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第 七 章

元月十五,這是中國的上元佳節,一般的家庭中忙着制元宵,扎花燈。

在雲南的點蒼山中,這天卻分外見得忙碌,因為這是繼金陵中秋會後,第二次的武林大會。

這一次雖然只是由赤龍子崔萍私人具箋函邀,可是由於到場的俱為名燥一時的頂尖人物,反較上一次更為緊張熱烈。

辰時,停雲小築中早已備就精緻的早點,可是大家都沒有心思去仔細品嚼,匆匆果腹。

毒手靈魔厲天嘯、煞手神魔厲天吼已雙雙到來,恭請大家上道。

逐由歐陽子陵等六義兄弟為首,擁着四絕神君、鬼見愁二老,跟着各門派的俠義,齊向半山的摩雲山莊而去。

這一段路有七八十里,給普通人慢慢地走,至少也得一天工夫。

然而,在這批身壞絕技的武林健者們身上又稱得了什麼,不到兩個時辰,小山莊已可在望了。

摩雲山莊是點蒼門的根據地,建築自非尋常,既名摩雲,其高可知。

莊院建在一塊突出的山嶺上,方可數十畝,樓閣玲瓏,流雲飄拂,宛然神仙官闕,青松翠柏,點綴在雪地上,特別顯得清楚。

在廣有十丈的空場周圍,已架設起蘆棚,棚下一列長案,上置杯筷。

赤龍子崔萍神采依舊,迎着歐陽子隨道:“少俠確是信人,崔萍僅一紙相邀,間關萬里,各地的武林朋友,居然聯袂而來,確令崔萍感激之至,彼此朋友俱多,一一介紹,未免過於瑣煩,不如且請各自就坐,少時切磋之時,再行通名見面,豈非省事,少俠意下如何?”

歐陽子陵也因自這方面,有些人輩份較低,介紹起來反有不便,自是贊成,於是各一拱手,分賓主東西落坐。

酒過數巡,崔萍首先站起來道:“金陵一會,迄今數月,崔某敗軍之將本不足以言勇,然念及我輩邊地武林同好,孤陋寡間,未識中原武學奇奧,故斗膽函邀今日之聚,一則把酒論交,歡渡隹節,再則崔某的一些朋友亦想藉機討教,尚祈中原俠義,勿吝賜誨。”

說到這兒,略一停頓,然後用手一指西方的座頭道:“我們這七個人,平素根本未嘗涉足中原故,而只好自號曰塞外七友,今日願各領一場,崔萍身為主人,當然義不容辭,率先候教。”

說完舉手飲完斗杯,施施然就向場中踱來。

崔萍這一手的確很厲害,中原諸人,他知之甚稔,除了歐陽子陵會高他以外,餘子碌碌,恐怕連他門下的一女二徒都不如,所以他這一出來,目的就在考較中原武藝。

歐陽子陵嬴過他,當然不便即時出手,餘人不足畏,這第一場是贏定了。

崔萍走至場中,步態從容,面帶笑意。

東座諸人更是出乎意料,明知會無好會,想不到頭一場就是這麼一位難惹人物。

金陵較技,大家多半曾往目睹,雖說這些日跟歐陽子陵過手喂招,各有進境不少,但如若與此老動手,則又相差太遠。

因此都把眼睛看看天外玉龍,希望他有個妥善應付之策。

歐陽子陵一見崔萍下場,心中已在嘀咕,己方若論實力,委實太差,目前自己當然不能出去。

惟一能去的人,只有鬼見愁左棠與自己義父四絕神君庄佑。

可是此二人都是長輩,當然不能夠叫他們出去,急得把眼直望着他們,希望有一人能自動地出手。

誰知此二老入座以來,吃喝不絕,笑語連連,把眼前事恍如未覺。

歐陽子陵請是不能請,換人又不行,急得學坐不寧。

而崔萍在場中也不出聲催促,只是靜靜地含笑而待。

少年俠士無可奈何,正準備自己下場,拚着禮數不是,也不能折了這頭一場的銳氣,卻見庄佑飄過來一陣阻止的眼光,又含笑向陳慧珠一頷首。

逐見大姑娘笑吟吟地捧劍而立,飄身而去。

這一下不但是歐陽子陵沒有想到,連左棠亦是愕然。

慧珠姑娘卻是智珠在握,面對着這一代宗師,全然不驚,庄容含笑道:“老前輩武林泰山北斗,小女子斗膽要求賜教,卻有個不情之請,若老前輩准了,小女子即使犯個冒上不敬之罪,也想班門弄斧,藉末技博老前輩一笑,否則第一陣就算老前輩贏了。”

崔萍是何身份,這一番話又是處處扣着一個理字。

這時候就是要他把頭砍下來,他也無法拒絕,因此朗聲答道:“姑娘儘管提出條件吧,老夫無不答應!”

