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萬老爺突然站起,砰然一聲跪倒在金老爺腳前,哭了,而且磕頭如搗蒜:
“金老爺,我該死,我該死,上回是我泄密給老太太,要不是我泄了密,少掌柜的頭一回在‘碧雲寺’找到了董姑娘,交還了鳳釵,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事兒了。”
李豪心頭震動,心想這一下萬老爺非慘不可,豈料金老爺神色平靜,一點怒意也沒有,道:“這是今天你自己說了,我早想到了,不是有人泄了密,他們怎麼會把小宛接走。
又怎麼會有人攔截李豪,那個泄密的人,除了你也沒有別人,可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你是好意,所以我沒有追究,甚至連提都沒提。”
這下倒輪到萬老爺意外了,他抬起頭,滿臉淚,道:
“您,您知道——”
金老爺道:“好了,有什麼話起來說,外頭人來人往的,讓人家看見難看。”
萬老爺忙又磕頭:“謝謝您不怪罪,謝謝您不怪罪。”
這才站起來,牽袖拭淚,又坐回原處。
李豪放下了一顆高懸的心,暗暗鬆了一口氣,而且還為之感動,這麼一個仁厚,寬大的人,還不值得幫忙?
就算他做錯了事,那也不會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即使是為他流血,那也值得了。
只聽金老爺道:“你也早知道,早找過他了,是不是?”
李豪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忙一定神,果然,金老爺正望着他,他當即道:“不敢瞞您,確是如此。”
金老爺道:“遭到攔截的是你,應付不了丟命的也是你,難道你也不怪他。”
李豪道:“我知道萬老爺是為您,是好意,我不能怪他。”
金老爺深望李豪,微點頭:“難怪我頭一眼見到你就投緣,你能為我而不怪他,這就夠了,的確是我的朋友。”
李豪道:“謝謝您,您來找我之前,又是怎麼知道我見到的不是董姑娘。”
金老爺取出了那張收據,遞給李豪:“筆跡根本不對,而且小宛也不會這麼樣寫收據。”
是啊,原本應該是紙短情長,讓人心酸,賺人熱淚的一紙信函。
李豪神色一轉冷肅,雙手接過那張收據,道:“我沒能幫您辦好事,反而對您造成了大傷害——”
金老爺道:“不要這麼說,我沒有怪你。”
李豪道:“您不怪我,我自己怪我,您放心,我一定會奪回那枝鳳釵,幫您找到董姑娘,把鳳釵交還給她。”
金老爺道:“這才是我今天來的目的,只是鳳釵奪不奪回來,已經不要緊了,我只要知道小宛她平安,也就夠了。”
李豪聽得又一陣感動,幾乎為眼前這位金老爺心酸落淚,他道:
“不,金老爺,鳳釵從我手裏丟失,我一定要經我的手把它找回來。”
金老爺凝目深注,道:“李豪,我當然願意,我也只有指望你了。”
李豪道:“您放心,奪不回鳳釵,我拿這條命——”
金老爺霍地站了起來,沉聲道:“不許這麼說,不然我什麼都不指望你了。”
李豪跟萬老爺忙跟着站起,李豪道:“金老爺——”
金老爺道:“我已經失去小宛了,我不能再失去你這麼一個朋友,否則我就真一無所有了。”
這話聽得李豪混身熱血猛往上一衝,再也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他道:“您放心,未必——”
“不!”金老爺正色道:“我連這個險都不願意冒。”
李豪還能說什麼,只覺得熱血陣陣上涌,胸氣不住澎湃激蕩,半天他才說出話來:“我聽您的——”
金老爺似乎也在等他這一句,立即抬手拍上了他肩頭:“這才是——”
李豪道:“可是您知道,往後去更難,免不了會傷人。”
這是實情,也是實話。
金老爺的臉色更凝重了,李豪從肩上的手,可以覺出金老爺心裏的激動,他覺出金老爺的手在抖。
由是,他也覺出金老爺的心也在抖,半晌,他覺得肩上的手緊了,抓得他好緊,只聽金老爺道:
“我知道,在彼此都不願明白承認的情形下,你就放手去做吧,萬一——要是有了什麼萬一,你有我給你的那把匕首,是不是?”
