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憐人比黃花瘦

第八章 誰憐人比黃花瘦

謝寒月凄聲道:“六年前送走了爹,三年前送走了寒露大哥,都是一訣成永別,你叫大家怎麼高興得起來!”

謝寒雲道:“說什麼今年我都不參加了,自己家人生離死別還可以一說,這次卻是為了老王……”

謝寒月一皺眉頭道:“小雲,你不可以這麼說,這些年來,王非俠照顧我們很多,何況這一次他還是代表我們謝家去拚命!”

謝寒雲倔強地道:“我討厭他!”

謝寒月問道:“為什麼?”

謝寒雲道:“一個大男人。那麼大歲數了,總是婆婆媽媽的!那裏像是個成名的江湖人……”

謝寒月道:“他最喜歡你,你小時候,他經常抱你,甚至讓你騎在他的脖子上!”

謝寒雲叫道:“我就最討厭他這一點,我已經大了。他還是把我當作小孩子,盯在我後面管這管那,有一次把我管煩了,罵了他兩句,你知道他怎麼樣?”

謝寒月問道:“怎麼樣?”

謝寒雲笑道:“他竟掉下眼淚哭了起來!”

謝寒月怔了一怔才道:“最真的嗎?”

謝寒雲噘着嘴道:“怎麼不真,從那天以後,我只要單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看着我,眼睛裏總是淚汪汪的,弄得我噁心死了!”

謝寒月怔了半天才道:“那也許因為你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他對你的感情特別深厚,所以今天更應該去看看他,明天很可能看不見他了!”

謝寒雲道:“今天我更不想看他,娘跟他成了親,假如他再對我來那一套,我更受不了,又不能罵他……”

謝寒月沉思片刻才輕輕一嘆道:“那也好,相見爭如不見,生離已苦,那堪死別……”

謝寒雲見她目中又有淚珠晶瑩,聲音也哽咽起來。連忙問道:“大姐!你又怎麼了?”

謝寒月拈袖抹了淚珠苦笑道:“沒什麼!我只是一時的感觸。你不肯回去參加家宴也好,那種場合對你並不適合,不過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謝寒雲道:“我就在這兒玩玩,等你們走了之後再回去,可是你回來后,一定要把經過告訴我!”

謝寒月苦笑道:“那是一定的!你放心好了!”

默思片刻后又道:“小雲,娘改嫁王非俠的事,你應該同情他們,三十年的苦戀……”

謝寒雲紅着臉道:“大姐,你別對我說這些!我年紀小,根本不懂什麼戀不戀的,可是我覺得情也好,愛也好,總得像個樣子,比如說你跟杜大哥,郎才女貌,天生是一對,你們在一起令人羨慕。即使分手可了,那纏綿的意境也有一種凄涼的美,美得叫人心碎。至於娘跟老王,都是一把年紀了,再說什麼情啊戀啊的,反而使人噁心!”

謝寒月嘆了一口氣,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喃喃低聲道:“孩子!你真是一個小孩子……”

說完她含着兩泡眼淚,就這樣輕輕地走了。

目送謝寒月的背影在城堞下消逝,謝寒雲卻有點莫明其妙。她看出大姐的哀傷,可是這哀傷並不像全是為了她與杜青之間的事,尤其是摸她的臉頰時,那隻手竟有點顫抖,充滿了溫柔與憐惜。

這是為了什麼呢?她實在難以明白,不過她也不想明白,大姊比他大了五六歲,這五六歲的差距在她眼中是太大了,她雖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小孩子,這時卻不想做大人了,大人的秘密太多,煩惱也太多,莫明其妙的事更多!

凄涼的月色更淡,站在城牆上,她有百般無賴的寂寞,移目向城下的玄武湖中望去,滿是殘荷的堤岸旁站着一個模糊的人影,立刻嚇出她一身冷汗!

她在這兒很久了,沒有看見有人過來,這個人是從那兒來的呢?他是不是人呢?人不會從平空裏冒出來的,莫非是湖中水鬼?

她的膽子一向很大,此刻竟有毛骨悚然的感覺,幾乎想掉頭飛奔,可是她天生的傲氣,被鬼趕跑了那多丟臉呢,何況這傢伙是不是鬼還不清楚!

