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樣一來,虞家姊妹的行李也被三彪帶回長白山去了,她們的行李內,除了衣服銀兩之外,還有兩套女服和一些婦女應用的物品,結果被長白三彪發覺了,頓啟疑竇不提。
至於葛雷這一方面,他在彭家屯和虞家姊妹住了幾天,估量風聲平靜了,葛雷方才進入盛京城裏,到虞家姊妹住過的客店打聽,方才知道長白三彪已經不在盛京,估料他們已經返回長白山去了。
虞家姊妹以為自己馬匹行李被官府拿了去,覺得十分懊喪,葛雷過意不去,覺得為了自己的事,累得虞家姊妹在客店裏丟失馬匹及行李,他便在偷來的大內寶物中,拿了兩件金銀器皿來,用手法揉碎了,把金銀拿到盛京北面的鐵嶺縣城去賣,兌了多少銀子,給虞家姊妹買回馬匹衣服行李什物。
虞家雙鳳十分感謝,但是她兩姊妹抱着一個心理,就是發誓要買一匹好馬,因為今後自己還要闖蕩江湖,如果沒有一匹好馬,不能夠任重致遠,日行千里,可是關東牲口雖然是多得很,差不多每個城鎮都有騾馬市場,不過要找名種的馬,可不客易。
虞家姊妹和葛雷三個人由盛京向北上,經過鐵嶺,開原,昌圖幾縣,不經不覺,到達了遼北的四平。
四平又名叫四平街,是遼北的重鎮,北面可以到寬城子(即是長春)南面可經奉天直入遼南,返回關內,地方雖小卻是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這裏不但是遼吉各牧場養出來的馬匹和牲口,多數牽到這裏販賣,還是關外有數的騾馬市場。
虞家姊妹在盛京失丟了馬匹,想在這裏買回兩匹好馬,聽說四平街有大規模的販馬市場,便打算在這裏物色兩匹好馬。
四平的馬市場,就在郊外接近芒牛哨的地方,每天正午時候,便有許多騾馬販子,不約而同的集中在這裏,兜養各種毛色品種不同的馬,在那裏向客人兜售,一般販馬經紀之類,也乘機在人叢裏面活動,接洽生意。
葛雷和虞家姊妹三個人,到達四平的第二天,便到芒牛哨去買馬,果然這裏名不虛傳,一片草原上面,豎起了無數臨時的馬廊子,圈了不少毛色不同的馬,有黑有白,有青有黃,除了馬匹之外,還有驢和騾子,虞家姊妹才一上前,許多販馬經紀之類,一窩蜂擁過來,七嘴八舌,那個說甲牧場的馬匹好,這個說乙牧場的馬匹相宜,一片嘈吵之聲,令人無所適從。
葛雷用手一擺說道:“住口住口我們是外路客人,這次到馬市場,不過逛逛罷了,並不是來買馬,不要亂吵亂嚷!”
那些販馬經紀聽見葛雷這樣一說,方才退下,虞家姊妹看見葛雷小小年紀,居然有這樣的機智,心裏暗暗發笑。
他們在每間馬柵的面前瞻望四顧,看了二十多個馬柵的馬,虞家姊妹出身在開設鏢局的家庭里,對於挑選馬匹,當然有幾分眼力,也覺得馬匹雖然多得很,可是好品種的良馬,並不多見,就算是上好品種的,也比不上自己原先騎的兩匹。
虞秀瓊看了不禁大失所望,向妹子道:“二弟,毋怪古人有說,名將易得,良驥難求,真箇一點不錯,諾大一個馬市,恐怕也難挑選出幾匹好馬哩!”
虞秀雯還未回答,葛雷忽然叫了一聲道:“快過來看,那裏有一匹好馬!”
虞家姊妹聽了,不禁精神一震!
她們順眼看去,只見十步以外,站着一個衣衫檻樓的瘦漢子,牽着一匹黃馬,那黃馬也瘦骨嶙峋,跟主人一模一樣,獃獃的站住那裏。
虞秀雯一見之下,不禁失笑起來,說道:“小兄弟,看這瘦漢子的形狀,恰和京劇裏面賣馬的秦叔寶相仿,病人拖着病馬,你還說他是良駒,真箇連人家的牙齒也笑掉呢!”
虞秀瓊卻有幾分跟力,她看了黃馬一陣,點頭說道:“二姝,話不是這樣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匹黃馬雖然瘦得難看,卻是蘭筋竹耳,神態軒昂,或者是好馬也未定哩!”
她和葛雷兩個一同走上前去,別的賣馬人看見人家來看自己的馬,必定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說自己的馬怎樣如何的好,可是這瘦漢子見人上前,不但不兜搭生意,反而低下了頭,現出一副羞愧的顏色來。
葛雷已經開口問道:“喂!朋友,你這匹馬是不是賣的,要多少兩銀子才賣,快說!”
瘦漢子看見有人問他,方才抬起頭來,答道:“哦!你要買我這匹馬嗎?我這匹風雷豹本來是千里馬,萬金不易,現在窮途落魄,無可奈何,千金小姐也只好當作丫環賣了,不多不少,只要三百兩銀,少一個錢也不肯賣!”
