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黃綾囊
這時候,龍天樓已到了禮王府左邊的一條衚衕里,一肚子不痛快,邁步疾走。
也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蹄聲傳來,隨着這陣急促蹄聲,衚衕里馳進一匹快馬。
龍天樓眼快,一眼就看出,馬是蒙古種的健騎,鞍上是個氣度高華雍容的清癯青衣老人。
馬是蒙古種的健騎,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剛馳進衚衕,突然馬失前蹄,鞍上的青衣老人身子一傾,往下就栽。
這栽下來還得了。
龍天樓眼明手快,一步就到了馬旁,伸手抄起了青衣老人離鞍。
只聽青衣老人喝了一聲:“好功夫!”
就在這時候,兩匹快馬像一陣風,卷進衚衕,馬上兩名黑衣騎士,見狀齊聲暴喝:“大膽!放手!”
兩柄長劍龍吟聲中出鞘,人同時離鞍飛起,兩把長劍閃電般疾卷龍天樓。
龍天樓道:“魯莽!”
左手曲指遙彈,錚錚兩聲,兩把長劍上揚飛起,兩個黑衣騎士也被震得連人帶劍撲勢一頓,硬生生往後退去。
與此同時,龍天樓的右手扶着青衣老人安然落了地,那匹蒙古種健騎也一躍而起。
兩名黑衣騎士抖劍還要撲。
青衣老人抬手一攔:“不怪人家罵你們魯莽,人家這是救我,你們也比人家差得遠,省省力氣吧!”
兩名黑衣騎士一怔忙道:“老爺子!您”
“沒看見嗎?我好好的。”
兩名黑衣騎士立即垂劍肅立,沒再動。
青衣老人轉望龍天樓,臉上有了笑意:“年輕人,你是哪個府里的?”
龍天樓更看清了青衣老人,只見他龍眉鳳目,不怒而威,心想必然又是個親王一流的人物,道:“有勞老人家動問,草民是個江湖人。”
青衣老人微怔道;“江湖人,江湖人到內城裏來幹什麼?”
龍天樓不想再讓人知道他去過禮王府,當即道:“草民是來幫巡捕營辦案的。”
“巡捕營?他們是幹什麼的,辦個案要借重你這個江湖人?”
“也許老人家聽說過,是承王府的案子。”
“承王府?承王府出了什麼案子?”
顯然青衣老人還不知道。
這下龍天樓可為難了,說了不好,不說也不好,轉念一想,也許這位不是親王,是個內調的大員,說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當下道:“承王爺的格格失蹤了,九門提督衙門把案子交給了巡捕營,巡捕營把案子又交給草民一位父執,草民的父執覺得這件案子不好辦,所以把草民叫來了。”
青衣老人叫道:“有這種事,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龍天樓不知道怎麼接話,乾脆不說。
青衣老人忽然微笑道:“你那位父執把你找了來,你自認比他們都行?”
“草民不敢,但盡心儘力而已!”
“你很謙虛,以我看你還真比他們都行,好好辦吧!只要能找回人來,承王一定會重謝你!”
“草民為的是父執,不求別的。”
青衣老人看了看龍天樓:“倒真是江湖英雄本色”
頓了頓道:“你救了我,我不是謝你,算你我投緣,我送你點東西。”
他從懷裏摸出個小小黃綾囊,塞進了龍天樓手裏,也不等龍天樓說話,拉過健騎,翻身上馬,逕自走了。
兩名黑衣騎士忙上馬跟了上去。
龍天樓沒多說什麼,他覺得這青衣老人挺有意思,也覺得有點投緣。
捏捏黃綾囊,扁扁的,他沒在意,也沒看裏頭到底裝着什麼,往懷裏一揣,轉身走了。
到了巡捕營,在統帶的辦公房裏見着了白五爺,正巧統帶不在,說是上九門提督衙門去了。
白五爺問怎麼樣?
龍天樓把去禮王府的經過說了一遍。
白五爺皺了眉:“都這麼多年了,沒想到老郡主她還是不能忘情這都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你又惹禍了。”
龍天樓雙眉陡揚:“我惹的禍我承擔!”
白五爺道:“小七兒。”
“五叔,您當時是不在場,像當時的那種情形,我要是一聲不吭地也受了,那我就不算是個男子漢了。”
“呃?管了這種事兒,就算男子漢了?”
“那您說我該怎麼辦?眼睜睜看着,一聲不吭,受了?”
“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那個主兒,誰也惹不起啊。”
龍天樓冷然道:“不見得,真惹火了我,我撂倒他走路,他們誰有那個能耐,讓他們上江湖上找我去。”
這位小七兒一臉的煞氣,看着還真嚇人。
白五爺忙道:“可別,再怎麼說,那也得等把承王府的案子破了再說。”
龍天樓看白五爺的神色,聽白五爺的口氣,忍不住笑了。
白五爺也笑了,拍了拍龍天樓的肩頭,道:“小夥子,你畢竟年輕幾歲,年輕人氣盛肝火大,要是像你這樣的脾氣,五叔我在這個京城裏,一天也待不下去。”
“人走到哪兒說哪兒,我真要吃了糧,拿了俸,也就學會忍了。”
白五爺兩眼一瞪:“小子,你這是捧我還是損我?”
龍天樓笑了笑,旋即正色道:“五叔,玩笑歸玩笑,正經歸正經,這位大貝勒金鐸,不管他是為什麼能蠻橫跋扈,可是於公,禮王是個只比他大、不比他小的和碩親王,於私,他叫禮王一聲六叔,禮王府上下為什麼這麼怕他,到底對他有什麼顧忌,老郡主甚至得把蘭心格格給他?”
白五爺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說道:“或許就是因為你爹當年跟老郡主的那一段,連累得禮王爺差點沒被削去爵位吧!”
龍天樓雙眉一揚,道:“龍家害得人家得賠進個閨女去,這筆帳該怎麼算?”
白五爺忙道:“小七兒,我只是這麼猜,到底是不是另有別的原因,我不知道,除了禮王府的人,誰也不知道,你可別為了這件事,又去管閑事!”
“如今您說這個,豈不是太遲了?!”
“小七兒,別忘了,你爹不許你”
“我知道,原先我也不想往禮王府跑這一道,是您非讓我去不可,還說將來我爹那兒自有您說話,您都忘了。”
“可是,小七兒”
“五叔,碰到這種事,別人權衡利害,也許不會管,甚至躲得遠遠的,生怕沾上身,可是我輩,您把兄弟幾位,憑什麼受人尊仰,憑什麼在江湖上響噹噹,這就是我輩為什麼跟別人不同的所在啊!”
白五爺臉色一肅,細眉一揚:“好吧!小七兒,誰叫我這個做長輩的把話說出了口,別的方面我不敢說,你爹那兒,哪怕是天塌下來,自有我這個頭兒高的頂住了。”
龍天樓一陣激動:“謝謝您,五叔,別的方面不用您管,我不信我斗不了這個大貝勒,不錯,在這兒他是個貝勒,擱到扛湖上去,還輪不到他。”
白五爺道:“這個我知道”
龍天樓道:“還有件事,老郡主不明白,我也要請您給我解個疑。”
“什麼事要我給你解個疑?”
“五叔,蘭心格格今年廿歲,老郡主只她這麼一個,可是您知道不知道,我大哥今年多大了?”
“卅多了啊!怎麼?”
“當年,我爹在上京里來以前,成過親,娶過妻了?”
“胡說,誰說的?!”
“先別罵我,我跟您算一算,當年我爹離京的第二年,老郡主嫁了人,就算我爹一離京就成了家,那也不可能蘭心格格今年廿,我大哥今年卅多啊?!”
白五爺怔了一怔:“這倒是,這我就不清楚了,還是等你回去以後問你爹吧!”
龍天樓把一雙目光緊盯在白五爺臉上:“五叔,您不可能不清楚,說別人不清楚我信,您是我爹的拜把兄弟,幾十年過命的交情,說您不清楚,我絕不信。”
“小七兒,我真”
“五叔,小七兒能大老遠跑到京里來,為您辦這種燙手的案子,您就好意思瞞小七兒?”
白五爺皺了眉,臉上的神色連連變化,半天,才突然一點頭道:“好吧!我告訴你,可是你絕不許跟你爹提起,要不然你爹能跟我拔香頭。”
“您放心,您既然這麼交代了,我絕不會提。”
“你爹到現在還沒成家,恐怕這輩子要光棍兒打到底了。”
龍天樓聽得猛一怔:“怎麼說?我爹到現在還沒有那我們兄弟幾個”
“都是你爹收養的義子,當年你跟小五、小六太小,不經事兒,不知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知道,可是你爹絕不許他們說。”
龍天樓瞪大了眼,半天才說出話來:“有這種事,有這種事,我爹這是為什麼”
“不為別的,就為如今這位老郡主,當年的大清皇族第一美人。”
“呃”
龍天樓現在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呃”了一聲,沒再說話,不是沒說話,而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白五爺道:“你爹很對得起這位老郡主了。”
“不,我不這麼想。”
白五爺一怔,詫聲道:“怎麼說,你不這麼想?”
“當年要是他老人家不到京里來,或是壓根兒就不沾,人家老郡主什麼事兒都沒有;既然沾了,最後卻讓人家嫁了個不願嫁的人,把一輩子全毀了,您叫我怎麼想?”
“那不能怪你爹啊!是他們大清皇律”
“管什麼大清皇律,只管帶着人回江湖去,憑他老人家,我不信朝廷能拿他怎麼樣!”
“朝廷是不能拿他怎麼樣,壓根兒也沒辦法他,可是禮王為此被送交宗人府,禍福就等於掌握在你爹手裏,你要是你爹,你忍心么?”
龍天樓沒說話,這回是沒話說,卻揚手一巴掌拍上了桌子,那麼厚的桌面兒,那麼結實的木頭,竟讓他一巴掌拍裂了。
白五爺一驚忙道:“壞了,小七兒,你把統帶的桌子”
門口人影一閃,進來個人,正是統帶富爾,富爾一眼就瞧見他的辦公桌裂了,忙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
白五爺是個老公事、老官場了,一時竟也沒說上話來。
龍天樓一定神道:“統帶,是我跟五叔談論案情,激憤之餘一失神拍壞了您的桌子”
“天!”統帶富爾竟沒一點慍色:“往後你跟人說話,千萬別拍人家,要不然你非打人命官司不可。”
聽了這麼一句,白五爺神情一松,笑了。
“謝謝統帶不怪罪!”龍天樓欠身說。
“怪罪?你是拍桌子,又不是拍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早就想換張新的了,就是一直找不到理由,這回有了,我還想謝謝你呢!”
聽這麼一說,龍天樓也笑了。
富爾自己拉把椅子坐了下來,白五爺忙給倒上一杯茶,富爾顧不得喝一口茶就問:“案子怎麼樣了?剛剛上頭還問呢。”
龍天樓道:“就是來稟報您,我準備行動了。”
“呃!怎麼行動?”
“先抓一個。”
“誰?”
“承王府總管哈明。”
富爾一驚:“哈總管,他是福晉面前的紅人兒,可是”
“您放心,我已經又請來承王爺一紙手令了。”
龍天樓取出承王手令,遞給了富爾。取承王手令的時候,他手碰着了懷裏那個綾囊,心裏為之一動。
富爾看完了承王手令,神情一松道:“這就行了,咱們可以放心大膽行動了,你是打算怎麼個抓哈明法?”