陳慧珠見他果然答應了,心中確實佩服四絕神君妙計卓絕。

原來庄佑早就跟她商量好,教了她一套言語,以備今日在場上折下一個最難惹的對手,不想事出湊巧,第一陣就用上了。

當下大姑娘不慌不忙地道:“小女子習技至今不過十幾年,斷難與老前輩近百年浸淫功力相較,不過師承門戶,各有巧異,今日小女子乃請較招不較力,小女子以新學劍招八十一式請教。

老前輩也請以劍術賜教,互相以招術論勝負,不得假之以功力,否則一招之內,小女子必至劍折人亡,何堪言敵。”

說完恭身施禮,等待答覆。

一番話畢,無論東西兩座均鼓掌稱好。

苦的只有崔萍一人,本來高手對敵,全是以功力論勝負,現在棄功力而不用,全憑招式,則一個普通江湖庸手,也可以出來叫陣,憑自己身份,當然不能說了不算,無可奈何,只得答應。

不過他也頗為佩服此女慧黠可人,而且他浸染劍道,凡數十年,不相信真會折在這個小丫頭手上,向座上一招手。

厲天嘯馬上獻劍過來。

崔萍接劍在手,向陳慧珠道:“老朽一應從命,姑娘請出招吧!”

陳慧珠聞言,凝神壹志,舉劍出手,大羅劍中第一式“舟墀朝陽”。

道家劍以謙讓始,而以毒辣成,所以這第一招劍尖斜刺,望之平易,似乎隨手一撩即可撥開,但它厲害的全在後面接踵而至,綿綿不已的攻勢。

崔萍對劍道所知頗深,因以對手越是平凡的起式越留心,眼看着劍尖將點到面前,才橫劍向外一封,順勢“斗轉參橫”,以七星劍迎敵。

七星亦為道家劍,系參照北斗七星方位而成。

一招七式,前三后四,步步為陣,尤其由高手演來,生色不已,常令敵人目眩神搖,不戰而敗。

然而它碰到大羅劍,正好遇到剋星,七星劍以動制人,大羅劍扣正好以逸待勞。

是以崔萍覺得他自己四十九式即將走完,而對方依舊從容揮敵,見招折招,遇式破式,手法雖不出奇,每一招卻都是恰到好處,間或攻出一兩招,又是奇妙無比,仗着經驗老到,才可勉強應付。

不由心中大吃一驚,暗中奇怪這女娃兒用的是什麼招式,怎麼一點破綻都沒有,他那裏曉得這是寧機子的不傳之秘,再加上悟非大師精心校正,實已窮仙佛兩家之長,豈是區區七星劍所能奈何的。

崔萍見久戰無功,憑自己聲望地位要是連這一個女孩子都勝不了,那今天這個人可丟大了。

將牙一咬,連連攻出七星劍中最後三招:“銀河在天”,“平野星垂”,“星月爭輝”,劍尖化為萬點流螢,像一蓬星雨,向著陳慧珠當頭灑下去。

這聲勢煞是驚人,東西各座上許多是劍術名家,甚至連歐陽子陵藝推字內第一人,見了崔萍這等攻勢也覺駭人。

此一攻三招,若再溶加以無比深厚的功力,則直可熔冶金石,無堅不摧,當者披靡,因此都不禁呀然失聲,替陳慧珠擔心。

孰知大姑娘氣定神閑,絲毫不驚,縴手握劍,仰面徐揮,從容將攻勢一一化解。

這一來連旁觀的歐陽子陵也驚得呆了,姑娘的大羅劍是他傳授的,剛才用的那一招當然認識,正是大羅劍中極具威力的一式守勢,“織天羅地”,本來是以極快的手法,在空中劃成一道光孤,然後平胸推出,化為“靈拂飄風”,攻敵前胸。

可是陳慧珠並沒有那樣做,她變推為劈,招化大羅劍中第九式“長鯨入海”,劍若閃電,恰好迎上崔萍的最後一招星月爭輝。

若依原式,除非是對這套劍法有極深火候,才足堪應付。以陳慧珠的功力,自是極難做到。

因此陳慧珠這一變招,自然而從容,不由得我們這位少年俠士要張口咋舌,驚喜有加了。

可是場上的變化瞬息萬千,就在他目迷神搖之際,遽聞嗆然一響,陳慧珠已若一隻蝴蝶般的飄然飛出場外,直打了十幾個筋斗,才落在地上。

她粉臉泛紅,步履委頓,手中的一枝長劍只剩下五寸來長的劍柄,剛剛站定,就帶着喘息向著崔萍斂衽道:“老前輩功力絕世,晚輩莫敢言敵。”

