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看到了那排房舍的拐角處,人影疾閃,躲在拐角后的人轉出來了,共是五個,一個身材魁偉的長髯錦袍老者,四個中年青衫客,其中兩個帶着一陣疾風,從他身邊掠過,到了他的身後。
不是別人,赫然竟是衡陽世家的那位總管宮無忌,帶着他麾下的四大護院,那風流瀟洒的小鬍子君伯英,跟另一名護院,如今就站在他左右。
他有點意外,但只是微一錯愕,剎那間就恢復了平靜。
意外歸意外,三個擋在前頭,兩個擋在後頭,他不得不停了步。
他這裏停了步,宮無忌、君伯英三個,六道銳利的目光緊緊逼視着他,他清晰的感覺得出,後頭四道銳利的目光,也充滿了敵意,
只聽宮無忌冰冷的道:“你是從那條船上下來的?”
連句客氣詞兒都沒有,可真夠和氣的。
李玉樓他淡然道:“秦淮河裏的燈船不下數十,不知道你指的是那一艘?”
宮無忌身邊另一名護院兩眼精芒一閃,冷喝道:“大膽,跟誰你呀你的?”
話落,他要動。
宮無忌抬手攔住了他,銳利目光逼視着李玉樓,道:“你不會不知道我指的是那一艘的。”
李玉樓答得好:“既是你認為我該知道,那麼我只好說是的。”
君伯英突然笑了,笑得只點陰:“這個人有意思,本來嘛!從姑娘船上下來的,自該是有意思的人。”
宮無忌的臉色有點變了,望着李玉樓冷然一點頭:“你說得好,我再問你,你知道不知道,船上那位姑娘是何許人?”
李玉樓答得更好:“知道,燈船的姑娘,還會是什麼樣人?”
宮無忌身邊另一名護院臉色一變:“小狗活膩了,你竟敢──”
宮無忌冷然截口:“他說得對,江南一帶,就是三歲孩童也知道,秦淮燈船上的姑娘是何許人。”
那名護院立郎閉口不言。
宮無忌話鋒微頓,接着問道:“你怎麼會從那條船上下來?”
這話問的怪,既然知道秦淮燈船上的姑娘是何許人,還用問人家為什麼會從那條船上下來?或許,這麼回答也就沒事了。
但是,李玉樓沒這麼回答,他以為,他不願意辱沒那位救過他性命的“冷麵素心黑羅剎”,他道:“我昨夜不慎失足落水,承蒙那位姑娘把我救起,所以今早我才從那條船上下來。”
這是實話,應該算得上實話,即便是謊言,也說得通。
而,君伯英又笑了,笑得更陰:“姑娘會救人?總管,您信么?”
宮無忌道:“我信不信無關緊要,要看少主信不信!”
君伯英深深的看了李玉樓一眼,又點了頭:“也不無可能,誰叫他是這麼個模樣兒?”
他話聲方落,李玉樓身後接着響起了沉喝:“走!”
李玉樓當然知道,那是對他說的,他道:“你們要我上那兒去?”
宮無忌道:“我要帶你去見我家少主。”
李玉樓道:“我跟你家少主素不相識,緣慳一面,有這個必要麼?”
君伯英又笑了,笑得陰冷:“憑你,還想結識我家少主?能跟我家姑娘有這麼個緣份,已經是你的天大造化了,既然要帶你去見我家少主,當然是有這個必要,我看你還是乖乖的走吧!”
李玉樓道:“既然能結識你們家少主,是我的天大福緣,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奈何我還有事──”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冷喝:“那恐怕由不得你!”
