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血煙迷眼
生在北地的人都知道,天氣真冷的時候,並不是飄雪的時候,雪前雪后那種乾冷,才叫寒透心脾,凍徹肌骨,假如這辰光再起一陣北風,就更若刀口子刮過,憑般森冽陰凜的滋味,令人這輩子也不想再嘗第二次了。
現在正是如此,雪前的乾冷,又加起了北風,凍得人心裏發慌,而且夜色濃郁,黑幕深垂,能見度極差,一面抗寒,一面尚得注意腳下,行動之間,雖不至跌跌撞撞,卻相當的辛苦。
錢來發領着焦二順、魯元標,共是三個人牽着五匹馬,跟在後面遙遙吊綴,楚雪鳳與盧毓秀兩個則趕到前頭尾躡“柴家府”的馬隊去了,他二人的輕功全是上上之選,只要不過份接近敵人,應該沒有問題。
五匹馬的二十隻蹄子,已經用破布墊襯枯草包好,這麼一弄,便可減低聲響,三位仁兄頂着寒風趲趕,牽扯韁繩的幾隻手都差點凍麻了。
夜色中,魯元標一腳高一腳低的跟在錢來發屁股之後,他牽着兩匹馬,強聚目力盯視前路,忍不住就嘴裏咒罵起來:
“‘柴家府’這些殺千刀的混帳,什麼時辰不好挑,卻偏偏揀了這麼個要命的辰光上路,真是麻子不算麻子,明着叫坑人嘛……”
焦二順殿後,也牽着兩匹馬,一邊吸着鼻子,邊也恨恨的咕噥:
“我操他個六舅,姓柴的這一家人,玩什麼都邪着來,你怎麼估量他,他就偏和你扭着搞,看吧,暈天黑地的,他們居然就出兵啦!”
魯元標呵着氣回頭道:
“這一路趕下去,猶不知要趕到幾時,若是時間拖長,我們幾個豈不凍成冰棍了?”
暗影中看不清焦二順的表情,但想來亦必是愁眉苦臉的:
“說得是哪,這就要看我們來發爺怎生定奪了,唉,遭罪啊……”
錢來發微微放慢了步伐,把牽着坐騎的右手換成左手,將右手插進懷裏取暖:
“你們冷,莫非我就不冷?人家楚姑娘和盧毓秀還更苦着哩,多活動活動,就包管凍不死人,光耍嘴皮子是取不暖的!”
魯元標壓着嗓門道:
“大爺,‘柴家府’的人馬如果不停下來,我們就得一路跟下去?”
錢來發半側過面孔道:
“你不記得楚姑娘說的話?-朝發生狀況,我們便隨機因應,就是變化莫測,所以,我們目前也不能確定要怎麼辦。”
後頭的焦二順接口道:
“情形照這樣下去,還不如早早動手的好,他娘冷死人啦……”
錢來發道:
“還得看他們是不是指向我們老窯的方向,等確定之後,才好行動。”
三個人牽着:五匹馬又趕了個把時辰的夜路,個個跑得額頭見汗,熱氣騰騰,冷固然是不覺冷了,卻又累得慌,焦二順領先喘了起來。
魯元標註意到焦二順的情形,不禁十分同情的轉回頭道:
“你的身底子可真虛,焦二順哪,我看你乾脆上馬算了!”
不等焦二順回答,錢來發已經叱道:
“開什麼玩笑?人上了馬背,馬蹄即重,萬一因此暴露形跡,你們哪-個能負責?娘的,若大一條漢子,連這點苦都吃不了,像話么?”
焦二順趕忙喘着分辯:
“來發爺,話可不是我說的,再怎麼著,能撐總得往下撐……”
抹-把腦袋上的汗水,錢來發道:
“咬住牙,我看關節就快到了,雖說兩條腿比不過四條腿,好歹也得跟他們耗上一耗!”
正說話間,斜刺里人影-閃,盧毓秀已如驚鴻般掠到面前,他神色冷沉的截在路頭,不吁不喘,就和個沒事人似的湊進錢來發:
“大爺,‘柴家府’的馬隊停下來,似乎是準備打尖,再往前三里多地,就到達分岔點了,設若他們往南、北、西任何一個方向去,便不是衝著我們來的,但如往東指,即八成符合了我們原先的盤算……”
錢來發低聲道:
“如果他們往東去,這條路上楚姑娘有沒有選定動手的地方?”
