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滿園梅花故人來
晨光曙色之下,那白雲觀的春花園中,老梅吐蕊,暗香浮動,瑞雪厚積,一片銀白,是個粉妝玉琢的世界,也有着世外桃源般的寧靜。
除了那前殿的陣陣磐音,及一間精舍中傳出的陣陣清脆鈴聲,還有那微風過處,老梅枝椏抖動,雪花撲簌外,是聽不到別的聲音,看不到別的。
任何一個人,只要他進到這兒來,都能令他心曠神怡,俗念全消,油然而生出塵之感。
在那春花園園東的一片雪地上,傍依着幾株老梅,靜靜地矗立着三座青冢,所以說它是青冢,那是因為在那三座冢上,露出了幾片綠油油的碧翠新草。
那居左的一座青冢,比另兩座較為大一些,墓碑上只簡單地鐫刻着:傅小天薛霞梅之墓
這是那位被滿門抄斬,屈死的當朝柱石虎將,蓋世英豪的神力威侯傅小天伉儷之墓。
這不足為奇,奇的是那另外兩座較小的青冢,奇的在冢前那兩個小小墓碑之上,那赫然一個竟鐫刻的是:“夏夢卿之墓”,一個鐫刻的是:“德怡之墓”。
夏夢卿沒有死,那位當年的美郡主德怡如今也還在人世。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且聽聽這個人是怎麼個說法!
這個人,是那黑衣美婦人,她此刻正站在三座青冢之前,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她口中喃喃說道:“郡主,你未免也太痴了,生不同衾死相依,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你使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若是知道……”
她沒有說下去,她以一聲輕嘆結束了這段話。
然而,適時,那間精舍中鈴聲頓止,一條人影飛掠而出,直落黑衣美婦人身後一丈處。
是那位美道姑,她梆眉雙挑,目射寒芒,沉聲叱道:“這位施主因何擅入禁地,擾人清修!”
黑衣美婦人笑了,卻未轉身:“仙姑問我么?我是來憑弔傅侯伉儷的……”
“住口!”美道姑倏揚冷喝,冰冷說道:“此地不是任人憑弔的,請施主速速離去,否則莫怪我這個出家人妄動無名輕起嗔念,要逐客了!”
“哎呀!”黑衣美婦人笑道:“林泉孰賓主,風月無古今,這三清聖地綰十方香火,本是任人參拜瞻仰的,仙姑怎說……”
“無量壽佛!”美道姑怒聲佛號,顫聲說道:“施主恕我要得罪了!”
單掌一抬,突出一指,點向黑衣美婦人後腰……
黑衣美婦人突然一笑轉身:“郡主手下留情,小倩特來請安!”
美道姑神情-震,硬生生地沉腕收指,目光發直,失聲說道:“你,你,你是聶姑娘……”
黑衣美婦人嫣熱笑道:“雖一別十多年,容顏該仍依稀可辨,郡主難道……”
“不錯,你是聶姑娘!”美道姑一聲喜呼,閃身而前,一把抓起聶小情一雙柔荑,美目圓睜,淚光隱現.驚喜說道:“聶姑娘,你,你是什麼時候來北京的?”
聶小倩笑道:“人老珠黃,已不是當年黃毛丫頭,郡主這姑娘二字,叫得我臉上直發燙。郡主,我剛到。”
美道姑也為之失笑,道:“夏大哥,他可好?”
“他很好,謝謝郡主!”聶小倩點頭說道:“只是,近年來老多了!”
一個老字引人感慨,美道姑與聶小倩不禁相對搖頭感嘆,一別十多年,物是人非紅顏老,歲月無情乍相逢,委實令人有置身夢中之感,再想想當年往事,心中更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觸。
沉默了一下,美道姑忽地一凝目光,道:“一別十多年,姑娘突然來到北京,是……”
聶小倩柔婉笑道:“我是來找憶卿,郡主知道,我不放心,同時,我也想來看看多年不見的故人。”
一聽憶卿,美道姑有着難抑的激動,忙道:“姑娘,你找着憶卿了?”
聶小倩點頭說道:“找到了,聽說郡主不見他,他傷心得很!”
美道姑目眶一紅,嘆道:“這孩子,他哪知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聶小倩截口說道:“郡主,他知道,可是他也有非見您不可的理由,您要原諒,我自作主張,把他帶來了!”