“這您就不用管了,反正我預備今天晚上行動。”
“好,你放手辦你的,要是需要人手,營里儘管抽調。”
“是!”
龍天樓跟白五爺告辭出來,邊走,白五爺邊問:“小七兒,您打算來暗的?”
“嗯!這樣暫時不會打草驚蛇,也可以讓承王不太難說話。”
接着,他把救人馬失前蹄的經過說了一遍。
“呃?那人給你的是什麼?”
“我還沒看呢!”
白五爺道:“拿出來我看看。”
龍天樓探懷摸出了那個小小的黃綾囊,遞給了白五爺。
白五爺道:“挺講究的嘛!還用黃綾囊裝着。”
嘴裏說著,手上扯鬆了囊口,從黃綾囊中掏出一方玉佩來,這方玉佩,形式古樸,色澤質地均屬上乘,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白五爺“呃”了一聲道,“是方玉”
“佩”字還沒出口,白五爺突然臉色大變,急忙停了步,並用手捂住了那方玉佩:“小七兒,你知道你碰上誰了?”
龍天樓一見白五爺突然停步,已是感到詫異,如今再察言觀色,更是覺得事態不尋常,忙道:“不知道,誰?”
“皇上。”
龍天樓一怔:“皇上?怎麼會?!”
“你自己看!”
白五爺忙把那方玉佩遞還給龍天樓。
龍天樓接過一看,只見玉佩的正面鐫刻了八個篆字,刻的是:“乾隆玉佩,如朕親臨。”
龍天樓登時就是一怔。
再看背面,背面刻着九條張牙舞爪,飛騰雲霄的龍。
龍天樓失聲道:“怎麼會,這怎麼會?”
“怎麼不會,這方玉佩能假得了?誰又敢仿造冒充。”
確是沒有人敢,論起罪來,滅門抄家,誰敢?
龍天樓沒說話,直發怔。
白五爺忙又道:“小七兒,給你玉佩的那位,多大年紀,長得什麼樣?”
龍天樓腦海里浮現起那人的面貌與氣度,定定神道:“五叔,您不用問了,看他的相貌跟氣度,他該是當世第一人,只是他怎麼會把這方玉佩給了我?”
“怎麼不會,你不是救了他嗎?論功,你該獲頒賜黃馬褂呢。這位皇上跟前頭兩位都不同,聖祖康熙太過寬厚,世宗雍正又過於狠毒陰鷙,這位有前兩位之長,沒前兩位之短,更難得文武雙全,豪邁瀟洒兼而有之,只要看對了人,心裏一高興,再貴重再值錢的都能出手賞人。”
“我不是說這方玉佩值錢,我是說這方玉佩的權威,如朕親臨,有了它就代表皇上”
“可不是嗎?聖天子不但天生龍目,而且獨具慧眼,一定看出你是個英雄,一定覺得你投緣,要不然他不會把這能代表他的玉佩賞給了你,小七兒,你想啊!救了他固然該賞,可是他是皇上,不賞誰又能拿他怎麼樣,就算賞,隨便賞什麼都是殊榮,大可不必出手就是這方代表他的玉佩啊!”
龍天樓沒說話。
“你小子真是福緣深厚,這比起承王爺親手下的手令,不知道有多管用,有了這方玉佩,天下去得,就是任上封疆的方面大員,見了你也矮半截,這下還怕什麼大貝勒?!”
龍天樓道:“我可不願拿這方玉佩壓他。”
“只要讓他知道你獲賞這方玉佩,從今後他絕不敢再找你的麻煩。”
龍天樓沒說話,兩眼奇光閃動,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白五爺道:“小七兒,我跟你說,你聽見沒有?”
龍天樓定定神,把玉佩裝好,把黃綾囊往懷裏一揣,道:“五叔,正事要緊,走吧!”
他當先邁步行去。
白五爺一怔,忙跟了上去。
老少倆剛出巡捕營,迎面來了一前四后五個人,前面的那位,是個五旬上下,精神矍鑠,稍嫌有點陰冷的老頭兒。
後頭那四個,清一色的腰佩長劍,黑衣壯漢。
這五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來自侍衛營的人。
雙方相見,各一怔停步,隨聽老頭兒說了話:“也好,省得我再去找,跟我走吧!”
“走?”龍天樓道:“上哪兒去?”
“侍衛營,我們爺想見你。”
“大貝勒現在想見我,我現在不想見他,你看怎麼辦?”
老頭兒臉色一變道:“這怕由不得你。”
“由不得我”
老頭兒冷然道:“這是我們貝勒爺親下的手令,你看看!”
老頭兒探懷摸出一張上有侍衛營用箋字樣的信箋遞了去。
龍天樓接過一看,果然是大貝勒金鐸親下的手令,大意說,龍天樓犯了罪,着侍衛營的人速將他緝捕歸案。
龍天樓看得劍眉雙揚道:“我龍某人犯了什麼罪,要大貝把那紙手令往老頭兒懷裏一扔,道:“五叔,咱們走。”
話落,他轉身就要走。
“站住!”
老頭兒一聲沉喝。
龍天樓聽若無聞,白五爺跟着要走。
老頭兒一聲怒笑:“姓龍的,抗命不遵,這就是你的大罪一條,走了你,我怎麼回營交差。”
他一步跨上,探掌就抓。
龍天樓霍然旋身,伸手架住。
白五爺忙道:“小七兒,拿出那方”
龍天樓道:“不必,他們還不配。”
“配”字方落,老頭兒縮手沉腕,變抓為指,食中二指疾點龍天樓胸前要穴。
龍天樓兩眼冷芒暴閃,左掌閃電一翻,老頭兒已抱腕暴退,滿臉都是驚駭之色。
龍天樓冰冷道:“回去告訴你們大貝勒,不必用這種手段對付我,有空的時候,我自會上侍衛營討取公道去。”
他轉身而去。
白五爺忙跟了上去。
那四名黑衣壯漢要出劍。
老頭兒忙抬手攔住,帶着四名壯漢轉身疾行而去。
走了幾步,白五爺回頭看了看,已不見了那五個侍衛營的人,忙扭回頭道:“走了。”
龍天樓道:“原就該走了。”
“小七兒,你不該再次動手,應該用那方玉佩”
“不,五叔,現在就讓他知道我有那麼一方御賜玉佩,太便宜了他,我要等該用的時候才用。”
白五爺何等老江湖,聞言深深地看了龍天樓一眼:“小七兒,你似乎是想狠整他一下。”
“當然,他欺人太甚。”
“是欺你還是欺禮王府?”
龍天樓莫名其妙地臉一熱:“都一樣。”
“小七兒,老實說一句,他們之間之事,不是咱們該管的,我不希望你過於介入。”
“五叔,那您當初就不該勸我上禮王府去。”
“好嘛,就抓住這一點,要知道我讓你去,是心軟,是情面難卻,可沒讓你”
“我知道,您的原意不是讓我管他們的事,可是如今我碰上了,是您,您會怎麼辦,您說過的話還算不算。”
白五爺沉默了一下道:“小七兒,你不知道,我是怕”
怕什麼,他沒說出口。
龍天樓懂,他道:“您放心,對付大貝勒,我是自衛,他要是想仗官勢欺負我,那是他找錯了人,我也是激於義憤,一個大男人家,幹什麼這樣仗勢欺凌孤寡。可是,別的,我不沾,一點兒都不沾。”
白五爺似乎放了點心,拍了拍龍天樓:“你準備晚上行動,現在時候還早,走,上家去”
龍天樓不等話完便道:“不,我回客棧,准二更,咱們在承王府西牆外碰頭。”
白五爺伸手拉住龍天樓:“怎麼了,小七兒,跟玉妞兒一般見識啊!”
“那怎麼會,她正在氣頭上,何必去惹她,等過兩天她氣消了再說吧!”
“她有什麼氣,話都說清楚了,她還有什麼,走吧!”
“不!五叔,還是過兩天再說吧!”
白五爺還待再說。
龍天樓已急忙一句:“咱們准二更見。”
轉身走了。
白五爺沒追,也沒再說話,望着龍天樓遠去,老臉上浮現一片陰霾,喃喃道:“丫頭,你恐怕自己弄砸了”
龍天樓一路上心裏都不痛快。
他不痛快大貝勒仗勢欺人。
他不痛快玉妞兒對他的態度。
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不痛快,他自己都說不上來那是什麼。
就因為這些不痛快,使他分神,回到客棧推開房門,才發現屋裏站着個人。
赫然是巴爾扎!
巴爾扎一見龍天樓進來,搶步上前見禮:“龍少爺!”
龍天樓定了定神,隨手掩上了門,道:“老人家,你怎麼來了?”
巴爾扎道:“龍少爺,您怎麼還叫我”
龍天樓道:“老人家,稱呼並不重要,你何必一定要在這上面計較。”
“龍少爺”
“老人家,咱們都不是世俗中人,何必呢?”
巴爾扎遲疑了一下,旋即一點頭:“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龍天樓抬手道:“坐。”
“謝謝!”
巴爾扎態度相當恭謹,欠身謝了一聲,等龍天樓落了座,他才跟着坐了下去。
坐定,龍天樓凝目道:“老人家怎麼知道我在這家客棧?”
巴爾扎不安地笑笑:“龍少爺,我是老北京了,雖然近年來少出府門,可是地面上的朋友還沒忘記我,我要是想找一個人,還不為難,何況龍少爺跟巡捕營有來往。”
龍天樓道:“這我倒沒想到。”
巴爾扎陪上不安的一臉笑:“我不得已,在別處見您不方便,您也未必有空,所以只好跑來客棧等了,您千萬別見怪!”
“老人家太客氣了,彼此不外,哪裏有什麼見怪之說。”
巴爾扎不自在地笑了笑:“既然您不見怪,那我就放心了。”
龍天樓道:“老人家到客棧來找我,有事兒?”
“既然來了,也就沒必要瞞您,我是有事,而且是很要緊的事。”
“呃?那麼老人家請說。”
巴爾扎老臉上神色一轉凝重,道:“龍少爺,今兒個在禮王府,您給大貝勒來了那麼一頓,也許您不覺得怎麼樣,可是老郡主跟兩位格格,還有我,心裏無不大為痛快,多少年了,總算出了一口怨氣。”
龍天樓想借這機會問問禮王府的事,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忍了下去,改口道;“其實我也是一時沒能忍住氣,畢竟年輕幾歲,修養還是不到家。”
“不,龍少爺,您別這麼說,禮王府的今後,全仗您了,您要只是一時小不忍的氣憤,那禮王府的命運,可是就真註定這麼悲慘下去了。”
龍天樓心裏有幾分明白,可是他卻這麼說:“老人家,你這話我不懂。”
巴爾扎微一怔,凝目道:“龍少爺,難道您沒看出什麼來,就算您真沒看出什麼來,您有白五爺這麼一位在京里當差的五叔,他也會告訴您點什麼啊!”
龍天樓道;“老人家,你想錯了,我到京里來,只是應五叔之召,來辦承王府那件案子的,前後待不了多久,平日所談的,也只是案情,別的事,他老人家是不會跟我多談的。”
龍天樓這話說得夠巧妙,暗示白五爺不希望他多管閑事,他自己對承王府以外的閑事,也並不熱衷。
以巴爾扎的年齡、經驗、歷練,包括世故,他不會聽不出來,然而他表現得卻好像沒懂龍天樓的意思:“那麼您自己呢,您自己也沒看出什麼來?”
要是龍天樓再說沒有,那就顯得太假了,而且巴爾扎這話,也分明不容他躲閃,他只好道:“我只覺得大貝勒有點仗勢目無尊長!”