盧毓秀的瘦臉上浮起一抹欽佩之色,壓低着嗓門道:
“楚姑娘就是為了挑揀合適的地點,已搶在前頭朝東邊那條路趕了下去,她交待至多半個時辰便打回頭,叫我趕來遞過消息后儘快轉返接應,大爺,楚姑娘確然果斷能幹,不讓鬚眉!”
錢來發聽在耳中,自覺十分受用,嘿嘿一笑,竟有幾分輕飄飄的味道:
“算你能夠識人,盧毓秀啊,楚姑娘秀外慧中,冰雪聰明,辦起事來更加明快精到,利落無比,你看看吧,就隻眼前的這項狀況變化,不用我交待,她已知道如何反應,換做別個婆娘,辦得到么?”
盧毓秀打蛇隨棍上,幫襯着道:
“大爺說得一點不錯,對楚姑娘,我可是心服口服了,大爺好福氣,能有這麼一位賢內助,將來正不知會替大爺帶來多少澤惠哩……”
錢來發驀然惕悟,忙道:
“什麼‘賢內助’?盧毓秀,你可別亂說話,我和楚姑娘純系朋友,不涉其他,若有什麼閑言閑語傳出去,我倒不要緊,人家好歹是個大姑娘,沾不得這等渲染!”
盧毓秀儘管心知肚明,卻也不敢再朝下扯,只陪着笑道:
“大爺,楚姑娘行前再三囑咐,要我趕緊迴轉,大爺有什麼指示,還請早說,俾便傳予楚姑娘,好做行事準備。”
略一沉吟,錢來發道:
“‘柴家府’的人馬,離着我們這裏還有多遠?”
盧毓秀估量着道:
“大概兩里路遠近。”
錢來發道:
“你回去先問楚姑娘,伏襲的地點選定了沒有?假如選定了,要馬上通知我們,我打算搶在頭裏先把陣勢布下,至於人手分配的問題,仍照原議,你同楚姑娘為一組,魯元標和焦二順是一組,我個人自為一組,行動的時機由我決定,換句話說,大夥只要看到我出手,就可以一齊拚肩子上了!”
盧毓秀道:
“萬一對方不是朝東走呢?”
錢來發慢慢的道:
“那就再跟一陣,十里之內他們若不轉向,我們就撤兵,不過,抵達前路三里處分岔的辰光,你必得趕回來先把消息遞到!”
盧毓秀轉身掠走,身法之快,直如鷹隼夜色中閃了兩閃,已目無蹤影。
望向冥寂的黑暗曠野,焦二順不勝飲羨的道:
“人的動作也真有那麼快法的,起落如飛,簡直就和鳥雀一樣了……”
錢來發要笑不笑的道:
“那焦二順,這種快法,並不是打娘胎生出來就具有的,人的動作想快,身法想輕靈,得經過多少年內外苦修才使得成,你看着羨慕,不若自己下功夫去磨,總有-天,你會發覺辛苦不會白搭。”
窘迫的笑了笑,焦二順道:
“來發爺在取笑我了,憑我這把年紀,還能去再練再學?”
哼了哼,錢來發道:
“八十歲學吹鼓手,還有十年好光陰,你這麼點鳥的歲數,有什麼不能學的?至多進境比年紀輕的慢-點罷了,慢一點不關緊,人-己百,雖愚亦必成,何況你尚不算笨,小聰明夠了!”
魯元標瞅着焦二順,表情上不怎麼帶勁的道:
“若是焦二順這個年紀,還打譜去練提縱術,時間上怕是晚了點,再看看他那把身子骨,老皮韌筋的也難得舒活,加以濁氣在上,清氣下降,-股真力包管不易貫注凝聚,任怎麼練,這輩子是成不了材啦!”
焦二順不服的道:
“元標老兄,我成不了材,莫非你就比我強?”