這話,說得夠明白了,李豪還能不懂,他不但懂,也能體會出金老爺是多麼不得已,金老爺為這一個“情”字付出了多少。
李豪沒說什麼,他知道,他懂,就是夠了,他不必說什麼,那是多餘。
金老爺也沒再多說什麼,收回了撫在李豪肩上的手,轉身往外行去。
萬老爺忙跟了出去,連招呼都沒顧得跟李豪打。
李豪站着沒動,他沒送出去,也沒說話,等到看不見金老爺跟萬老爺了,他才叫來了石三,然後往後行去。
到了後頭堂屋,他把情形跟楚雲秋,白回回說了,白回回一聽就拍了大腿:
“我說是怎麼回事,敢情弄個假的事蒙人,金老爺跟咱們都讓他們耍了,看來這個金家老太太跟金夫人,還真不好鬥。”
楚雲秋道:“是咱們疏忽,咱們該想到這一點的。”
白回回微點頭:“金老爺他也該告訴大少爺,那個董姑娘長得是什麼模樣。”
楚雲秋道:“金老爺他也是沒想到,其實他也應該想到的,這是雙方的疏忽。”
白回回微點頭:“真想起來,倒也是。”
楚雲秋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怪誰都無濟於事,現在要做的,只是趕快奪回鳳釵,找到董姑娘,少主說的對,無論如何,這件事一定要幫他做得圓滿。”
白回回道:“楚爺,做官的擅權謀,這個金老爺——”
楚雲秋道:“老哥哥,我懂你的意思,我見過這位金老爺,從他的氣度,從他的言行舉止,再加上他能僱工重建李家廢宅。
這個人雖然是官,雖然是親貴,卻未必是個擅權謀的人,至少他不會在咱們這兒用權謀。”
李豪道:“我有同感。”
白回回道:“那咱們要做的,就是怎麼奪回鳳釵,怎麼找人,從哪兒着手了。”
楚雲秋道:“其實這不難明白,往哪兒丟的,還往哪兒找回來,甚至更明顯,找金家老太太跟金夫人就對了。
難只怪在不能那麼做,只有在大家都不願承認的情形下,暗地裏找,一旦掌握住確切所在,迅雷不及掩耳,下手奪物找人。”
白回回道:“那只有再從‘查緝營’着手了。”
“未必。”楚雲秋道:“不管‘查緝營’知道不知道這個董姑娘是假的,那個假的董姑娘這會兒已經不在‘查緝營’衛護之中了。”
白回回一點頭道:“嗯!對,鳳釵已經騙到手了,他們還能不趕緊把人挪走。”
李豪道:“那就應該說金家着手,我早該想到,早該跟金老爺說——”
楚雲秋道:“金家老太太跟夫人,一定知道真董姑娘跟假董姑娘在哪兒,可是這真假董姑娘絕對不會在金府,所以金府只能做為一個找尋線索的地兒。”
李豪道:“恐怕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咱們不知道金府究竟是內城裏的哪一家。”
楚雲秋道:“少主把那位董姑娘親筆開的收據給我看看。”
李豪把那張收據,遞給了楚雲秋。
楚雲秋接過收據,拿起來放在眼前,對着堂屋門的光亮,果然他一眼就看見了,左下角的浮水印印着“四寶齋用箋”五個字。
他道:“沒錯,是‘四寶齋用箋’五個字。”
楚雲秋道:“這一類的府印不比普通人家,凡屬用箋都會打上水印以示出處。”
白回回道:“還是楚爺行,我都疏忽了。”
李豪道:“這‘四寶齋’——”
楚雲秋道:“就是表示這張便箋的出處,只不知道它是哪個府邸,當然,也可能就是金府。”
楚雲秋所說的“金府”,只是指金老爺家,金老爺並不真是金老爺,“金府”當然也就並不真是“金府”。
白回回道:“這不難知道,拿着這張收據,到‘琉璃廠’找到承印的那家店,一問就知道‘四寶齋’是內城裏的哪一家了。”
楚雲秋道:“大凡這一類的東西,都是在‘琉璃廠’印的,越講究越是。”
李豪道:“那我這就上‘琉璃廠’跑一趟。”
他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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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回回跟着站起來:“少主,這是實情,跟他們不熟,有時候他們未必願意說出他們的主顧。