美道姑一驚,忙道:“不行,姑娘,我暫時……他,人現在哪兒,”-
小倩抬手往她背後一指,道:“郡主,來不及了,您瞧瞧背後是誰?”
美道姑大驚失色,霍然轉過身,她怔住了,眼前一丈內那積雪小橋之上,可不正站着雙眼含淚的朱漢民。
美道姑的身形劇顫,再也難忍兩眶熱淚了,撲簌簌地任它掛下兩行,墜落滿襟,顫聲叫了一聲:“憶卿……”
朱漢民身形一閃,飛掠而至,不顧地上那積雪,砰地拜倒在美道姑跟前:“怡姨,侄兒給您……”
余話,他沒能說出口,美道姑也未攔他,香肩聳動,淚珠兒泉涌直流,是喜,也是悲。
這感人的真情,聶小倩站在一旁也為之心酸,暗暗揮淚不已。良久,還是她說了話:“民兒,讓你怡姨歇歇!”
朱漢民這才緩緩站了起來,美道姑皈依三清,出家避世,恬淡寡慾,斬斷七情,她卻也直到如今才收淚,拉着朱漢民問長問短,朱漢民一一回答之後,卻說了這麼一句:“怡姨,您好狠心!”
一句話又賺了美道姑兩眶辛酸淚,帶淚笑道:“憶卿,別讓怡姨傷心,你如今不已見着了怡姨么?過去,我們不談了,好不?”
朱漢民道:“侄兒不明白您有什麼理由不見侄兒。”
美道姑道:“怡姨總是有理由的,不然怡姨想都快想死你了,哪會那麼忍心?你要知道,怡姨跟你最親,最疼你,便是你容叔也比不過我,至於是什麼理由,這兒太冷,也不是談話之所,我們屋內談去吧,好么?”
朱漢民點了點頭,任美道姑拉着走向精舍,行走間,美道姑笑顧聶小倩,道:“姑娘,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聶小倩笑了笑,道:“這一點憶卿不如我,我是認準了您絕對不會遠離傅侯伉佰的,投想到竟被我料中了。”
美道姑笑道:“薑是老的辣,看來是一點也不差!”
這間精舍之中,陳設異常之簡陋,大異當年那富貴榮華的香閨,但卻不失雅緻,而且窗明几淨,點塵不染。
坐定,又閑談了幾句之後,朱漢民便急不可特地將阿步多所言說了一遍,並向美道姑查問乃妹小霞的下落。
美道姑靜靜聽完,嘆了口氣,點頭說道:“這件事,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小霞是落在了親王府,而且是落在了和親王府……”
朱漢民聞言一震,忙道:“怡姨,小霞怎會落在了和親王府?”
美道姑嘆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要說,便該從當年說起,你知道.當年這位皇上雖然不是好色之人,但他卻很傾慕你娘梅霞的人品才華,所以他一直對你娘很好,不但誥命一品,而且寵愛有加,勝過對每一個皇族親貴,其實,你義父之獨能獲天眷,也不無沾了這一點的光,這件事,皇上曾經私下裏對我提起過,設非那時你娘已是你義父的威侯夫人,只怕早被他弄進宮裏去了,唉,這也怪不了皇上,誰叫你娘她是那樣一個人間絕色奇女子……”
沒想到皇上心中還有這麼一段隱秘。
聶小倩神色泰然,朱漢民卻軒了軒眉,只是兩人都未開口,美道姑話鋒微頓,接著說道:“在小霞十七歲那年,皇上瞞着老佛爺跟皇后,在民間暗下里徼歌選色,征了幾名民女進宮,不幸的是,小霞就是這幾名民女中的一個……”
朱漢民失聲說道:“怎麼,怡姨,小霍還進過大內?”