“管他是人是鬼,深夜出現在這個地方一定不是好東西,他想嚇我,我才不怕呢!我要打他一下!”

在心裏面打定了主意,她壯着膽子,彎腰在地下抬起一個土塊,抖手就打了過去,那人影背對着她,卻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居然閃身躲開了,而且還開口說話了:“小雲,別胡鬧,下來我們談談!”

那是杜青的聲音,謝寒雲放了心,飛縱下城牆奔去叫道:“杜大哥,原來你還沒有走……”

杜青眼睛望着湖水道:“我本來已經走了,忽然想起一件事過來找你,你們姊妹談得正熱鬧,我不便前來打擾。”

謝寒雲-愕道:“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

杜青點點頭道:“開頭幾句沒聽見,不過重要的話差不多全聽見了!”

謝寒雲叫道:“那你總算明白大姊的心了!”

杜青一嘆道:“是的,令姊的用心使我很感激。”

謝寒雲道:“你不再怪她,也不再恨她了?”

杜青道:“我若怪她是我不識好歹,我若恨她是我氣量太窄!”

謝寒雲道:“你說這句話可見還是生氣!”

杜青一嘆道:“她是聖人,我不配對她生氣。只是我不同意她的作法,她不願意我被人殺死,卻不在乎查子強的生死,似乎對查子強太不公平了!”謝寒雲叫道:“她愛你!”杜青道:“她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愛她的機會呢?我寧願是查子強,是她三年後被選中的丈夫!”謝寒雲一愕道:“你願意被韓家殺死?”

杜青道:“是的,為了報答她的深情,我心甘情願地獻出自己的生命,人總有一死,我想與其碌碌老死病榻,倒不如轟轟烈烈地為所愛的人而死!”

謝寒雲怔了半天才道:“剛才我覺得大姊的做法很對,現在聽你的話也很有道理,真不知道你們誰對誰錯?”

杜青默然片刻才道:“也許我們都沒錯,也許我們都錯了!”

謝寒雲睜大了眼睛道:“你這是怎麼說呢?”

杜青道:“我們都太重視自己感情了!”

謝寒雲連忙道:“這不公平,大姐一心犧牲自己來成全你,怎麼能說她自私呢?”

杜青嘆道:“我說的是感情上的自私,我們都自以為表達了至深的愛意,一心替對方着想,卻沒有給對方一個犧牲的機會。我們都搶着挑起最痛苦的擔子,卻沒有想到分一點給對方,我們都想做愛情上的烈士,慷慨地付出而不想接受。說我們懂得愛固無不可,說我們不懂得愛又何嘗有錯!”

謝寒雲木然道:“我也許是懂了,卻糊塗得更歷害。你們兩人誰肯讓一步不就好了嗎?”

杜青苦笑道:“誰該讓步呢?”

謝寒雲道:“也許你該讓步,大姊是要你活下去。只要你們活着,你們還有繼續愛下去的機會!”

杜青搖頭道:“不是這麼說。如果我讓了步,就是我對愛的誠意不夠深,也不配去接受你大姊的愛了,當然你大姊也是不肯讓步的!”

謝寒雲想想道:“大姊也許可以讓步。她的讓步不是送你去被人殺死,而是放棄她對謝家的責任,這就沒有問題了,對!我去要求大姊……”

杜青握住她的手苦笑道:“這是不可能的,她的責任是生下來就開始了,而對我的愛卻是後來才發生的。假如她能輕易放棄責任,又怎能維持忠貞不二的至情,所以我不相信她會放棄,更不希望她會放棄!”

謝寒雲急道:“那要怎麼辦呢?你們兩個人都是這副倔強脾氣,真把我愁死了!”

杜青忽地爽朗一笑道:“唯至情者能有至情,我們既不能互相改變,就只有各行其是了!”

謝寒雲一怔道:“那你打算三年後為我們謝家賣命?”

杜青笑道:“不,不能等三年!我們愛的時間已經太短了,一時一刻都不能浪費,我想明天就去。”

謝寒雲叫道:“明天?明天用不着你去!”

杜青道:“我知道,明天有王非俠代表你們!”

謝寒雲紅了臉道:“你也知道了,我真羞死了,竟會發生這種事。”

杜青正式道:“不!你母親與王非俠之間是一段很動人的感情,凡是動人的感情都是值得尊敬的,你現在也許不明白,將來你會懂的。”

謝寒雲哼了一聲道:“我永遠也不會懂的!”