老主人在世的時候,白老哥哥經常跑‘琉璃廠’為老主人辦事,所以‘琉璃廠’他熟得很。”
李豪沒再說,只道:“那就麻煩白叔了。”
白回回道:“大少爺還跟我客氣,走吧。”
白回回是個懂禮的人,說“走”,他自己並沒有先出堂屋。
李豪知道,他更知道讓了也是白讓,當下欠個身就走往外行去。
白回回跟在他身後出了堂屋,楚雲秋就送到門邊。
兩個人剛出堂屋,石三匆匆進來,手裏還拿信封,道:“少掌柜的信。”
李豪微怔接過,只見信封封着口,上頭寫着“李少掌柜親啟”六個字,字跡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手筆。
李豪抬眼望石三:“這是誰送來的。”
石三道:“不知道,我只不過轉個身倒了杯茶,這封信就出現在櫃枱上了。”
這事怪,楚雲秋出了堂屋,來到李豪身邊。
李豪當即撕開信封,從裏頭抽出一張信箋,最常見的普通信箋。
沒有上款,寫着一行潦草的字跡:“速來‘慈悲庵’相見,有急要大事相告”。下款四個字“知名不具”。
字跡雖潦草,但可以看出跟信箋的字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所以潦草,這是代表着急,匆忙。
只是,這是誰,知名不具,李豪他又知哪一名,有急事要大事相告,什麼急要大事?
白回回也看見了,道:“大少爺——”
李豪道:“來京前後,我邂逅的女子沒幾個,而知道我是李少掌柜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威武鏢局’總鏢頭的女兒衛姑娘,一個就是那個假董姑娘了——”
楚雲秋道:“少主看會是哪一個?”
李豪道:“不知道。”
白回回道:“會有什麼急要大事——”
楚雲秋道:“要是那個假董姑娘,也有這個可能,她不會為別的事找我。”
白回回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楚雲秋道:“我怕是個陷阱。”
李豪道:“我倒不擔心,也不可能,真是為對付我,大可以找上咱們‘騾馬行’,不必費這個手腳。”
白回回道:“這倒是,那麼咱們這麼辦,大少爺上‘慈悲庵’去赴約,我一個人跑‘琉璃廠’。”
李豪道:“那怎麼好——”
白回回道:“大少爺還跟我客氣,這急要大事說不定真急要,說不定就是咱們想知道的,不能不當回事兒,大少爺,別耽誤了。”
這是讓李豪趕快去。
李豪道:“既是這樣,那只有麻煩白叔一個人跑‘琉璃廠’了。”
白回回道:“又來了,大少爺,‘慈悲庵’在‘右安門’內的‘南下窪’,容易找,咱們走吧。”
他還是真急,在他催促下,李豪把那張“四寶齋”用箋的收據交給了他,然後跟他一起前行去。
楚雲秋就站在院子裏,沒往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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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豪照着白回回說的地方,在“右安門”內的“南下窪”找到了“慈悲庵”。
這座“慈悲庵”是遼金時代建的,地勢很高,水木明瑟,跟“黑窯台”相對,下面數頃為沼澤之地,遍植蘆葦之屬,到了蘆葦該白頭的時候,隨風搖曳,白浪起伏,相當壯觀。
這時候的“慈悲庵”,空蕩寂靜,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一點聲息。
李豪沒工夫多找,揚聲發話:“是哪位邀約李豪,請親自相見。”
話聲方落,一個女子話聲傳入耳中:“是我。”
話聲熟悉,隨即從庵旁樹林裏,也閃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那位衛姑娘?
