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雍王府”的東跨院,有間精舍。
白夫人就坐在這間精舍里。
芙蓉姑娘正低着頭站在她的面前,虛弱得站都站不穩,似乎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倒下去的樣子。
白夫人冰冷的望着她,語氣卻是出奇的平和,平和得近乎溫柔:“別站着了,坐下吧!”
芙蓉猛抬頭,蒼白刺目的嬌靨上,是一片鉻愕神色:“姑娘!”
白夫人道:“我叫你坐下。”
“是。”
芙蓉低低應了一聲,倒退向後,坐了下去。
白夫人冰冷地看了她一眼,吁了口氣,緩緩道:“你可以離開‘雍王府’,從此脫離我,但是你居然不願意,我很感意外,但也覺得十分安慰。”
芙蓉道:“婢子應該的。”
白夫人道:“你真認為我對你有恩?”
芙蓉道:“姑娘對婢子當然有恩。”
“你也真顧念我對你的恩情?”
“婢子當然顧念姑娘對婢子的恩情。”
“這麼說為顧念我對你的恩情,你也能不顧自己的生死?”
“婢子願意,也能為姑娘死。”
白夫人看了看她。目光仍是那麼冰冷,話聲卻仍是那麼溫柔:“為我死,倒用不着,當初我把你收在身邊,也不是打算有一天讓你為我捨命、為我死的,你只能為我做件事,就算是報答我多年來對你的恩情了。”
“姑娘吩咐,婢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王爺剛交代下來,想把李紀珠從東宮那邊拉過來——”
芙蓉猛然抬頭。
“王爺要借重你,把這件事交給了我,同樣的,王爺待我恩厚,我應該把這件事情給他辦成的。”
芙蓉忙道:“姑娘是要婢子——”
“不是我要你怎麼樣,是王爺要借你。”
“姑娘,婢子跟他真沒有什麼。”
“芙蓉——”
“真的,姑娘,您一定要相信婢子。”
白夫人臉色微沉:“那他為什麼能獨闖‘雍王府’來救你?”
“或許他是重義——”
“那就夠了。”
“姑娘——”
“芙蓉,或許你跟他真沒有什麼私情,可是王爺把這件事交待了下來,放眼‘雍王府’,再沒有一個人比你更適合,我能去找誰?”
“可是——”
“芙蓉,這件事的成敗,關繫着我在‘雍王府’的前途,我話說得已經夠明白了,別說你曾經跟他有過這麼一段往來,就算你跟她素不相識,無一面之緣,我既然求你幫這個忙,你是不是也應該毫不猶豫,毅然答應?”
芙蓉低着頭,沒說話。
白夫人臉色更難看了,她站了起來,道:“你這叫顧念我對你的恩情,這叫作能為我捨命,你——”
芙蓉突然離座而起,砰然一聲,跪了下去,道:“姑娘,婢子願意。”
白夫人臉色好看了,但是目光卻永遠那麼冰冷:“這才是,走,跟我進去洗個澡,換換衣裳,趕快把身子養好。”
她扶起了姑娘,拉着芙蓉的手,把芙蓉拉向裏間,芙蓉低垂着頭,灑落了幾滴晶瑩無奈的淚珠——
口口口
紀珠徑回“京華鏢局”,進鏢局他就直闖內院。
鏢局吃的是江湖飯,江湖生涯應該沒那麼多規矩,沒那麼多禁忌,鏢局裏進出的人雜,也沒法立那麼多規矩,有那麼多禁忌。
但是,“京華鏢局”不同於一般純保鏢為業的鏢局,還是有它的規矩及禁忌。
紀珠剛近後院門兒,突然傳來一聲:“站住!”
紀珠停步一看,有個人快步走了過來,紀珠認識這個人,他是局子裏的鏢師,姓穆,叫作穆子春。
剛才那一聲是喝止,如今穆子春走近,臉上卻帶着笑:“老弟進後院有事兒?”
紀珠道:“我要見樂姑娘。”
穆子春笑吟吟地道:“老弟剛來,大概還不清楚局裏的規矩,就因為後院有姑娘那麼一個女眷,所以總鏢頭不許弟兄們往後亂闖。”
紀珠呆了一呆,道:“我真還不知道,總鏢頭跟樂姑娘都沒有告訴我——”
穆子春道:“老弟你現在知道了!總鏢頭不在的時候,任何人最好別見樂姑娘。”
紀珠多少懂一點,但是他還是隨口價一句:“這是為什麼?”
