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舊地重遊
夏夢卿離開了貝勒府後,直奔九門提督府。
這是理,也是禮,固然,當初紀澤把自己的一雙親生骨肉送進天牢,換出了憶卿及小霞,是衝著神力威侯傅小天,但怎麼說那當日的憶卿,如今的朱漢民是他夏夢卿的兒子。
既然人到了北京,九門提督府近在咫尺,他能不去一趟?
在九門提督府,他沒有坐多久,因為看着他投入九門提督府,又看着他騰空離去,其間逗留工夫,要比在貝勒府短得多,那也因為夜太深,他不好打擾人太久。
帶着那位和相府的死士,他又馳往東郊。
東郊那丐幫北京分舵的那座破廟,如今是黑黝黝,靜寂寂地聳立在樹林前,夜色中。
望着那座二十年未見的破廟,有感歲月悠忽,二十年一瞬,如今舊地重遊,夏夢卿不禁頓生許多感慨。
轉眼之間破廟已近了,夏夢卿立刻緩下身形來,他這一緩下身形,身後那黑衣漢子自然也跟着緩了下來。
剛一緩下身形,那黑衣漢子突然顫聲開了口:“夏大俠,你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夏夢卿含笑說道:“丐幫北京分舵,再做一次客……”
話聲未落,一聲沉喝劃破寂靜夜空:“丐幫分舵重地,不容亂闖,來人請止步回頭。”
夏夢卿笑了笑,道:“聽見了么?都是閣下擾人安眠,驚人好夢……”
立即揚聲說道:“說話的是哪位,請現身一見!”
三條人影一前二後由破廟中射出,疾若鷹隼,一閃而至,落在夏夢卿面前一丈處,夏夢卿帶笑贊道:“好身法!”
那三個要飯化子,後面的兩個手持打狗棒,前面的一個兩手空空,後面的兩個,俱在中年,前面那個較為年輕,那是郝元甲的得意高足褚明。
褚明一雙犀利目光直轉,道:“誇獎了,閣下是……”
夏夢卿笑道:“你若不認識我,那該打,忘了么,你適才那身法是我教的?還有當年城外攔車報信……”
褚明“啊呀”一聲,臉色大變,道:“您是夏,夏大俠……”
夏夢卿笑道:“還好,記性不壞……”
他這裏話尚未說完,褚明翻身便跑,一路驚喜大叫?:“師父,快起來,瞧瞧是誰來了,師父,快起來……”
他這叫聲足能震動半個北京城。
剛進廟門,破廟內閃出了火眼狻猊郝元甲,一頭蒼蒼白髮如亂草,瞪着滿布血絲的老眼,劈頭便喝道:“三更半夜你鬼叫個什麼,還不閉嘴!”
褚明如今可不聽話了,往後一指,急急說道:“師父,您快瞧,是誰來了。”
郝元甲剛抬老眼,夏夢卿已然含笑發話:“郝舵主,別來無恙?夏夢卿特來拜望!”
郝元甲直了眼,旋即神情狂震,鬚髮暴張,喃喃說道:“老天,會是夏大俠,這難道是夢中……”
褚明一旁笑道:“您咬咬指頭試試。”
郝元甲沒聽徒弟的話,一個騰身,如飛射落夏夢卿面前,直着眼說了一句:“夏大俠,你想死郝元甲了。”
顫巍巍地翻身便拜。
夏夢卿伸手把他扶住,難掩激動地笑道:“當年舊識,莫逆至交,郝舵主怎好……”
郝元甲顫聲說道:“夏大俠,就是叩上十個頭,也是應該的。”
夏夢卿笑道:“沒這種說法,郝舵主,一向可好?”
郝元甲道:“托您的福,只是頭髮全白了。”
夏夢卿道:“褚明都這麼高了,你我怎能不老?”
郝元甲老眼凝注,搖頭笑道:“夏大俠神採風范可仍一如當年!”
夏夢卿搖頭一笑,尚未說話。
郝元甲身後,褚明搶前一步道:“褚明還沒給您叩頭呢!”
砰然一聲跪了下去。
夏夢卿便要去扶,郝元甲正色說道:“夏大俠,我都應該叩十個,他更該叩百個。”
說話間,褚明已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爬了起來。
夏夢卿連稱“生受”,郝元甲道:“夏大俠怎還跟他客氣,您是什麼時候到北京的?”
夏夢卿道:“到了一會兒了,剛去過德貝勒及紀大人處。”
郝元甲急問道:“見過郡主了么?”
夏夢卿立時有點不自然,道:“還沒有,我會去的,她還在白雲觀?”