緊接着,兩邊眉頭上落上了兩隻五爪綱鉤。
早在那兩隻手掌伸過來的時候,李玉樓就已經覺察了,但是他沒動,一動也沒動,任由那兩隻手掌落在肩上,他沒把那兩隻手掌放在眼裏。
好在,那兩隻手掌也沒用什麼力。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跟你們去,但我不希望有人這麼抓着我。”
君伯英笑的仍那麼陰冷:“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宮無忌沒說話,微微抬了抬手。
身後那兩隻手掌,離開了李玉樓的肩頭,收了回去,然後,宮無忌帶着君伯英跟身旁那名護院轉了身,行向房舍拐角處。
當然,李玉樓跟了過去,另兩名護院則緊跟在他身後。
其實,李玉樓要是不願去見他們那位少主,又豈是他們勉強得了的?但是,李玉樓忍了。
因為,此時此地他不願顯露。
轉過那排房舍,不遠處是一小片樹林,進了那片樹林,衡陽世家的少主西門飛雪帶着那八名肩揮長劍,神情猛悍的黑衣人就在林中一小片空地上。
空地上有塊光滑的大青石,西門飛雪坐在石上,八名黑衣人則肅穆的侍立兩旁。
宮無忌等帶李玉樓入林,西門飛雪臉色一變,一雙細目中倏現森冷厲芒。
來到近前,宮無忌等躬身恭謹叫了聲:“少主!”
然後,宮無忌帶着君伯英跟另一名護院退立兩旁,而緊跟在李玉樓身後的那個則沒有動。
君伯英上前兩步,向著西門飛雪陪上了一臉笑:“少主,這位,就是剛從姑娘那條船上下來的。”
西門飛雪冰冷道:“君伯英,你料中了?”
君伯英又一躬身,笑得更見諂媚:“少主在此,屬下是福至心靈。”
西門飛雪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
君伯英道:“他說他昨夜不慎失足落水,蒙姑娘把他救上了船,所以今天才從姑娘的船上下來。只在您信不信他這番說詞,至於他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屬下認為無關緊要。”
西門飛雪轉臉凝目:“你是說──”
君伯英陰陰一笑道:“只有這麼個人在,姑娘就永遠不會為您着想,其實這也就是姑娘為什麼離家,為什麼不聽您的的道理所在,再一說,您聽了屬下的,在這兒多候一會兒,又是為了什麼?”
西門飛雪眉宇間倏現懍人煞氣,一點頭,道:“說得是,你倒是摸透了我的心意,那就交給你吧!”
君伯英微一驚,忙躬身:“多謝少主恩典,只是姑娘那邊──”
西門飛雪截口道:“是我的令諭,何況知道的人也隻眼前這幾個。”
君伯英又躬身:“是,再謝少主恩典。”
抬起身,轉臉望李玉樓,臉上堆起了懍人的陰笑,邁步逼了過去。
李玉樓當然明白西門飛雪下的是什麼令論,君伯英要幹什麼,他不是不知道天下武林這“二宮”、“三堡”、“四世家”、“八門派”,可是他卻萬沒想到衡陽世家的少主會這麼做,這麼輕視人命,簡直就是殺起人來不眨眼。
他沒動,仍然沒動一動,道:“我說的是實情實話,我只欠那位姑娘的救命恩情,除此毫無瓜葛。”
君伯英道:“那是你的說法,奈何我家少主不信!”
說話間他已逼到近前,就要抬手。
李玉樓道:“可否等一等?”
君伯英道:“我看沒這個必要,因為不管你說什麼都是白說!”
他的手並沒有停,這句話說完,一隻右手已然抬起,看起來並不快,但當他手腕一挺之後,那隻右掌卻疾如閃電的拍向李玉樓心坎要害。
顯然,他以為十拿十穩。
他走眼了,他太輕看李玉樓了!他這一掌暗凝三分功力,夠了,三分真力已足以使一個高手心脈寸斷的了。
任何一個高手,無論是徒手,無論是使用兵雙,去搏殺時,都會把自己的力道,以及力道所用達的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絕不會不及或太過,否則就不配稱為高手,除非是故意,除非是另有用意。
君伯英名列衡陽世家的八大護院之一,足稱一流高手,自不例外,他右掌一沾李玉樓的衣衫,便掌心一吐,真力立發。
他以為,在場的任何一個,也莫不以為,李玉樓會立即心脈寸斷,噴血倒地。
那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李玉樓不但沒有心脈寸斷,噴血倒地,便是連身軀也沒動一動。
任何一個都看得清楚,李玉樓沒動,一動沒動,但君伯英卻在那掌力一吐的剎那間,覺察自己掌力所用達距離不夠,只差那麼一寸,只這麼一寸,他那暗凝立成真力的一掌便落了空。
再要凝力,力道已老,來不及了!甚至,他怕在這剎那間遭到反擊,如果在這剎那間遭到反擊,他不死也必重傷,他一怔驚急,驚急之下,比電還快,立即抽身飄退。
他退後了三尺,李玉樓仍然沒動,也就是說李玉樓根本沒反擊。
君伯英驚異的望着李玉樓,西門飛雪、宮無忌等則驚異的望着君伯英,只聽西門飛雪道:“君伯英──”
君伯英似乎如大夢初醒,悚然叫道:“少主,咱們走眼了,他,他會‘移形換位’……”
西門飛雪、宮無忌等的驚異目光倏地投注在李玉樓身上。
西門飛雪猛地站起:“我不信!”