厚厚的大嘴一咧,魯元標傲然道:
“自己人不必客氣,焦二順哪,比別的功夫是明着欺服你,咱們就光論輕功好了,姓盧的方才露的那一手,你行不行?”
焦二順不禁臉紅脖子粗的道:
“我承認比不上,元標老兄,難道你還能照葫蘆畫瓢?”
呵呵一笑,魯元標道:
“便老實告訴你吧,我和姓盧的論起輕功高低來,他有一百步,我就有九十步,如果不喝酒,他有一百步,我便直逼九十五步嘍,其他的本領,你不妨問問姓盧的,他可敢誇口壓我一頭?”
焦二順搖頭道:
“我不信,你要是真有這麼高明,就蹦給我看看。”
魯元標大馬金刀的道:
“焦二順,此時此地,不是賣弄功夫的適當辰光,你不信不要緊,橫豎好戲馬上就要上場,我叫你親眼瞧瞧,我魯某人的威風,到了那時,你便不信也只得信了!”
一面呵着熱氣在手上,錢來發邊道:
“魯元標,你沒聽過有志竟成那句俗話?犯得上衝著人頭潑涼水?只要焦二順肯下決心,我他娘凋教他成材給你看!”
在寒風中瑟縮的焦二順猛一昂頭,就差點沒有抬腿扮一招“金雞獨立”,他神情振發的道:
“來發爺,還是你老肯照顧我,拉拔我,娘的,只要有一天我也能上得台盤,第-個就要找元標老兄討教討教!”
笑聲從鼻孔里冒出,魯元標眨着眼道:
“我等着,焦二順,你若贏得了我,我絕對賠-桌酒席請客!”
焦二順齜牙咧嘴的道: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元標老兄,你休要從門縫裏看我……”
聲音從寒峭的北風中飄散開去,各人的心緒也忽然變得幽陰起來,一時間沒有人接著說話,冷凍的感覺便更形切膚入體了。
馬匹站在路邊,偶而發出一聲不安的低嘶,聽風聲打着呼嘯掠過,焦二順也不停的跺腳擰腰,活動取暖,到底是身子骨差點些,不比錢來發與魯元標那樣人膘肉厚,挺在原地仍如半截鐵塔。
時光就在風聲、在寒瑟、在冥寂里一寸寸的溜逝,正當他們等得不耐煩的關口,盧毓秀已像一縷幽魂也似飄然出現。
迎上兩步,錢來發低促的問:
“情形怎麼樣?”
盧毓秀輕吁一聲:
“不出大爺及楚姑娘所料,‘柴家府’的人馬朝着東邊那條路趕下去了!”
錢來發吸了口氣:
“如此說來,果然是衝著我們來的!”
盧毓秀平靜的道:
“狀況發展到這步田地,便不是衝著我們而來,也只得當作是衝著我們而來!”
錢來發道:
“他們已經拉隊出發了么?”
點點頭,盧毓秀道:
“約模炷香辰光之前開拔的,走沒多遠,騎隊便轉向了東邊,楚姑娘和我仔細點數過,共是十三騎、十三個人……”
聽到盧毓秀的話,焦二順的臉色禁不住泛綠:
“乖乖,比我們多出了八員哩……”
魯元標對着焦二順齜牙一笑,道:
“不要怕,有我在着。”
錢來發“噓”了一聲,又道:
“那條路上,楚姑娘可已選好埋伏的地點?”
盧毓秀迅速的道:
“挑好了,大爺,就在路前二十多里路處的一座山崖附近動手,那座山崖面臨一道土坡,坡勢極陡,道路便沿着土坡轉上來,經過山崖再延伸過去,楚姑娘說,預先埋伏於坡腰上,從上往下打,最是得利——”
錢來發忙問:
“地方怎麼找?”
盧毓秀道:
“順着往東去的道路一直趕下去,第二個路彎就到達土坡下了,好找得很,楚姑娘特別交代,此去十五里內,可以騎馬快趕,過了第一個路彎,便得棄馬跋涉,沿着路旁野地疾行,不用多久即能看到目的,楚姑娘還說,請大爺等務必搶在對方之前擺妥陣勢!”
一揮手,錢來發道:
“你且去配合楚姑娘,我們這就上路!”