說完才慢慢地恍着回座去了。

短短的兩句話,把崔萍窘在那兒面紅耳赤,半響說不出一句話。

原來他剛才因久戰無功,心中漸漸上火,一連攻出三招,滿以為對手的這個小姑娘,習藝再精,也無法抗此電火似的三連擊。

誰想大姑娘身懷絕學,單劍連揮,居然擋過前兩招,因此到了末一招上,功力自然貫注,幸虧立即想起較技不較力的規定。

但為時已晚,姑娘果然應招靈活,就不容他有撤回招式的時間,單劍已然迎上,崔萍雖已將勁道收回四成。

但那也非纖細弱質的陳慧珠所能抗受,還虧她新服玉芝,又經歐陽子陵及四絕神君一路上傳授內家吐氣導行之法,功力大增,所以只是折劍受震而已,否則要是換了她在金陵時的功力而言,怕不早已內臟碎裂,香消玉殞了。

崔萍呆立良久,才廢然而嘆曰:“陳姑娘的確劍術精絕,老夫一時疏忽,致有違規定,這一陣雖然在劍術上尚未分勝負,但老夫被逼以功力出招,已然落敗,所幸姑娘尚無大礙,否則老夫必濺血以報。”

說完怏怏地回到主座去了。

這邊大家立即擁到陳慧珠的身旁,紛紛向她慰問。

歐陽子陵尤其關心,可是當著許多人又不好意思形之於色,只好斂着滿腹深情,柔聲地問道:“珠妹妹,你,你沒什麼吧?”

大姑娘喘息初定,心中正在得意,看他那份關切的樣子,不由十分感動,眯着眼睛頑皮地向他笑道:“沒有關係,那老頭兒真癘害,我這條膀子到現在還是酸麻得難受。”

接着又眼珠一轉道:“陵哥哥,在路上我把大羅劍演給庄老前輩看過了,他把次序稍微更動一下,你看是不是比原先好多了?”

歐陽子陵聞言朝庄佑望了一眼。

老頭兒正在那兒掀髯微笑,臉上一片得色,原來庄佑昔年以琴棋劍掌號稱四絕,後來敗在寧機真人大羅劍下,遠隱窮荒,苦練劍技,以圖一雪昔日之恥。

及至二度出山,寧機真人已奄然物化,乃與歐陽子陵較劍,誰想他在進步,人家也在進步。

大羅劍經寧機子與悟非上人精心改正,迥非往日,乃至依然落敗不過他幾十年的苦心究竟並非白費。

在分手赴昆明的這一路上,他與陳慧珠一起走,小妮子成天磨着他指點,將幾十年的研究心得詳細參照大羅劍招,果然給他發現這一套天下無敵的劍招中,依然有很多疏漏的地方,逐細心的加以糾正,是以適才陳慧珠演來,竟較歐陽子陵更為密切而具有威力。

歐陽子陵行家眼裏識貨,故以朝義父望去,那眼中除依幕之情外,還帶着無限敬佩。

這些情景在旁人看來,自是莫名其妙,只有他們自己心照不宣,相互一笑,萬千句語詞,都在默默中表達無遣了。

崔萍回至座中,默然無語,旁邊過來一個粗眉大眼身披紅袍的壯年番僧。

正是藏邊布達拉宮主持活佛紅派主教噶達尊者,來到他身畔,朗聲安慰他道:“崔兄不過被詭計所乘,又不是真的技不如人,洒家想接下一場,會會中原高人。”

說完兩手一揮,寬大的僧袍衣袖灑開,就像兩隻翅膀,一個龐大的身軀卻輕得像一片紅雲,悄然飄落場中。

他傲然而立,連禮都不施一個,就發話道:“洒家乃布達拉官紅衣活佛噶達,這次應崔大哥邀約,本來只想做壁上觀的,及見中原俠林,居然有不少釋道門中高人,一時心癢,冒昧下場,謹求賜教。”