郝元甲點了點頭,賠笑說道:“恕我大膽,您是該去看看。”
夏夢卿道:“是的,郝舵主,我知道。”
郝元甲未再多說,舉手讓客,卻一眼瞥見那腫着半張臉,站在夏夢卿身後的那黑衣漢子,一怔,忙道:“夏大俠,這位是……”
夏夢卿笑了笑,道:“和-府中的護衛,剛在貝勒府被我請了來!”
郝元甲臉一變,褚明便要拿人。
夏夢卿伸手一攔,道:“褚明,跟我來此是客,該好好款待人家。”
褚明遲疑着應了一聲,未再動。
夏夢卿說完話,與郝元甲並肩行向破廟。
褚明深注那黑衣漢子一眼,突一擺手,道:“夏大俠既有吩咐,我不敢不遵,閣下是客,請!”
側身讓了路。
那黑衣漢子臉上神色好不難看,遲疑着舉步行進。
破廟中神殿上落座,夏夢卿有座,那黑衣漢子也有座,夏夢卿有茶,那黑衣漢子也有茶,的確是備受款待。
坐定之後,褚明第一個忍不住問道:“夏大俠,漢民來過北京了,您知道?”
夏夢卿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在南昌碰見了他,聽說你倆很要好。”
褚明嘿嘿笑道:“我倆一見就投緣,不過,不過,他剛到北京的時候,演的那齣戲害得我差點跟他打架,他可好?”
夏夢卿笑了,道:“好是好,只是少不經事,差點沒把命送了。”
郝元甲與褚明一驚,忙問所以。
夏夢卿遂把經過概略地說了一遍。
聽畢,郝元甲搖頭說道:“好狠毒的手法,只是我怎沒聽說鄔飛燕還有個妹妹?”
夏夢卿搖頭說道:“知道的人不多,那鄔飛燕也始終沒跟她在一起。”
郝元甲嘆道:“一母生九種,想不到鄔飛燕還會有這麼個好妹妹,這真是位難得的好姑娘,恐怕那鄔飛燕饒不了她。”
夏夢卿道:“我已經給她安置好了一個去處,那地方十分安全。”
郝元甲點了點頭,忽地笑道:“這下好了,您出來,霍大俠三位也出來了,有您四位,何愁滅清教不滅,匡複大業不成?”
夏夢卿搖頭說道:“對付滅清教恐怕要很費上一番手腳,至於匡複大業,那更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之事。”
郝元甲道:“夏大俠,這話怎麼說?”
夏夢卿道:“滅清教新聘兩位護法,這兩個魔頭,除了我之外,宇內無人能敵,便是霍玄三個聯手起來,也難接他兩個手下百招,漢民勉力可敵其一,卻難敵其二,再加上他兩個放出了我當年囚禁在北天山死谷中,那智慧如海的布達拉宮阿旺藏塔法王,郝舵主且看是否易與?”
郝元甲失聲說道:“有這等事?那阿旺藏塔法王沒死?”
夏夢卿道:“我一念顧惜他那超人的智慧,卻不料留了後患。”
郝元甲道:“那兩個護法唯夏大俠能敵,但不知是……”
夏夢卿道:“俱是宇內碩果僅存的大魔頭。”
他沒說是誰!
郝元甲不糊塗,也未再問,沉默了一下,他改口說道:“二十年來夏大俠俠蹤未現武林,這回突然來到北京……”
夏夢卿道:“有三件大事,一來為探望諸位當年舊識,二來為漢民求親下聘,三來為……”
“求親下聘?”郝元甲急問道:“夏大俠,那是誰家姑娘?”
夏夢卿淡淡笑道:“郝舵主該很熟,德貝勒的掌珠。”
郝元甲一聲驚呼,立即怔住。
褚明卻大叫一聲,一跳老高:“好哇,漢民本領真大,一趟北京他沒白來,前後才幾天?在這兒的時候,他還裝……”
郝元甲定過神來,說道:“這麼說來,夏大俠您是……”
夏夢卿道:“不能讓朱家負人太多,害人太苦,我也不忍讓上一代的悲劇重演於下一代,同時蘭珠也令我感動。”
接着,又把詳細內情說了一遍。
聽畢,郝元甲激動地笑道:“好事,好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怪道那麼久未見那位小郡主了,原來是……哈,這個情字的確是夠偉大的……”
旋接道:“夏大俠,但不知……”
夏夢卿道:“還早,總該等諸事告一段落之後。”
郝元甲道:“這一杯喜酒……”
夏夢卿笑道:“少不了郝舵主的就是。”
郝元甲大樂而笑,聲響屋宇。
褚明一旁叫道:“好哇,到那時候我去唱段‘蓮花落’,鬧新房去。”
笑過一陣之後,郝元甲道:“夏大俠那第三樁要事……”
夏夢卿道:“那就要借重貴分舵了!”