美道姑點了點頭,道:“小霞不但被選進了大內,而且壓倒了另外那幾名民女,特邀皇上的喜愛,這本是意料中事,因為小霞長得跟你娘一模一樣,她甚至比你娘還美,也就因為這一點,皇上簡直把她視作拱璧,如獲異寶,一下子就想破格封她為‘令貴妃’,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消息走漏,事情讓皇後知道了,就稟報老佛爺逼着皇上又把小霞賜給了和親王,其實,那是皇上打的好算盤,名義上小霞是被賜給了和親王,骨子裏那等於小霞仍在宮裏一樣,他樂得順水推舟,免鬧事,於是,小霞就由大內又到了和親王府……”
朱漢民忍不住急急問道:“怡姨,小霞她如今……”
美道姑眼睛一紅,黯然說道:“你跟小霞雖同母異父,但到底是一母同胞,我不能瞞你,其實,遲早你也會知道的,小霞,她,她死了……”
聶小倩臉色一變,尚未說話,朱漢民已然霍地起,一把抓住了美道姑,顫聲說道:“怡姨,您,您,您怎麼說?”
美道姑低頭悲聲說道:“小霞她已經死了好幾年了!”
朱漢民聽清楚了,但是,他剎時之間也呆住了,俊面煞白,雙目赤紅,一縷鮮血由唇角滲出,只不說話。
聶小倩陡揚沉喝:“民兒,人死不能復生,你定定神,放手!”
朱漢民機伶一顫,霍然而醒,連忙鬆開了抓住美道姑的那隻手,倏地垂下頭去,身形不住顫抖。
聶小倩雖也心中萬分悲痛,震驚異常,絕不下於朱漢民,但是她年事已高,歷事較多,所以她仍能強自忍住,見狀急聲喝道:“民兒,你聽到我的話了么?”
朱漢民緩緩抬頭,神色怕人,微懂點頭說道:“娘,民兒聽見了,您請放心……”
忽地雙目一睜,赤芒暴射,道:“怡姨,小霞是怎麼死的?”
美道姑抬起了頭,淚漬滿面,道:“憶卿,人生不能復生,你節哀止悲,先坐下來,再聽怡姨慢慢地說……”
朱漢民緩緩地坐了下去,美道姑滿含不忍地望了他一眼,接著說道:“和親王本來要收她為側福晉的……”
朱漢民猛又站起,厲聲說道:“怡姨,莫非小霞是被弘晝逼死的?”
美道姑忙道:“憶卿,不是,絕不是,千萬別冤枉和親王,他是老好人,坐下來干心靜氣的聽怡姨說……”
朱漢民悲怒威態稍斂,殺機又隨之陡生,坐了下去。
美道姑接著說道:“和親王本有意要收小霞為側福晉的,可是就在小霞進親王府的當天晚上,和親王竟突然死了,不知是誰說他是被小霞剋死的,這一說不要緊,小霞就被殉了葬,活生生地被送進了和親王陵墓之中……”
朱漢民啞聲說道:“怡姨,這害人的話是誰說的?”
美道姑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憶卿,別怪那說話之人,實際上也是大巧了,和親王早不死晚不死的,偏偏死在小霞進府的當天晚上,而且是無疾而終,要怪只能怪小霞命中注定遭劫……”
朱漢民悲笑說道:“難道說,我這個做哥哥的,就這麼看她死了算了不成?”
美道姑道:“憶卿,我對小霞跟對你一樣,你兩個等於是我的子女。假如該怪誰,我早找他了,也不會等到今天你來了之後了!”
朱漢民身形一陣顫抖,慘然道:“可是,怡姨,小霞她寫信叫我趕來北京,如今我是來了,不料兄妹倆已陰陽永隔,難見一面,怎不令我……”
倏地垂下頭去,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手足之殤,那悲痛之情誰人能免?
美道姑也跟着低下了頭,而,那聶小倩卻美目疑注美道姑,臉上的神色,出奇的平靜。
半響,美道姑才緩緩抬起頭來.道:“她寫信叫你來幹什麼?”
朱漢民道:“她信上沒說,不過,如今看來她當是想叫我趕快來救她出險的,只是我很奇怪,小霞不懂武學,更不會知道江湖事,她怎麼會知道雪衣玉龍就是她的哥哥……”
美道姑呆了一呆,道:“這怡姨就不知道了,不過,這件事確是奇怪,她怎會知道你就是她的哥哥呢,她絕不該知道……”
朱漢民默然未語,這個時候,他無暇多想,便是想他也想不通,半晌,他忽地揚眉說道:“怡姨,和親王被葬在什麼地方?”
美道姑道:“玉泉山。”
朱漢民猛然想起玉珠告訴他,那鬧鬼之處是和親王的陵園,脫口一聲驚呼,失聲叫道:“莫非她就是小霞……”
聶小倩目中異采一閃,沒有說話。
美道姑卻一怔說道:“憶卿,你說什麼?誰是小霞?”