穆子着道:“很簡單,咱們鏢頭把他這個乾女兒當作掌上明珠,總希望將來能嫁個好樣兒的,只是咱們局子裏這些人,總鏢頭看不上一眼。”
紀珠道:“這豈不是笑話了,見一面就能夠把她的人娶走不成,再說,這種事情也需要兩廂情願——”
穆子春聳聳肩道:“老弟你說的是理,可是這規矩是咱們總鏢頭立的,他怎麼說,咱們怎麼做就是了。”
紀個一想,反正找過了樂家倩之後還要找樂振天,等樂振天回來,兩個人一塊兒找也是一樣的。
一念及此,正待招呼一聲走開,只聽後院裏傳出了姑娘樂家倩的話聲,帶着冷意道:
“穆子春,謝謝你的好意,我乾爹就是出門個把月,也盡可以放心了。”
穆子春一怔,忙道:“姑娘——”
只聽姑娘樂家倩道:“三少既是要見我,就請進來吧。”
紀珠看了看穆於春。
穆子春臉色表情有點窘迫,紀珠也沒再說什麼,邁步直進後院。
望着紀珠進了後院,穆子着臉色一變,閃身貼在後院門邊,屏息凝神。
姑娘樂家倩的話聲又傳了出來:“穆子春,這兒不需要守衛,忙別的去吧!”
穆子春,一驚,臉一紅,急步往前走了。
紀珠進了後院,正聽見了這句話,他腳下不由一頓,目光也不由循聲望去。
他看見了,姑娘樂家倩就站在院子裏一個樹叢旁,穿的是身家居便裝,手裏還捏朵紅花兒,充分顯露出女兒家本有的柔婉嬌美,跟她穿勁裝時那股子刁蠻潑辣勁兒,完全判若兩人,紀珠看得不由為之一呆。
只聽樂家倩道:“你不是要見我么,近處來呀,站那麼遠怎麼好說話呀?”
紀珠定了定神,放步走了過去,一直到姑娘面前才停住。
他望姑娘,姑娘也望他,美目中浮現起訝異神色:“你不是來見我的么,說話呀,是不是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兒,才像個女人,好看么?喜歡么?”
紀珠吸了口氣.道:“樂姑娘,我來告訴你件事,也請教你件事。”
樂家倩眨動了一下美目:“說呀!”
紀珠道:“我要告訴姑娘的是,我剛在‘雍王府’看見了總鏢頭,我要請教姑娘的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姑娘樂家倩臉色大變,手一級,那朵紅花掉落地上。
但是,一剎那間,她就恢復了平靜,道:“先告訴我,你到‘雍王府’去幹什麼去了?”
紀珠道:“我有我的事,有我的理由。”
樂家倩目光一凝,兩道銳利目光直逼紀珠:“別忘了,你現在還是“京華鏢局’的鏢師,不管是誰,只進得‘京華鏢局’,就跟別人一樣。”
紀珠雙眉微揚,冷然一笑:“樂姑娘,我來京路上遭逢的事,你跟總鏢頭都知道了,我這個人還沒法心胸寬大到不在乎、不追究,這就是我的理由說得過去么?”
樂家倩道:“我記得,在‘山海關”下手的,是八阿哥的人。”
紀珠道:“你都告訴我是八阿哥的人,總鏢頭甚至指點我明路,讓我去找‘萬能手’,也幸虧我先找了‘萬能手’,事實證明.白雪庵他們是四阿哥的人,這根本就是一着嫁禍借刀之計。”瀟湘子*掃描,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你怎麼知道,又怎麼相信——”
紀珠截口道:“你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認為我不能相信?”
姑娘樂家倩截口道:“因為我跟我乾爹,都是四阿哥的人,你滿意了嗎?”
沒想到樂家倩說得這麼容易,承認得這麼坦白。
紀珠為之一怔,但旋即道:“我不能不謝謝你,你讓我省了很多事……”
“你是說,我要不承認,你會動手?”
紀珠未置是否,也像是沒聽見一般,道:“像你們這樣的,二阿哥身邊還有多少人?都是些什麼人?”
樂家倩突然神情一凄,道:“關於我跟我乾爹,你為什麼不往探處追問?”
紀珠聽若無聞:“答我問話。”
樂家倩道:“樂家倩是個苦命女子,心比天高,命賽紙薄,我恨我姓這個姓,可是我一時卻無力改回本姓,名義上,我是樂振天的乾女兒,實際上我是他的姘頭,可是我還不如個正式的姘頭,甚至連個娼妓都不如,樂振天用我為四阿哥拉攏了不少好手,功勞簿上記了他一大堆,我除了吃穿不缺,仍然還是他的玩物!”