郝元甲一怔,道:“但請吩咐,只要您認為用得上……”
夏夢卿道:“如果我料想不錯,德貝勒府與九門提督府不久將會有場大變故,這事一大半由我朱家而起,我不能不管……”
郝元甲一驚道:“夏大俠是說……”
夏夢卿道:“滅清教在武林中受到打擊之後,必然轉而向朝廷找報復,德貝勒和紀大人是他們的報復對象……”
郝元甲神情猛地一震。
夏夢卿接著說道:“他們可能利用和-在弘曆面前說話,一個親貴之女郡主下嫁叛逆之子的罪名,便足以抄斬滿門,所以……”
郝元甲機伶一顫,道:“夏大俠是要丐幫北京分舵及時救援?”
夏夢卿點頭說道:“正是如此,貴分舵人手恐還不夠,請郝舵主近期內上書總舵調派高手來京,早做準備。”
郝元甲猛一拍胸,道:“這個夏大俠只管放心,交給郝元甲了,郝元甲說什麼也要保得德貝勒及紀大人夫婦的安全。”
夏夢卿說道:“我先謝了,但請郝舵主記住,至時一切由不得他們幾位,便是硬架也要把他幾位架走。”
郝元甲道:“郝元甲遵命,請夏大俠示下,把他幾位送往何處?”
夏夢卿道:“賀蘭山孤遺山莊。”
郝元甲道:“郝元甲遵命。”
夏夢卿道:“不敢當,全仗貴幫鼎力。”
郝元甲道:“夏大俠怎跟丐幫客氣起來了!”
夏夢卿道:“不是客氣,是應該的,郝舵主,這件事不宜外泄。”
郝元甲道:“夏大俠放心,郝元甲能守口如瓶……”
話鋒微頓,忽地皺起眉鋒,略一遲疑,道:“另有一件事,不知朱少俠有沒有向夏大俠稟報過?”
夏夢卿道:“郝舵主是指哪件事?”
郝元甲道:“就是有關霞姑娘……”
夏夢卿笑道:“郝舵主,小霞現在南昌。”
郝元甲一怔,驚喜說道:“這麼說霞姑娘她並沒有……”
夏夢卿道:“這件事暫時獨瞞漢民一人。”
郝元甲鬚髮倏顫,道:“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我說嘛,傅侯忠義一生,怎會斷後?”
驀地里一聲雞鳴遠遠傳來。
夏夢卿一怔側顧,這才發現窗上已透曙光,不禁失笑,道:“全神貫注談話里,頃刻不知東方白,郝舵主,我要告辭了。”
郝元甲忙道:“夏大俠要到哪兒去?”
夏夢卿道:“出家人都起得早,我該去看看郡主了。”
郝元甲道:“夏大俠在北京還有多久停留?”
夏夢卿道:“我還得趕回江南,所以看過郡主后,我馬上就走。”
郝元甲神情有點黯然,道:“夏大俠來去匆匆,難慰人……”
夏夢卿笑道:“喝喜酒時何妨在孤遺山莊多盤桓些時日?”
郝元甲笑了。
夏夢卿忽地轉注那面目陰沉的黑衣漢子,道:“我還沒有請教。”
那黑衣漢子忙道:“夏大俠,我叫柳兆基!”
夏夢卿道:“柳壯士是漢人?”
那柳兆基有點羞愧,點了點頭。
夏夢卿道:“既是漢人就好,柳壯士,貝勒府、這兒,所有的話你都聽見了,我不難為你,你請回和-府去吧!”
那柳兆基一怔,夏夢卿淡然笑道:“我這個人從不作虛言。”
那柳兆基道:“先前不知道是夏大俠,否則我天膽也不敢……”
夏夢卿擺手說道:“那已成過去,不必再提,你走吧。”
柳兆基倏地站起,舉步向外行去。
褚明目注夏夢卿,夏夢卿搖了搖頭。
柳兆基剛走兩步,倏地轉了回來,道:“夏大俠,我不回去了!”
夏夢卿道:“柳壯士,回去報告和-一切,這是一樁大功。”
柳兆基臉一紅,低下了頭,很快又抬起了頭,道:“夏大俠,恕我一念之差,一步走錯,柳兆基愧對漢族父老,所作所為,不敢再貽羞祖宗……”
夏夢卿笑了,道:“我對柳壯士只有敬佩,但我仍請柳壯士回去。”
柳兆基一怔,隨即肅然躬身:“多謝夏大俠不棄,柳兆基決不負所差!”