盧毓秀不忘再叮嚀一句:
“務必要快,大爺!”
錢來發招呼了魯元標,焦二順一聲,三個人各自騙身上鞍,並牽着另兩乘空騎,潑剌剌一陣風似的往前路飛趕下去。
這片土坡的傾斜度相當大,人要騎着馬朝上走,得往鞍前俯貼着腰身才行,否則就會有向後仰跌的可能,道路沿着坡地蜿蜒過來,頗見崎嶇,路旁全蔓生着半人高的野草,雖說草色枯萎,地仍然茂密,風吹草動,仿若波浪起伏,更發出那種簌簌的搖曳之聲,光景蕭索得緊。
魯元標和焦二順是一組,兩個人早已分別埋伏在道路通過坡脊積線的位置,他們各自據守路口的一邊,人蹲在草叢裏,不要說是夜間,即使是在白晝,也連影子都找不着。隔着他們伏守位置往下丈許遠近,是錢來發的隱蔽之處,這個所在視線較為開闊,而且進退運轉十分便利,只要對方的馬隊行近坡下,立時就可察覺。
現在,錢來發也僅是剛剛坐下,還帶點兒喘,這-路上,他們先是四條腿后是兩條腿的一陣急趕,幾手就趕岔了氣,好在不曾誤事,總算越過“柴家府”騎隊前頭,路上,他們尚目睹那一十三騎在消停的馳騁哩。
左手托着下巴,錢來發目光炯亮的注視着土坡下的動靜,他估計對方的騎隊約模還在二三里路之外,這段間隙,足夠他緩一口氣了。
北風仍在不歇的吹刮,他卻不覺得冷了,許是這-路疾奔下來暖過身子,也可能是豁戰之前,血脈過於亢奮之故,人是不冷了,但嘴裏倒乾渴起來,他在尋思,這辰光,能有杯熱茶潤喉,該有多美?
路上頭,忽然傳來焦二順憋壓着的聲音:
“來發爺,來發爺,‘柴家府’的人馬來了沒有?”
錢來發沒好氣的吆喝一聲:
“來了我能不知會你?少惹煩,趁這點空檔好好養養精神,歇息歇息,一待到了關口上,恐怕你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焦二順那邊靜寂下去,風聲似乎藉著這兩句話的空暇又轉凄厲了,錢來發搖搖頭,不自覺的嘆了口氣一-江湖恩怨,總是其亂如麻,糾纏不清,這一遭,尚難知斬不斬得乾淨?
正在嗟嘆間,土坡下卻已有了動靜,先是傳來隱隱的馬蹄聲,蹄聲規律而又沉穩,顯示着一種說不出的篤定味道,騎士們的自信彷彿藉著他們的行進過程來宣揚,這樣的感覺,使得錢來發心中的怒火加快凝聚起來……
於是,幢幢騎影出現了,並開始排成-列縱隊,銜頭接尾魚貫而上,由於坡勢甚陡,馬匹攀登時便相當吃力,鞍上騎士不約而同的紛紛上身前俯,一面頻頻抖韁低喝催動,如此一來,他們的注意力及警戒性就被分散了。
暗中,錢來發數了數人數,不錯,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三員!
就像一蓬突涌的烏雲,更若一隻來自九天的巨鵬,錢來發的身形拔空躍起,幾乎在躍起的同時,已經飛掠到騎隊的頭頂,他雙臂分飛如弧翼暴展,森藍的冷芒在夜色里迸現於瞬息,騎隊中段的兩個人齊聲怪叫,一個打橫斜撞出去,另一個倒翻馬下,雖然看不清晰鮮血的噴涌情形,但那種泛着鐵鏽味的腥熱氣卻能令人明確的感受到,不屑說,有人掛了彩,或者遭及比挂彩更嚴重的後果!
錢來發當然來不及查看被他攻擊的兩位仁兄傷勢如何,他腳未沾地,半迴旋,另一乘馬匹立刻長鳴悲嘶,頹然傾倒,馬上騎士連呼帶叫的順着土坡滾跌下去,便在此須臾之際,一隻又沉又重,銀光璀燦的“鳳頭杖”已兜頂壓來,勢道之猛之疾,活脫長虹泄空,雪瀑頹落,勁起力回,已把錢來發硬生生逼出騎隊之外!