說完目光灼灼,輪流在了性大師,覺殘大師,無非道長及無因師太等人身上滾來滾去,嘴角牽起一陣鄙視的笑容。

這情景在了性、覺殘等人說來,他們涵養極深,絕不至妄動無明。

無非道長身為一派掌門,榮譽攸關,也不會輕舉妄動。

其中只有無因師太,脾氣最躁,那裏受得了這種蔑視,她雖屬少林旁支,輩份頗高,功力亦是不凡。

金陵會時亦曾掌傷飛天猿猴龐大德,名震一時。

她一按桌面,就從桌子上穿了出來,口中喝道:“少林外,福建武夷山了因承教!”說完就是“呼”的一掌,攔胸擊去,勁道奇疾。

噶達為紅派高手,藏邊人篤信喇嘛教。

這些喇嘛僧自幼即被保選入官,一方面學經,大部份時間則用以習武,他們不經女色,武技屬陽剛一派。

天龍掌法尤稱卓絕,因為平素根本不出疆域,是以與中原不相往來,崔萍遊蹤偶及藏城拉薩,以技論交,乃成莫逆。

崔珏亦因此得傳天龍掌法。

噶達一向受人尊敬,高傲已慣,倒非他故意如此。

無因師太那裏知道得這麼多,恨他狂妄太甚,一出手即用全力。

噶達突感勁風拂面知道對方以硬打為主,倒是合上胃口,逐也迎掌擊去。

砰然一響,兩股勁力合上,夠得上說是天搖地動,場上但見飛沙走石,煙塵蔽目。

待等得煙消霧散,大家才放眼望去,不由大吃一驚,只見無因師太掌腕全碎,僅擎着一雙禿臂,口角流血,站在那兒搖搖欲倒,雙目猙獰而視,瞪着一身一臉都是血花,卻木立愕然的噶達。

原來第一招大家都用上全力,硬碰硬的仗,是無法取巧的。

無因師太一來身屬女流,稟賦已然吃虧,再者外功火候也不及噶達自小苦練,來得精純,故以一擊即定高下,然而她畢竟算是不錯。

噶達在一震之下,當堂退後兩步,憋住一口氣,半天方始吐出。

陳慧珠慌忙自人群中飛出,也顧不了她滿身血污,一把抱住無因即將倒下的身體,飛回東座。

眾人紛紛過來探視時,這一代俠尼早已口噴鮮血,瞌然長逝。

無因一招喪生,激怒了東座諸人。

百結神乞第一個拂袖怪叫道:“這禿驢出手傷人,如此歹毒,俺定要碰他一下,出出這口氣。”

說完就要出場,卻被了性大師攔住道:“徐幫主且慢,陣上交鋒,強者生弱者死,這倒怪不得人家手上歹毒,適才若對方功力較差,則此刻橫屍者必為對方,徐幫主那時又作何講呢。

不過無因師太與老納俱為佛門子弟,一旦遭此下場,雖說早登極樂,未嘗非福,然畢竟物傷其類,請幫主將這一場讓給老衲吧!”

徐亮一聽老和尚的話果然有道理,再聽到物傷其類的話,想到剛才罵人家禿驢,而自己這邊也還有二老一小三個和尚,不由臉上一紅,當然不好意思再跟他爭了。

降魔尊者了性大師帶着一臉悲天憫人的神情步下場中,早歲以心狠手辣著稱,晚年潛心改性,早已殺心全無了。

認識歐陽子陵后,經少年俠士屢加棒喝,更是悟澈禪機,這回他攔住徐亮倒不是為了他口中所說的原因,而是他眼見徐亮含憤而出,一上手必以殺着,無論勝負都免不了漫天血雨的。

老和尚不願再見殺孽,是以挺身而出,向噶達合計作禮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已絕六根,斷名嗔,法兄清修藏宮,逍遙自在,何苦自尋煩惱,牽入這各韁利鎖。依老袖愚見,我們還是各作壁上觀吧!”

噶達喘息已定,面上血跡亦由下人遞上凈布揩拭乾凈,一舉得采,食髓知味,正想出出風頭,人前吐氣,那裏聽得進這些話。

不過他見了性大師年逾耄耋,而體健如松,聲若宏鍾,一望而知為內外兼修之健者,倒也不敢怠慢,忙躬身合什作禮道:“高僧說那裏話來,洒家久處邊緣,無緣與中原同門求教,孤陋閉塞,深以為憾,難得有這個機,可集思廣益,如何肯錯過,目下四座皆武林朋友,你我同時制宜,且在功夫上互相切磋一番,日後有緣,當迎駕布連拉宮,再行拜授高僧舌底蓮花。”

了性大師見他執迷不悟,只得長嘆一聲道:“法兄既是這等說法,老衲也不再饒舌,只是了性近年一心向禪,早年那些功夫全都拋下了,法兄執意賜教,老衲一切都遵命接受就是。”

噶達一聽此僧就是前些日子在金陵掌震二魔的降魔尊者,更是不敢小視,估量自己還是掌上功夫見長。

天龍九式除擅急攻之外,尚間以點穴,以此攻敵,可穩立於不敗之地,當下再施一禮道:

“既承高僧抬舉,洒家擬在掌法上求教。”

說完舉手作式,輕喝一聲道“有僭”,龍舞雲中,一身紅衣帶起無數動力,疾罩而至。

了性大師近承歐陽子陵數度開導,漸漸身與神合,功力倍增,已非昔日金陵敵二魔時可比矣。

但是此刻也覺壓力驟至,自身體四周逼近,口中默念心經口訣,抱元守一,單掌徐按,用的很平凡的招式“野叟獻曝”,可是卻有一股至剛至強的力量,向外激射出去。

噶達發掌之後,猛覺勁道受阻,兩股力量發出時雖是迅速,而接觸時卻極緩慢,因此點塵不驚。

噶達發覺對方的力量與自己居然不相上下,倒是不願意硬拚下去,隨手撤招。

而了性大師也適時將勁道撤回。

旁觀的人除那些二三流武師外俱可看出二人一時瑜亮,難分高低。

詫異的是厲氏二魔,他們功力只有噶達十之六七,而上次金陵較技時,了性臨時得人之助,也只比他們略勝一籌。

區區未及半載,而對方大部份時間都在舟馬困頓之際,不知何以能功力精進若此,他們實不知道。

了性近年悟禪,於靜中已深得進境之訣,然由於未臻堂奧,故藏而不露,若水之漸積而不泄,與時日而增其勢,一旦洞穿阻塞,則奔騰千里矣。

噶達與了性這兩位絕頂高手,稍接即退。

了性大師仍然凝神端立,狀若凝岩。

噶達則徐步圍繞,相機作再度進擊。

如是有片刻,東西兩座悄然無聲,大家都目不轉瞬地注視着場中。

乍而紅雲再揚,原來噶達繞至了性右側,見他閉目舒氣,機不可失,“碧海騰蛟”,勁風又起,疾若流矢,同時左手微屈,疾點了性“肩井”“靈台”“腹結”三穴。

這幾個動作幾乎是同一時間發出,無數高手禁不住出聲驚呼。

以為了性此次必不能免,孰料老和尚突然張目,依然不慌不忙,一手屈指如圈,一手運掌外發。正是上次敗毒手靈魔厲大嘯的須彌心功。

佛門神功果然不同凡響,在離身二尺之處已將噶達身形擋住,一步也不能欺近。

噶達對此等功夫,從未聽聞,不由又驚又恐,當下更運全身功力,捨命前進。

二人逐成僵持狀態,相對片時,噶達已略感力竭。

而了性依然神定氣閑。

紅衣喇嘛機智過人,明知這樣下去,必然徒勞無功,倏爾抽身急退,轉至了性背面,這次他已成竹在胸,不再以力硬拚,左手“潛龍返穴”,疾攻了性下盤,左手駢二指默運天龍指功,斜削老和尚后腰。

降魔尊者一生光明磊落,對人全無心機,做夢也想不到他會從背後發掌攻擊,聞得掌風迫體,慌忙回身運掌相迎。

那曉得噶達心本不在掌上,兩掌甫接,老和尚突覺腰眼上一痛,知道已遭暗算。

他急切間化掌為抓,竟生生將噶達的一隻左掌捏成紛碎,而他本人卻一聲悶哼,栽倒地上。

這兩個動作,俱是奇快無比,使人連轉念的功夫都沒有,卻已兩敗俱傷了。

明月小和尚,師徒情深,視狀慌忙搶出,將老和尚半扶半抱的捧回座上,大家擁將過去了。

老和尚已是奄奄一息,無力地睜開眼睛,對大家苦笑一下,然後微弱地說道:“老衲自知早歲殺孽太重,故晚年虔心向佛,圖贖前愆,以冀善終,誰知天道果報昭爽,依然難免死於爭鬥,亦為天命使然。

且老衲年已八十餘,死復何憾,惟此一具臭皮囊,雅不欲拋骨荒山,尚祈歐陽施主南返時,座骨灰於雞鳴山下,再者小徒明月,隨老衲有年,未克善教之,徜蒙予以提攜成全,老衲必感恩於地下。

少俠技擬天人,亦盼一本慈悲為懷,少造殺孽,多結善功,則上天必有以報之,老衲歸矣!”

言訖,閉目而逝。

南來群俠中,以上官雲彬與老和尚最稱莫逆,自是捶胸大慟。

而歐陽子陵想到這次硬把他拖來送命,心中尤其難過。

明月、陳慧珠則早已泣不成聲矣!