轉出大步行出廟去。
夏夢卿含笑點頭……
口口口
白雲觀后的春花園永遠是寧靜的,尤其是在清晨那曙色里。
在清晨曙色里的春花園,如今是嫣紅酡紫,青翠滿目,一片春色,美不勝收。
早晨的空氣,清涼而新鮮,清涼新鮮中,猶浮動着陣陣醉人的暗香。
就在這浮動的醉人暗香,清涼而新鮮的空氣里,那朱欄小橋之上,正站着個有着無限美好身影的道裝人兒。
她,一雙美目正望着那翠綠枝頭的半枚蓓蕾。
雖然,這不是東風裏的第一枝,但在顆顆晶瑩露水的滋潤下,它總是美的,而且給人一種舒服的感受。
她正是昔日的嬌貴郡主德怡,如今的美道姑。
她,德怡,默默地望着枝頭,這兒的一切都浸沉在一個“靜”字裏,神仙畫境,花面交映,德怡,她永遠是那麼美!
當年,她嬌艷得火辣,如今,她明麗得清奇。
也許,這就是十幾年三清生活,修心養性,昔日如今的不同處。
突然,這春花園中有了動靜——
那是德怡她輕抬那欺霜賽雪的皓腕,伸出那晶瑩如玉的玉指,輕輕地彈碎了枝頭一顆露珠。
珠碎,化為帶着五彩晶瑩光華的無數顆,一閃紛墜而下,墜入了那橋下清澈碧水之中。
而就在這時,驀地里一聲輕嘆起自她背後:“郡主何其忍心!”
德怡一驚,前飄數步,霍然轉身,剎時,她直了眼,怔住了,眼前,小橋的那一端站着個人,是夏夢卿!
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是,是……你……”
夏夢卿不安地舉手一揖,含着強笑,道:“是我,郡主,夏夢卿特來拜望郡主!”
德怡身形一顫,閃身便欲衝過去,但,才動,她又停住了,那是因為乍相見的一種激動,剎時間她又平靜了。
到底,她是個已出了家的人,十多年的淡泊清靜生活,她的心,几几乎已成了一池止水。
倏地,她含笑說道:“快二十年不見了,一向可好?”
夏夢卿道:“謝謝郡主,郡主也好?”
“好。”德怡郡主點頭說道:“我很好,你看我這種離群獨處的生活,不是挺好么?”
夏夢卿道:“郡主容顏依舊,可喜可賀,我卻老多了。”
“容顏依舊?”德怡笑道:“歲月不饒人,你不看我兩鬢已見灰絲?”
夏夢卿道:“那是因為郡主為小兒女輩操了太多的心!”
德怡道:“免不了的,出家人也不能完全丟棄親情,這是人性,我不以為對小兒女輩,你會漠不關心。”
夏夢卿道:“所以我比郡主老得多,臉上的皺紋已連成一片。”
德怡笑了,看起來竟頗為自然。
夏夢卿道:“郡主,我想先看看傅侯伉儷的……”
德怡道:“遷走了,改葬在萬壽山去了。”
夏夢卿呆了一呆,道:“遷走了?”
德怡點頭說道:“幾天前皇上下了手諭,改葬傅侯夫婦於萬壽山上,這是憶卿來京的時候,皇上當面答應他的,你不知道?”
夏夢卿道:“我知道,但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便辦到的事。”
德怡道:“只要他願意做便辦到的事,能夠記住,那還不是一句話?”
夏夢卿抬眼望了望德怡適才手指處,道:“郡主,那裏還有兩座青冢,是……”
的確,那裏是還有兩座翠綠墳頭。
德怡嬌靨微紅,忙道:“那是紀澤一對兒女的……”
夏夢卿愣然凝注,道:“據我所知,紀大人夫婦的一對兒女,是葬在紀府後院。”
德怡呆了一呆,嬌靨更紅,旋即,她淡笑說道:“告訴你也無妨,那有一座是我為自己預備的,那另外一座,是我當年所做的傻事,如今想想真可笑,那是為你預備的,只因為你告訴過我一句‘願卜來生’……”
夏夢卿“哦”地一聲,一襲雪白儒衫無風自動,臉上的神色難掩心中的感受,那是激動還帶着無限羞愧與歉疚,半天說不出話來。
德怡卻泰然安詳地一笑又道:“你是要在這兒談,還是屋裏坐坐?”