巴爾扎兩眼奇光一閃,鬚髮猛一抖動:“只是仗勢目無尊長?他簡直是仗勢欺人太甚!”
龍天樓輕輕地“哦”了一聲。
巴爾扎凝目望着龍天樓,神色轉趨肅穆:“龍少爺,巴爾扎清楚得很,您來京之前,龍爺一定交代過,別沾禮王府的事,您自己也未必願意管,可是這麼些年來,禮王府實在沒別人好求了,巴爾扎身受王爺跟老郡主的大恩,自己有心無力,實在不忍更不能眼睜睜瞧着這麼下去,所以只好來求您。”
他單刀直入,一下正中龍天樓的要害。
龍天樓站了起來,巴爾扎忙跟着站起,一雙老眼緊盯着龍天樓,老臉上充滿了希冀之色。
踱了幾步,龍天樓才緩緩說道;“老人家,你能跟我說這話,那是源於龍天樓的上一代跟禮王府有段不平凡的交情,如今咱們彼此不外,也就因為這,我要告訴老人家,你沒有說錯,事情的確是這樣。”
巴爾扎忙上前一步:“可是龍少爺,您不能不管,禮王府實在沒別人好求,除了您,也沒人敢管。”
龍天樓道:“老人家,你到底讓我管什麼?”
“救救禮王府,救救老郡主跟蘭心格格,把禮王府、還有老郡主跟蘭心格格,從大貝勒的手裏救出來。”
“老人家,我不懂你這話什麼意思,但是你知道,我是個江湖布衣,小小的百姓。”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可是只有您這位江湖布衣,才能救禮王府,才能救老郡主跟蘭心格格。”
“老人家,我還不清楚你說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我要告訴你,我不能違背父命,同時承王府的案子到現在還沒有頭緒,我是既沒辦法分心,也沒辦法分身。”
巴爾扎目光一凝:“龍少爺,您真不管?”
“老人家,我是不能管。”
巴爾扎一陣激動,旋即神情一黯:“龍少爺,巴爾扎求您。”
話落,他突然跪了下去。
龍天樓一怔:“老人家”
“龍少爺,您要是真不管,巴爾扎就自絕在您面前,也算巴爾扎的一片衛主忠心,巴爾扎等您一句話。”
龍天樓一定神忙道:“老人家,請起來說話。”
他伸手就要去扶。
巴爾扎抬手一擋,道:“龍少爺,龍家人沒來之前,老郡主日盼夜盼;聽說有您這麼一位龍家人來了京里,老郡主激動得直流淚,恨不得馬上就能看見您;見了您之後,她話里沒帶出來,可是您應該清晰感覺得出,她對您,有一份遠勝親生的特殊感情,別的不沖,就沖這,您忍心不管?”
“老人家”
“再一說,請恕巴爾扎直言,禮王府所以有今天的式微沒落,也幾乎完全是因為龍爺的當年,您就真能不管?”
龍天樓心神一震,伸出去的手停在了那裏。
“龍少爺,巴爾扎知道不該這麼說,可是為了禮王府,巴爾扎我不能不惜一切。”
龍天樓聽得雙眉陡揚,猛伸手,硬生生一把架起了巴爾扎:“老人家,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巴爾扎猛一陣激動,鬚髮猛抖,老淚奪眶而出:“謝謝您,龍少爺,不管旁人,巴爾扎對您是一輩子感激,願意來生結草銜環”
“老人家,言重了,我還不知道究意能盡多少心力。”
“龍少爺,只要您願意,就一定能救得了禮王府,救得了老郡主跟蘭心格格,我不會求錯人的。”
“老人家,你還沒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巴爾扎猛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道:“說來話長,當年事後,禮王爺被交付宗人府議處,要不是老郡主犧牲自己,及時毅然決定嫁給了蒙古親王哈善,哈王爺出面說了話,禮王爺就會被削去宗籍。但是從那時候起,老郡主雖然過了幾天好日子,可是禮王府算完了,王爺賦閑在家,聲勢一落千丈,聖眷沒了,交往也沒了,曾幾何時,情形完全變了,大貝勒獲寵掌權,領侍衛營,他本人也不錯,號稱大清國第一勇士,他看上了蘭心格格,從他那兒落井下石,處處欺壓禮王府,蘭心格格為了王爺,為了老郡主,自願許親,表面上,禮王府是攀上了權貴,日子似乎好過一點,可是事實上,日子更難過,大貝勒不但沒好,反而變本加厲,老郡主為了禮王爺,禮王爺為了老郡主,誰也不敢得罪大貝勒,大貝勒的眼裏,也根本沒有禮王府這些人”
龍天樓揚了揚眉梢,沒說話。
“這幾年來,禮王府的日子不好過,如今禮王府、老郡主跟蘭心格格,命運全操在大貝勒的手裏,老郡主跟蘭心格格,臉上帶着笑,眼淚卻往肚裏流,您說,龍少爺,我不求您求誰?”
龍天樓明白,雖說沒十分明白,至少也已明白了七八分,道:“蘭心格格不該這麼做,難道除了許親,就沒別的辦法了?”
“龍少爺,但凡有一點別的辦法,蘭心格格又怎麼會自願許親。聖眷沒了,所有的交往也斷絕了,皇族們等着看笑話,能去求誰?”
龍天樓揚眉道;“不管怎麼說,禮王爺、老郡主總是大貝勒的長輩,金鐸他這個樣子,大清朝的皇律、皇族的禮法,都到哪裏去了?”
巴爾扎苦笑道:“聖眷已然斷絕,還談什麼皇律、禮法,縱然有皇律、禮法,龍少爺,皇族親貴們都等着看笑話,巴不得少一個禮王爺,他們可以多分到一點權勢,誰又肯挺身而出,仗義執言?誰又敢啊?”
巴爾扎老臉上帶着悲憤,帶着激動,但是,淚水卻在他一雙老眼裏打轉。
龍天樓看在眼裏,心裏泛起一陣激憤,也泛起一份悲痛,高揚着雙眉道:“既是這個圈子裏讓人這麼心灰意冷,甚至寒心,禮王爺跟老郡主還留在這兒幹什麼?天下之大還愁沒個容身之地,他們早年也有不少江湖上的朋友,還愁凍着餓着?”
巴爾扎悲笑搖頭;“龍少爺,您不是不知道,天下雖大,可是像禮王爺跟老郡主這種身分,又能上哪兒去,躲得了嗎?再說,他們兩位總是屬於這個大家族的,再不好,這總還是自己的家族,愛新覺羅這個姓,是永遠變不了的啊!”
龍天樓聽得心裏一陣沉悶,他沒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巴爾扎說得不錯,如果不是禮王爺跟老郡主兄妹有這麼一份“固執”,當年不會有那麼一幕讓人心碎腸斷的悲劇,不會鑄下情天恨海,如今也不會有這種忍氣吞聲的悲慘了。
龍天樓只覺得心裏憋得慌,憋得有點出不來氣之感,猛吸一口氣,心裏才覺得好受些,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然昏暗,想必已經日暮了,當即道:“老人家,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吧?”
巴爾扎忙道:“龍少爺……”
龍天樓道:“老人家,我不能擔保什麼,但是我絕對盡心儘力。”
巴爾扎一陣激動;“巴爾扎感同身受,大恩不敢言謝,我給您……”
他話還沒說完,人已搶前一步,曲膝跪了下去。
龍天樓伸手架住,硬把巴爾扎架了起來:“老人家,我要是做得到,你用不着這樣,我要是做不到,你就是這樣也沒用,我不沖別的,沖當年,就算替我爹還這筆債,也沖老人家你這份令人敬佩的忠心。”
巴爾扎仰着激動的老臉,熱淚盈眶,口齒啟動,還待再說。
龍天樓道:“老人家,我還有事,不留你了。”
“是,龍少爺,我這就走。”
巴爾扎舉袖拭淚,一躬身,轉身外行。
龍天樓望着巴爾扎往外走,站着沒動。
快到門邊的時候,巴爾扎突然停步回身:“龍少爺,我差點忘了,無論如何,請別讓老郡主跟蘭心、明珠兩位格格知道我來找過您,由於有當年那麼一段,老郡主絕不願意再把龍家扯上。”
龍天樓點頭道:“我知道,老人家放心就是。”
巴爾扎沒再說話,看了龍天樓一眼,轉身行了出去,還順手帶上了門。
龍天樓心裏又有了沉悶的感覺,緩緩坐下,順手抓過了桌上那有半杯涼茶的茶杯。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看見他手裏握的那個茶杯,像塊朽木似地碎了,涼茶灑在龍天樓手上,也流滿了一桌子,看龍天樓,還像一點也不覺得。
二更時分,一條矯捷黑影,像一縷輕煙,落在了承王府西牆外。
是龍天樓!
龍天樓剛落地,靠後牆一片黑暗裏,閃出了打扮利落的白五爺。
龍天樓迎上去道:“五叔早來了!”
白五爺道;“我也剛到沒一會兒,咱倆怎麼行動?”
龍天樓道:“咱們只找姓哈的一個,您聲東,我擊西。”
白五爺是老江湖、老公事,一點就透:“行,咱們進去。”
承親王府的圍牆,足有丈余高,可是這攔不住能高來高去的,當然更攔不住龍天樓跟白五爺這等一等一的高手,兩人微一提氣,已上了牆頭,翻身落了下去。
置身的地方,是承王府的西跨院,堆滿了雜物,靠北是一排馬廄。
這座西跨院裏沒人,可是牲口馬匹的感覺是敏銳的,兩個人一落地,馬廄里立即起了一陣不算大的騷動。
對一個禁衛森嚴,遍佈崗哨的王府來說,這陣不算大的馬匹騷動,已足能驚動值夜的護衛。
龍天樓跟白五爺都明白這一點,兩人不約而同閃身直撲西跨院通往正院的那扇門,看看已近那扇門了,雙雙騰身拔起,直上院牆,只一翻,便從西跨院進了正院。
果然不錯,兩個人剛進正院,便見身右幾丈外,兩名承王府的護衛,一前一後,疾快地奔向通往西跨院的那扇門。
如果不是兩個人老於經驗,剛才一出那扇門,便正巧碰上趕來探視的這兩名護衛。
白五爺低聲道:“可知道姓哈的現在在哪兒?”
龍天樓道:“如果承王爺還沒睡,這時候他應該在書房裏侍候王爺。”
“書房在哪兒?你帶路吧!”
龍天樓一點頭,人已貼地平竄了出去。
白五爺沒這種本事,彎着腰急竄跟去,倒也矯捷異常。
龍天樓專走暗路,避開巡夜當值的親兵跟護衛,穿畫廊,走小徑,拐了幾拐便來到承親王的書房外。
兩個人隱身庭院的矮樹叢里看,書房裏還透着燈光,鏤花的窗欞上,映着-個坐姿的人影,一看就知道是承親王。
不過,窗欞上的人影只有一個。
書房門口,站着兩名挎刀的護衛。
白五爺道:“人影只一個,不知道姓哈的在不在裏頭?”
龍天樓道:“不敢說。”
剛說完這句話,畫廊上傳來了一陣輕快步履聲,兩個人轉眼一看,正是總管哈明。
白五爺道:“該他小子倒霉,小七兒,怎麼辦?”
龍天樓道:“五叔,走,咱們西牆外見。”
“好。”
白五爺一聲“好”,彎着腰竄出樹叢,故意帶得枝葉“嘩喇”-聲,然後疾快地竄向夜色中。
這一來,不但驚動了書房門口那兩名挎刀護衛,而且驚動了哈總管。
哈總管急忙停了步。
“什麼人?!”