難怪他不信,誰也不會相信,寰宇之中,武林之內,不是沒人會“移形換位”,但那是一種以意馭氣,以氣馭形的上乘武功,會的人太少。
更絕不可能出現在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甚至根本不知姓名,穿這一身行頭的年輕人的身上。
他那裏話聲方落,李玉樓身後那兩名護院動了,暴起發難,悄無聲息,一左一右,兩隻足以碎石開碑的鐵掌,疾快的拍向李玉樓的后心要害。
這回應該出不了差錯了,因為這兩個的掌勢更快,也沒出一聲,因為是背後愉襲,李玉樓身後沒長眼,看不見。
這回的確沒出差錯,至少出手的人沒出差錯。
而,就在這時候,李玉樓一聲:“承蒙這位掌下留情,告辭!”
他轉身要走。
就這麼一轉身,那兩隻鐵掌一前一後擦身而過,堪堪落了空,似乎李玉樓沒想到,他還一怔,一怔之後半句話沒說,他轉過身軀要走。
西門飛雪剛才沒看見“移形換位”,現在他清楚看見了這不該是躲閃的巧妙轉身,他臉色變了,叫道:“我還是不信,八衛!”
侍立兩旁的八個黑衣人,沒聽見他們答應,也沒見他們作勢,他八個身軀已然離地飄起,飄起平射。
疾快如風的平射中,一聲龍吟,寒光暴閃,八柄長劍齊出鞘,只見八柄長虹匯成一片光幕,向李玉樓當頭罩下。
這是衡陽世家少主西門飛雪的“快劍八衛”,不知道使多少武林高手濺血橫屍。
剎那間,李玉樓就被罩進了森寒懍人的光幕里,誰也看不見李玉樓了。
不用看,論身份地位,“快劍八衛”在衡陽世家不及八大護院,論個人修為,他八個也不及八大護院。
但是一旦八劍聯手,武林中少有人敢輕攫其鋒,較諸“少林十八羅漢”、“武當七子劍陣”毫不遜色。
而且比“少林十八羅漢”、“武當七子劍陣”霸道得多,到目前為止,在八劍出手的紀錄中,還沒有人能逃過八劍聯手,全身而退的。
但,也就在這一剎那之後,沒見腥風,沒見血雨,只見滿天寒光劍氣倏斂,八劍成一圈的圍住了李玉樓,長劍下垂,八個人臉上滿是驚詫神色,李玉樓卻還是李玉樓,好好的站立着,就連衣衫也沒破一點。
宮無忌、君伯英等呆住了。
西門飛雪臉色大變,不知道他信了沒有,只知道他在厲嘯聲中拔身而起,直上半空,半空中沉肩塌腰,頭下腳上,凌空下撲,暴擊站在八劍合圍中的李玉樓。
他快似閃電的落下,只見掛落的白影跟李玉樓挺立的身形一合,就在間不容髮的一合之間,李玉樓似乎動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動勢卻忽地一頓。
就在這時候,一聲嬌喝傳入林中:“少主手下留情!”
也就在這時候,砰然一聲震動,血兒倏現,兩條人影倏分,李玉樓仍站立着,臉色蒼白,嘴角上掛着血跡,面前地上一灘鮮紅的血。
西門飛雪的站立處,就離那灘血跡不遠,他眉宇凝煞,雙目含威,一聲冷笑道:“你不過如此!”