她臉上沒有什麼痛苦凄楚表情,但是淚水卻成串地落了下來,話也說不下去了。
紀珠聽得心頭連震,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就在這時候,一陣衣袂飄風聲傳了過來。
樂家倩忙舉袖抹淚,道:“他回來了,想知道什麼,你還是問他吧!”
樂振天帶着一陣風掠進後院,一見紀珠跟樂家倩在院子裏站着,一怔,忙收勢停住,然後慢步走了過來,邊走邊笑着道:“沒想到三少在這兒!”
樂家倩冷冷的說道:“沒想到?不是穆子春告訴了你,你還不會跑得這麼快,急着往後院趕吧。”
樂振天臉色一變,強笑着要說話。
樂家倩已冷然又道:“別再疑神疑鬼了,人家在‘雍王府’看見你了,來見我就是問這事兒的。”
樂振天大吃一驚:“三少——”
紀珠道:“我懶得多問你也不必多說,只告訴我,像你們這樣兒的,二阿哥身邊還有多少都是誰就行了。”
樂振天沒說話,要抬手。
紀珠冷然道:“最好先考慮一下動手的後果,也想想配不配跟我動手。”
樂振天的右手,乖乖的又垂了下去,道:“三少休誤會了,我只是——”
樂家倩道:“別什麼誤會了,我已經都承認了。”
樂振天臉色如土,道:“你——”
樂家倩道:“我什麼,我既不敢跟他動手,也不願意吃苦受折磨,只好說了,你不也是一樣么?”
樂振天低下了頭。
但是,旋即他又抬頭望紀珠:“三少,我不知道。”
紀珠道:“我不願意輕易對個女流出手,對你,我可是沒這層顧慮。”
樂振天道:“三少我是真的不知道‘雍王府’派出來卧底的,彼此都不認識,也從沒有聯絡。”
樂家倩道:“這倒是實話。”
紀珠道:“既是這樣,我只好把你們都交二阿哥了——”
樂家倩微一笑,笑得凄迷:“謝謝你,我得到了解脫。”
樂振天道:“我——”
只聽外頭傳來了穆子春的話聲:“總縹頭,趙爺從內城來了,要找李紀珠。”
樂振天剛一怔,那小鬍子趙君平已大步的走了進來。
樂振天滿臉驚容站在那兒沒動。
趙君平冷然道:“怎麼,沒人認得我么?”
樂家倩聽若無聞。
樂振天卻是施禮招呼也不是,不施禮招呼也不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好。
趙君平顯然有點兒火了,臉色一沉,道:“怪不得會出這種事兒,敢情你們眼裏誰也沒有,如今是不認得我,再過些時日,你們恐怕連二阿哥也不認識了呢!”
怪不得會出這種事兒?紀珠只當趙君平已經知道了,所以他沒吭氣兒,就看樂振天自己怎麼說。
樂振天聽得一怔,就因為這一怔才定過了神,他喂喘着道:“趙爺已經知道了?’趙君平冷吟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干里,何止是我知道了,連東宮都知道了,所以才派我來查問個究竟,樂振天,你這個總鏢頭是怎麼當的,對下屬又是怎麼管束的?”
這話,紀珠、樂振天、樂家倩三個人聽得都為之一怔,敢情趙君平只是來責怪樂振天律下不嚴,這是怎麼回事?
這下屬下二字又何指呢?
樂振天一怔之後,忙道:“趙爺,您是指——”
“怎麼?”趙君平狐疑地看了樂振天一眼:“這麼大的事兒你全然不知道?”
樂振天不知他何指,自不敢接口,道:“這,這——”
趙君平冷笑一聲道:“好嘛,樂振天,你是越干越回去了,畢竟是上了年紀了,我看你是該歇歇了。”
樂振天一驚忙哈腰道:“趙爺您開恩——”
趙君平瞼色一沉,霍地抬手指紀珠:“這位李三少為個四阿哥府的女人,獨闖‘雍王府’,這件事已傳遍了兒城,二阿哥的人,跑到‘雍王府’去管人家的閑事,各大府邸莫不引為笑談,難道你就一點也不知道?”