“柴家府”的人馬驟遭奇襲,可是應變卻異常迅速,迅速到大出錢來發的意料——只這兩度攻守的接觸,騎隊已霍然散開,馬上騎士亦已飛快拋鐙落地,不但如此,更在人影穿走中圍成了一個圓陣!
錢來發腦筋轉動,揚聲大喝:
“弟兄們原地穩住,暫勿出手-一”
他之所以突兀做了這項決定,也是在倉促間的權宜之計,因為照“柴家府”方面的反應能力,眼前所排成的陣勢而言,後續的攻擊業已失去了狙擊的意義一一從他行動開始到“柴家府”快速因應峻事,己方埋伏尚未及發動的情況來看,貿然接續攻撲,恐怕不是上策!
圍成圓陣的“柴家府”人馬並沒有立時動作,他們背對背,面朝外的各自佔據方位,默然靜立,手上兵刃在幽暗中寒光隱閃,從光芒的回映下,可以大約辨識他們的臉部輪廓迥異,但其冷漠僵硬卻是一致的。
剛才攻擊錢來發的人,正如錢來發所料,不是別個,乃是“柴家府”的最高掌權者柴老奶奶。
北風打着呼嘯掠舞,四野顫慄、枯草仰俯、峭勁的風勢卷揚着人們的發梢衣袖,也拂動着人們的心弦,除了風聲呼號,大地寂然,氣氛是——片肅殺。
柴老奶奶的一張銀盆大臉,串隱在那襲帶頭套的紫貂皮厚重披風裏,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卻感覺得出她雙目中的光焰狠酷厲烈,尖銳如刃一-
光焰里的憤怒、仇恨、怨毒,幾手凝結成形了!
錢來發與柴老奶奶相對注視片刻,有意提高嗓音打了個哈哈——這聲哈哈,竟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天爺,怎麼會如此暗啞法?清清嗓子,他故示從容的道:
“嘿嘿,這不是‘紅河套’‘柴家府’的太夫人么?久違,真箇久違啦。”
柴老奶奶忽然呼吸粗濁起來,她定定的瞪視着錢來發,一個字一個字進自口唇:
“你這個打不死的程咬金,你這個殺千刀的禍害,我‘柴家府’與你何怨何仇?使得你如此一二再三的連下毒手?前番闖府縱火殺人,今番又設伏路旁濺血奪命,錢來發,你就認定了‘柴家府’好吃好欺?”
錢來發哈了哈腰,笑容可掬的道:
“回太夫人的話,我可不是有意為自己辯解什麼,不過呢,但尚出了事情,便必然有其前因後果,否則,也就天下無事了;說到前因後果,上遭闖入貴府,有所冒犯,緣因那鏢紅貨,我是先禮才后兵,太夫人及各位少爺少奶奶卻恃強逞狠,不肯買帳,我為了個人的承諾與道義責任,只好得罪,論起來,縱然不算有理。亦無大錯,至於這-次,太夫人,我就越發理直氣壯了——”
柴老奶奶氣得簌簌顫抖,尖着嗓音叱喝:
“理直氣壯?伏守於途,無故傷人,你從哪裏來的理直氣壯?”
錢來發笑顏不改,侃侃而言:
“乞稟太夫人,這伏守於途,完全正確,所謂無故傷人,則我歉難接受,我這不叫無故傷人,僅乃先發制人,搶個先機罷了!”
柴老奶奶厲聲道:
“你是搶的什麼先機?”
錢來發不慍不火的道:
“太夫人大隊人馬,寅夜急行,莫不成是去郊遊踏青的?”
柴老奶奶微微-窒,立即咆哮:
“我們去幹什麼,於你何事?豈容你來置喙?”
錢來發又笑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太夫人哪,列位順着此路前行,目標所指,正是在下我居住的那個鎮甸;時間、路線,各位的陣勢?再加上我得的密報。這便組合成了一個結論——你們衝著我來了,來幹什麼呢?自然不會來向我問好請安,毫無疑問是打譜要我老命來的,你們要我的老命!而我又不想死,唯-的方法只有掙抗,現在發生的情況,便是我展開掙抗的具體行動之-!”