兩名護衛沉喝聲中,雙雙飛掠追向白五爺。
“什麼事?”
承親王在書房裏喝問了一聲。
哈總管站在畫廊上發怔,聽見承親王喝問,一定神剛要回答,猛覺眼前一花,然後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人呢,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承親王又在喝問,可惜書房外已經沒人了。
龍天樓挾着昏迷中的哈總管掠出西牆,白五爺早在牆外等着了。
龍天樓掠出牆便道:“走。”
腳一沾地,騰身又起。
白五爺急忙跟上。
龍天樓跟白五爺一前一後剛沒入夜色里,西跨院裏,翻牆掠出了三名巡夜的護衛,但是他們什麼也沒看見。
龍天樓跟白五爺帶着哈總管到了南下窪,也就是當初發現兩名丫頭埋屍的地方。
白五爺頭一句便說:“小七兒,好用心。”
龍天樓道:“沒做虧心事,他不必怕鬼,他要是怕鬼,那他就是做了虧心事。”
抬手一掌拍醒了哈總管。
哈總管剛醒過來,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已感覺得出不對勁,脫口叫了一聲:“這是”
這兩個字剛出口,忙又閉上了嘴,因為他已經隱約看出眼前站着兩個黑影了。
可是嚇只是嚇一跳,旋即他又定神壯膽,震聲喝問:“誰在這兒?”
龍天樓道:“我。”
哈總管似乎聽出了些什麼:“你是”
“怎麼,哈總管,聽不出來嗎?”
哈總管忙道:“龍天樓?”
“不錯。”
“你怎麼會這兒是哪兒?”
龍天樓道:“這兒么?這兒是南下窪。”
哈總管一怔:“南下窪?我怎麼會到了南下窪?”
又一怔,急問道:“龍天樓,是不是你”
“沒錯!”龍天樓截口道;“是我把你帶到這兒來的。”
“真是”哈總管叫了一聲:“我想起來了,我原在府里,正要上書房見王爺去,突然我明白了,就是你”
話聲憤怒:“龍天樓,你這是什麼意思?”
龍天樓淡然道:“哈總管,先別動氣,聽我慢慢說,我不是正在查辦格格失蹤的案子么”
哈總管沉聲道:“我知道你正在查辦格格失蹤的案子。”
“那就對了,我這就是為辦案,府里不方便,所以我把哈總管你請到這兒來談談。”
“你就是為”哈總管驚聲道:“龍天樓,你別是好哇,你辦案竟然辦到本總管的頭上來了”
“哈總管,不只是你,府里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既是府里每一個都有嫌疑,你為什麼單找我”
“哈總管,你是承王府的總管,理應先從你着手。”
哈總管憤怒地大叫道:“龍天樓,你敢你可別含血噴人,要是讓王爺知道”
“哈總管,我已經跟王爺請了手令”
“王爺的手令是讓你對府外,不是對府內。”
“不,我又跟王爺請了一紙專對府內的手令,這兒太黑,你看不見,不然我一定會拿給你看看。”
“我不信。”哈總管跳腳大叫:“少跟我來這一套,你是膽上長了毛,我這就回府見王爺去。”
話落,他轉身要走。
白五爺伸手攔住,冷然道:“既把你弄來了,就不會這麼輕易讓你回去。”
哈總管沒看清白五爺,道:“你是”
白五爺道:“巡捕營的白殿臣。”
哈總管霍然回身:“龍天樓”
龍天樓劈胸一把揪住了他,冰冷道:“哈總管,把你帶到這兒來的是我,天塌下來自有我頂着,你最好給我知機識趣一點,我這個江湖道上的可不吃你這一套。”
哈總管一驚,要掙:“你”
白五爺冷然道:“哈總管,吃你這碗飯的應該都會察顏觀色,至今這兒沒人給你撐腰,他要是整了你,你是白挨白受,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就老實點兒吧!”
誰說哈總管不會,他馬上老實了,語氣不但緩和,甚至有點低聲下氣:“我跟格格失蹤的案子,扯不上”
龍天樓冷然道:“現在說這話早了些,扯上扯不上,待會兒就知道了,從現在起,你最好有一句說一句。”
哈總管苦着臉道:“我連半句都沒有-一”
“未必。”龍天樓冷笑一聲道:“看看再說吧!”
往地上指了指,接道:“這是哪兒,你知道嗎?”
“南下窪啊!你剛不說是南下窪么?”
“這兒是南下窪,可也是富兒跟桂兒的埋屍處,就在你的腳下。”
“呃!這兒是”
哈總管嚇一跳,忙躲開了些。
“不做虧心事,又何必怕鬼?”
哈總管忙道:“我不是怕,我是”
“先告訴我,你是怎麼進承王府的?”
“宗人府派的啊!”
“別唬外行,就算我是外行,眼前還有個吃了多年公事飯的白五爺在,你要是宗人府派的,宗人府的名冊上,承王府的總管,不可能寫的還是前一任的名字。”
“真的啊!可是我說的是實話啊!”
白五爺插了嘴:“實話個屁,王府的總管是親信,都是各主子自己找的,其他的人才是由宗人府派的。”
哈總管還想狡辯:“可是”
龍天樓冰冷道:“哈總管,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龍天樓兩眼奇光閃射,一般高手看了都會膽怯,何況是這個做人奴才的。
哈總管一哆嗦,道:“我,我是福晉找來的。”
白五爺緊跟着一句:“以前的福晉,還是現在這位福晉?”
“現在這位福晉。”
龍天樓道:“怪不得你對這位承王福晉這麼恭順啊!”
“主子嘛,端人碗,服人管,有什麼法子?”
龍天樓道:“恐怕不是為這吧!”
“您,您這話什麼意思?”
“你”已經變成了“您”了。
龍天樓沒理他,突轉話鋒問道:“格格是怎麼失蹤的?”
“我不知道,您怎麼問我”
“你不知道誰知道?”
“我,我是真不知道。”
“我問你誰知道?”
“我不知道。”
龍天樓伸手扣住了哈總管左肩。
哈總管機伶一顫,忙道:“龍爺,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管教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龍天樓手上沒用力,道:“那麼,富兒、桂兒跟兩個護衛是誰下毒手害死的,你總該知道吧!”
“這,這我也不知道。”
聽口氣不對,龍天樓五指微微用了點力。
哈總管雖是個奴才頭兒,可卻是王府的奴才頭兒,連宰相門奴都像個七品官,何況他是個王府的總管,一向也養尊處優慣了,哪受得了這個,叫了一聲,立即矮下了半截:“龍爺”
他也會叫“爺”了。
龍天樓道:“知道不知道?”
“我”
“哈總管,你的筋骨遠不如江湖上的練家子,我要是再加一分力,你這條胳膊,從此便算完了。”
哈總管忍着痛叫道:“我說,我說富兒、桂兒是那兩個護衛害死的。”
這答案很出龍天樓跟白五爺意料之外,兩個人都一怔。
龍天樓道:“怎麼說,富兒、桂兒是那兩個護衛害死的?”
“龍爺,這回我說的是實話,無論如何您要相信。”
白五爺突然問道:“那兩個護衛為什麼要害死富兒、桂兒?”
“這”
龍天樓道:“哈總管,留神你的胳膊。”
哈總管忙道:“據說是她們倆犯了錯。”
白五爺道:“她們倆犯了什麼錯?”
“這我就不清楚了,真不清楚。”
“你身為總管,顧名思義,承王府的人與事都歸你管,兩個丫頭犯了錯,都被處死了,你會連她們犯了什麼錯都不知道?”
“白五爺,我雖然是個總管,可畢竟還是個下人啊!”
這倒是不折不扣的實情實話。
白五爺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富兒、桂兒被處死這件事,根本沒經過你這個總管?”
哈總管道:“是啊!白五爺!”
“那麼,又是誰下令處死富兒、桂兒的呢?”
“是福晉。”
哈總管的話聲,低得幾乎聽不見。
白五爺跟龍天樓對望了一眼,然後又問:“福晉隨便下令處死兩個丫頭,難道承王爺都不過問?”
“王爺對福晉一向百依百順,只要是福晉說的話,就等於是王爺自己說的,王爺不過問。”
那位福晉之嬌媚、之潑辣,承王爺對她之“禮讓”,是龍天樓親眼看見過的。
龍天樓道:“不能說福晉沒權處置犯錯的下人,只是兩個丫頭既犯了錯,福晉大可曉喻府內,當眾賜死,為什麼要秘密下這種毒手,怕人知道似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福晉要這麼做,誰又敢說個‘不’字,更不敢教她怎麼做啊!”
龍天樓道:“既然富兒、桂兒是讓兩個護衛害死的,那麼那兩個護衛,又是誰毒害的呢?”
“龍爺,這您還用問嗎?”
龍天樓到底還是問了:“又是福晉?”
哈總管點點頭,沒說話。
“是誰下的手?”
“等於是福晉自己。”
“這話怎麼說?”
“龍爺,兩個護衛立了功,還能不加賞賜么?除了別的賞賜之外,還有一桌酒席,他們兩個吃了就都”
白五爺道:“這不分明是滅口嗎?”
“福晉本就不願意讓人知道嘛!”
龍天樓道:“格格房裏的東西,真是福晉下令搬出來的?”
哈總管道;“我沒說假話,真是福晉。”
龍天樓道;“福晉真相信什麼狐仙?”
哈總管道:“平常我沒見福晉燒過香,拜過佛,可是這回她倒是很信。”
白五爺道:“相信格格是讓狐仙攝走的?”
“對。”
龍天樓道,“那位大貝勒,似乎跟承王府走得很近。”
哈總管道:“王爺現在有權有勢,在皇族親貴里,以前數禮王爺,如今王爺是頭一位,貝勒爺雖然現在在皇上跟前很紅,可是他畢竟只是貝勒,這話您懂吧!”
龍天樓跟白五爺何許人,當然懂,大貝勒是趨炎附勢,跟承王走得近,對他當然有好處。
龍天樓道:“你是承王府的總管,對這位福晉,你了解得應該比我們多。”
“這個”
哈總管有了猶豫。
龍天樓道:“你用不着隱瞞什麼,在某方面來說,你恐怕也替福晉跑了不少腿。”
哈總管猛然一驚:“龍爺,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您可不能亂說。”
“你這麼害怕幹什麼,你知道我說的是哪方面。”
哈總管也夠狡猾,立即道:“這我不大清楚。”
“你不清楚,我索性明說,就是像那天你把我叫到水榭去的那一方面。”
哈總管忙道:“叫您上水榭去,我是奉福晉之命,端人碗,服人管,我是個奴才角色,主子既有吩咐,難道我還敢不聽,至於福晉叫您上水榭去有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
龍天樓淡然一笑:“你倒把自己推得乾淨,只不知道這種事王爺知道不知道,要是讓王爺知道,王爺恐怕不會像你這麼想!”
哈總管大驚:“龍爺”
“我不是嚇唬你,逼急了我,我只有一五一十稟報王爺,可是你要是實話實說,我保證不牽連你。”
“真的,龍爺?”
“我向來是說一句,算一句。”
哈總管沉默了一下:“您或許已經知道了,福晉原位側晉,進府沒多久,老福晉就過去了,到如今福晉才三十剛出頭年紀,可是王爺都快六十了,再加上王爺公務忙,在家的時候少這種事是難免的,各大府邸差不多都有這種事。”
這,駭人聽聞。
白五爺沒怎麼樣,可能他聽過不少。
龍天樓卻為之動容,本來他不願再問下去,可是這位福晉如今涉嫌最重,他不得不問一下:“你的意思是說,以前就有這種情形?”