最後還是無非道長達觀,奉勸大家道:“逝者已矣,會尚未畢,請大家節哀,我方已折兩人,請少俠細加妥善安排,今日之會固無法善了。然亦不再損折人矣!”

一言提醒大家,視線再轉到場中時,見庄丁已將場上血跡打掃乾淨。

受傷斷掌的噶達,亦經人扶回療治,當然不能再找他應戰了。

因此了性及無因師太的很多朋友,都只好將這件事記在心裏,以備異日赴藏邊復仇。

自有人送來了白布,將二位佛門俠士的遺蛻蓋好。

西座的那些人對一連兩幕血淋淋的慘劇似乎絲毫都不動心,雖然他們這邊也有人受傷,但比較起來,顯然是佔了上風。

因此一個個都是笑吟吟地,僅只有做主人的崔萍與他的女兒妙手玉魔崔珏,臉上浮起一陣不豫之色。

不久,又有一個老道士慢慢地走至場中,朗聲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剛才那兩位朋友雖是空門中人,但在下以為那是最好的歸宿,否則學了一身本事,到最後落個老死病榻,豈非太已可惜,在下西崑崙玉露子不學無術,倒是希望中原的武林朋友也給我一個痛快了斷。”

言罷兩眼上翻,對東座各人卻未曾看上一眼。

這老傢伙的神情已極可惡,再加上說出來的話簡直幸災樂禍,令群俠憤激不已。

不過諸葛晦上次聽崔珏講后,回來曾告訴大家對方的虛實,更鑒於方才了性曾失手於噶達,知道此老實在難惹。

東座很多人雖是恨得磨拳擦掌,卻沒有輕舉妄動的魯莽出場。

是以玉靈子臉上的倨傲之色更形濃厚了,就在他張開口正想再賣幾句狂的時候,陡見一縷灰影,自東座上激射而出。

好快的身形,連來人是什麼樣子都未及看清,等到他把身形停住,才見出這是東座上坐在首席的兩個老者之一。

看他被人家那樣尊崇,知道功力必深厚異常,而且就憑剛才出場時的那份輕功,也足夠鎮人的了。

且不提玉露子心中嘀咕。

那出場的正是陰掌鬼見愁左棠,此老一向目空一切,然而人極熱情,自與歐陽子陵比掌訂交,見他溫謙恭順,心下確實喜歡,所以才一路隨來,及至見了四絕神君庄佑,交談之下,竟是互有所長,交相傾慕。

本來他以為點蒼約來的那些幫手不過么魔小丑,不堪言敵,所以根本沒打算要出手,倒是想跟赤龍子崔萍遞上兩招,後來見對方一出手,這邊連折了兩個高手,才知道過於輕估人家。

玉靈子一賣狂,他這種脾氣如何受得了,當下施展獨門輕功流影無際身法出場,意在先聲奪人,及見對方果然被鎮住了,不由得泛起一絲微笑。

玉靈子一稽首道:“在下從未涉足中原,因以一向少會,請示台端名號來,以便領教。”

左棠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我不過是一個糟老頭,名字也不登大雅之堂,尤其是敝號,一說出來就令你頭痛,還是不說的好。”

說完,臉上更堆着一層莫測高深的笑意。

玉露子聽得莫名其妙,心想名號還有什麼告不得人的,卻不知道暗中已給人家作耍了一了一陣。

東座諸人看他沉思的樣子,再一回味左棠的話,俱各忍俊不止。

上官雲彬尤其促狹,在座上一高叫道:“你這個冒牌牛鼻子雜毛,怎麼連左棠老前輩都不認識,老前輩人尊‘鬼見愁’,你還不趕緊夾着尾巴快滾。”

玉靈子一聽差點氣炸了肺腑,再也顧不得禮數,呼的一掌劈出,口中還喝道:“老匹夫不識抬舉,只懂得口舌上佔便宜,有真本事你就把我變做鬼,否則你就改叫‘愁見鬼’了。”

左棠袍柚低拂,一股陰柔之力把攻來的掌勁消彌於無形,然後依舊慢吞吞地說道:“我叫你別問我的名號吧!問了自己又怕,這是何苦來呢?而且老夫還有個規矩,當我面聞名號的人,不變鬼就別想離開,你是自己了斷呢,還是等着老夫來成全?”