柴老奶奶咬着牙道:
“錢來發?你就掙抗吧,我看你還能不能看到明朝的天光!”
圓陣中,左側的一條人影微微踏前-步,隨着聲道:
“告訴我們,你是怎麼知道我們今晚出擊計劃的?”
黑暗裏,錢來發仍然認得出開口的人就是“柴家府”的大少爺柴化;他嘿嘿笑道:
“柴大少,各人有各人的路數,各人也有各人的法門,這個秘密,恕難奉告。”
柴化幽冷的道:
“別人不明白的,還以為你錢來發是如何有財有勢,有豪義有擔當,其實,說穿了你只是-只齷齪的陰溝老鼠,-頭卑鄙狡猾的惡狼,姓錢的,你端會背後出刀,陰着下狠,你徹頭徹尾是個無膽匪類,奸刁小人!”
雙手互搓,錢來發聳聳肥肩,慢條斯瑚的道:
“柴大少,老實說,我雖然不敢自詡是個好人,但也不致壞到你形容的那樣,至少,我認為自己比你們‘柴家府’上下諸君要高尚三分,我從不敢強取豪奪,從未仗勢凌人?更沒有拿幾手把式當憑藉去混淆江湖公理、斷人活路,我只做我該做的事,俯仰無愧於天地難免過份溢美,心安卻是求得了。”
柴化大喝道:
“你敢污衊我們‘柴家府’?”
錢來發豁然人笑:
“殺都殺得,實話實說又有何妨?”
柴化惡狠狠的叫囂:
“你死定了,錢來發,我們對着蒼天發誓,與你決不並存!”
錢來發大馬金刀的道:
“柴大少,你以為我錢某人來到這裏又是為了什麼?來要求與各位並存么?”
柴老奶奶冷凜的道:
“狂妄匹夫,我倒要試試你有多大個道行——”
“鳳頭杖”銀芒炫閃,又是當頭壓到,錢來發知道不能硬接,身形偏飛,撲向對方背側,柴老奶奶半步不移,雙臂倏沉,杖影已似一條銀龍般挾着萬鈞之力,響起風雷之聲橫掃而回!
人在呼轟交舞的長杖下竄走騰掠,錢來發一時竟難以近身反擊,同時,他警覺到“柴家府”的圓陣未動,竟然沒有人出來幫助柴老奶奶夾攻,這代表什麼意義呢?莫非,對方認定了單憑柴老奶奶一己之能,即可鉗制於他,而將陣勢固守,以待打擊繼來的侵襲者?
由這個警惕,使他頓悟到一項可慮的情況或許將要發生——“柴家府”的陣勢正以嚴密的靜峙來等待其餘的敵人出現,在這種形態下,無論是雙方的攻拒角度,抑或實力上對比,他這一邊都要吃虧,尤其令他不安的是,萬一楚雪鳳及魯元標等人見到他難以施展而貿然動手掠陣,就正中了“柴家府”的下懷了!
柴老奶奶獨立力戰,“柴家府”的圓陣靜以待動,對方的策略業已昭然若揭,如今的因應辦法只有一個;脫出柴老奶奶的纏鬥,先破圓陣,再與大夥合力反撲——錢來發想到就干,決不延宕,當“鳳頭杖”再次呼嘯而下,他不退反進,表面上如迎着杖勢硬截強拚,卻在杖風觸體的一剎隨着勁力連串翻滾出去!
錢來發的體形限制了他對長程提縱術的發展,但在近距離的撲騰衝刺中,他卻有獨到的成就,速度快,力道猛,動如豹躍虎奔,靈活無比,柴老奶奶揮杖落空,他人已到了丈許之外!
驀然的怔愕下,柴老奶奶立即明白了錢來發的企圖,她大吼一聲,邊追邊叫:
“小心這姓錢的,他想破陣——”
柴老奶奶的吼叫聲散揚於夜暗裏,錢來發的身形已凌空來到圓陣的上方,柴化斷叱一聲,首先發難,但聞“嗡”聲顫響,一桿紅纓金槍已閃電也似扎向錢來發的下腹部位!