一紅一綠兩條嬌小人影疾射入林,如飛落地,赫然是西門飛霜的身邊二美婢小紅、小綠倆。
她們倆入目林中情景,臉色倏變,小紅道:“二姑娘剛想起,少主可能候在附近,沒有遠離。”
小綠道:“沒想到姑娘想起得還是晚了些,婢子等也遲來一步。”
西門飛雪道:“她什麼意思?”
小紅道:“姑娘命婢子等稟明少主,此人跟姑娘毫無瓜葛,而且不是武林中人,請少主手下留情。”
西門飛雪冷笑道:“他不是武林中人?他會武?”
小綠道:“他要是會武,怎麼會輕易傷在少主手下?”
西門飛雪沉聲喝道:“大膽!”
李玉樓沒說一句話,也沒看任何人一眼,轉身往林外奔去。
西門飛雪長眉一掀,要說話。
小紅翻腕揚手,她手裏舉着一面雪白的玉牌,道:“少主,二姑娘的信符在此!”
西門飛雪為之一怔。
就在這一怔神之間,李玉樓奔出了樹林。
只聽小綠道:“婢子等只奉命傳話,至於少主把這個人傷在掌下一事,還請少主親自跟二姑娘當面交待。”
話落,她兩個又疾射出林而去。
西門飛雪臉色鐵青,猛然跺了腳,腳下塵土飛揚,刀切似的一個痕印,深陷數寸。
君伯英臉色還沒有恢復,道:“少主不必氣惱,縱然是二姑娘難說話,畢竟你是她的胞兄,再說那小子中您威力千鉤一擊,震傷了內腑,只怕也活不過三天,您總算也除去了一個──”
西門飛雪倏揚厲喝:“住口!”
君伯英身軀一震,忙閉上了嘴。
喝聲未落,落葉卻撲簌簌墜了一地。
口口口口口口
李玉樓帶着傷也懷着一腔的悲憤,沒辨方向,一口氣奔出老遠。
他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遠,只知道血氣翻騰,心口絞痛,實在支持不住了。
抬眼看,前面不遠處座落着一座破廟,他連猶豫都沒猶豫,便踉踉蹌蹌的向著那座破廟奔了過去。
進了廟門,喉頭髮甜,再也忍不住,哇地又一口鮮血噴出,只覺頭一昏,眼前一黑,便要栽倒。
他忙扶住那扇油漆剝落的殘破廟門,閉上眼,猛吸一口氣,使胸中翻騰的血氣慢慢平復下來。
稍微覺得好一點之後,他不敢怠慢,甚至不敢稍許移動,就地坐了下來,打算運功療傷。
剛坐下,眼前人影一閃,廟門口多了個人。
那是個年輕青衫客,看年紀,頂多二十齣頭,玉面朱唇,相當俊逸,只可惜脂粉氣濃了些,目光也有點邪而不正。
李玉樓沒說話,此時此地,他不能也不願多說話。
而俊逸青衫客看了地上那灘血跡一眼,卻開了口:“你傷得不輕!”
人家既開了口,李玉樓不能不說話,他勉強說了聲:“不錯!”
俊逸青衫客接着又是一句:“西門飛雪為什麼要對你下這麼重的殺手?”
敢情他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難不成他看見了?李玉樓微一怔,想說話。
看來,他不但是看見了,還看得相當清楚。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道:“我自己倒沒覺得──”
俊逸青衫客一聲朗笑,道:“逢人且說三分話,且莫全掏一片心,你倒是深得個中三味,不過,我既然看見了西門飛雪對你下手,我當然也知道西門飛雪為什麼會對你下殺手的原因。
至於在你可以全力施為擋他一擋的剎那間,為什麼手上會頓了一頓,你說與不說,如今已不關緊要了!”
李玉樓聽出話中有話,他目光一凝,想問。
俊逸青衫客抬手攔住了他:“不用問,我這就告訴你,可巧讓我碰上了,更巧的是我是西門飛雪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他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了!”