朱漢民未答,激動地急急問道:“怡姨,您可曾聽說,玉泉山上這幾天鬧鬼?”
“鬧鬼?”美道姑訝然說道:“怡姨平日難出白雲觀一步,怎會知道這些小事,到底……”
朱漢民忙把玉泉夜尋鬼之所見說了一遍,最後他又激動地問道:“怡姨,您看,那會不會是小霞她呢?”
美道姑靜聽之餘,臉色連變,這可全落在了冷眼旁觀的聶小倩雙目之中,聽完,她失聲說道:“世上竟會有這種事?憶卿,走,我們看看去!”
她剛要站起,聶小倩突然含笑說道:“郡主怎糊塗一時,大白天裏,您上哪兒去找鬼?”
美道姑呆了一呆,啞然強笑,沉吟了一下,又滿面詫異地對朱漢民道:“照你這麼說,那白衣女子有可能是小霞,可是,她若是小霞,她該認得你啊?”
朱漢民道:“怡姨,我兩個分別了整整十五年,她未必……”
美道姑搖頭說道:“骨肉至親,一母同胞,而且兒時的面貌也該依稀可辨,再說,她要不知道是你的話,怎會寫信給你?”
朱漢民呆了一呆,頓時啞口無言。
聶小倩突然說道:“郡主,以您看,世上有鬼么?”
美道姑聞言轉注,但一觸及聶小倩那雙目光,卻微微顯得有點不安,忙點頭說道:“人死為鬼,道家相信有鬼!”
聶小倩道:“那麼郡主對這件事做何看法?”
美道姑神情微顯不安地,道:“小霞屈死,是以魂魄不滅……”
聶小倩道:“這麼說來,郡主也認為那鬼是霞姑娘了?”
美道姑神色更見不安,搖頭說道:“我不敢肯定,不過,照憶卿的說法,那該是小霞,因為我不以為世上還有任何一個女孩子其品貌能強過小霞的!”
聶小倩笑了笑,道:“鬼之說固可信,我也以為憶卿所見似乎是鬼而不是人,但是,郡主,霞姑娘確實被殉葬了么?”
美道姑微微低下了頭,狀若不勝悲凄,道:“我親眼看見小霞被送進陵墓中的。”
聶小倩美目中異采又復一閃,道:“郡主,難道說霞姑娘她不可能再出來么?”
美道姑身形極其輕微地一震,道:“姑娘該知道,小霞是個不懂武學的弱女子。”
聶小倩道:“這個我知道,我是說,有沒有人會救她出來:”
美道姑搖頭說道:“姑娘也該知道,那不可能,姑不論玉泉禁地,挖掘親王之墓,罪連九族,而那和親王的墓又是牢不可破,便是可以救她,只怕救出來的也不會是個活人了!”
聶小倩點頭說道:“這話不錯,墓道一閉,墓中便難有生物……”
頓了頓,忽又問道:“郡主可知道那營墓的是誰么?”
美道姑身形又復一震,道:“不知道,姑娘問這做什麼?”
聶小倩淡淡一笑道:“沒什麼,我聽說古時候有人不願意被殉葬,往往暗中買通了營墓的工人,在營墓之時,留下一個出路,以便關入墓中之後,再由那預留的出路逃走……”
美道姑當即搖頭說道:“那不可能,親王之墓非同小可,營墓的時候,親王府曾加派親信護衛臨場監工,寸步不離!”
聶小倩道:“這麼說來,我的希望又幻滅了,郡主可曾想到這一點?”
美道姑道:“姑娘是說……”
聶小倩道:“我是說郡主可曾想到買通營墓之人,暗中謀救霞姑娘!”
美道姑黯然搖頭說道:“這我倒沒有想到,其實,我要能救小霞,我早就救了,哪能讓她被殉葬之後再行圖謀?”
聶小倩點頭說道:“郡主說得不錯,郡主總不能為一個民女力爭,苦就苦在又不能說明那是傅威侯的愛女……”
美道姑欣然點頭,道:“姑娘說的不錯,正是這樣,我要力救小霞倒不是不可以,只是那又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了。”
真要如此,一旦事發,第一個被連累的將是九門提督紀澤夫婦,人家犧牲自己的兒女救朱漢民兩兄妹,總不能為救小霞而不顧連累人家。
這種利害,聶小倩明白,她點了點頭,沒再開口。
沉默了一陣之後,美道姑似乎是有意打破這沉重的靜默,望了望朱漢民,道:“憶卿,現在你該可以明白怡姨的苦衷了吧!”