人在半空,錢來發就勢側翻,左臂反彈,“鏗”聲碰開槍尖,火星四濺的瞬息,他一頭撞向一個瘦長漢子身前,那漢子手中鬼頭刀猛起,碰上錢來發右臂上的刃口,又是一次金鐵撞擊聲驟揚,錢來發的左臂已橫過對方的肚皮。
鮮血的腥膻氣息透着溫熱噴洒於幽黯,那種不似人聲的號叫便出自對方嘴裏,柴化的金槍再度掠來,錢來發的“連臂監”已連連圈罩住另外兩個敵人。
這時,柴老奶奶人已趕到,他憤怒的揮舞着“鳳頭杖”,同時口中暴喝:
“反過陣面,活活圈死這頭肥豬!”
組合圓陣的成員,本來都是人人正面朝外,在柴老奶奶一聲令下之後,馬上轉回身來,形勢即刻變成了一個包圍圈!
錢來發拋開攻擊的對象,如飛似的在包圍圈裏晃動掠走,驟然一聲叱呼:
“夥計們,併肩子上啦!”
園陣的上方,分從左右掠起兩條人影,-個是魯元標,另一個是焦二順,魯元標來勢晃同崩石,手上-根兩頭帶鉤的生鐵扁擔更有劈山斷碑的力道,他沖撲過來的須臾,已和兩名對手殺做一團!
焦二順使的是雙刀,人固然在發狠拚命,奈何功力卻不夠精純,身形尚未接近這邊,業已被圓陣中的一位堵住,而且很快便呈現出劣勢來!
柴老奶奶出杖追擊錢來發,邊嗔目切齒的道:
“就憑這兩個下三濫,也能助你成事?錢來發,看我殺你們-個滿堂紅!”
不等錢來發回話,夜空中已大鳥似的飛落-條身影,不錯,是盧毓秀,別看盧毓秀平時裏面青唇白,-副仙風道骨的架勢,動起手來卻凌厲無比,他用的兵器是-柄微呈弧度的鋒利馬刀,人-現身,刀華舒捲彷彿飛瀑怒濤,眨眼間已將三名對手圈入寒光之內!
錢來發在柴老奶奶的杖影中騰走如電,雙臂迴環,又快又狠,他嘻嘻笑道:
“回太夫人的話,兩個下三濫不能幫我成事,三個如何?”
柴老奶奶杖起杖落,盤繞旋舞,她已貫足力道,卻無法有效的罩住錢來發身影,聞言之下,不禁益加惱恨:
“不管你有多少幫手,錢來發,你都難以挽回既定的噩運!”
錢來發小心又快速的運展着雙臂上的鋒刃,七情不動的道:
“我的運勢並非你能決定的,太夫人,縱然你是‘柴家府’的太夫人!”
柴老奶奶的攻擊更為強烈緊密了,杖影縱橫,風起雷動,招招力足勁猛,式式指向要害,瞧她那股憤怒的模樣,巴不得一下子就將錢來發砸成肉泥!
柴沖似乎正在猶豫要幫着哪-邊出手,楚雪鳳的來到便立即給他解決了問題,楚雪風的緬刀在幽冷的夜色中炫起-抹令錢來發熟悉的光芒,而光芒指向柴沖,金槍暴起之下,兩個人毫不相讓,一照面便連連展開險招搏殺!
現在的形勢是,由錢來發獨斗柴老奶奶,楚雪鳳力搏柴沖,盧毓秀擋住三名“柴家府“的人,魯元標應付另外兩位,焦二順氣喘如牛和對方-個正在捉對兒周旋,除開先前被錢來發打下馬的兩人,方才宰的那個售長漢子、如今“柴家府”方面還閑着沒動手的,就只剩下二員了。錢來發一面抵擋柴老奶奶狂風暴雨似的攻撲,一邊猶不忘衡情度勢,細察局面變化,於是,他發覺焦二順在這場火併過程中,情況最是堪慮!