哈總管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經我的手,前後有過三回,可是您的運氣最好。”
“這話怎麼說?”
“前兩個都死了,只有您”
哈總管沒說下去。
龍天樓吸了一口氣:“前兩個都是什麼樣人?”
“就是那兩個護衛。”
龍天樓跟白五爺都猛一怔,龍天樓道,“原來如此這件事我必須讓你知道一下,我的確比他們兩個運氣好,因為我並沒有怎麼樣!”
這會兒,雖在暗中,可是彼此已能看得見了,只見哈總管一怔,凝望着龍天樓,意似不信。
“信不信在你。”龍天樓淡然道:“我來自扛湖,沒有必要在福晉面前屈服,在江湖上,只要是稍許有良知的,都不會做這種事。”
忽聽白五爺道:“我有點明白了,福晉殺那兩個護衛,是為滅口,命那兩個護衛殺富兒、桂兒也是為滅口,難不成是富兒、桂兒見了什麼?”
哈總管道:“那恐怕不會,這我清楚,格格跟福晉處得不好,絕不會讓她的丫頭近福晉的住處,不是福晉身邊的,福晉也向不許近她的住處。”
那就不可能是因為富兒、桂兒撞見了那位福晉的淫穢行為了。
龍天樓道:“福晉的品行,難道說王爺一點也不知道么?”
“當然不知道,要是知道,那還了得!”
哈總管話鋒一頓,接着又道:“不知道是不知道,可是王爺也一向嚴禁男丁近福晉的住處,就拿那位貝勒爺來說吧,王爺就不喜歡他,更討厭他老往福晉的住處跑。”
龍天樓心裏一動,道;“既是王爺不喜歡那位大貝勒,那位大貝勒趨炎附勢還有什麼用?”
“有用啊!怎麼會沒用?”哈總管道:“王爺不喜歡大貝勒,可是福晉喜歡,王爺得聽福晉的,那位貝勒爺許是看準了這一點。”
龍天樓轉望白五爺;“已經呼之欲出了,是不是可以讓哈總管歇息了?”
白五爺道:“等一等,讓我再問他一句”
一頓,凝望哈總管道:“你既是這位福晉找來的,那就表示你是她的人,是她的親信、她的心腹,既是她的親信、她的心腹,你所知道的,不應該只這麼多。”
哈總管苦着臉叫道:“白老,我告訴兩位的還少嗎?不是為顧自己這條命,連這些我都不敢說,不該說啊!”
“你告訴我們的,也許不少,可是你所知道的,絕不止這些。”
“天地良心,白老,您就是殺了我,我也沒法子再說出些什麼了,我剛才說的都是實情實話,您兩位總不會希望我沒梗添個葉,瞎編吧!”
白五爺道:“最後我再問你一句,格格是怎麼失蹤的,要是讓人擄了去,那又是讓誰擄了去?”
“我不知道,真的,您就是殺了我,我也不知道。”
白五爺向著龍天樓微一點頭。
龍天樓一指閉了哈總管的穴道,伸手扶住他,把他放在了地上。
白五爺道:“小七兒”
“五叔,我剛說過,已經是呼之欲出了。”
“證據,小七兒,那位福晉不比別人,沒有證據,咱們是絕不能輕舉妄動的。”
龍天樓一指哈總管道:“他就是一個最好的人證。”
白五爺道:“姓哈的只能證明那位福晉有淫穢之行為,卻不能證明別的什麼。”
龍天樓沉吟了一下:“五叔,會不會是因為格格對這位福晉深惡痛絕,這位福晉就”
“這恐怕只是原因之一,我想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格格知道了她什麼事,所以她非除去格格不可。”
“格格都不讓丫頭近福晉的住處,自己怎麼會”
“小七兒,丫頭不能近,格格自己可沒有不能去的地方,世上的巧事,也不能算少。”
龍天樓沉吟一下:“倘若果然是這樣,那位福晉可算得真正心狠手辣。”
“最毒婦人心啊!小七兒,有些人為自己,什麼都做得出來。”
龍天樓道:“照我的看法,大貝勒跟那位福晉之間,恐怕也會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
“我也這麼想,只是那位福晉不會武,簡直就弱不禁風,她又是怎麼把格格擄了去的呢?”
“要是她真跟那位大貝勒有染,大貝勒轄下的侍衛營人人是好手,擄一個弱女子,應該不是難事。”
白五爺點頭道:“說得是,你說得是,可是,小七兒,證據,必須要有證據,否則你絕不能輕舉妄動。”
“我知道,五叔。”
“小七兒,咱們碰上扎手的事了。”
“怎麼?”
“這位哈總管,咱們是放他好,還是不放他好?放了他,他回去一定會詳稟那位福晉,那不但是打草驚蛇,而且一個不好,你五叔就會掉腦袋,不放他回去,明天見不着他,承王府定然會鬧翻天,你看該怎麼辦?”
龍天樓沉吟了一下;“不要緊,您先帶他回巡捕營,我上承王府見承王爺說明一聲去。”
白五爺道:“恐怕也只好如此了。”
龍天樓、白五爺兩個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之後分了手。
白五爺帶着昏迷中的哈總管回了巡捕營。
龍天樓則直奔承親王府。
這時候了,內城早關城門了,是誰都不行,沒有九門提督下令,絕不會開城。
當然,皇上例外。
龍天樓不走城門,硬是翻城牆進了內城,可是一進內城,他就覺出不對來了。
內城平日就比外城靜,各大府邸的所在地,沒有閑雜人等,入夜以後,大街、小衚衕里,幾乎看不見人影兒。
今夜,居然比往常更靜,聽不見一點聲息,簡直就像座死城。
這情況不尋常,必然有什麼特殊事故。
龍天樓懷有承親王的親筆手令,再特殊的事故,跟他扯不上邊兒,所以,他還是大搖大擺走他的。
走沒多遠,原是寂靜空蕩的街道,終於讓他看見人了,兩個一夥,三個一群,一個個都是手提長劍的黑衣漢子。
龍天樓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侍衛營的人。
內城禁人行走,侍衛營的人結隊巡街,這是為什麼?
敢莫是承王府丟了一個哈總管
實際上,承王府今夜沒出什麼大事,丟了個哈總管,不可能這麼快被發現。
那麼是
龍天樓一點都不避諱,大搖大擺走,當他看見人家的時候,當然人家也就看見了他。
一聲斷喝傳了過來:“什麼人?站住!”
隨着這聲斷喝,三名提劍的侍衛騰掠而至,擋住了龍天樓的去路。
憑這種身手,當然都是侍衛營的好手。
龍天樓只得停了步。
三名侍衛,六道銳利目光,上下直打量龍天樓,一名冷臉沉喝:“幹什麼的,誰叫你這時候大模大樣地在街上?”
龍天樓還沒有答話。
數縷衣袂飄風聲由遠而近,又是四名侍衛,由一名黑衣老者帶着掠了過來。
老者眼神十足,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就知道是位內外雙修的好手。
“領班!”頭三名侍衛向著黑衣老者躬了躬身。
黑衣老者神情倨傲,沒看他們一眼,沒哼一聲,卻兩眼直盯着龍天樓,老臉上的顏色變了,只聽他問道:“你是巡捕營那個姓龍的?”
“不錯。”龍天樓沒多想,道:“龍天樓!”
黑衣老者一聲冷笑:“要不是我在侍衛營見過,今兒晚上差點兒當面錯過。”
一頓沉喝:“就是他,拿下!”
六名侍衛錚然一聲,都拔出了長劍,成圓形包圍,六把長劍的劍尖,也都遙遙指向龍天樓。
龍天樓道:“這是幹什麼?我一不作奸,二不犯科”
“誰說你沒作奸、沒犯科?拒捕、抗命,這不是作好犯科是什麼?”
“拒捕、抗命?我幹了什麼了,你們說我拒捕抗命?”
“這”
“這什麼?我沒有犯法,任何人無權拘捕我,既是如此,又怎麼算得上我拒捕抗命?”
“你自己做的事你明白,有什麼理由侍衛營說去,我們侍衛營辦事一向如此。”
龍天樓淡然笑道:“老套了,你們侍衛營沒有新鮮一點的詞兒么?”
黑衣老者變色沉喝:“少噦嗦!拿下,跟我們走。”
六名侍衛舉劍逼了過來。
龍天樓雙眉一揚,要動。
黑衣老者厲喝道:“大膽!龍天樓,你還敢拒捕?!今夜這內城裏,到處都是侍衛營的人,就是為著拿你,說什麼也不會容你再拒捕。”
敢情就是為自己。
龍天樓聽得剛一怔。
陣陣衣袂飄風聲由遠而近,轉眼工夫,幾十個手提長劍的侍衛相繼掠到。
黑衣老者一指龍天樓,大叫:“他就是龍天樓,他還想拒捕,別讓他跑了。”
幾十名侍衛紛紛拔出了長劍。
龍天樓絕沒想到,大貝勒為了對付他,不惜派出了幾十名侍衛營好手封鎖內城,度量情勢,不能動手,否則就一撥連一撥,沒完沒了了,除非把侍衛營的人都撂倒,他能那麼做嗎,當即揚聲沉喝:“慢着,我要見大貝勒”
黑衣老者道:“別怕見不着我們貝勒爺,他坐鎮承王府等着你呢!”
龍天樓聽得一怔,旋即道:“正好,我正要上承王府,咱們一塊兒走。”
他邁步要動。
黑衣老者跟眾侍衛逼近一步。
龍天樓兩眼威稜暴射:“我不願動手,願意去見大貝勒,你們最好不要逼我。”
黑衣老者遲疑了一下,抬手一揮,眾侍衛立即讓開了一條路。
龍天樓邁步行去。
黑衣老者率眾侍衛,眾星捧月似的,緊跟在身周。
大家腳下都快,沒一會兒工夫,承王府已在望。
今夜的承王府,跟往日沒什麼兩樣。
門口兩盞大燈亮着。
站門的八名親兵,仍挎刀站立着。
不過,燈光下,除了那八名親兵之外,還多了四個手提長劍的侍衛。
當侍衛的反應都不遲鈍,一見他們的人擁着人走來,立即有一名轉身奔進了承王府。
當然,他是往裏通報去了。
果然不錯。
龍天樓被擁着進了承王府前院,大貝勒金鐸帶着那名侍衛從裏頭迎了出來。
滿院都是侍衛營的人,承王府的人不見一個。
夜涼似冰,大貝勒金鐸的臉色卻紅紅的,他膚色黝黑,所以看上去紫紅紫紅的,不但紅,還有點汗意,而且袍子的大襟,有幾顆扣子沒扣。
龍天樓看在眼裏,心頭微微跳動了一下。
只聽大貝勒金鐸冰冷道:“龍天樓,你到底還是讓我抓來了。”
龍天樓淡然道:“龍天樓已然去過一趟侍衛營,承蒙貝勒爺您大度不究,敢問貝勒爺,龍天樓如今又何罪?”
“你冒犯了我,這就是大罪。”
龍天樓明知故問:“敢問貝勒爺,這冒犯二字何指?”