杜青笑道:“你會的,當你自己也愛上一個人時,你就明白了!”

謝寒雲道:“不會有那一天,看了你跟大姊這麼痛苦,我絕不要那一天!”

杜青長嘆道:“真能如此,你將是一個幸福的人,可是感情的發生是無法逆料的,它來的時候,你毫無預備,不知不覺間它就來了。當你有所知覺時,它已根深蒂固,永遠也無法拔除了,像你大姊那樣一個沉着的人,仍是無法避免……”

謝寒雲想想道:“不錯,大姊為你療傷時,曾經下過一番最大的努力去克制感情。有時我見她故意對你冷淡,還在暗中責怪她,誰知她還是愛上了你!”

杜青低頭不語,謝寒雲道:“可是明天你的確不必前去,王非俠已經去了,我倒是希望你在明天之後,立刻跟大姊成親,那樣你們至少有三年的時間相聚!”

杜青道:“對兩個真正相愛的人來說,一生的歲月都嫌太短,一剎那的聚首也可以延長到永恆……”

謝寒雲叫道:“三年的歲月總可以使你們稍稍得到一點彌補,三年有很多的一剎那,你們若是能把握每一個剎那,這一生也很豐富了!”

杜青笑道:“這許多一剎那都是痛苦的延續,我們每過一天,就會想到相聚的日子少了一天,那還有什麼快樂可言呢?我相信自己還不笨,寒月更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我們不會自陷於痛苦的!”

謝寒雲道:“那怎麼辦,叫王非俠退出讓你去?”

杜青道:“我是希望如此,不過你母親,王非俠,尤其是寒月都不會答應的,因此只有他去他的,我去我的;各人盡各人的心……”

謝寒雲道:“那是不可能的,韓家只接納一個代表,除非你能取得真正的資格……”

杜青道:“王非俠是正式的代表,我從別的路去。”

謝寒雲道:“沒有別的路,你不知道韓家的戒備有多嚴。如果有別的路,我們早就去了!”

杜青笑笑道:“那倒不一定,哪怕是銅牆鐵壁,總有一兩處漏洞可鑽,我已經打算好了,不過要你幫忙!”

謝寒雲道:“我幫不上忙,我去過幾次,還沒有摸進大門,就被他們趕了出來!”

杜青一笑道:“這就是闖江湖的好處了。江湖的閱歷可以告訴我們許多寶貴的經驗,我設計了五六個方法,全部都可以試一試,只要有一個方法生了效,我就可以溜進去了,你肯幫忙嗎?”

謝寒雲道:“我必須先知道用什麼方法!”

杜青拖着她蹲了下來,在地上指划,述說了很多的方法,謝寒雲搖搖頭道:“照我以往的經驗,這些方法都沒有用,而且被人拆穿了,把我捆起來送到大姊面前出我們謝家的丑,我可受不了。你沒聽見娘已經把當家的責任交給大姊了,我不怕娘,卻真正地怕大姊……”

杜青道:“有我在暗中保護你,絕不會叫你吃虧的!”

謝寒雲搖頭道:“我還是不敢!”

杜青誠懇地道:“小妹妹,無論如何一定要請你幫忙!這不僅是我與寒月的事,也關繫着你們的將來。萬一我能把問題解決,不但是我與寒月能長相廝守,你們也不必受那殘酷命運的捉弄了。”

謝寒雲被他說動了心,想了一下道:“我可以試試看,不過有一個條件,萬一我成功了,你要帶我一起進去!”

杜青皺眉道:“我一個人溜進去已經很難了,再要帶你進去,那似乎萬無可能!”

謝寒雲道:“那我就不管了。老實說我對自己的將來毫不在乎,對你跟大姊的事我當然幫忙,可是我一定要親眼看着事情的發展……”

杜青嘆道:“你分明是為了好奇想看熱鬧?”

謝寒雲頑皮地一笑道:“就算你猜對了!”

杜青道:“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謝寒雲道:“自然不是開玩笑,這個謎在我心頭也好幾年了。假如等下去,我還有自己去經歷一下的機會,如果被你鬧翻了,我也許永遠不知道了,身為謝家的人,我有權利要求一起去!”