姑娘今兒個穿的,不是那天那一身兒,今兒個穿的是身白底子碎花兒的褲褂兒,跟那一天那身短打絕然不同,充分顯露出女兒家的嬌柔,嫵媚,李豪看得禁不住微微一怔,他道:“原來是姑娘。”
衛姑娘沒有該有的嬌羞,有的只是驚慌,焦急,只這一句話工夫,她已到了李豪面前,帶着一陣微風,李豪沒有聞見脂粉香。
只聞見了女兒家特有的淡淡幽香,這遠比脂粉香動人。
只聽姑娘道:“我有急要大事要告訴你,本想寫在信裏頭,可是又怕信到不了你手裏,可又怕你出事,當面告訴你了。”
入目這付模樣,入耳這番話,不管任何人,他心裏都會先一半感激。
李豪道:“不知道姑娘要告訴我什麼急要大事。”
衛姑娘道:“你傷了‘查緝營’的人,是不是?”
李豪心頭微震:“姑娘怎麼知道——”
衛姑娘道:“聽‘查緝營’的人說的。”
“查緝營”的人怎會敢承認,敢張揚了,莫非事情有變。
李豪心頭大震,他毅然點頭:“不錯,我是傷了‘查緝營’一個大班領。”
衛姑娘一驚,花容失色:“啊喲,我只聽說你傷了‘查緝營’的人,還不知道你傷的是個大班領,你怎麼敢——”
李豪道:“這就是姑娘事先告訴我的兇險,我不殺他,我就會死在他手裏。”
衛姑娘急了,道:“你已知道這就是我事先告訴你的兇險,我叫你別接那筆生意,別上他們的當,你就是不聽,你就是不聽。”
真情流露,李豪又增添了幾分感激,他沒說話。
姑娘自己覺得失態了,她整了整臉色:“我不該,你別在意——”
“不。”李豪道:
“我知道姑娘是好意。”
姑娘又忍不住了:“好意有什麼用,你不聽,現在惹出大禍來了——”
李豪道:
“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衛姑娘道:“他們要殺你,他們找‘威武鏢局’的人殺你。”
李豪怔了一怔,道:“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衛姑娘道:“出乎你意料之外?你殺了人家,而且是殺了一個大班領,你會沒想到人家也要殺你,你以為人家會善罷甘休。”
李豪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假手‘威武鏢局’。”
衛姑娘忽然一怔,疑惑的望着李豪道:“你這一提我倒想起來了,‘查緝營’的人大可以自己動手,為什麼要假手‘威武鏢局’。”
顯然,她並不知內情。
李豪道:“‘查緝營’他們當然有不能自己動手的苦衷。”
衛姑娘道:“你知道?”
李豪道:“是的,我知道。”
衛姑娘道:“他們有什麼苦衷?”
李豪道:“楊局主跟令尊,他們也不知道么?”