焦二順實在不該使用雙刀,單刀要比雙刀好練得多,如今他手舞雙刀,不但不見利落靈巧,更顯礙手礙腳;他的敵人是個體魄高大的傢伙,一柄伸縮兩截長戟,運展起來力大招沉,威猛之極,焦二順起先尚有招架的餘地,眼下,卻連招架都十分艱難了。
錢來發左右閃晃,腳步急速交錯移轉,抽一個空隙振聲大叫:
“魯元標,你那裏還能再吃下半個‘柴家府’的人么?”
魯元標的帶鉤生鐵扁擔也是長於硬攻硬接的武器,加以他一身橫勁,出式便更形猛烈,他的兩個對手雖然不曾到左支右絀的地步,亦占不到他分毫便宜;錢來發在那邊一招呼,他立時呵呵笑道:
“大爺,怎的不叫我多吃一個,只得半個?”
錢來發邊閃邊說話:
“把那焦二順的對手並過來,由你和他一起應付,再加上焦二順本身的支應能力,豈不是只得增加你半個人的負擔?”
生鐵扁擔橫掃過去,魯元標吼道:
“得令,我這就去並他過來!”
隨着他暴撲於側的動作,他那兩名對手不得不趕緊迫去,幾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形成二、三相對的局面了。
柴老奶奶現在的心情,已沒有原先那樣篤定,她察覺到形勢的演變,並非掌握在己方手中,更糟的是,好像乃由敵人在操持主動,兩軍接刃,最怕就是失去機先,任由擺佈,情況發展至此,如不再有所突破以求逆轉現狀,繼續下去的結果就難以樂觀了。
“鳳頭杖”翻起-波又-波的銀濤寒浪,勁氣澎湃下,她厲聲喝叫:
“蕙貞夫婦,你們不用再押陣了,上來同為娘的合力收拾錢來發!”
哈,那兩個一直未動手的“柴家府”成員,不是別人,敢情正是錢老奶奶的女兒女婿——柴蕙貞與她的老公程恕。
一對夫妻馬上齊聲回應,分開兩邊抄了上來,那程恕手執長劍,柴蕙貞使的是一雙精光閃閃的匕首,長短相映,倒也有合衷共濟之妙。
錢來發雙臂飛揮,人仍不停騰挪遊走,邊一疊聲的打着哈哈:
“歡迎歡迎,所謂賺錢一家人,上陣父子兵,這一下各位的勝算可就大大增加了!”
程恕劍鋒忽挺,直截錢來發的咽喉,他的渾家柴蕙貞卻身形斜轉,手中一對匕首飛刺錢來發兩脅,正對面,此老奶奶“鳳頭杖”猛搗而下,三個人分做三個不同的方位齊齊下手,搭配周密,默契不差,端的是一家人哩。
嘴裏說著風涼話,錢來發心中卻絲毫不敢大意,對方三人的攻勢甫動,他已順着柴蕙貞的方向猝翻而起,雙臂在倏然間串連成大弧套小弧的十六個弧形反罩,柴蕙貞驚叫一聲,慌忙躲避,匕首胡亂指划,險險便摔跌一跤!
程恕出劍落空,又心惦自己老婆的安危,他趕緊前掠五步,焦急的問:
“小蕙,小蕙,你怎麼了?姓錢的沒傷着你吧?”
柴老奶奶迅速接上,“鳳頭杖”運力旋掃,氣得幾手就要吐血:
“殺千刀的錢來發,天打雷劈的錢來發,你個不要臉面的老匹夫,有種衝著我來,凈揀軟的捏,你還算是個稱名道姓的人物?”
錢來發飛快兜着圈子,和柴老奶奶一前-后的宛如在玩捉迷藏:
“你們-家子,我單打獨鬥,太夫人,不挑個軟的先放倒,成么?”
柴老奶奶“咔嚓”錯牙,兩眼深處怒火如熾,她暴烈的大叫:
“程恕,你老婆沒有事,現在是什麼光景了,還在那裏表現。兒女之態?姓錢的打譜游斗,滑得像一條泥鰍,你兩個尚不趕快幫我圍堵?”
程恕夫婦好歹算是又抄了上來,而錢來發卻突然停止了他兜繞的動作,卓立在一個定點上紋絲不動,這突兀的靜止,竟在剎那間流露出極濃極重的殺氣,而錢來發那張胖臉上的表情,亦變得無言可喻的詭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