話落,抬起的手突出一指,飛點李玉樓心坎要害。
李玉樓已受那麼重的內傷,如何再受得了這勁道十足,相當凌厲的一指?好在,他不是個懵懂人,早在聽出話中有話的時候就有了提防,如今一見俊逸青衫客出指,他猛提一口氣,坐勢不變,一個身軀硬生生的橫移尺余,那股凌厲的指風擦着左臂射過。
“噗!”地一聲,衣袖裂了道口子,破布為之飛揚激射。
俊逸青衫客為之一怔,倏揚獰笑道:“沒想到你居然還能逃過我這一指,可是我絕不相信你今天能逃出我的手掌去。”
隨話抬手又是一指,這一指,取的仍是心坎要害。
李玉樓強提真氣,躲過一指,只覺胸中撕裂似的一陣痛楚,疼得他混身冒汗,幾乎叫出聲來。
如今,眼見第二指襲來,他自知再也無力躲閃,心中悲憤之情再度湧起,眼看他就要懷着一腔極度的悲憤中指倒地。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間,一聲冷喝起自廟外:“乘人之危,論罪當誅!”
這聲冷喝,喝聲清婉,恍若出自女子之口。
隨着這聲冷喝,一線白光疾若奔電,直射青衫客后心要害。
青衫客顧傷人就顧不了自己,權衡利害,他當然是顧自己,匆忙間猛然翻身,橫里跨步,硬生生躲出去三尺。
按理,他應該是躲過了。
那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那線白光通靈似的,竟射勢一頓忽折,如影隨形,緊跟着射到。
俊逸青衫客大駭,一仰身軀,竟演最俗的“鐵板橋”,然後橫里翻身,一個“懶驢打滾”翻了出去。
這式最俗的“鐵板橋”算是救了他,那線白光再度折射而下,“噗”地一聲射在地上,濃煙一股,那鋪地的花磚竟然“叭叭……”連聲,裂了好幾塊。
俊逸青衫客剛翻出去,一眼看見,臉色大變,脫口道:“啊!是──”
是什麼都沒顯得說出口,也不敢往廟外跑,一頭撲進裏頭不見了。
那恍若女子的話聲又起,冰冷,而且話聲雖不大,卻能傳出老遠:“不是看在你那個家份上,休想逃出我手!”
隨着這話聲,廟門口進來個人。
這個人,看得李玉樓一怔,因為他也聽出喝聲,話聲恍若出自女子之口,卻沒想到進來的是個鬚眉男子。
其實,這個人說是鬚眉男子,卻又不大恰當,只能說是個男子,獨少鬚眉味兒。
頂多二十,一襲雪白儒衫,白得找不出一點兒污星兒,矮小的身材,有點瘦,卻瘦不露骨。
白嫩,嫩得吹彈欲破,嫩得像包了一汪水,比一般姑娘家還嫩。
俊俏,鬚眉男兒里挑不出這麼俊俏的,兩道長眉入鬢,一雙鳳目水靈,而且黑白分明,加上那小巧玲瓏,粉妝玉琢的鼻子,跟那鮮紅一抹的小嘴兒,要是換上衣裙,可不活脫脫艷若桃李一個人間絕色?可是,他偏偏一襲雪白儒衫。
他,一眼看見了坐在地上的李玉樓,先是一怔,繼而一雙鳳目中綻現出令人難以言喻的異采。
先定過神來的是李玉樓,他吃力地抱起雙拳:“多謝閣下仗義援手……”
他,也霍然而醒,定定神,道:“別客氣,做人那有見危不拯,見死不救的道理?”
李玉樓想再說些什麼,可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也實在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他,凝目深註:“你的確傷得很重,聽他說,你是傷在西門飛雪的家傳絕學‘霹靂手’下?”
人家聽見了,李玉樓只有微點頭:“是的。”
他道:“他沒說錯,要不儘快療治,你絕難挨過三天。”
話落,一步跨到,一矮身,伸手搭上了李玉樓右腕脈。
他,男子裝扮,但的確不像鬚眉,帶過來的那陣風都是香的,那隻手,不但柔若無骨,甚至根根似玉。
李玉樓心頭一震,想躲,沒有力氣,也沒來得及,只有任他那隻手搭上腕脈。
旋即,他,神情震動,鳳目異采大盛,脫口道:“怪了,你不像個會武的人,怎麼中了西門飛雪的‘霹靂手’還能跑出這麼遠,而且還能橫里移挪,躲過他那歹毒霸道的一指?”