玉露子憤極,他本不善言詞,這回乾脆不開口,埋頭悶聲,一掌接一掌地攻了過去,掌風勁絕,颳起滿地泥沙。

說也奇怪,他那麼強的掌勁,只要一迫近左棠身邊數尺,即被一種無形的陰柔之力化解了。

他自己這一邊固其飛沙走石,陣勢驚人,左棠身畔四尺周圍,卻是寸土不揚,平靜已極,如是走了十多招,玉靈子知道對方擅具陰柔之功,剛好是自己陽剛掌功的剋星,一賭氣,乾脆停下不攻了。

左棠見他突然停下不動了,知道他黔驢技窮,逐又故意嘔他道:“老道長,您怎麼不打了,老夫對敵更還有個怪脾氣,就是對手越差用心越大,與高手對招,十回之內,必見勝負,反之對方若是個全不會武功之人,那大概要一百五十合方始解決,你大概學過幾天功夫,我們就以一百二十招定輸贏罷!”

玉靈子雖未在江湖走動,但近十年來與崔萍交往,崑崙點蒼之際,的確也會過一些好手的。

陣前無十合之敵,雖功力輸崔萍一籌,但他有幾種歹毒暗器,發時手法怪異,為崔萍所不及。

因此深為崔萍倚重,此度將他請來,列為一個重要的幫手,試問他如何受得了這等奚落,運氣駢指,不用掌功而換指勁,點將出去。

他一面瞠目大呼道:“老匹夫欺人太甚,我與你勢不兩立。”

玉靈子所習武功,大部屬外家剛強之勁,惟獨此指功屬柔,指訣得自崑崙石窟,利用山間所產玉靈寒石練成,指風所及,不帶一絲聲息,中物不傷表面,而內里盡為纖粉,自號玉靈子即以此得名。

因發時耗人功力太多,故不常使用,這回被逼急了,因而不顧一切地發了出來。

左棠見他出指,已感怪異,好在他見多識廣,經驗老到,凡事都有防在先,一點也不怠慢,口中雖任意調侃,手上並未稍懈,暗運全力,也以陰掌迎上兩股柔力相觸。

望之似無聲息,其實雙方心中俱感吃驚。

左棠掌風接碰到那一點冷勁,雖然抵住了,身上卻隱隱感到一絲寒意,他本身修為有年,寒暑不侵,幾成不壞之身,對方能令他心神受震,的確不可易與。

更吃驚是玉靈子,他自使用此指以來,未遇敵手,與崔萍切磋之時,也恐造成失手而未曾試用,現竟被人家以掌勁擋住,相持不下,高劣已分,你叫他如何不駭異欲絕呢。

相對有時,左棠見他手指微顫,知為力竭之象,而他自己也感到壓力漸強,分明已不能久持。

生薑倒底是老的辣,眉尖一皺,計上心頭,故意又發話使玉靈子分神道:“看不出你這老雜毛還留下了這一手,這一來頗合老夫脾胃,把你提高等級,改為一百合定高下如何?”

玉靈子果為所賺,聞言怒火上沖,心神一分,指勁自然較弱,廢然收指,退後數步,一面喘息一面道:“老匹夫果然不錯,能夠抵得過我這一指,總算還有點鬼門道,在下還有一些壓箱底的玩意,想一併賜教,不知道你是否承受得了?”

左棠亦藉此收回掌勁,他心氣未浮,耗力較少,恢復得自然快一點,暗忖:他居然敢公開叫陣,必然有點鬼門道。

但仗着藝高膽大,且情勢也不容推辭,逐笑吟吟地說道:“那裏,那裏,老雜毛剛才火辣辣的樣子,何等剛強可愛,怎麼一下子變得婆婆媽媽起來,莫不是打急了,想把你那些破鈴爛鼓搬出來,這是你老道的吃飯傢伙,真要把它們丟了,一會兒在陰間地府你拿什麼去趕道場,騙鬼飯吃呢?”

玉靈子知道要論口齒犀利,他是無論如何鬥不過這老傢伙的,因此悶氣吞聲,走至十步步外,突然回身喝道:“留神,照打!”

一支暗赤光華,長約三寸,似針非針似鏢非鏢的東西直奔左棠而來,去勢徐緩,毫無聲息。

左棠弄不清這是什麼東西,自不敢用手去接,袍袖一拂,柔勁迎出,滿以為必可將它卷開,誰知此物也怪異,那絕大柔勁,似乎對它毫無作用,依然搖曳着鑽了進來。

左棠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屈指運氣,對準暗器尖頭一彈,一股銳風過處,暗器被撞出一丈開外。

甫一着地,那物突然齊腹炸開,揚起一蓮綠色星雨,落在地上,隨着冒起大片綠色煙霧,將黃沙的土地蝕得吱吱直響。

左棠見狀,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吉人天相,錯打錯着,幸而方才沒有用手去接,否則現在恐怕已經周身都是稀爛的一片了。