“你倒是相當健忘啊!我指的是禮王府的事。”
“呃,原來如此,恕龍天樓斗膽,那是因為有貝勒爺不敬長輩在先,所以才有”
“敬不敬長輩,那是我跟禮王府的事,你還不配過問。”
“不瞞大貝勒,大貝勒想必也清楚,就因為我姓龍,我不能不過問。”
大貝勒陰冷一笑:“我清楚,我當然清楚,你們姓龍的給禮王府惹的麻煩還不夠,難道你還想再給禮王府一棒嗎?”
龍天樓兩眼陡現威稜:“貝勒爺不必拿這個威脅誰,固然貝勒爺你掌握大權,憑大清皇律,你可以依法行事,用任何方法打擊禮王府,但是世上究竟還有個‘理’字在,姓龍的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另一套,今天誰再打擊禮王府,明天他未必能討得好去。”
大貝勒勃然變色,威態嚇人,可是旋即他又斂去威態:“龍天樓,遍數京城之內,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
“奈何貝勒爺碰上了龍天樓。”
大貝勒濃眉一揚,旋又冷冷而笑:“你放心,蘭心是我的未婚妻,明珠叫我一聲大哥,我不會打擊禮王府,也不會讓任何人打擊禮王府,我也不會因為禮王府對付你,我甚至極不願意把你跟禮王府扯在一起,所以,咱們公事公辦,我依法行事,我要以犯上的罪名逮捕你。”
“貝勒爺,龍天樓是個江湖人,談不上犯上。”
“可是你現在總是在為巡捕營辦事!”
“那是沖私誼,我一不吃巡捕營的糧,二沒拿巡捕營的餉”
大貝勒陡然沉臉暴喝:“你不必再行狡辯,只要是大清朝的百姓,他就得服王法,今天說什麼我也要逮捕你,治不了你這個江湖人,今後我還怎麼領侍衛營治官家的人?給我拿下!”
滿院子侍衛營的人轟雷般答應,就要一擁而上。
“慢着!”龍天樓沉喝道:“這兒是承王府,我是在為承王爺辦事,貝勒爺為什麼不先問一問承王爺”
大貝勒冷笑道:“承王爺不在府里,就算在,他照樣攔不了我逮捕你。”
承王不在,入耳這句話,龍天樓更肯定了剛才眼見大貝勒臉發紅,有汗意,他心裏所想的,心頭不免一陣猛跳。
就這一怔神工夫,大貝勒再次暴喝:“拿下!”
滿院子侍衛營的人,一擁而上。
龍天樓定神暴喝:“住手!”
這一聲霹靂暴喝震天懾人,滿院侍衛營的人為之一驚,撲勢也隨之一頓。
大貝勒為之激怒:“沒用的東西。”
他一捋衣袖,就要自己上。
龍天樓探懷摸出那方玉佩,舉在胸前,“欽賜玉佩在此,誰敢冒大不韙?”
滿院侍衛營的人為之一怔,一名領班滿臉狐疑地上前一步,凝目細看,他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大驚失色,機伶一顫,連忙跪下去爬伏在地。
這名領班一跪,當然就錯不了,滿院子侍衛營的人,跟着都跪了下去。
霎時間,這承王府的前院裏,地上跪着黑壓壓的一片,鴉雀無聲。
大貝勒更是訝異,他一聲:“欽賜玉佩?”便大步跨到,伸手就搶。
他出手不能說不夠快,可是龍天樓一偏腕就輕易避了開去,道:“可以眼看,不得動手,就算你聖眷極隆,也不能對欽賜玉佩無禮。”
大貝勒怒喝道:“我不信!”
他二次探掌,再次要奪龍天樓手中玉佩,這一抓比前一抓還要快,快得像電光石火。
龍天樓沒再躲,雙眉揚處,左掌探出,一把扣住了大貝勒的腕脈。
大貝勒大為驚怒,一聲厲喝還沒有出口,龍天樓的右手已把那方玉佩送到了他眼前,冷然道:“告訴你只能眼看,不得動手,不信容易,睜眼看仔細吧!”
玉佩近在眼前,大貝勒還能看不清楚,只一眼,他神情震動,立時怔住。
龍天樓鬆了大貝勒的腕脈:“是不是欽賜玉佩,大貝勒常伴帝側,應該認得出真假。”
大貝勒臉色一轉鐵青,躬下了身。
龍天樓翻腕收起了玉佩:“現在,大貝勒還要把我拿下嗎?”
大貝勒猛然抬頭,環目暴睜,威態嚇人,“龍天樓,你是哪裏來的這方玉佩?”
“貝勒爺既認識這方欽賜玉佩,就該知道,這方玉佩當然是皇上的賞賜。”
“你什麼時候見過皇上,皇上怎麼會賞你這麼一方‘如朕親臨’的玉佩?!”
“貝勒爺常伴帝側,可以隨意出入宮禁,何不自己去叩問皇上?”
大貝勒冰冷道:“我當然要問,你當我不敢。”
猛轉身,大踏步向外行去。
大貝勒這一走,滿院子的侍衛營的人,誰還敢留下,急忙跟去,霎時走個乾淨。
龍天樓眼望大貝勒跟侍衛營的人不見,冷然一笑:“到底還是有能降你之人,能降你之物啊!”
回身看看,偌大一個前院,到現在還沒見一個承王府的人出現,心想承王既然不在,沒有再留的必要,進去讓那位福晉碰上,恐怕又是麻煩,再說這時候也沒有見她的必要,一念及此,轉身要走。
忽聽一個喊聲傳了過來:“王爺回府!王爺回府!”
喊聲來自大門外,喊聲方落,承王府的人出現了,一下子從後頭跑過來十幾個,有承王府的戈什哈,也有包衣。
他們一見龍天樓一個人站在前院裏,都為之一怔,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誰都沒問龍天樓,也沒跟龍天樓打招呼,立即避開目光,往大門方向走幾步,然後分兩邊垂手恭立。
龍天樓當然明白這些人為什麼不敢沾他。
大貝勒親自帶領侍衛營的高手,到處要捉拿的人,誰還敢沾?
一頂大轎抬進了前院,八名挎刀戈什哈兩旁護衛。
兩旁垂手恭立的戈什哈跟包衣,立即施下禮去。
大轎進前院停下,兩名挎刀戈什哈上前掀開轎簾,轎里低頭走出了穿戴整齊的承親王。
龍天樓迎上去躬身:“龍天樓見過王爺!”
承親王一怔:“龍天樓,你怎麼在這兒?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快跟我來。”
他邁步往裏行去。
龍天樓心知有什麼大事,他來見承親王也是有大事,正好,當即邁步跟了上去。
八名挎刀的戈什哈里,四名沒動,四名跟上來緊隨在後。
承親王帶着龍天樓進了書房,四名戈什哈留在門外。
進了書房,承親王連換衣裳都顧不得,立即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找你,你怎麼”
龍天樓截口道:“王爺!天大的事,請容我先稟報下情!”
承親王疑惑地看了龍天樓一眼,坐了下去,深吸一口氣,然後才道:“好吧!你先說。”
龍天樓道:“先請王爺恕罪,我把哈總管弄去了。”
承親王-怔:“怎麼說,你把哈明弄去了?!”
“是的。”
“怪不得府里找不到哈明,我還當他溜出去了呢!”
“王爺,我認為他是多知多曉的關鍵人物。”
承親王神情一震,急忙姑起:“你是說他跟我女兒失蹤的事有關?”
“格格的失蹤,未必跟他直接有關連,可是從他嘴裏可以問出不少東西來。”
“你,你問過他了嗎?”
“問過了。”
承親王忙道:“問出什麼來沒有?”
“至少我知道,富兒、桂兒跟那兩個護衛是怎麼死的了。”
“他們是怎麼死的?”
“據說,富兒、桂兒犯了錯,是福晉命那兩個護衛把她們處置了,至於那兩個護衛,則是福晉親手殺害的。”
龍天樓邊說,邊注意承親王的臉色。
承親王的臉色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也沒有太多的震驚,等到龍天樓把話說完,他才道;“原來他們是這麼死的。”
“看來王爺知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是福晉事先請示過王爺?”
“福晉做什麼事,用不着事先請示我,我是事後才聽福晉說的。”
“那麼王爺可知道,富兒、桂兒究竟犯了什麼錯?”
“這我沒問,不過福晉既然把她們處死了,就足見她們犯的錯不小。”
“下人犯了大錯,王府有權把他們處死,既是如此,為什麼不光明正大當眾把她們處死,反而派兩個護衛秘密執行,把富兒、桂兒的屍首偷埋在南下窪,我問起來竟有人說把她們兩個遣送回家了。”
承親王變色道:“龍天樓,你這是責問我,還是責怪福晉。”
龍天樓正色道:“龍天樓不敢,龍天樓這是辦案,就事論事,為的是失蹤良久,到現在還沒有一點消息的格格。”
承親王的臉色緩和了些,但卻掠過一片陰霾,臉上也同時閃過了一陣輕微抽搐;“福晉跟我沒什麼兩樣,有權用任何方式處理府里的大小事。”
龍天樓看得出來,這位承親王是在不情願,而又相當痛苦的心情下,為他的福晉掩飾,護衛他那位美艷而嬌媚的福晉。
承親王為什麼這樣?
龍天樓心裏泛起了一絲訝異,道;“既然王爺這麼指示,我也不便再說什麼,只是,那兩個護衛又是犯什麼罪死的呢?他們秘密執行福晉的令諭,理應有功才是,怎麼福晉有功不賞,反親手毒殺了他們呢?!”
承親王目光一凝道:“你問過哈明沒有?”
“問過了。”
“哈明沒有告訴你,福晉為什麼親手毒殺了他們?”
“不敢欺瞞王爺,哈總管本不肯說,但是王爺知道,只要落在江湖人手裏,很少有人能不說實話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我?”
“有些話龍天樓不便啟齒,只是在試探王爺是不是知道。”
承親王坐了下去,臉上再閃抽搐,聲音也突然有點沙啞:“我沒想到你會下手哈明,既然哈明都告訴了你,就是我不說也沒什麼用了,你問我是不是知道,你以為我是什麼?我是傻子?!”
他知道!
龍天樓心神猛震:“怎麼說,王爺您,您恕我斗膽,王爺為什麼隱忍?怎麼能隱忍?”
前後不過兩句話工夫,承親王好像變得很虛弱:“龍天樓,要是你喜愛某樣東西成了痴迷,你就絕不會挑剔它什麼,是不是?”
龍天樓說不出心裏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位承王福晉的淫行穢事,承親王都知道,他更做夢也沒想到,承親王會因為對他這位福晉的痴迷,而對這種最不能忍受的事加以隱忍。
其實,每個男人都會覺得那位承王福晉迷人,但是能被她迷到像承親王這種程度的,恐怕就為數不多了。
承親王見龍天樓表情有異,沒說話,吁了一口氣,又道:“你不是我,任何人都不是我,我不能勉強每個人都像我一樣,你們對我,應該也不必強求。”
這話說得很明白。
龍天樓焉能不懂,他一定神,揚眉說道:“草民自是不敢勉強王爺,任何人也無法勉強王爺,只是既是這樣,這件案子,草民就沒辦法再辦下去了。”
承親王一怔,忙凝目望龍天樓:“為什麼?難道是她”
“目下草民還不敢說,不過根據哈總管的供詞,在在都顯示福晉涉有重嫌,在在都對福晉不利。”
承親王忙站起來道:“怎麼見得她涉有重嫌,怎麼對她不利,哈明是怎麼說的?”