樂家倩立即嬌靨變色,瞪大了一雙美目。
樂振天也立時瞪大了兩眼,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心裏的大石頭落下了一半,他不能說知道也不能說不知道,他蠕儒道:“我,我——”
紀珠一聽,敢情趙君平之來,是衝著自己來的,話還說的很不好聽,當即雙眉一揚,就待說話。
只聽趙君平冷然問道:“李三少,有這回事么?”
紀珠一點頭道:“有——”
趙君平道:“承認就好,你認為這件事你做得對么?”
紀珠道:“知道不對,可是那是——”
趙君平截口道:“知道錯就行,你是遼東李家的人,也是玉倫老郡主推薦的,東宮不便懲處別個似的懲處你,但是東宮也不能讓你影響了整個大局,如今‘宗人府’已奉旨查明回奏,請你馬上搬出‘京華鏢局’,從此不要承認是二阿哥的人。”
樂家倩神情震動,但是嬌靨上沒什麼特別表情,看不出她的感受。
樂振天卻是喜心倒翻,一顆心為之猛跳,他忙躬身道:“是樂振天疏忽,情願領罰,還請趙爺開恩。”
趙君平冷吟道:“東官自有東宮的規法,我還做不了這個主。”
紀珠聽得氣往上沖,一肚子火兒,但是錯在自己,也不便發作。
當下忍着氣道;“李紀珠決不貪戀,我自會走,不過臨走之前,有件事我不得不說一聲,也算我對二阿哥的一點回報。”
一指樂振天,道:“我已經查明了,他是‘雍王府’中的人,派到二阿哥這邊卧底的。”
樂振天猛一驚,急道:“趙爺,他這是無中生有含血噴人。”
趙君子冷笑道:“李三少,你不該是這種人,二阿哥已經不跟你計較了,你不要讓人降低對你的評價。”
紀珠道:“這麼說,你不信?”
趙君平道:“李三少已經為二阿哥惹來了笑話跟麻煩,都臨走了,何必還要給二阿哥製造事端。”
紀珠聽得火往上一冒,忍不住就待發作。
只聽——
“稟趙爺,福王府齊總管到。”
紀珠心頭一震。
趙君平為之一怔,當即揚聲道:“有請。”
趙君平話落,一陣急促步履聲,後院裏走進了福王府那位白胖總管齊祿,他沖趙君平拱了個手,先打了個招呼,然後向紀珠哈了腰:“三少爺,老郡主請您馬上去一趟。”
趙君平說那件事既已傳遍九城,“宗人府”都已奉旨查報,這時候老郡主派總管來請他上福王府去,紀珠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麼。
但是,他不想去,也不想跟任何人多解釋。
他這裏剛一猶豫,福王府總管齊祿那裏又一哈腰道:“老都主交代,無論如何請三少爺去一趟。”
紀珠轉念一想,暗道:“去吧!既然要離開二阿哥的門了,樂振天是誰的人,皇子之間為儲君之爭,也就事不關己了,就算要離京回遼東去,也該跟老郡主辭個行。”
當即一點頭道:“好,我跟你去見老郡主。”
齊縣忙哈腰擺手。
紀珠邁步行去。
齊祿又跟趙君平打了個招呼,忙跟了出去。
不知道怎麼回事,紀珠一走,樂家倩轉身也走了,她行向了北屋。
樂振天生怕得罪趙君平,一驚就要攔。
趙君平伸手拉住了他。
樂振天嚇了一跳,忙道:“趙爺一一”。趙君平低聲說道:“往後小心.像這樣的好運氣,對你也只好一次,下次再出錯,定罰不饒。”
樂振天一怔,他差點叫出聲來,忙喜道:“怎麼,趙爺也是……”
趙君平鬆開了拉住他的手,揚聲道:“把他的行李收拾收拾,派個人往福王府,迎着他給他送去。”
樂振天忙恭聲答應。
就在樂振天恭聲答應聲中,趙君平走了,樂振天驚喜激動,怔在那兒老半天,才突然轉身行向北屋。
北屋裏,樂家倩面無表情的呆坐着。
樂振天進門就是一聲冷笑:“美夢落空了吧?”
