是找到了我,不見得是緝獲了我。”

左邊老喇嘛道:“佛爺找到了你,就是緝獲了你!”

有把握。

口氣似乎太大了些。

或許他忘了一個大喇嘛已經自絕了。

再不就是他自認比那個大喇嘛強。

關山月道:“你等憑什麼抓我?”

左邊老喇嘛道:“佛爺已經說過了,你管閑事管到了‘蒙古’,你犯了喇嘛,尤其是一位大喇嘛。”

關山月道:“我也說了,江湖人天下事管得,那位人喇嘛犯了法。”

左邊老喇嘛道:“這話你可以到‘庫倫’去說。”

他沒再說,喇嘛就是“蒙古”的律法。

關山月道:“我不想去。”

左邊老喇嘛老眼寒芒暴閃:“你敢拒捕!”

關山月道:“我沒犯王法,何來拒捕之說?”

左邊老喇嘛道:“不管是什麼,恐怕都由不了你!”

關山月道:“這是說,我要是不束手就縛,你等就要用強?”

左邊老喇嘛道:“佛爺就是這意思。”

關山月道:“看來我只能擇其一,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左邊老喇嘛道:“不錯。”

不是他不願意多說,就是他會說的漢語還不夠多。

關山月道:“我想選第三條路。”

左邊老喇嘛道:“你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關山月道:“我不惹你等,你等也別惹我。”

左邊老喇嘛道:“不可能!”

關山月道:“容我問一句,兩位是……”

左邊老喇嘛道:“活佛座下的大喇嘛。”

關山月道:“兩位,已經有一位大喇嘛自絕了!”

胖瘦兩個老喇嘛臉色一變。

左邊老喇嘛道:“雖然都是大喇嘛,但各人的修為不同。”

他果然認為比那個自絕的大喇嘛強。

關山月道:“我是好意。”

左邊老喇嘛道:“你不必再說了。”

關山月道:“恐怕我只有試試了。”

左邊老喇嘛道:“不錯,你試試就知道了。”

關山月沒再說話,催馬就走。

左邊老喇嘛呆了一呆,喝道:“停馬!”

關山月聽若無聞,依然催馬走他的。

左邊老喇嘛驚怒暴喝:“抓他!”

關山月就是要逼喇嘛們先出手。

先到的那兩名中年喇嘛,恭應聲中就要雙雙騰身離鞍。

就在這時候——

一陣異嘯,一道星光破空電射而至,“篤!”地一聲,射落在關山月跟喇嘛之間。

那是一支鵰翎箭,烏黑的桿,雪白的箭羽,入土及尺,箭身不住顫抖。

勁道之強,驚人!

《第十一集》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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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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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離情別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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