龍天樓道;“丫頭、護衛之死;格格失蹤后,福晉認為是鬧狐仙,命人銷毀了格格房內所有的東西。這兩件事,前者,我認為是滅口,後者,我認為是破壞各種可能的線索。加以那天晚上,出現在南下窪,以淬毒暗器殺那名前往探視的護衛滅口的,身材嬌小,顯然是個女子,這就夠了。”
“龍天樓,這都不能算是證據。”
“王爺,一旦草民掌握了確切證據,到那時候恐怕很讓王爺為難!”
承親王臉上再閃抽搐,緩緩坐下,低下頭沒說話,但旋即又抬起了頭:“要萬一不是她呢?”
“王爺,草民也希望不是,不過以草民看,兩個丫頭之死,很可能是因為她們知道格格失蹤的真象,而格格的失蹤,也很可能是因為格格知道了些秘密。”
承親王猛一點頭道:“好吧!那就不要再辦下去了。”
龍天樓一怔:“王爺”
“龍天樓,真要是像你所說的,我的女兒可能還活着嗎?”
龍天樓心頭一震:“這個草民不敢說。”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說,不要再辦下去了。”
龍天樓雙眉陡地一揚;“格格是王爺的親骨肉,即便她真已經有了什麼好歹,難道王爺就不想為她報仇雪恨?”
“那是你的想法,我卻不這麼想,我已經失掉了一個我所鍾愛的,我沒有辦法忍受再失掉另一個了。”
龍天樓沉默了一下,點頭道;“好吧!畢竟女兒是王爺的,王爺有權作這個決定,不過,臨走草民還要請教王爺兩件事。”
“哪兩件事?”
“第一,草民請問王爺,大貝勒金鐸,和王爺究竟什麼關係,他經常到府里來走動,王爺是不是知道”
承親王截口道:“龍天樓,你不必對我暗示什麼,金鐸跟她的事,我也知道,一個是我所喜愛的,一個是我惹不起的,裝聾作啞,一可以使我喜愛的人長留我身邊,二可以保住我現在的權勢,不會落得像禮王一樣的下場,我還求什麼?”
龍天樓聽得一陣胸氣翻騰,如今他不只是覺得這位承親王可憐,甚至覺得這位承親王卑鄙,但他還是忍住了,道:“第二,草民請問王爺,老福晉是什麼時候過世的?是怎麼過世的?”
承親王像被針扎了一下,臉色大變,霍地站起:“龍天樓,你是說”
“草民沒說什麼,只是請問王爺!”
承親王臉色恢復了些:“她是病死的。”
“什麼病,請大夫看過沒有?”
“年歲大了,身子骨弱了,先是頭昏,心上發悶,繼而一病不起,我找的是御醫,他沒看出有什麼別的。”
“給老福晉看病的是哪一位御醫?”
“葉子云,人已經死了兩年多了。”
“怎麼死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
龍天樓沒再問下去,-一躬身;“草民告退!”
承親王忙道:“龍天樓,我跟你說的話,就到此為止。”
“王爺放心,草民省得。”
“回去后,把哈明放回來。”
“草民回去后,馬上放回哈總管。”
承親王道:“那就好了。”
龍天樓沒再說話,轉身要走。
承親王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忙叫道:“慢着,龍天樓!”
龍天樓停步回身:“王爺。”
“我差點忘了件大事,我女兒的事,皇上知道了,是你告訴皇上的?”
“是的。”
“皇上就是為這件事,才把我召進宮去問了半天,你告訴皇上幹什麼?”
“草民以為皇上知道。”
“我沒敢讓他知道,他怎麼會知道,我就不想讓他知道,唉!現在怪你也來不及了,怪我當初沒交代你,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碰見皇上啊!”
“草民也沒有想到。”
“聽說皇上賞給你一方‘如朕親臨’的玉佩?”
“是的。”
“殊榮!殊榮!龍天樓,這是你的殊榮!”
“草民知道。”
“你還有更大的榮寵,皇上要見你。”
龍天樓-怔:“王爺!您怎麼說,皇上”
“皇上讓我回來就知會巡捕營,讓你明天早朝以後,上北海漪瀾堂見他去。”
龍天樓又復一怔:“北海漪瀾堂?”
“明天-早,你上西安門外等着,自有人接你進去。”
“王爺!這”
“這種事本不可能,可是這位皇上,跟聖祖、世宗都不一樣,不能以常情論他,他的作為,有時候根本就違反家法、皇律,可是事後證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他既然要見你,你就儘管去,如果你有意仕途,打算供職官家,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大好機會。”
“謝謝王爺的指點,草民天生是個江湖人,只怕註定要一輩子待在江湖上了。”
承親王微一怔,嘆了口氣道:“世間事十九是這樣,熱中的人,想盡辦法磕破頭,一輩子未必求得到,淡泊的人,反而時常有不求自來的大好機會,你去吧!別忘了明早,你要是不去,皇上不會怪你,會怪我。”
龍天樓也沒說去不去,一躬身:“草民告辭!”
他轉身出了書房。
承親王臉上閃過激烈的抽搐,猛然伏在桌子上,身子也起了劇烈的顫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龍天樓趕到了巡捕營,見着了統帶富爾跟白五爺,先讓白五爺派人送走了哈總管,然後再轉達承親王的意思,案子到此為止,不必再辦下去了。
當然,富爾、白五爺詫異,當然他們會問所以。
當著富爾,龍天樓以“不知道”、“承親王是這麼交待的”答覆。
不管怎麼說,富爾兩肩卸下重任,倒是長吁一口氣,渾身輕鬆,滿心歡喜。
出了巡捕營,龍天樓才把原因告訴了白五爺,白五爺靜靜聽畢,只有這麼一句話:“這位王爺怎麼是這麼個人,這位王爺怎麼是這麼個人?”
接着,龍天樓又告訴白五爺,明早要見皇上的事。
白五爺大為驚喜,霎時把承王府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本來嘛,承王不讓再辦,那畢竟是他家的事,如今小七兒如此福緣,白五爺怎麼能不高興。
他一蹦老高,拉着龍天樓就要上他家去慶賀。
龍天樓的反應可大不如白五爺熱烈:“不了,五叔,明早的事,我不想去,我打算今天晚上就離京回家去。”
“你瘋了,小七兒。”白五爺一怔瞪大了眼:“皇上是惹得起的?這是什麼事,別人燒一輩子高香都未必求得到”
“五叔,我可沒打算吃官家的飯。”
白五爺臉一紅,好在天黑:“就算你不想吃官家飯,見見有什麼要緊,活這一輩子,總算你比人多了一樣,晉見過皇上,再說,你也可以趁這機會為禮王府說句話呀!禮王府往後的禍福,就在他一念之間。”
“開玩笑,我是龍家後人,去說這種話,不是反為禮王府招禍嗎?”
白五爺正色搖頭:“看你就不懂了,固然,伴君如伴虎,當皇帝的好惡,大半是由於自己的喜怒,可是當皇帝的一旦對誰有了好感,他怎麼樣都討皇上喜歡,別人不談,單說當今那位和中堂,炙手可熱,大紅大紫,那真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他說什麼,皇上就聽什麼”
龍天樓道:“五叔,和坤是個奸臣,阿諛逢迎,巧言令色,您拿我比他?”
白五爺道:“小七兒,你聽哪兒了,我是”
“五叔,您不要再說了,您的心思我懂,我救過皇上,皇上欽賜玉佩,足證皇上挺喜歡我,您是讓我利用這一點趁機為禮王府說兩句話,也許碰上他高興,他交代一句,禮王府的噩運就過去了。”
白五爺一點頭道:“對,我就是這意思!”
龍天樓想想見老郡主跟蘭心格格的情景,再想想巴爾扎客棧相求的情景,心中的確為之不忍。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不是龍家人,禮王府不會落得如今這樣悲慘,誰都能欺負,而且騎到了頭上,這總是龍家欠人的一筆債,父債子還,龍天樓他不該盡心儘力試一試嗎?!
一念及此,龍天樓點了頭:“好吧!那我就等見過他以後再走。”
白五爺吁了一口氣:“這就對了,儘管我跟你爹情逾親兄弟,我該幫他護他,可是這檔子事,我總覺得姓龍的欠人家禮王府的。”
龍天樓沒說話。
白五爺一頓話鋒,又道:“走吧!小七兒,咱們上家裏弄兩杯喝喝。”
“不了,五叔,明兒個得早起,今兒個我想早睡。”
“練家子還怕起不來?喝兩杯能耽誤你多少覺?”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還是等明兒個我要走的時候再喝吧!”
白五爺一個勁兒地邀。
龍天樓怎麼說都不去,到底還是沒去,最後說請白五爺早些回家,扭頭就走了。
白五爺看着龍天樓在夜色中越走越遠,他自言自語地道:“丫頭,恐怕你要弄砸了,你倔,碰上一個比你更倔的!”
哈總管回到了承親王府,沒去見承親王,卻直奔後頭,一頭扎進了水榭,剛進水榭,就讓美福晉跟前的兩個丫頭擋了駕。
福晉在沐浴。
這會兒不睡還在洗澡,想必是剛才曾經香汗淋漓。
哈總管到了美福晉這兒,是一點兒脾氣也沒有,只有垂着手等候的份兒。
不一會兒,美福晉在裏頭嬌聲嬌氣地叫人了,兩名丫頭奔了進去,轉眼工夫,扶出了沐浴方罷,出水芙蓉似的美福晉。
她身着輕紗晚裝,嬌慵無力,該紅的地方紅,該白的地方白,要多撩人有多撩人,可惜的是哈總管他沒敢抬頭看一眼,上前一步打下千去:“奴才給福晉請安。”
入目哈總管的狼狽模樣兒,美福晉嚇了一跳:“哎喲!哈明,你這是怎麼了?”
哈總管本已垂手哈腰站立,聽這麼一問,砰然往下-跪,竟流了淚:“奴才正要請福晉給奴才做主。”
美福晉一怔:“什麼事兒!怎麼了?”
哈總管撇開了他那些要緊的招供,從頭到尾,把龍天樓擄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聽完了哈總管的敘述,美福晉砰然一聲拍了桌子,哈總管抬頭一看,美福晉臉色鐵青:“好個大膽龍天樓,他眼裏還有承王府嗎?他眼裏還有我嗎?都是那個老頭子把他慣的,我先找完了富爾再找老頭子說話,就為他那個女兒,都讓人騎到咱們頭上來了,哈明,給我備車。”
哈總管一聽美福晉要去找,唯恐把他的要緊供詞抖露出來,忙道:“奴才還有稟報!”
美福晉怒不可遏;“什麼事,說。”
“稟福晉,格格失蹤的案子不辦了。”。
“怎麼說?”美福晉一怔:“不辦了?”
“是龍天樓親口告訴奴才的,是王爺下的令,奴才想不會錯,要不他們怎麼會把奴才放了回來?”
美福晉嬌媚的臉上,陰晴不定了一陣:“你跟龍天樓,別的沒說什麼?”
哈總管心裏一驚,忙道:“奴才哪敢欺矇您,其實奴才也不知道什麼別的啊!”
他倒是把自己洗刷得乾淨。
“我再問你,大貝勒帶着人在咱們府里等那個龍天樓,要逮捕他,怎麼他跟大貝勒在咱們府里碰過面后,大貝勒反而放走了他?”
“奴才不在府里,奴才不知道。”
美福晉深深地看了哈總管兩眼。
哈總管不安地低下了頭。
美福晉動人香唇邊,泛起了一絲陰冷笑意:“給我備車。”
哈總管一驚抬頭:“福晉您”
美福晉道:“我不是要去找富爾,我是要去找大貝勒!”