朱漢民點了點頭,啞聲說道:“怡姨,侄兒懂了,可是怡姨那暫時二字……”
美道姑“哦”了一聲,說道:“怡姨是要有個時間思考,該怎麼告訴你比較妥當!”
朱漢民黯然不語,半響,忽地揚起雙眉,道:“怡姨,容叔說,我義父所以坐罪是因為朝廷有人進讒,容叔又說,可能您知道那個人是誰?”
美道姑沉吟了一下,道:“有可能是和坤,只是怡姨不敢肯定!”
朱漢民目中電閃寒芒,道:“怡姨,這話怎麼說?”
美道姑道:“和坤是在你義父被害之後得勢的,假如有你義父在一天,這個奸佞就永遠別想抬頭,加之,在你義父被害之前,和坤便一直在御書房裏鬼混,有一次皇上還問過我,和坤說小天不忠,問我看法如何……”
朱漢民變色說道:“我義父忠不忠,他比誰都明白。”
美道姑搖頭說道:“話雖這麼說……唉,伴君如伴虎,你知道,怡姨為什麼出家皈依三清,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朱漢民眉宇間陡現殺機,冷哼一聲,道:“這麼說來,是和坤那老賊該沒有錯!”
美道姑道:“怡姨也認為是他,只是沒有把握,拿他沒辦法,再說,他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第一大紅人,身兼數職,權勢赫赫,誰能扳得倒他?能自保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朱漢民神色怕人地道:“朝廷中固然沒人能扳倒他,也沒人敢惹他,可是武林中卻不乏能扳倒他之人,侄兒就是一個。”
美道姑嘆道:“其實誰要能殺了他,未嘗不是大清朝廷之福。”
聶小倩面有異容,朱漢民卻冷哼說道:“侄兒今夜就進他相府去問問他……”
美道姑道:“憶卿,他不會承認的,”
朱漢民道:“那由不得他,侄兒有辦法讓他實話實說。”
美道姑說:“為公為私,怡姨都不能阻攔你,只是,憶卿,和相府中戒備之森嚴,猶甚於當年之神力侯府,不下於大內禁宮,他所養的那些死士,個個都是當今武林的一流高手,可不比一般的護衛。”
朱漢民道:“多謝怡姨提醒,侄兒尚沒有把他們放在眼內。”
美道姑淡淡說道:“憶卿,多學學你爹,對敵首忌一個‘驕’字,”
朱漢民一震,滿面羞愧,道:“多謝怡姨明教,侄兒下次不敢了。”
美道姑默然片刻,一嘆又道:“憶卿,宗人府帶着親軍夜圍貝勒府的事,怡姨已經知道了,怡姨也知道,你此來絕不會是單為找尋小霞,你容叔跟我都能不在乎己身的後果,可是你要為紀澤夫婦着想,站在怡姨的立場,也不能不勸你早日離開北京!”
朱漢民心頭震動,揚眉說道:“是,怡姨,您放心,侄兒不會在北京待太久的。”
美道姑口齒啟動,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說道:“為這種事,當年你義父曾一再告諫皇上,要他別那麼排斥漢人,仇視異己,大清朝廷有竊據之實,前明的遺民,自然是仇恨在心,思圖報復,這,換了任何人也一樣,要他善待漢人,以德化怨,與漢人打成一片,要不然,大清朝廷的這些滿族之人將來會死無葬身之地,你義父眼光遠大,有獨到之處,只可惜皇上他不聽逆耳忠言,我恐怕將來有一天真的會死無……”
朱漢民毅然挑眉說道:“怡姨,對您跟容叔,侄兒一直未敢視為異己,有句話,侄兒已向容叔說過了,如今侄兒願再對您表明,有朝一日侄兒大業幸得成功,只要您們看得起,侄兒保您跟容叔世代承襲爵位,尊榮猶勝於今日!”