樂家倩木然道:“是我命苦,註定要多受折磨多受罪。”
樂振天道:“明白就好,這輩子你是註定跟定了我,永遠別想擺脫我。”
樂家倩霍地站了起來:“樂振天——”
樂振天一掌摑了過去,打得姑娘差點沒摔倒,她忙扶着椅者站住。
樂振天前指罵道:“賤丫頭,往昔給你臉你不要,從今後我就不再拿你當人。你敢再有二心的話,只要我在四阿哥門裏,我就有能耐毀了你,你最好自己打點着。”
霍地轉身行了出去。
樂家倩站着役動,嬌靨上五個指頭印紅腫起老高,她也沒抬手去摸,晶瑩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也沒讓它流下來。
口口口
紀珠跟着齊祿到了福王府,老郡主在敞軒里待客,齊祿帶着紀珠直進敞軒。
老郡主臉色沉重,正在來回走動,一見齊祿帶着紀珠進來,沒容行禮,劈頭就道:“孩子,你是怎麼回事兒,你不是個糊塗人,怎麼做出這種糊塗傻事?”
紀珠這才施了一禮:“老郡主,事紀珠已經做了,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有負您的厚望,紀珠深感不安。”
老郡主道:“沒什麼好說的?不行,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得說給我聽聽。”
紀珠不便違抗老郡主,遲疑了一下道:“您請坐。”
齊祿忙過去侍候,老郡主落了座,臉色也稍微好了些,道:“你也坐。”
紀珠沒多說,也沒猶豫就坐在了下首,坐定,他就從頭到尾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只沒提發現樂振天的事。
靜靜聽畢,老郡主沉默了一下,才說道:“孩子,你跟你爹一樣,俠骨柔腸,劍膽琴心,也跟你爹一樣的重義,於私,這件事情你做得並沒有錯,可是,於公,你給東宮惹來了大麻煩。”
紀珠道:“紀珠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已經驚動了皇上,已經降旨命‘宗人府’查明回奏。”
“紀珠知道。”
“眾家阿哥你爭我奪,費盡了心力,為的又是什麼?要是二阿哥有什麼話,你可不能責怪他。”
“錯在紀珠,紀珠不會,也不敢。”
“不過,二阿哥並不是絲毫不能曲容的人,等會兒我就進宮去見二阿哥,替你跟他解釋一下吧!”
紀珠道:“謝謝您的好意,不用了,紀珠已經被東宮派的人趕出了門。”
老郡主一怔,急道:“怎麼說,你已經——會有這種事,怎麼事先沒知會我一聲。”
紀珠沒說話。
老郡主臉色一變:“那我更要進宮了,人是我推薦的,怎麼說也應該在事先知會我一聲,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大錯,正值用人之際,他怎麼能——”
紀珠截口道:“您不要動氣,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紀珠自知做錯了事,領這個罰,領得是毫無怨言——”
老郡主道:“你或許毫無怨言,可是東宮一念之差,可造成了莫大的損失。”
紀珠道:“您這話紀珠不敢苟同,二阿哥門裏能人甚多。”
“孩子!”老郡主道:“用人之際,有才能的人不怕多,東宮的實力如果真夠在眾家阿哥之中角逐,我也就不把你們遼東李家拖出來了——”
紀珠道:“或許您說的是實情,但是二阿哥人前不樹立威信,如果不對紀珠有所懲罰,將何以御眾?”
老郡主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非進宮見二阿哥去不行……”
紀珠道:“老郡主,您是好意,但是紀珠既已被趕出了門,絕不願因為您的說項再——”
老郡主目光一凝,道:“孩子,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壓根兒不願管這檔子事兒。”
紀珠道:“不,要是那樣,紀珠根本就不會跟大哥、二哥爭着來——”
老郡主道:“孩子,我要聽實話,對我,你也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紀珠遲疑了一下,道:“你既然這麼說,紀珠也只好這麼答,老人家所以答應,紀珠所以爭着來,是為還老郡主您當年那份情,紀珠已經來了,但是人家把紀珠趕出了門,紀珠就不必,也不願再強求了。”
老部主沉默了一下,然後才道:“孩子,我知道,李家人的心,我最清楚我不願勉強你,也不能勉強你,不過,孩子,二阿哥實在是個仁德的君主,在眾家阿哥之中,也只有他的仁德才配治理天下,如果這儲君之位,落在了別位阿哥手裏,那不是朝廷跟天下萬民之福。”
紀珠搖頭道:“您這種說法,紀珠不敢苟同,二阿哥仁德,是實情,但是他仁德得近乎優柔懦弱,未必能治國,治國也非朝廷百姓之相。”
老郡主一怔直了眼:“孩子,你真這麼想?”
紀珠道:“老郡主您未必不這麼想。”
老郡主定過神,微一唄道:“但是,孩子,論心術,再沒一個比二阿哥強的了。”
紀珠道:“治國固然要着心術,但是才能更為重要。”
“那麼。以你看,眾家阿哥之中,誰具治國才能?”