杜青沉思片刻才無奈地嘆道:“好吧!我答應你!”

謝寒雲跳起來道:“是真的?杜大哥,說了可不準賴!如果你到時候把我一個人扔在外面,我會不顧一切,把你給嚷了出來,那可不能怨我……”

杜青輕聲嘆道:“你真是個傻丫頭。我既然答應了你,怎麼會騙你呢?不過你跟着進去可以,卻千萬要沉住氣,不能胡鬧,凡事都要聽我的!”

謝寒雲笑道:“那當然了,你是大哥,很可能是我的大姊夫,我敢不聽你的嗎?否則你在大姊面前告我-狀,叫大姊搬出家法來治我,我可吃不消……”

杜青苦笑一聲,正想說什麼,忽然神色一動道:“上面好像有人騎馬來了!”謝寒雲也豎起耳朵聽了一下道:“不錯,有誰會在城牆上跑馬呢?我上去看看。”

說著飛身又跳上了城牆,用手擋在眉上瞭望了一下,叫道:“有三匹馬一起來,是娘跟大姊,還有老王!”

杜青連忙道:“我躲起來,你就留在上面,千萬別說我在這兒,更別說你又見過我……”

說著閃身貼在城牆的缺洞裏,片刻后,三匹馬已經急馳到面前,謝寒雲裝作鎮靜地道:

“娘,大姊!你們準備去了?怎麼又到這裏來了,此地離莫愁湖可遠着呢。”

她故意不招呼王非俠,謝耐冬怒聲道:“你為什麼不回去參加家宴?”

謝寒雲淡淡地道:“我非參加不可嗎?”

謝耐冬舉起手中的馬鞭,差一點要抽下去,倒是王非俠上來擋住了道:“算了,她還是個小孩子!”

謝耐冬按住了性子道:“大姊都告訴你了嗎?”

謝寒月點點頭,謝耐冬怒聲道:“那你還等什麼,快叫一聲爹!”

謝寒雲將頭-昂道:“我爹早死了!”謝耐冬氣得又想用鞭子抽她,王非俠緊緊握住她的手,說道:“耐冬,這是何苦呢!”謝耐冬怒叫道:“這忤逆的富生,你幹嘛還護着她!”

謝寒雲也忍不住抗聲道:“娘,您要嫁人,我不能管您,可是您不能硬逼着我叫一個不認識的人叫爹!”

謝耐冬氣得混身發抖,顫聲道:“非俠,你聽了,她根本就不認識你,你又何必多事跑來看她一次!”

王非俠神色一黯,但仍是苦笑道:“是你太衝動了,我只要看看他,並不想她叫我……”

謝耐冬叫道:“可是她應該叫你……”

謝寒雲大聲道:“沒有什麼應該的。謝家的女人嫁人只是為了一個目的,現在您嫁人是為了這個目的,將來我也是要為了這個目的而嫁人,我不會承認將來我要嫁的人是我丈夫,今天更不會承認這個人是我的爹!”

謝耐冬用力掙開了王非俠的手,舉起鞭子,正想抽下去,卻被謝寒雲峻厲的目光震住了,怔了一怔,終於輕輕放下鞭子,輕輕嘆道:“你說得好!”

謝寒雲依舊冷冷地道:“娘!您可以走了,到莫愁湖還很遠,別耽誤了正事!”

謝耐冬神色一變,厲聲道:“走吧!非俠,反正你已經見到她了!”

王非俠目中閃出柔和的光道:“三小姐!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謝寒雲冷冷地道:“我只認識你是老王!”

王非俠苦笑一聲道:“這就夠了,只要你還認識老王,也不枉我繞道前來看你一場,耐冬!走吧!”

謝耐冬策馬前行,王非俠眷戀地看了謝寒雲一眼,默默地催馬走了,謝寒月最後過來。

輕聲道:“小雲!你不該對他這樣冷淡的,你知道他多疼你!……”

謝寒雲大聲道:“你叫他了沒有?二姊叫了沒有?”

謝寒月一怔道:“我們不同。”

謝寒雲大叫道:“為什麼你們跟我不同,你們比我多長了一隻眼睛?”

謝寒月輕嘆一聲道:“你不懂的!”

說完也拍馬走了,走了幾步后,忽然又回頭道:“小雲!你想一起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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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俠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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