李玉樓想說話,可是他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願意說。
接着,他臉色又一變,驚聲道:“你還中過毒,怎麼中的還是──”
他忽地庄口不言,沒說下去,一雙鳳目卻盡射驚異的盯着李玉樓。
李玉樓不禁為之心弦震動,道:“沒想到閣下還精擅醫術?”
他,突然收回搭在李玉樓腕脈上的那隻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個小巧玲瓏,而且通體剔透的小白玉瓶,撥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豆大小,其色碧綠的藥丸來道:“張嘴!”
李玉樓忙道:“我已蒙閣下仗義援手,怎麼好再──”
他道:“豈不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這葯,武林中人求還求不到呢?欠人的情,總沒有自己的命要緊吧?”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大恩不敢言謝──”
他張開了嘴。
他,屈指一彈,那顆藥丸已投入李玉樓口中,他道:“說什麼恩不恩,我沒當是恩,也不要你記恩。
我是……我是覺得你投緣,要不然我寧可讓你自己運功療傷,甚至情願助你一臂之力,也捨不得給你一顆葯。”
他塞好瓶蓋,又藏回懷中。
李玉樓咽下了那顆葯,只覺入口清涼,一旦到了腹中,卻升起一股炙熱,分向四肢百骸竄去。
只聽他道:“我還沒請教──”
李玉樓道:“不敢,我姓李,李玉樓。”
“玉樓?”他玩味了一下:“這名字挺好的,跟你也很相襯!”
他臉上微一紅,接道:“我姓水,叫水飄萍。”
這三字姓名更別緻。
李玉樓道:“原來是水公子。”
他,水飄萍道:“俗,看樣子我要比你小兩歲,不如叫我一聲兄弟!”
他倒是挺熱絡,挺近乎的,見面熱。
李玉樓還沒說話,他卻深深的看了李玉樓一眼,接着又道:“玉樓兄,依我看,你絕不該是個不會武的人──”
李玉樓只好道:“學過兩天,但是不敢說會。”
水飄萍一雙鳳目緊盯着他:“一個學過兩天,不敢說會武的人,中了西門飛雪‘霹靂手’一擊之後,還能跑這麼遠?”
李玉樓道:“或許是我命大。”
水飄萍道:“你既然是這麼說,就算是吧!我也只好認為是你命大了,因為我不相信當今武林之中,有誰的修為已經到了由實返虛,無相無形的至高境界,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李玉樓沒說話。
水飄萍又道:“而且,在武林中,我也從沒聽說過你。”
李玉樓仍沒說話。
“這麼看來,你也不知道剛才那個乘你之危的是誰?”
李玉樓開了口:“我不知道。”
“他就是四世家裏,跟衡陽世家遙遙相對的恆山世家,東方家的東方玉琪。”
李玉樓心頭一震,剎時明白東方玉琪為什麼會繼西門飛雪之後,跟蹤而來,也要置他於死地了。
為的是西門飛霜,為的是談不上情的一個“情”字,他心裏不免一陣悲憤,一陣感慨,忍不住道:“原來他就是恆山東方世家的東方玉琪?”
只聽水飄萍道:“玉樓兄,你不願意讓我知道修為的深淺,能不能讓我知道,西門飛雪為什麼會對你下這毒手嗎?”
李玉樓道:“那是因為西門飛雪對我有所誤會。”
“套用東方玉琪一句話,什麼誤會值得他對你這麼一個武林中從沒聽說過的人親下殺手呢?”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道:“他誤會我是乃妹西門姑娘的鬚眉知心。”
水飄萍鳳目之中異采飛閃,“哦”地一聲道:“我明白了,這件事我聽說過,西門飛雪有意撮合西門飛霜跟東方玉琪的一段姻緣,使西門、東方兩家結親。
但是西門飛霜不願意,也為此離家出走,嗯!這麼一個誤會,難怪西門飛雪會對你親下殺手,只是這誤會從何說起呢?”