她是有意改變話題,夏夢卿怎的不懂,忙道:“郡主,我是客隨主便。”
德怡笑了笑,道:“看來,多年不見,你更會說話了,請屋裏坐坐吧!”
說著,輕舉皓腕肅客。
進屋,坐定,德怡問起朱漢民。
夏夢卿遂概略地把朱漢民的情形說了一遍。
聽畢,德怡變色說道:“好厲害的鄔飛燕,簡直比當年雷驚龍還狠嘛!”
夏夢卿點頭說道:“事實如此,她有昔日布達拉宮那位阿旺藏塔法王為助,一切自比當年雷驚龍要高明得多。”
德怡道:“早知有今日,當年你就不該留那阿旺藏塔法王。”
夏夢卿道:“我是憐惜他那超人智慧,誰知道不知悔改?”
德怡望了望他,道:“你也見着了小霞?”
夏夢卿點了點頭,道:“我早知道郡主不會坐視不顧的。”
德怡道:“那我成了什麼人?……去過我哥哥及紀澤那兒了么?”
夏夢卿道:“去過了,我一來便先去貝勒府。”
德怡淡淡笑道:“你會去我哥哥那兒,這倒很出人意料之外。”
夏夢卿道:“郡主,彼此的交情不凡,說什麼我也該去看看。”
德怡道:“你很會說話,你一定有什麼事,不然你決不會來北京,更不會去我哥哥那兒,當然更不會來看我,對么?”
夏夢卿點頭說道:“不瞞郡主,是有事,至於……”
“我說嘛!”德怡截口說道:“至於什麼?你要是專為來看我們幾個,當年我送憶卿給你的時候,你就不會避不見面了。”
夏夢卿歉然一笑,道:“郡主還記得當年事?”
德怡揚了揚眉,道:“我永遠也忘不了,姑不論你是為什麼避不見面,便看在我千里迢迢,冒殺身滅門之險,給你送兒子去這一點,你也不該那麼忍心,那麼不通人情。”
夏夢卿不安地笑道:“郡主,我現在致歉還來得及么?”
德怡淡淡笑道:“來不及又如何?我還能把你怎麼樣,你不願見我,難道我還能死皮賴臉地非見你一面不可。”
夏夢卿叫了一聲“郡主”,住口不言。
德怡忽地搖頭笑道:“看來我這個出家人,還不能完全屏絕嗔念……”
頓了頓,接道:“告訴我,你有什麼事?”
夏夢卿抬眼說道:“郡主,少林俗家高弟,登封霍天民有位掌珠……”
德怡一驚忙道:“怎麼樣?”
夏夢卿道:“她跟漢民的感情很要好,人也長得美艷無雙,可是我知道她就是郡主的侄女,令兄的掌珠……”
德怡大驚道:“你知道了?”
夏夢卿道:“郡主煞費苦心。”
德怡臉色一整,道:“我明白了,你來北京的目的,是告訴我跟我哥哥,讓我兄妹把蘭珠帶回來,不讓她跟漢民接近,以免……”
夏夢卿搖頭說道:“郡主錯了,我是來登門求親的。”
“登門求親?”德怡嬌靨猛然一變,美目凝注,急道:“我不信!”
夏夢卿道:“事實如此,郡主不信可以問令兄。”
德怡美日瞪得大大的道:“我不信你會答應,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夏夢卿道:“事實上我答應了,我不但答應了,而且先為漢民向蘭珠下了聘,然後再來北京往貝勒府登門求親。”
德怡道:“這是當真?”
夏夢卿道:“婚姻大事,豈敢欺騙郡主。”
德怡緊張神態一斂,嬌軀倏泛輕顫,良久,她忽轉平靜,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答應?”
夏夢卿道:“我為什麼不答應?”
德怡美目凝注,一眨不眨,道:“總該有個理由?”
夏夢卿欲避無從,只得說道:“郡主的苦心及蘭珠的做法令人感動。”
德怡道:“令誰感動?”
夏夢卿道:“令我感動。”
德怡道:“漢民呢?”
夏夢卿道:“他目前還不知道,將來他知道之後,定然會感動的。”
德怡道:“將來?你預備瞞他多久?”
夏夢卿道:“順其自然,直到不能瞞他為止。”
德怡道:“你有把握他一定會被感動?”
夏夢卿道:“郡主,人非草木,漢民他不是鐵石心腸。”
德怡道:“這麼說,你生就一付鐵石心腸?”