美道姑笑得很勉強,還帶着點黯然意味:“謝謝你的好意,憶卿,只是,你容叔跟我,卻只能心領了,你知道,不管朝廷怎麼樣,我兄妹生為滿族人,死為滿族鬼,不能做個不忠、不孝、不義主人。”
朱漢民悚然動容,默然未語。
美道姑淡淡一笑,又道:“其實,這滿旗人三字,害苦了我,要不是因為這三字,今日你也要喊我一聲娘了,懂么,憶卿?”
朱漢民難掩心中激動,點了點頭:“怡姨,在侄兒的心目中,您跟侄兒的生身之母是沒有什麼兩樣的。”
美道姑眼眶一紅,美目中倏現淚光,笑道:“謝謝你對怡姨好,憶卿,可是我究竟沒能伴着你爹,跟他成為夫妻,這一輩子不談了,我們都等下一輩子,好不?”
朱漢民激動地道:“怡姨,您這是何苦?我爹他只是……”
“何苦?’’美道姑淡淡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情字難解,不是言辭所能說明的,他這一輩子不要我,我這一輩子也不嫁人,我知道他不是不要,而是不能,所以我只恨生為滿旗女兒身,皈依三清,但卜來生,當年我送你出京,雖然沒見着你爹,可是他留了封信給我,這封信我一直帶在身畔,其中有一句話,才使我滿懷希望的過這一輩子,他說,人非太上,孰能無情,夏夢卿不是鐵石心腸無情人,實礙於大義不敢點頭,郡主奇女,知我當能諒我,倘真心垂愛,請候我來生。有他這句話,我就滿足了,你沒見我替他跟我預備好了長眠之處么?生難相隨,死願相依,此情長久,永世不絕……”
她面含微笑,佩侃而談,朱漢民卻已聽得熱血沸騰,激動得不能自己的,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受。
其實,那該是敬佩,感動,對上一代的愛情,對這感天動地,驚神泣鬼兒女真摯深情,又多認識了一層。
聶小倩突然說道:“郡主,夏大俠多年來一直為此事耿耿於懷,深感歉疚,如今既蒙郡主曲諒,他該心中稍安了。”
美道姑美目轉注,嫣然一笑,道:“姑娘,當年我是有點不諒解,可是自見了他那封信后,我想通了,也明白了他的苦衷,所以我回來之後,立即拋棄榮華,隔絕塵世,板依三清,這一輩子為他保留個清白之身,靜靜地等侯那美好的來生。”
聶小倩道:“郡主,你令聶小倩敬佩!”
美道姑報以一笑:“姑娘,你令德怡羨煞妒煞!”
聶小倩臉上一紅,隨即庄容說道:“郡主,我承認,這是我前世修來的福份,以郡主與小倩論,我當時絕不敢相信他會垂顧小倩……”
美道姑道:“而畢竟伴他這輩子的,是姑娘而不是德怡!”
聶小倩道:“所以我認為這是我天大的榮寵,天大的緣份,但是郡主該知道,當年小倩是以奴婢自居,自願侍候他一生,直到如今,聶小情仍未敢非份,小倩將永遠以奴婢自居……”
美道姑道:“他可沒有把姑娘當奴僕看待!”
聶小倩道:“那是夏大俠的垂愛,小倩的厚福!”
美道姑點頭笑道:“他永遠是這麼個人,其實,你伴他這輩子,我伴他下一輩子,只不過是遲早而已,該很公平了,我又羨得什麼?妒的什麼?你說是么,姑娘?”
聶小倩點頭說道:“是的,郡主,”
美道女,關於,笑得很開朗,既甜又美,笑着,她忽地轉向了朱漢民,笑問道:“憶卿,你會跟你爹一樣的想法么?”
朱漢民何等穎悟,立即明白了八分,心頭一震,遲疑了一下,囁嚅說道:“怡姨,您知道,侄兒是我爹的兒子……”
他避實就虛,答得很妙,可是美道姑絕不放鬆,道:“我知道你是你爹的兒子,我問的是你自己的意思!”
朱漢民知道非面對現實不可了,暗一咬牙,道:“怡姨,我承繼了我爹的一切,無論在哪方面,都不會跟他老人家不一樣,您既能諒解我爹……”
美道姑笑了,她已有點勉強,有點黯然,有點憂慮,道:“你也要我代表蘭珠對你有所諒解?”