紀珠道:“說句不該說的話,那不是紀珠的事,紀珠也不便置啄。”
“孩子。”
“老都主原諒。”
老都主沉默了一下,道:“那麼,咱們不談題外話,關於剛才說的事無論如何——”
“老郡主,您忍心讓紀珠委屈?”
“孩子,我不能也不敢說為大清朝,為我,行么?”
紀珠一聽這話為了難,李家所以派人來京,為的就是這位老郡主,紀珠這個李家人來了是不錯,但人實際上並沒有替老郡主做什麼。
紀珠正這兒為難,一陣春風,敞軒里闖進了格格德謹。
紀珠對她沒好感,但是當著老郡主,他不能不起身招呼。
他這裏剛站起,還沒來得及招呼。
德謹格格已挑眉瞪自,望着他尖聲說了話:“你還來福王府做什麼,你還有臉來見我媽?
你做的好事,真露臉,為個女人硬闖‘雍王府’,你是誰的人,憑什麼管人家的閑事,福王府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紀珠怔住了,一時沒說出話來。
老郡主驚怒暴喝道:“德謹——”
“媽,”德謹霍地轉臉:“媽,您不要攔我,李家跟您的當年,那只是李家跟您,畢竟咱們得為二阿哥、得為朝廷,他不是咱們愛新覺羅的人,論當年他們李家還叛逆,誰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
紀珠定過了神,忍下了猛往上沖的怒氣,一躬身道:“老郡主,紀珠告辭。”
轉身就走。
“紀珠,等等。”
老郡主站起就追。
德謹格格伸手就攔:“您別追他,脾氣還挺大的——”
老郡主揚手就摑了過去。
只聽‘叭’地一聲脆響,德謹格相結結實實挨了一個耳括子,打得德謹格格驚駭捂臉,大叫道:“媽——”
老郡主驚怒厲喝:“大膽的富生,給我跪下。”
在德謹格格的記憶里老郡主從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在德謹格格的記憶里,她這位母親也從沒有對她這樣聲色俱厲過,更沒有打過她。
是故,德謹格格驚怕是驚怕,但是委屈不服的成份,更大過驚怕,她沒有跪下,不但沒有如老郡主之言跪下,反而雙手捂臉,轉身跑了。
老郡主正在氣頭上,一見德謹格格居然敢不聽她的,不跪跑了,自是更氣,當即震聲喝道:“站住,你給我站住。”
德謹格格充耳不聞,人也跑不見了。
老郡主突然怔住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口口D
紀珠可不知道福王府發生了這種前所未有,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福王府’。
他是打算走了,打算馬上離京回遼東去,
剛拐過“福王府”前大街,忽聽一聲“李三少”。
紀珠只當是“福王府”追出了人,停步抬眼,旁邊走過來個人,紀珠馬上認出來了,不是‘福王府’的人是“京華鏢局”一名趟子手左手提着他的行李,右手提着他的劍。
紀珠愕然道:“這是——”
那名趟子手顯然有點怕紀珠,怯怯的道:“總鏢頭讓我給您把行車送來,也讓我轉告您,不必再到鏢局去了。”
紀珠正一肚子火兒,一聽到這話,人兒更往上冒,兩手齊伸,先後奪過了行李跟劍。
那趟子手嚇得扭頭就跑。
紀珠就想追過去,追上“京華鏢局”,好好出出這口氣,但是腳剛邁出去,他又停住了,他忍了。
何必在這種地方,跟這種人生這種氣?不值得的。
一念及此,氣雖還沒消,但是心裏平靜多了,一手行李一手劍,帶着面要走。
突然,又一聲:“三少爺。”
紀珠聽出話聲熟,霍地轉臉望去,仍不由為之一怔,走過來的是秦玉松。
秦玉松臉上帶着勉強笑意:“我來給您拿吧!”
他不問紀珠為什麼會在這兒,也不問紀珠怎麼會提着寶劍行囊,顯然,他是知道了。
既然知道,也就沒說話。
紀珠道:“不了,五爺,我要回遼東去了,這就走。”
秦玉松道:“一時半會兒恐怕您還走不了,大爺讓我來請您去一趟。”
紀珠一時沒聽出秦王松話里的話,道:“我不跟鐵大哥辭行了,麻煩替我帶個話.過一陣子我再來看他。”
秦玉松道:“總算朋友一場,三少好歹跟大爺見上一面。”
紀珠一想也是,鐵英對他夠照顧,既是要走,又讓他的人碰上了,怎麼能不去見個面,辭個行?