衛姑娘道:“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知道,反正他們沒告訴我。”
李豪道:“那麼姑娘原諒,事關那位托鏢的金老爺,我也不能說。”
衛姑娘道:“我這麼樣為你,你還瞞我。”
李豪道:“事關那位金老爺,我不得已,吃我們這行飯的,應該為僱主保密一些必要的秘密,相信姑娘不會怪我。”
衛姑娘微微低下了頭:“我不怪你,是我不該——”
李豪道:“姑娘千萬別這麼說,否則我就不安了。”
衛姑娘忽然抬起了頭:“可是有一樣我知道,這裏頭牽扯的有一個,似先朝遺民自許的秘密組織,‘威武鏢局’可能利用他們對你下手。”
這又出乎李豪意料之外,他不由為之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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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衛姑娘接着道:“因為‘威武鏢局’知道殺不了你。”
李豪聽金老爺說過,那位董姑娘董小宛確實跟“南明”一幫人有相當的牽扯,所以他知道,衛姑娘的這個說法是可信的。他道:
“姑娘,‘查緝營’的人是什麼時候找上‘威武鏢局’的。”
衛姑娘道:“就是半個時辰以前。”
李豪道:“姑娘是怎麼知道——”
衛姑娘道:“楊萬福,我爹,還有兩個副總鏢頭跟他們關起門來在廳里密談。廳門上還派人站着,我動了疑,去偷聽見的,可是聽見的不多。”
李豪道:“姑娘告訴我的已經夠了,不管怎麼說,我感激——”
衛姑娘道:“我不要你感激,我只是覺得楊萬福他不該把這筆生意推給你——”
李豪道:“我倒不怪他,是我自己願意接這筆生意,楊萬福沒有勉強我,他也勉強不了我。”
衛姑娘深深一眼:“這就是你跟楊萬福,甚至跟一般人的不同——”
李豪道:“我說的是實話。”
衛姑娘像沒聽見:“這也就是我要幫你,我為什麼願意幫你的道理所在。”
李豪道:“我剛說過,不管怎麼說——”
衛姑娘忙道:“我不要再聽你說感激。”
那她要聽李豪說什麼?
李豪沒說話。
忽然,姑娘的嬌靨上泛現一抹紅意,她低下了頭。
李豪看得為之心頭震動,忙移開了目光。
一時間,這“慈悲庵”一帶更見寂靜,寂靜得令人不安,寂靜得隱隱令人有窒息之感。
片刻,衛姑娘抬起了頭,嬌靨上的紅熱已退,秋水似的目光落在李豪臉上:“你打算怎麼辦?”
李豪這時候已經定過了神,他道:“我會應付的,姑娘儘早請回吧,免得讓人知道,連累了姑娘。”
衛姑娘道:“我不怕讓誰知道,就是受了連累,我也心甘情願。”
這話說得已經夠明顯了。
李豪心頭再震,道:“姑娘,我不能讓你受到連累。”
衛姑娘看了看李豪,遲疑了一下,道:“好吧,我回去。”
她還是說走就走,頭一低,轉身就要離去,忽然,她又停住了,回過頭來道:“從現在起,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要小心,否則就辜負了我背叛‘威武鏢局’,冒險約你出來相見,告訴你的本意了。”
扭轉過頭去走了,走得還相當快。
李豪禁不住又是一陣感動,他沒說話,站在那兒望着姑娘離去。
姑娘走得不見了,李豪洶湧澎湃的激動心情,卻是好一陣不能平復。
衛姑娘這是為什麼,就是再傻的人也明白,這是繼解玉珍,紀翠格格,甚至於胡麗姬后的又一個,他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美人恩最難消受啊!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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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騾馬行”,白回回已經回來了,而且回來半天了,他跟楚雲秋正在堂屋坐着,楚雲秋身旁的茶几上,放着那張那個假董姑娘親筆寫的收據。
也就是浮水印印着,“四寶齋”用箋的那張便箋,李豪一進屋,他急不可待就問:“大少爺,約你的是誰?”
李豪道:“‘威武鏢局’衛總鏢頭的女兒,衛姑娘。”
白回回道:“她有什候急要大事告訴你。”
李豪把衛姑娘告訴他的,告訴了白回回跟楚雲秋,他只說了這些,別的沒說。
聽畢,白回回叫了起來:“什麼?‘查緝營’找上了‘威武鏢局’?”
楚雲秋道:“我本就知道他們死了個大班領,不會善罷甘休,可是我沒想到他們會找上‘威武鏢局’。”
白回回道:“找‘威武鏢局’有什麼用,都是大少爺的手下敗將。”
楚雲秋道:“不能這麼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楊萬福經營鏢局多年,交遊頗為廣闊,他鏢局自己不行,可以找人下手,他想假手那些以先朝遺民自許的人,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白回回道:“那些人實力不弱,也很有幾個能人,只是那些人會聽楊萬福的么?”