朱漢民大窘,玉面飛紅,卻是不得不點頭。
美道姑搖頭說道:“女兒家涉及一個‘情’字,都是死心眼兒,尤其我們家的女兒家,看來,蘭珠這一輩子,要跟我這個做姑姑的一樣了。”
朱漢民心中又是一震,急忙說道:“怡姨,在您面前,侄兒沒有不好說的話,侄兒也不是人間賤丈夫,天下寡情人,只是,請怡姨早些勸勸蘭珠!”
美道姑笑道:“好一個不是人間賤丈夫,天下寡情人,難不成你也要她等你來生……”
朱漢民臉上一熱,忙道:“怡姨,侄兒不敢耽誤蘭珠!”
“耽誤?”美道姑道:“誰能耽誤了你怡姨,你怡姨又何曾怨得誰來?她只有滿足!”
朱漢民一陣搬動,垂首默然。
美道姑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老子奇才兒第一,看來上天獨厚朱家,誰叫你父子天下翹楚,比別人都強,你放心,我會勸勸她的,不過,也許她的福份比我大,運氣比我好。”
又談了片刻,聶小倩起身告辭,美道姑卻也未強留,出了精舍,聶小倩帶譬朱漢民走向了傅小天伉儷墓前。
“民兒,站近些,讓你義父跟你娘看看你!”
按說,朱漢民應該立即應聲上前才對,可是,他卻遲疑了一下,才走了過去,神色之中,竟有些勉強。
美道姑向聶小倩投過一瞥,聶小倩揚揚眉,道:“民兒,跪下,給你義父跟你娘叩頭!”
朱漢民狀頗勉強地跪了下去,揚眉說道:“義父、義母,卿兒這裏給您們叩頭了……”
說著,他便要甲下去,美道姑突然說道:“憶卿,梅霞是你的生身之母,你該叫娘!”
朱漢民直挺挺地跪着,未接腔。
聶小倩陡撬雙眉,變色沉喝道:“民兒大膽,叫娘!”
朱漢民一震,忙道:“娘您別生氣,民兒叫就是……”
低下了頭,勉強叩下道:“義父、娘,卿兒這裏給您二位叩頭了。”
他一連叩了三個頭,轟小倩威態一斂,美目中突然湧現兩眶晶瑩淚光,目注青冢,哺哺說道:“侯爺、夫人,憶卿就在二位面前,您二位看見了么?小兒女輩巳長大成人,二位該瞑目了。”
一句話也賺了美道姑不少熱淚,她皓腕輕抬,扶起了朱漢民,舉袖擦淚,輕輕說道:“憶卿,怡姨知道你對你娘當年懷着你嫁了你義父,很不諒解,其實你錯了,你萬不能有這種想法,要知道,你娘沒有對不起你父子的地方,便是你爹,他也不敢有這種想法,你娘對你爹心存歉疚,那是她過於自責,而且這也是老一輩的事,做兒女的不該有絲毫不敬念頭,況且錯不在你娘,那是造物弄人!當年,你娘跟你爹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你爹遠赴南荒,誅滅羅剎教,武林誤傳死訊,你讓她一個家破人亡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怎麼辦?固然她可以守,但後來境遇的演變卻不容許她那麼做,她為了不願讓你做個沒爹的孩子,只好嫁了對她恩義兩重的你義父,事隔數年,你爹回來了,可是你爹回來之後,對你娘的態度如何?——仍是一本深愛,絲毫沒有怨言,站在你這個做兒子的立場上,你不但不該恨你娘,反之你還該同情她,你娘當年臨去的時候,曾交給我一封信,要我在你長成后交給你,現在我可以給你了,你拿去看了之後,就會了解你娘的苦心了。”
說著,由貼身處摸出一封摺疊的信,遞向了朱漢民。
朱漢民靜聽之餘,臉色連變,默默地接過了那封信。
適時,美道姑又道:“憶卿,現在不用看,等回去后再細細地看吧!”
朱漢民遂默默地把那封信放進了懷中。
美道姑又轉向了聶小倩,笑道:“姑娘跟憶卿現在住在哪兒?”
聶小倩笑了笑,道:“郡主當知憶卿是朝廷捉拿的叛逆,所以我娘兒倆是居無定所,今東明西,不過郡主放心,必要的時候,我隨時會帶着憶卿再來的。”言罷偕同朱漢民告辭退出。
美道姑一直送到春花園外,方始依依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