哈總管出了一身冷汗,答應一聲,忙退出了水榭。
美福晉冷然道:“就說我睡了,任何人不許進水榭。”
兩名丫頭低頭恭應。
白五爺回到了家,玉妞兒屋的燈還亮着,窗戶上映着玉妞兒婀娜剛健的美好身影。聽見了白五爺的步履聲,玉妞兒居然連動都沒動。
白五爺搖搖頭,暗嘆了口氣,拐到玉妞兒屋門前,抬手輕敲,哪知手一碰,門開了,裏頭沒上閂。
白五爺開門走了進去,玉妞兒坐在燈下發獃,話是說了,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您要吃點什麼?”
燈下看玉妞兒,嬌靨顏色有點蒼白,白五爺有點心疼,也忍不住有點氣:“不用了。”
自己拉過椅子坐了下來。
玉妞兒道:“我去給您沏茶去。”
玉妞兒要往起站,白五爺擺手攔住了她:“都這時候了,你怎麼還不睡?”
玉妞兒道:“不困,不想睡。”
白五爺看了看她:“承王府的案子不用辦了,從今兒晚上起,爹算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玉妞兒不但沒什麼驚喜,甚至反應還很冷淡:“呃?”
她沒問為什麼。
白五爺也沒往下說,道:“你天樓哥機緣湊巧,救了皇上,得了一方欽賜玉佩。”
玉妞兒嬌靨上頓時布上了一層寒霜:“稀罕,皇上瞎了眼,把玉佩扔進水溝里,也不該給他。”
白五爺猛然站了起來:“丫頭,天樓不願解釋,我弄清楚了,根本沒有的事兒,承王那個福晉不是正經女人,可是天樓他到底是龍家的人。”
玉妞兒雙眉一揚,撇了小嘴兒:“龍家的人怎麼樣,天下烏鴉一般黑,您怎麼說我都不信。”
白五爺有點忍不住了:“丫頭,別倔了,有人比你還倔,女孩子家不該這樣,想抓他的心也不是這種辦法。”
玉妞兒忽然站了起來:“誰想抓他的心了,他也配,告訴您,從今後別在我面前提他。”
白五爺氣往上一衝,沉聲道!“那正好,明兒他就要走了,幾次讓他上家裏來,他也不肯來。”
說完話,扭頭出去了。
玉妞兒先是一怔,繼而香唇邊閃過了陣陣的抽搐,臉上浮現-種奇異的表情,看着讓人有點害怕的表情:“好,龍天樓,咱們就看看誰別得過誰。”
一輛單套黑馬車,停在了一堵丈高的圍牆外。
夜色里看這堵圍牆,覺得它陰沉沉的。
馬車剛停好,兩扇紅門開了,開門的是個手提長劍的壯漢:“什麼人?”
美福晉從車裏下來,身上多了件黑披風:“我。”
提劍壯漢忙見禮,把美福晉讓了進去。
進了門,眼前是個花園,亭、台、樓、榭一應俱全,夜景相當美。
魁偉、高大的大貝勒金鐸,從暗影里迎了過來:“你怎麼走後門?”
美福晉含嗔地白了他一眼:“這時候我能走前門?”
“有事兒?”
“裏頭還有別人,不能進去說?”
大貝勒金鐸沒說話,伸手擁住那水蛇似的腰肢,兩個人相依偎着走向暗影之中。
那提劍壯漢站着沒動,生似沒看見。
大貝勒金鐸擁着美福晉,走過一段黑暗的花間小徑,走進一間燈光微透的精舍。
這是一間豪華、考究的精舍,模仿明武宗的“豹房”,一看就知道是個專供行樂的所在。
一進精舍,大貝勒那粗壯的臂膀,就攔腰抱起了美福晉。
美福晉嬌呼一聲急道:“死鬼,急什麼,我有正經事兒!”
說著,她擰身下了地,抬皓腕輕理微散的雲鬢。
大貝勒笑道:“我還不知道,你找我會有正經事兒?”
美福晉美目一瞟,嬌媚無限,含嗔地打了大貝勒一下:“去你的。”
大貝勒輕舒手臂,擁着美福晉坐了下去,坐在了一排厚而綿軟的錦墊上:“什麼正經事,說吧!”
美福晉道:“先告訴你,哈明讓姓龍的那小子弄去了。”
大貝勒勃然變色:“弄哪兒去了?我去找他要回來。”
美福晉又輕拍了他一下:“你急什麼?姓龍的小子已經把哈明放回來了。”
大貝勒怔了一怔:“怎麼說,他已經把哈明放回來了?”
“可不,要不然我還被蒙在鼓裏呢!”
大貝勒滿臉怒色,巨目放光:“好大膽的龍天樓,好大膽的龍天樓”
臉色忽一變,忙接道:“壞了,他既下手哈明,那就表示他對你動了疑。”
美福晉揚了揚兩道黛眉:“我不在乎,哈明知道的不多,除非姓龍的他掌握到什麼證據,要不然他絕不敢動我,可是現在哪兒還有什麼證據呢?”
大貝勒道:“江湖人的那一套我清楚,哈明知道的是不多,至少他不知道劫擄那個丫頭的事,可是多少他知道點兒別的,難保他不和盤托給姓龍的。”
“這些我都想到了,我本想做了哈明的,可是現在不是時候,再說那個老鬼也已經下令這件案子不再追究了”
大貝勒又-一怔:“怎麼說,他已經下令怎麼會?這怎麼會?”
“怎麼不會,哈明絕不敢騙我,而且他們把哈明都放回來了,這還假得了嗎?”
大貝勒皺眉道:“這件事有蹊蹺,老鬼不會不顧自己的親生女兒,留神他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
“我倒不擔心,老鬼我是清清楚楚的,只要有了我,他能什麼都不要”
“少說這話,我不愛聽。”
“喲!你這是吃哪門子飛醋啊!怎麼說我總是他承王的福晉。”
“你誰的都不是,你是我金鐸的。”
“我要是你金鐸的,你把你的未婚妻、那嬌格格蘭心往哪兒擱呀?”
“我要蘭心,你可是知道的。”
“所以呀,我都不吃醋,你幹嗎這麼大醋勁兒呀!當初我就跟你說過,咱們只能維持這種關係,永遠是這種關係,我是承王福晉,你有你的女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是你的,你才是我的。”
大貝勒猛然一陣激動,兩手突然抓住美福晉的粉臂,神色怕人:“不,我要你,永遠要你,你永遠是我一個人的,要是有一天你想斷,我就”
美福晉既沒掙扎,也沒說話,只笑吟吟地望着大貝勒。
突然,大貝勒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鬆了手,低下了頭。
“你說完了沒有,該我說了吧!我沒說要斷哪,我說了嗎?跟你斷了,往後的日子叫我怎麼過呀!只是,你我這種關係,別動真的,要不然將來兩人都痛苦。”
大貝勒低着頭沒說話。
美福晉又道;“丫頭失蹤的案子,老鬼既不讓辦下去了,不管是為什麼,我都不在乎,我清楚他,我瞧准了他,就算讓他知道是我乾的,作個選擇,他也會舍那一頭,倒是姓龍的小子,是咱們一個威脅,我來找你,就是為這。”
大貝勒低着頭,話說得有氣無力:“我知道,我早想除掉他,可是他一身好武功,又是個要走就走的江湖人,動他本就不容易,現在更難了。”
“怎麼更難了?”
“不知道讓他怎麼救了皇上,皇上賜給他一方‘如朕親臨’的玉佩。”
美福晉猛為之驚怔:“怎麼說,他,他,皇上怎麼會你這麼個大紅人兒,什麼都沒落着,皇上怎麼隨便把方‘如朕親臨’的玉佩,給了個江湖亡命徒?你就沒去問問皇上?”
“去了,問過了,我差點兒沒跟皇上吵起來,可是他說龍天樓在他坐騎失蹄的時候救了他,不能不賞點什麼,可是臨時身上又沒帶別的東西,只好隨手把那方玉佩給出去了。”
“既是這樣,大可以拿別的東西把那方玉佩換回去啊!”
“我也這麼說,可是皇上說,他是一國之君,對個江湖百姓豈能把賞出手的東西換來換去。我是既急又氣,態度不大好,皇上可能不大高興了,還告訴我明幾個早朝以後,還要在‘漪瀾堂’召見他呢。”
美福晉臉色大變:“怎麼還會有這種事,姓龍的不過是個江湖亡命徒,皇上居然金鐸,這對你可是不大好啊!只讓他親近了皇上,他一定會排擠你,真像你說的,他跟禮王府有那種關係,弄不好他能連你的未婚妻都弄沒了。”
大貝勒猛抬頭,滿臉驚怒,望之嚇人,但旋即他又斂去了威態:“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叫我怎麼辦呢?”
“憑你現在的權勢,你連個江湖亡命徒都對付不了?”
“難不在姓龍的,難在皇上啊!”
“傻子,誰讓你對付皇上了,你不會對付姓龍的,就算到時候讓皇上知道了,皇上還真會為個姓龍的把你這個皇族親貴的貝勒怎麼樣不成?”
“你叫我怎麼辦?”
“我教你怎麼辦:這頭一步絕不能讓他見着皇上。”
“你的意思我懂,行不通。皇上沒告訴我還好,既然親口告訴了我,我還能蠻幹嗎?”
“傻子,誰讓你自己去幹了,江湖人難保沒有幾個仇家,對不對?”
大貝勒兩眼奇光暴閃:“我懂了,可是,除了侍衛營,我沒有別的人。”
美福晉美眸一轉:“不要緊,我有,只要你寫幾個字,我有人隨時為你賣命。”
大貝勒一怔:“怎麼說,你有?你是堂堂的承王福晉,怎麼會有”
“這你就不用管了,我這個承王福晉,就不許有幾個官場以外的朋友嗎?”
大貝勒仍疑惑地望着美福晉:“你”
“哎呀!噦嗦,我有人隨時為你賣命,只問你用不用嘛。”
大貝勒猶豫了一下:“我用,只是,你的人怎麼要我寫幾個字?”
“我一個女人家,份量能有你重嗎?你寫幾個字,我在旁邊附上一筆就行了。事不宜遲,馬上就動手,讓他見不着明天日出,看他怎麼見皇上去。有紙有筆沒有?”
大貝勒點頭道:“有。”
站起來行向角落一張桌子,美福晉忙跟了過去,大貝勒攤紙抽筆,美福晉一旁告訴大貝勒怎麼寫:“寫明姓名、住處,再來個殺字兒就行了,下頭署上你的名兒。”
大貝勒想猶豫,不好猶豫,只好照寫。
他寫好了,美福晉接過筆去,在大貝勒署名的旁邊,揮筆畫了樣東西,大貝勒沒看出畫的是什麼,美福晉已把信箋折了起來,道:“叫個能辦事的進來。”
大貝勒一聲沉喝:“來人!”
門開處,一名提劍漢子閃了進來,躬身施禮:“爺!”
美福晉抬皓腕把折好的信箋遞了出去;“送交永定門內秦記老號秦掌柜,馬上送去。”
那提劍漢子恭應一聲,接過去施禮而出。
大貝勒又疑惑地望美福晉。
美福晉吃吃一笑道;“現在正事已了,可以談談咱們倆的私事了。”
大貝勒精神一振,目射奇光,霎時像個充滿了氣的皮球,抬手熄了燈,把美福晉撲倒在厚而綿軟的錦墊上,幾乎是同一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