楚雲秋道:“要是真如金老爺所說,那位董小宛董姑娘跟那些人有牽扯,那些人絕對會聽楊萬福的,為那位董姑娘。
咱們又是為當朝的一個親貴辦事,他們焉能不除之而後快。”
白回回道;“要是能讓他們知道咱們的身份,讓他們知道咱們為什麼要給這個親貴辦事,他們就不會聽楊萬福的了。”
楚雲秋道;“可是偏偏不能讓他們知道咱們的身份,知道咱們為什麼給這個親貴辦事。”
白回回皺了眉,沒說話。
李豪道:“恩叔,白叔不要擔心了,不管是什麼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應付就是了。”
白回回道:“大少爺,跟這些人為敵,可是不太好啊,不但這些人裏頭有能人,而且說起來這些人總是咱們自己人——”
李豪道:“我懂白叔的意思,可是咱們現在是顧這一頭顧不了那一頭,是不是,而且,真象總會有大白的一天,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應該會諒解——”
白回回點了頭;“大少爺說得也是,真說起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楚雲秋道:“從現在起,咱們隨時隨地多加小心就是了。”
白回回忽一咧嘴,兩眼緊盯着李豪,笑得有點神秘:“大少爺尤其該小心,大少爺運交桃花了。”
李豪當然知道他何指,只覺臉上一熱,道:“白叔開玩笑了。”
白回回微一整臉色,道:“我是不是開玩笑,大少爺自己也明白,要不是因為那回事,一個剛見過一回的姑娘家,會不惜背叛她爹的東家,冒這麼大的險,暗地裏給大少爺送這種信兒?”
李豪道:“正如白叔所說,我跟她緣只不過一面——”
白回回道:“這種事,有時候只一面就夠了,何況那頭一面她就對你不錯,就心向著你,就幫你了,是不是?”
李豪道:“白叔——”
白回回道:“大少爺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威武鏢局’我熟,姓衛的人不怎麼樣,可是他這個女兒可是真不錯,誰提起誰誇,還有不少人家求呢?”
李豪忙道:
“白叔說得太遠了。”
楚雲秋乾咳一聲道:“目前少主不宜分這個心。”
李豪道:
“恩叔放心,我知道。”
楚雲秋道:“咱們自從現身以來,少主先後結識了‘漠南’解家的姑娘,貴為格格的紀翠,以及眼下這位衛姑娘,跟以前兩位不同。”
李豪心頭震動了一下,道:“那倒不是,而是這位衛姑娘跟解玉珍,紀翠不同——”
楚雲秋道:“怎麼不同,長得比前兩個好?”
李豪道:“怎麼恩叔也跟我開起玩笑來了,真要說起來,衛姑娘的容貌不如解玉珍跟紀翠。”
楚雲秋“呃!”了一聲道:“那少主認為衛姑娘跟他們有什麼不同?”
李豪道:“衛姑娘善良柔婉,給予我只是恩義。”
楚雲秋道:“真說起來,前兩位給予少主的,又何嘗沒有恩義。”
李豪詫異於楚雲秋何以在這上頭跟他這麼計較,簡直反常,連白回回都覺出來了,他異樣的望楚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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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豪忍不住叫道:“恩叔——”
楚雲秋淡然一笑:“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提醒少主,此時此地,不宜分心。”
李豪道:“恩叔放心,我知道我肩負重任,除了父母,家人的血仇之外,我不會想別的。”
楚雲秋又淡然一笑,轉了話鋒:“少主,白老哥哥已經把‘四寶齋’的出處打聽出來了。”
李豪忙望白回回,道:“白叔,‘四寶齋’是——”
白回回道:“大少爺,‘四寶齋’是和碩‘肅親王爺’的書房——”
李豪道:“肅親王。”
“對。”白回回道:“也就是說,這張便箋,是出自‘肅親王府’那位肅王爺的書房。”
李豪道:“白叔,恩叔,難不成那位金老爺就是肅親王?”