當即點頭道:“好吧!”
秦玉松二話沒說,半搶的伸手接過紀珠一隻手裏的行囊,轉身就走。
口口口
還是上回那地方,紀珠在堂屋裏見了鐵英。
“兄弟。”
“鐵大哥,我來辭行。’
鐵英一擺手:“兄弟,不急在這一會兒,坐。”
紀珠跟鐵英坐了下來,鐵英道:“兄弟,我這兒沒有‘鴻門宴’,你總不能手裏老握着寶劍吧!”
紀珠為之一笑,勉強一笑之後,順手把劍放在了几上。
鐵英道:“兄弟,你的事兒我都知道了,這種事兒,我不便說什麼,可是我要告訴你,現在你還不能走!”
紀珠道:“現在我還不能走?為什麼?”
鐵英道:“除非你能把這位也帶走——”
一頓,道:“姑娘請出來吧。”
垂簾-掀,從左耳房裏走出個人來,赫然是姑娘芙蓉。
姑娘打扮的乾乾淨淨,但是臉色蒼白,身子瘦弱,顯然還沒恢復。
紀珠一怔,霍地站了起來:“姑娘,鐵大哥,這是。”
鐵英道:“衝著你,‘雍王府’不罪姑娘,可卻把她趕了出來,姑娘靠在衚衕里,舉步艱難,是我擅做主張把她接到這兒來!”
紀珠怔住了,半天沒說話。‘
他說不出話來了,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原來是為了這他不能走,原來是為這位芙蓉姑娘。
他能怪鐵英多管閑事么?不能,人家是為誰,圖什麼,要不是因為他李紀珠,人家哪認識誰是芙蓉姑娘?
姑娘也沒說話,一雙美目中充滿着幽怨,望着他。
還是鐵英說了話:“姑娘請過來坐。”
姑娘答應一聲,要走過來,但似乎她虛弱乏力得厲害,腳下剛動,嬌軀一晃要倒。
鐵英一驚,要往起站。
紀珠快,一步跨到,伸手扶住了姑娘,姑娘看了看他,失色的香唇邊閃過一陣抽搐,低下了頭。
紀珠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心裏卻是很不好受,扶着芙蓉姑娘過來落了座,然後退了回去,一時沒坐下。
只聽鐵英道:“兄弟,你能把姑娘帶走?”
紀珠好為難,道:“鐵大哥,這——’
他沒有說下去,其實這就夠了,何用他再多說。
只聽姑娘低着頭道:“鐵爺,我不能跟李三少走,也根本沒打算跟李三少走,我被趕出了‘雍王府’,是我的事,您把我帶到這兒來,是您的好意,李三少並不欠我什麼,就算欠,他也沒有義務照顧我。”
鐵英看了看紀珠,紀珠心裏夠苦的。
鐵英道:“兄弟,你既不能帶姑娘走,就只好暫時留下,不能就這麼把人家姑娘留給我,我可以代你照顧姑娘,但是我有我的不方便。”
的確,這一夥都是大男人家,都是爺們兒,弄個姑娘在這兒算什麼。
紀珠脫口道:“萬姑娘——”
鐵英截口道:“萬海若姑娘那兒是可以,不過得你去說,不能我去說,還得看這位姑娘願不願意去。”
紀珠皺了眉,鐵英這等於在難他,姑娘萬海若那兒交淺,他怎麼開的了口。
姑娘芙蓉猛然抬起了頭,臉色蒼白得更厲害,一雙失神的美目中也閃漾着淚光:“鐵爺,您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也永遠不會忘記,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您已經很夠了,我不願意讓李三少為難,也壓根兒沒有麻煩李三少的意思,我雖然身無分文,在京里也舉目無親,但是相信我還活得下去。”
說著,她就要往起站,嬌軀一晃卻又坐了下去,可是她似乎很好強,一隻青筋突現的玉手,抓着座椅扶手她又站了起來。
鐵英霍站起:“姑娘,你要——”
或許是因為用力的原故。姑娘蒼白的嬌靨上有點紅意,道:“我要走,也該走了!”
鐵英伸手一攔:“姑娘,你不能走,鐵英既把你接了來,就不能讓你這麼走,要是許你這麼走了,鐵英跟三少算什麼呀!”