夏夢卿一怔,旋即強笑說道:“郡主,他跟我不同,郡主知道,當年我有了梅霞……”
德怡道:“可是那時她已為人婦。”
“是的。”夏夢卿道:“可是我的心已死,情已枯。”
德怡道:“你還有別的理由?”
夏夢卿道:“郡主,漢民他有個過來人的父親,而當年我沒有。”
德怡道:“你的意思是說,你不願上一代的悲劇重演於下一代?”
夏夢卿點頭說道:“事實如此,郡主。”
德怡道:“可是你別忘了,蘭珠她是個滿旗女兒,親貴郡主。”
夏夢卿點頭說道:“我知道,郡主,可是她如今已拋棄了一切。”
德怡道:“難道當年我不能?”
夏夢卿道:“那是因為當年我不敢委屈郡主。”
德怡道:“為什麼你現在敢委屈我的侄女兒?”
夏夢卿身形倏顫,嘆道:“郡主,這中間的理由,我已說得很明白了,難道我如今為小兒女輩的這顆心錯了,做得不對?”
德怡緩緩搖頭說道:“如今跟當年,你都沒有錯,錯的是德怡。”
夏夢卿啞聲說道:“郡主,時隔二十年,事過人老,郡主何苦……”
德怡搖頭說道:“你別誤會,我說的是實話……”
淡然一笑,笑得有點悲慘凄涼,接道:“其實,你說的不錯,時隔二十年,事過人老,尤其我已是個皈依三清的出家人,還提那年輕時候,傻裏傻氣,痴得可憐的情幹什麼?”
“不,郡主。”夏夢卿道:“情貴永恆……”
德怡道:“你的意思是說……”
夏夢卿道:“請郡主記住我那句話。”
德怡道:“今生已矣,但卜來生?”
夏夢卿點了點頭。
德怡苦笑說道:“有你這句話,我雖已知足,可是來生究竟渺茫無期,也隔得太遠,如今我覺得我的命,大大不如我那蘭珠侄女兒。”
夏夢卿沒有說話,這番話,他沒辦法接下去。
話鋒微頓,德恰又道:“不過,自己的侄女能有這樣的福命,這樣的歸宿,我這個身為姑姑的,也該替她高興,為她感到安慰了,我那可憐的哥哥,也不會再受一次痛苦打擊了……”
抬眼凝注,道:“我哥哥他答應了?”
夏夢卿故意輕鬆地道;“答應是答應了,卻狠狠地把我奚落了一頓。”
德怡揚眉說道:“你感到委屈?”
“不!’’夏夢卿搖頭說道:“我欠郡主良多……”
德怡身形又起輕顫,強笑說道:“你說這麼多,只有這一句讓我聽來安慰。”
夏夢卿又默然了。
德怡也沉默了一陣始道:“我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容易,如今想想,這件事有點兒可笑,滿旗女兒一心想嫁你朱家人,而你朱家的人卻想盡辦法打算把滿旗人趕出關外……”
夏夢卿道:“郡主,那是上一代交下來的使命,同時,由始至今而至永遠,我沒有把郡主兄妹當滿旗人看待。”
德怡道:“而事實上,我兄妹確實是不折不扣的滿旗皇族親貴,一旦有那麼一天,我兄妹也是要去的。”
夏夢卿搖頭苦笑,終又道:“郡主,為這件事我曾勸過令兄。”
德怡道:“你勸他什麼?”
夏夢卿道:“我請他放棄一切退出朝廷,到我那賀蘭孤遺山莊去住,一家人永遠在一起,那樣……”
德怡截口說道:“你知道,那絕不可能,這跟你一樣,他也不能放棄自己的立場……”
夏夢卿道:“郡主,這道理我懂,可是為了保全德家及紀家,我勢必想盡辦法非讓令兄及紀大人夫婦早日避離朝廷不可。”
德怡目光一凝,道:“保全?你這話我不懂。”
夏夢卿道:“郡主超智,該懂。”
德怡道:“你是說,這兩家將會有什麼大變?”
夏夢卿道:“郡主,這是顯而易見的,郡主已經知道了,鄔飛燕是雷驚龍的情婦,和天仇是他的遺腹子,鄔飛燕所以改名宓玉娘,甘心為小嫁給和-,那是有目的的。”
德怡道:“她有什麼目的?”
夏夢卿道:“自然是利用和-的權勢,以和-做擋箭牌,圖報私仇……”
德怡道:“她既組織了什麼滅清教,那該另外還有目的。”
夏夢卿不得不點頭,道:“事實如此,郡主。”
德怡道:“那你剛才為什麼單單隱下這一點?是怕我知道密告朝廷,讓她們失掉靠山,對你有不利的影響?”