楚雲秋道:“不敢說那位金老爺是不是肅親王,可是少主總該記得,那位格格紀翠,是出身那家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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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豪這才猛想起翠格格提過“肅王府”,他心頭猛震,急道:“不是恩叔提,我還沒記起,不錯,紀翠是肅親王的格格,怎麼會這麼巧——”
楚雲秋道:“聽翠格格說,她還有個哥哥,是不是?”
李豪道:“不錯,貝勒紀玉。”
楚雲秋道:“那這位金老爺就不可能是肅親王。”
李豪道:“恩叔是說——”
楚雲秋道:“金老爺年歲不大,不可能有翠格格那麼大一個女兒,更不可能還有翠格格的兄長那麼大一個兒子。”
白回回道:“楚爺說得對,這我知道,這位‘肅王爺’是皇上的叔叔輩,恐怕都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
楚雲秋道:“這就對了。”
李豪道:“這麼說,金老爺不是肅親王。”
白回回道:“不是。”
李豪道:“那麼,肅親王‘四寶齋’的便箋,怎麼會為那位假董姑娘所用。”
楚雲秋道:“這有兩種可能,一是金府的人冒用了肅親王‘四寶齋’的便箋。
一是‘肅王府’也牽扯在這件事裏,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那就有待咱們查明了。”
白回回道:“不難查,大少爺認識‘肅王府’的翠格格,從她身上着手,很快就查明白了。”
李豪沒說話,暗暗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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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了,時候不早了,李豪沒再出去。
吃過了飯,洗過了澡,李豪在自己屋裏,一個人在燈下想事。
他在想,恩叔為什麼那麼反常,在那件事上跟他那麼計較。
其實,楚雲秋不必那麼提醒他。
他不會在此時此地分心,而且,楚雲秋為他李家,為了他,跟愛侶分離,十幾年音訊毫無,不知生死。
艱苦的把他帶大,艱苦的陪着他習武學藝,完全犧牲了自己,他怎麼會不知道,恐怕在楚雲秋跟愛侶重逢團圓之前,他是不會涉及男女情的。
只是,恩姨跟弟弟書兒呢?這麼多年了,他都長大了,他都學武現身了,恩姨跟書兒,是不是也該現身了。
只要他們現身,就一定有所行動,只要有所行動,他跟恩叔楚雲秋就一定會知道,但是,卻至今仍沒有恩姨跟弟弟書兒的音訊。
為什麼?只有一種可能,不是恩姨跟書兒沒有他跟恩叔楚雲秋這麼幸運,就是他們遭逢到了另外的變故。
那麼,萬一恩姨跟書兒真沒有他跟恩叔楚雲秋這麼幸運,或者真遭了另外的變故,而永遠不會現身,或者永遠不會有音訊,他又該怎麼辦?
李豪他自問,男女情,在他這一生中,並不是很重要的事,至少現在是如此,恩叔楚雲秋都能為他李家,為他犧牲,他又有什麼不能犧牲做為回報的。
想到這兒,李豪在心裏已暗暗有所決定。
當他暗暗有所決定的當兒,他想到了翠格格,想到了衛姑娘,同時他也知道,今夜睡不好了,甚至能不能入睡都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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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照上窗欞了。
想想昨天晚上,李豪的心情已不再那麼沉重,心情也已經不再那麼亂了,但是他總是覺得心裏怪怪的,那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起來了,漱洗完了,穿好衣裳,他推開了窗戶,日頭照射了進來,窗外的情景,看得他一怔。
楚雲秋在院子裏站着,背負着手,一動不動,跟尊泥塑木雕的人像似的,從側面看,他臉上也沒有表情,只覺得他很嚴肅,這是幹什麼?
李豪忙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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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秋並沒有因為李豪開門出來受驚動,他像沒聽見,也像沒看見,仍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李豪很快的到了近前:“恩叔怎麼會在這兒?”