姑娘臉上掠過一絲悲容:“鐵爺——”
鐵英轉臉望向紀珠,道:“兄弟,你沒有必要急着回遼東去,我有地方可以安置芙蓉姑娘,但是必須你來照顧,不管怎麼說,人家是為你被趕出‘雍王府’,無論如何,你也得等人家身子復原再走。”
鐵英固然是天生一付熱心腸,但他所說的話句句扣人,也至為明顯,就算紀珠是一付鐵石心腸也不好再說個“不”字,而況紀珠他一付俠骨,一件柔腸.對芙蓉姑娘,還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
他沒再說話。
鐵英接着又道:“我擅自做主,就這麼說定了,老五。”
恭應聲中,秦玉松飛步人廳。
鐵英道:“把那邊的房子收拾一下,給芙蓉姑娘跟李三少住。”
答應聲中,秦玉松又飛步而去。
或許是姑娘實在站不住了,嬌軀一晃,坐了下去。
口口口
鐵英住的,這是頭條衚衕那邊,是指二條衚衕里的一座宅子不大的四合院,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當天晚上,鐵英帶着人就把紀珠跟姑娘送過去了,傢具擺設,應用什物一樣不缺,堂屋左右兩間耳房裏的傢具應用全是新的,就連糧缸水缸都裝滿了。
這份情,紀珠不能不承,不能不受,但是,這樣,除了兩個人分房住以外,其他簡直就像成了家過日子,讓人——
出房又一怔,桌上,放了一鍋熱氣騰騰的,還有兩雙碗筷。
那麼是——
紀珠正打算往回房去,步履響動,姑娘芙蓉已端着幾個萊跨進了門。
姑娘穿的還是昨天的衣裳,但是打扮不同了,頭上一塊青巾包住了秀髮,身上穿上了圍裙,衣袖卷着,露出藕棒似的,但也崩現青筋的兩段手臂,或許是人在廚房熱的,姑娘的嬌靨上,添了一些紅意,氣色比昨天好了不少。
紀珠看得怔住了。
姑娘一怔,微有些羞澀:“你起來了,正打算叫你。”
紀珠一定神,忙上前伸手去接姑娘手裏的東西。
姑娘身子一偏,躲了開去:“我來。”
走過去把東西放在桌上。
紀珠的目光沒離開過姑娘。
掀開鍋蓋,是一鍋金黃色的稠調小米粥,姑娘芙蓉邊盛着粥邊說道:“我不會做,三少,你湊和吃——”
紀珠道:“這怎麼好,我是來照顧你的,尤其你還沒有復原。”
芙蓉道:“照顧也得看怎麼照顧,你總是個男人家,有些事你做不來——”
說著,她已經感好了兩碗小米粥,道:“快來吃吧。”
紀珠沒再說什麼,總覺得有點不安,過去坐下,拿起筷子端起碗,芙蓉也沒再說什麼,可卻不住給紀珠夾菜。
廳堂里好靜,除了喝粥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別的。
倒不是寢不言,食不語,而是兩個人都覺得不自在,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越是不說話,也就越覺得不自在。
早飯是每天要吃的,不知道姑娘芙蓉怎麼樣,紀球卻是覺得這是生平頭一頓飯,吃得心裏有種異樣感受。
無論讓誰看,兩個人都跟新婚的小夫妻似的。
吃完了一碗,紀珠似乎不好意思再盛。
芙蓉微抬起頭:“再吃一碗。”
紀珠道:“我——”
芙蓉道:“一個大男人家,吃這麼少怎麼行。”
紀珠站了起來,打算再盛一碗。
芙蓉擱下筷子、碗,就把紀珠的碗搶了過去:“你坐着,我來——”
紀珠要攔:“那怎麼好,我自己來——”
芙蓉已拿起勺盛了粥:“沒有這個理,還不知道要在這兒住上多少日子呢,你總不能老跟我客氣。”
紀珠道:“不是客氣,而是——”
芙蓉把盛好的粥放在紀珠面前:“不要再說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紀珠沒再說什麼,人家已經把說感好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又陷入了靜寂之中。
在靜寂之中吃完了早飯,芙蓉要收拾碗盤,紀珠想幫忙,芙蓉不讓。
紀珠道:“我洗碗。”
芙蓉含嗔地看了他一眼:“別讓人家笑你,也別讓人家罵。”
那神態美極,也動人極了。
紀珠不但又是一陣異樣感受,心頭也為之一陣猛跳。
只聽芙蓉又道:“你要是過意不去,就上廚房陪我去好了。”
紀珠是真過意不去,但他未必想到上廚房陪芙蓉去,如今人家主動說了,就算他不願意也不好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