原來玉靈子此物名叫火雷針,發時並不出奇,去時勢子又慢,然以勁功打出,不畏內外掌風。

到了敵人身前,自然會迫使人或接或從旁敲落,然此針僅頭上為發出時抵擋空氣阻力,所以較為堅硬。

針身極為脆弱,一觸即破,爆出毒漿。就是大羅神仙,也難免骨銷肉溶,確是無比歹毒的暗器。

左棠百忙中頂着針尖將它拋出,才得免於難,心中卻是撲通直跳,暗呼了幾聲:“好險。”

玉靈子見一擊未中,臉上一陣獰笑,喊出一聲“好”,接着兩手連揚,前後四枝,連續發出。

這會兒他知道老頭兒已明燭其中訣竅,所以出手極快,四支火雷針疾若奔電,飛馳而至。

左棠當然不敢去接,迅速轉身,施開絕頂輕功“流影無際”,向後去。

可是那四支火雷針,卻似有人控制似的,一齊朝他追蹤至,而且有兩枝去勢竟比他還快,一下子追過他的前頭,呼的一聲,突然回頭,依舊朝他攻到,這一來變成前後攻,任他再好本領也難逃開了。

眨眼之間,四支針同時攻到更妙的是每兩針互相靠近,自動碰擊爆發。

人在危急中,求生的本能是急迫的,左棠就乘四針相撞的一剎那,突然拔身縱起。

綠色光雨中,他灰色的身影恰好在上面半尺光景,而且幸虧他百忙中將寬大的衣袖朝腳下一護,才擋住那激射而上的毒漿。

雖然如此,鞋底上仍不免沾了數滴,左棠人在在空中雙掌向下一按,又拔起丈余,不等身軀落地,已將寬袍與鞋子脫下,猛喝一聲:“好狠毒的雜毛,且嘗嘗老夫的這宗寶貝!”

說罷脫手一團金光向玉靈子擊去。

左棠一生雖然行事怪誕,正邪莫辨,然為人卻正大光明,是以身上從未攜帶暗器,這時身在空中,短衣赤腳,已極狼狽。

一眼望去,玉靈子滿臉狠毒之容,正在摸出火雷針想繼續發放,趕盡殺絕。

左棠一時情急,在懷中掏得一樣東西就朝他擲去,正是盛放碧蛛的那隻金盒。

玉靈子連番受辱,對左棠恨入切骨,必欲殺之以甘心,兩番出手,雖未能擊中對方,確已令之手忙腳亂。

這第三度出手,定可奏效,心中正在得意,沒想到老頭兒半空也能發暗器還擊,略一遲疑,金光已飛至面前,無可奈何,只好伸手托住,他又伯盒上染毒汁,慌忙丟在地下察看手指,見無異狀,方才放心、

不意頸上一陣奇痛,“哎呀”二字尚未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原來他將盒子丟向地下時,振開盒蓋,那碧蛛連滾帶搖,激得又痛又怒,跳出來就想尋人而吃。

只怪他專心察看手指是否中毒,忽略了殺星照命。

碧蛛動作如風,且又在急怒交加之際,跳到他頸項上就是一口,咬在那等重要部位,劇毒立時攻心。

而且這些事情發生得太快,等到大家發現趕來,已然毒發不治矣!

鬼見愁左棠驚魂乍定,對這種結果倒是沒有想到,收回碧蛛,默然退至座上,良久一言不發。

赤龍子崔萍一臉戚色,來至場中,因為兩方都有死傷,他倒不便歸咎那一邊,只是沉痛地說:“崔萍此番柬邀兩方朋友論技,本意只是互相切磋武功技藝,不意血腥迭現,誠出意料之外。愚意此刻大家都是意氣正剛,不宜再作比賽,且死者為大,久致曠露,殊非恭敬之道,今日暫停論技,殯殮死者,明日雙方另議不傷和氣的比賽方法,再行較技,各位意見如何?”

此言一出,厲氏二魔心中未免有點失望,但發言提議的是自己師父,自是無法反對。

歐陽子陵自是答應,東棚各人雖有點不甘心,然而歐陽子陵點頭了,他們自然也只好同意。

只有無非道長、覺殘大師及庄佑臉上浮起衷心贊同的神色。

大家作禮互退。

沒多久,風雲跋扈的黃土場上變為異常沉寂,間或有幾個人影走過,那只是負責打掃的庄丁。

那些叱吒一世的英雄豪傑們,有的沉浸在悲哀中,有的興奮於回憶里。

不過到了最後,他們的意念和心思都一致了,他們都後悔自己學了這一身本事,朔風正冽,這是英雄的嘆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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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劍爭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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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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