楚雲秋這才轉了過來,臉色還是很嚴肅,“我在這兒等少主。”
李豪微一怔:“恩叔等我。”
楚雲秋沒答反問:“少主昨兒晚上睡晚了,還是睡得不好?”
李豪心頭微震,道:
“睡晚了,睡得也不好。”
楚雲秋道:“是因為白老哥哥的話,擾亂了少主多年來平靜的心。”
李豪心頭再震,道:
“不——”
楚雲秋截了口:“不是最好,我不能不提醒少主——”
李豪道:“恩叔放心,我知道。”
楚雲秋道:“我也會告訴白老哥哥,以後不要再跟少主開這種玩笑。”
李豪心頭猛一跳,忙道:
“白叔沒有別的意思,恩叔這麼跟他說,合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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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秋道:“少主放心,我自有分寸,白老哥哥算是自己人,他知道少主肩負艱巨,他應該能體諒。”
李豪沒說話,現在他的心情不是怪了,而是突然間又沉重了起來。
他實在不明白,這位恩叔為什麼在這種事上這麼計較。
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變得這麼嚴重,跡近冷酷。
雖然他認為這位恩叔絕對有資格這樣,可是他總不免覺得有點怪。
他默然未語,楚雲秋深深看了他一眼,轉了話鋒:
“少主今天打算做什麼?”
李豪定了一下神:“恩叔的意見是……”
楚雲秋道:“當然是儘快從‘肅王府’着手。”
李豪道:“我正是打算這麼做。”
楚雲秋道:“少主真打算利用認識翠格格之便。”
“不!”李豪道:“非萬不得已,我不打算從她身上着手。”
楚雲秋道:“我也是這意思,從她身上着手,或許方便,或許快,可是她總是個麻煩。”
李豪當然明白楚雲秋所謂的麻煩何指,他沒有說話。
楚雲秋又轉了話鋒:
“時候不早了,少主吃點東西,趕快辦事去吧!”
李豪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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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大傢伙已經吃過了,李豪起得晚,沒趕上,但是給他留了。
本來,李豪都是在堂屋裏跟楚雲秋、白回回一起吃飯的。
所以這會兒廚房的弟兄,要把給李豪的飯送到堂屋去。
那兒有楚雲秋跟白回回一邊陪着,可是李豪不讓往堂屋送,就一個人在廚房吃了。
他沒吃多少,今天早上沒胃口,不想吃。
匆匆吃了點東西,他就出門去了,根本就沒往堂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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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進出,李豪跟“正陽門”守城的熟了,很容易的就經由“正陽門”進了內城。
內城裏還會有人不知道“肅王府”,一問就問出來了。
在一般小百姓,李豪起得算晚了,可是在內城裏的這些王公大臣府邸,這時候還算早呢。
可不!看,有些個王公大臣府邸,後門都正還在送花兒呢!
買花、送花,這是王公大臣府邸。
上自老太太、福晉、夫人,下至格格、小姐們喜歡的調調兒,老太太的佛堂里每天早上需要鮮花。
福晉、夫人、格格、小姐的房裏,每天也需要鮮花,儘管王公大臣的府邸不能沒有花園,花園裏不能沒有鮮花。
可是鮮花要是在自家的花園裏摘,那就不夠闊,沒有派頭了。
一些王公大臣府邸如此,“肅王府”就更不例外了,只是,今兒個給“肅王府”送花兒來的人不同了。
“肅王府”一個丫頭剛開了後門,一眼望見門外一個提着一籃花的年輕男子,不由一怔:“你是——”
年輕人陪着笑:“我是來送花的。”
那丫頭道:“送花的人怎麼換人了,王嬤嬤呢?”
年輕人道:“我姨媽今兒個人不太舒適,叫我替她送花來。”
王嬤嬤給“肅王府”送花多年,當然是熟人,熟人的晚輩,加上這個年輕人長得讓人不討厭,不但不討厭,反而討人喜歡,丫頭也就沒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