這最後一句,像自語,又像是問李玉樓,自語也好,問話也好,他總是想知道起因是毫無疑問。
偏偏,李玉樓沒說話。
水飄萍卻並未放鬆,目光一凝,一雙鳳目緊盯着李玉樓:“你總是認識西門飛霜,或是在那兒見過她,跟她共處過吧?”
李玉樓不得不說了:“是的,西門姑娘對我有恩,她曾救過我!”
水飄萍鳳目中異采一閃,道:“這倒是巧事,據我所知,西門飛霜離家出走之後就失了蹤。
西門、東方兩家分派人手,到處找尋,但是她芳蹤飄渺,了無音訊,到處都找不到,沒想到卻讓你碰上了,那是在那兒啊?”
李玉樓沉默了一下道:“很抱歉,我不能說!”
“不能說,為什麼?”
“我曾親口對西門姑娘作過許諾,不對任何人說出有關她的任何事。”
“你這樣對她,是因為她對你有救命恩?”
“不錯。”
水飄萍看看他,眉鋒微皺,那模樣、神態,能憐煞人:“是她告訴你,她就是西門飛霜的么?不對呀!她既然在那種情形下離家出走,來個芳蹤飄渺,音訊了無,顯見得她是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蹤,那麼,她又怎麼會讓你知道她就是西門飛霜的呢?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么?”
李玉樓道:“我無意中聽見她跟西門飛雪的談話。”
水飄萍一點頭道:“那就難怪了,這麼說,西門飛雪是找到他這個妹妹了!”-鈑衤ッ凰禱啊
水飄萍道:“西門飛霜跟她哥哥回去了么?不會吧!”
李玉樓道:“沒有。”
水飄萍道:“恐怕西門飛雪這番心意白費,西門飛霜跟東方玉琪這門親事也難成,紅粉女兒,尤其西門飛霜這麼樣個姑娘,她要是看不上誰,只怕是誰也無法勉強,別說是她這個兄長,就連她的爹娘也一樣。
可是,她要是一旦對那一個鬚眉男兒動了情,傾了心,可也同樣是誰也阻攔不了的事情──”
李玉樓沒說話,這種事,他怎麼好隨便接口?水飄萍目光一凝,一雙鳳目又緊盯着他:
“武林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西門飛霜是個美色令人動心,可偏又人見人怕的女煞星。
她居然會大發慈悲,軟了心腸救了玉樓兄你的命,簡直讓人難以相信,不能不說是異數。”
這番話,李玉樓懂,跟前頭那番話一呼應,用意更是明顯。
李玉樓只覺得這位水飄萍說得太多,也問得太多,簡直有點交淺言深,無如人家對他也有援手救命之恩,他自己不便說什麼。
但是,他也不願無端承受這個,也不願讓誤會上加誤會,卷進這場是非里。
尤其西門飛霜對他有恩,這有關西門飛霜的名聲,他又不能沉默,只好這麼說:“其實,真說起來,救我的是西門姑娘身邊的兩個侍婢。”
水飄萍緊跟着卻是一句:“她沒有不許,沒有阻攔,是么?那跟是她救了你,又有什麼兩樣?”
原來他是非往李玉樓頭上扣不可。
這水飄萍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用心?李玉樓心裏暗感不快,雙眉微揚,就待形諸於言詞,但一想到別人家的援手之情,救命之恩,他又忍了下去。
他只得道:“我不敢這麼想,也請水兄別這麼想,或許西門姑娘是位出了名的女煞星,或許她手上狠辣了些,恐怕那也要看是對何許人,對什麼事。
江湖傳言,未必都可信,以我看,‘冶面素心女羅剎’應該是她的最好寫照,這麼一位姑娘,我對她又無怨無仇,她那有見危不拯,見死不救的道理?”
水飄萍臉色微微的連變了幾變,道:“緣不過一面,相處也應該沒有多少時候,你對她又能知道多少?”