夏夢卿心頭震動,臉上微熱,道:“郡主,彼此道不同,她如何對我沒有什麼影響的。”
德怡淡淡笑道:“只怕不然,固然,她的成功對你不能算好處,可也不能說有太大的害處,只要是對付滿清人……”
夏夢卿道:“郡主何妨多談談正題。”
德怡道:“好吧,你既不願聽,我就不說了,說你的吧。”
夏夢卿沉吟了一下,道:“她利用和-如夫人的身份為掩護,先害小霞復又打擊漢民,這是在武林中,在朝廷方面,她則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利用和-剷除跟朱家有交往的人,九門提督府開棺驗骨的事郡主總該知道……”
德怡點頭說道:“我知道,可是我也知道皇上已經赦免了我兄妹及紀澤,兩家已經沒有任何把柄怕人抓了。”
“有!”夏夢卿道:“如今有了個更大的把柄。”
德怡道:“什麼?”
夏夢卿道:“皇族親貴之女下嫁叛逆之子,郡主以為這按貴朝皇律該當哪一條?”
德怡呆了一呆,臉色倏變,半晌始道:“你以為鄔飛燕她會知道么?”
夏夢卿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郡主該知道,紙包不住火,這只是遲早的問題,一旦她知道了……”
德怡道:“怎麼樣?”
夏夢卿道:“除非她今後在武林中無往不利,她或許會暫時將這陣事置諸腦後,否則她一旦在武林中受到致命打擊之後,她必然會轉移目標,向賢兄妹及紀大人施行報復……”
德怡微微點頭說道:“我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想來我哥哥更想不到……”
夏夢卿道:“我暗示過他,他似未懂,又似故作不懂。”
德怡道:“你為什麼不對他明言?”
夏夢卿道:“令兄的脾氣,郡主還不知道么?”
德怡道:“你是怎麼暗示他的?”
夏夢卿道:“我要帶走玉珠,託詞欲加造就,他不肯。”
德怡道:“你只想為德家留後?”
夏夢卿道:“不只如此,我已請此間分舵郝舵主向丐幫總舵請調高手前來北京,早做準備,一有驚變,立即全力護衛令兄及紀大人夫婦安全,並把他三位送往我孤遺山莊。”
德怡美目深注,啞聲說道:“我該謝謝你……”
夏夢卿忙道:“郡主,事由我朱家起,無論從哪方面說,我不能不管!”
德怡道:“如今你不是安排的很好么?”
夏夢卿搖頭說道:“不,郡主,我仍希望郡主能勸勸令兄!”
德怡道:“你要我勸他早一些離開朝廷避大難?”
夏夢卿點頭說道:“郡主不以為這比至時出手拚鬥好得多?”
德怡道:“我有同感,只是,我知道他不會聽的,要在以前還差不多,自當年事後,他受小天的影響很大。”
夏夢卿眉鋒微皺,道:“郡主是說令兄寧願落個……”
德怡點頭說道:“是的,他絕不願對朝廷有絲毫的背叛,因為他覺得皇上對他與紀澤太以恩厚,事實上也如此。”
夏夢卿揚眉說道:“郡主是指貴朝皇上赦免了兩家那不可饒恕的罪過?”
德怡道:“是的,我正是指此。”
夏夢卿淡笑不語。
“你笑什麼?”德怡揚眉問道:“以一個皇上對臣子,難道這還不夠?”
夏夢卿道:“我不敢說不夠,我只覺得貴朝皇上太會做人。”
德怡道:“不管他是否示恩寵,至少受利的是德紀兩家。”
夏夢卿道:“是不錯,可是一旦和-說了話,我不以為……”
德怡忙截口說道:“事實上,德家縱是坐了罪,那並不冤枉。”
夏夢卿道:“這麼說來,倒是這兒女親事害了德家,郡主有沒有考慮到,假如事情一旦演變到那地步,漢民與蘭珠心中的感受如何?’’
德怡道:“我哥哥是不會考慮這些的。”
夏夢卿道:“我問的是郡主。”
德怡道:“我不反對你的安排。”
夏夢卿道:“可是我請郡主在事先勸勸令兄……”
德怡搖頭說道:“你知道,我不能那麼做,我不能勸自己的哥哥背叛朝廷。”
夏夢卿道:“郡主,那不叫背叛。”
德怡淡淡說道:“我想不出更適當的字眼來。”
夏夢卿皺眉說道:“照郡主這麼說,至時要救令兄,恐怕也……”
德怡截口說道:“他不會走的。”
夏夢卿揚眉說道:“郡主,令兄考慮不到,或不做考慮的事,郡主應該考慮到的。”
德怡道:“我考慮到了,那對漢民不好,對蘭珠更是一種莫大的打擊,她會因而引愧,後果難以想像。”
夏夢卿道:“所以我們為人長輩者,不能不為小兒女輩……”
德怡截口說道:“我或許可以把這話告訴他,但我相信他不會為此所動,你身為第一奇才,難道就想不出辦法來么?”
夏夢卿道廣我囑咐了郝舵主,到時就是硬架也要把令兄架走。”
德怡道:“這不就行了么?”
夏夢卿道:“若不能令他心動自願,就是架走了他,恐怕以後也麻煩。”
德怡搖搖頭,苦笑說道:“那是以後的事,只好以後再說了。”
夏夢卿默然半晌,始抬眼又道:“郡主自己有什麼打算?”
德怡道:“我已是個隔絕塵世的出家人了。”
夏夢卿道:“郡主以為他們會放過郡主這個出家人?”
德怡抬眼凝注,道:“那麼,你要我上哪兒去?”
夏夢卿道:“我想請郡主到我那孤遺山莊去長住。”
德怡猛然一陣激動,但剎時間她又趨於平靜,搖頭說道:“一個出家人怎好跟在家人同住一處?”
夏夢卿道:“天下名山觀庵頗多,只要遠離北京……”
德怡道:“什麼地方能容我,哪個道觀會要我?”
夏夢卿道:“郡主該記得.我已為小霞及那位鄔姑娘安排了去處。”
德怡道:“你要知道,小霞已註定是佛門中人。”
夏夢卿道:“可是那位鄔姑娘並不一定非叛依三清不可。”
德怡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跟她去做個伴兒?”
夏夢卿點頭說道:“是的,郡主。”
德怡沉默了一下,道:“到時候再說吧,我不能在我哥哥沒走之前先走。”
夏夢卿道:“只要郡主答應走,可以跟令兄及紀大人夫婦一起走,不過我要在郡主面前報個備,我要先帶走玉珠。”
德怡呆了一呆,道:“我哥哥既然不肯……”
夏夢卿道:“郡主該知道,當年還有個紀大人肯犧牲自己的子女搶救人家的子女,如今可沒有第二個紀大人了。”
德怡神情一震,道:“你是說……”
夏夢卿截口說道:“我不得不預防萬一,郡主!”
德怡默然不語,剎時間,她臉上的神色很雜亂,雜亂得今人難窺萬一,突然,她點了頭,道:“好吧,你帶他走吧,我哥哥那兒有我說話,什麼時候?”
夏夢卿道:“就在今天。”
德怡臉色一變,道:“怎麼,你今天就走?”
夏夢卿點頭說道:“是的,郡主,我今天就走!”
德怡倏地淡淡一笑道:“早走也好,可以早一點帶走玉珠。”
這早走也好,是否完全為了可以早一點帶走玉珠,只有她自己知道,當然,夏夢卿也並不糊塗,他心弦震動,表面上含笑,道:“郡主,我的意思也是這樣。”
德怡揚眉笑道:“當年一別便是二十年,如今這一別,又不知要多久?”
看來,她笑得很爽朗,很輕鬆。
夏夢卿心裏又是一陣震動,道:“郡主,恐怕不會再有那麼久了,鄔飛燕不會等上二十年,漢民跟蘭珠也不會等上二十年。”
德怡含笑點頭,道:“說得是……”住口不言。
在屋中即將陷入那能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前,夏夢卿及時站了起來,含笑說道:“郡主,我這就告辭了。”
德怡跟着站了起來,笑道:“怎麼說走就走?”
夏夢卿道:“我想早一點帶走玉珠。”
德怡猛然一昂粉首,道:“好,我送你。”
夏夢卿道:“郡主,不必送了……”
德怡笑道:“你那麼遠跑來看我,我怎能不送送?”
夏夢卿未再說話,轉身行向門外,他轉身轉得非常快,為的是不讓她看見他眼中有晶亮之物。
德怡默默地隨後相送,一直走完了迴廊。
夏夢卿突然回身笑道:“郡主,我來時未經通報,去的時候最好別驚動別人,郡主請回吧,我告辭了。”
德怡停身含笑說道:“那麼你走好,我不遠送了。”
夏夢卿道了聲:“謝謝郡主。”一拱手,騰身飛射而去。
夏夢卿走了,那白色人影電一般地在空際消失了。
望着夏夢卿消失處,德怡呆立如僵,嬌靨上沒有表情,但那一雙美目之中,卻汩汩地涌流着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