李玉樓淡然道:“對有些人來說,有一面之緣也就夠了,即便她真正是個心狠手辣,毒如蛇蠍的女煞星,我只知道她對我有援手救命之恩,不願多問其他。”
水飄萍道:“沒想到救你有這麼大的好處。”
李玉樓微整臉色,道:“我是就事論事,對誰都一樣。”
水飄萍看了看他道:“恐怕你不知道,儘管她是那麼個人見人愛的女煞星,可是只要能跟她扯在一塊兒,卻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大有即便為此濺血橫屍,死於非命,也心甘情願之概。”
李玉樓淡然道:“或許真有這種人,但那是別人,不是我。”
水飄萍一雙鳳目中綻現異采,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沒想到你是這麼個人,其實,我早該想到了,當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該想到了,我沒救錯人!”-吧一頓,話鋒忽轉,接道:“玉樓兄,剛才東方玉琪問你,當西門飛雪以他家傳絕學,歹毒霸道的‘霹靂手’凌空下擊的時候,你本來可以全力施為擋他一擋的,為什麼你卻在臨出手時頓了一頓?你雖然沒有告訴他,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就是因為你曾經中過毒,卻沒有祛除盡凈,妨礙了你提聚真氣是么?”
人家既然精擅醫術,看出了他中過毒,而且體內之毒沒有祛除盡凈,又豈能瞞得了人家?。
李玉樓也只有點頭:“不錯。”
“是誰幫你解過毒?”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道:“西門姑娘!”
水飄萍微一怔:“原來──你說她救了你的命,就是指她給你解過毒?”
李玉樓道:“我中毒后不支,失足落水,她身邊兩名侍婢救起了我,她給我服過了葯。”
“西門家是有解毒的靈藥,但是你中的這種毒,卻不是她西門家的葯能祛除盡凈的。”
“西門姑娘也告訴過我,她不一定能把我體內之毒祛除盡凈。”
“她有沒有告訴你,你中的是什麼毒?”
“沒有。”
“恐怕她沒能看出你中的是什麼毒,放眼當今,知道這種毒的人並不多。”
李玉樓心頭一動,凝了目光:“聽口氣,水兄似乎知道這種毒。”
水飄萍望着他道:“玉樓兄就不能叫我一聲兄弟么?”
李玉樓只覺得水飄萍一雙鳳目之中包含着一種東西,他說不出那是什麼,但卻覺得出那能讓他莫名其妙的心悸,他不得不躲開了那雙目光,道:“水兄對我有援手救命之恩,我不敢託大。”
水飄萍玉面上掠過一絲異樣神色,頭微低,沉默了一下,然後才抬頭道:“有些事情是無法勉強的,算了,那就等玉樓兄什麼時候願意叫我一聲兄弟,叫得出口的時候再叫我吧──”
一頓,接道:“玉樓兄你中的這種毒,叫做‘無影之毒’,無色無味,可以施放,也可以下在任何飲食之中。
近百年來,武林中無不談虎色變,聞風喪瞻,一方面是因為它防不勝防,能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中毒。
一個對時之內若不施救,再高的修為也會變成廢人一個,然後過不了三天,便會血枯脈斷而亡。
另一方面,也因為能解它的藥物太少,有的葯雖然能暫時保住性命,但卻無法將體內之毒祛除盡凈,時日一久,仍難免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一身的功力,到最後落了個終生殘廢的命運。”
李玉樓聽得通體冷汗,幾乎為之毛骨悚然,不寒而凜,方待說話。
只聽水飄萍話鋒忽轉:“玉樓兄,能讓我知道你是怎麼中毒的么?”
李玉樓為之心頭一跳,立時默然,正猶豫着不知道該怎麼答話。
只聽水飄萍又道:“‘無影之毒’能讓人中毒於不知不覺間,或許玉樓兄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中的毒。
但是,玉樓兄若是能告訴我這一兩天來的經過大概,也許我能帶玉樓兄找出那施毒下毒之人。”
就在這一番話工夫中,李玉樓已經決定,這件事關係太以重大,還是不能輕泄於任何一個人。
於是,他說道:“多謝水兄的好意,只是這一兩天來,我並沒有跟任何人接觸過,而且一些個小節也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