虞秀雯不禁吐了一吐舌,因為關外牧場很多,牛馬價錢很賤,比如大匹買入牲口,在關外一帶完全是以“溝”計算的,一“溝”馬的數目,就是五六百匹,至於一匹馬的價錢,不過三五十兩銀子,就算是最好的蒙古馬,也不過一百兩銀子罷了,虞秀雯忍不住插嘴說道:“你這漢子也太大開價了,一匹又病又瘦的馬匹哪裏值得三百兩銀呢?還是便宜一點吧!”
瘦漢子哈哈一笑道:“要便宜一點嗎?很好,我就要四百兩銀子,三百九十九兩也不肯賣!”
虞秀雯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自己叫他減價,對方反而加了價錢,她正要說幾句譏諷的話,葛雷已經把她阻住,自己走到那匹黃馬面前,用手在馬身上撫摸了一遍,忽然失聲說道:“我的眼力還不差,真是一匹好馬!”
虞秀瓊聽見葛雷這樣一說,急忙上前仔細看時,果然不出所料,這匹黃馬遠遠望去瘦骨嶙峋,像餓壞了的模樣,可是走近看時,卻又不同,那匹馬渾身上下,全是一層黃絨也似的細柔毛,沒有半根雜色,兩隻眼睛卻是赤紅如火,目光流盼,十分精炯,雖然消瘦,也掩不了昂藏神態,至於它消瘦的原因,不外是沒有充足的馬料,只吃青草,所以把它餓壞罷了!如果小心餵養十天半月,便自可以復原,憑良心說,自己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好馬。
虞秀瓊看着葛雷打個眼色,向瘦漢子問道:“你這匹馬真箇是三百兩銀子嗎?少一兩也不肯賣!”
瘦漢淡然說道:“不錯,我這匹馬本來是一口價三百兩銀子的,可是你那同伴口不擇言,又說甚麼病馬餓馬,就憑他兩句話,我要添一百兩銀子,合共是四百兩,不折不扣,朋友,買不買任由尊便!”
虞秀雯看見對方說話這樣強硬,不禁心中有氣,正要招呼自己的姊姊走,葛雷卻是不假思索的回道:“很好,我就給你四百兩,買下這一匹馬!”
他果然說到做得到,立即由懷裏取了十幾錠金子出來,足值紋銀四百兩整,交給瘦漢,瘦漢接了金子,覺得無限感慨,他伸手拍了拍瘦馬的頭,說道:“風雷豹啊!我師父養了你差不多有十年,今日為了窮的原故,只好將你賣哩!”
他忍不住流下眼淚,那馬也彷彿知道人的意思,悲嘶相答,把馬嘴拱向瘦漢子的懷裏,十分依戀。
葛雷看見這一人一馬的神態,也覺凄然,抱拳問道:“尊駕高姓大名?家居何處,為甚麼要賣這匹馬?令師父又是誰人呢?”
瘦漢子嘆了一口氣道:“英雄莫問出處,墮落莫問根由,一切都是仿心事,不再提了,小朋友,還算你有眼力,這匹馬可算得着真主,交給你吧!”
他說著遞過馬韁繩,交到葛雷手上,頭也不回的走入人叢里去了。
葛雷看見他不肯和自己說話,十分掃興,怔怔的站在那裏,幾乎忘了牽馬!
虞秀雯看見葛雷這個模樣,不由失笑起來,說道:“小兄弟,你上當了,幾百兩銀子買了一匹瘦馬,是多麼愚蠢呢?”
葛雷被虞秀雯這樣一說,方才由錯愕中醒悟過來,他向虞秀雯道:“你會錯意了,這匹馬我並沒有上當,這匹馬絕不是凡駒,名叫做風雷豹,你看它高頭鬃毛上,生着三撮黑色雜毛,形如圓圈,遠遠望去,好像金錢豹的斑紋一般,所以叫做風雷豹馬,這種馬是曠世難逢的名駒,可以日行千里,不但這樣,還有一宗好處,就是被困重圍的時候,只要一扯它那三撮形如金錢豹紋的黑毛,它便可以嘶叫,其它馬匹立即腳蹄發軟,不能舉步,這樣一來,便可以突出重圍了。老實說一句吧,像這樣的寶馬,真是千金難買,我今日用四百兩銀子給它買了,還不算便宜嗎?你如果不相信,可以過來看哩!”
虞秀雯半信半疑,她急忙走過來細看,果然沒有訛誤,那匹黃馬的頸鬃毛,本來是一色金黃的,可是中間起了三個黑暈圈紋,方才有些相信。
他們牽了那匹風雷豹馬,返入四平縣城,總算得了一匹好馬,不過最遺憾的就是名馬難求,只得一匹,不夠虞家姊妹兩人騎坐,不過這類日行千里的良馬,十分罕有,可遇而不可求,只好慢慢想法子找尋罷了!
這天晚上,他們住宿在客店裏,打算明天再到芒牛哨馬市場去,物色一匹好馬,和這匹風雷豹互相匹配,供給虞家姊妹騎坐,哪知到了三更左右,馬槽里突然響起一陣馬嘶來。
葛雷由睡夢裏驚醒,他認得就是自己風雷豹的嘶叫,他急忙跳起身來,跑出房外,只見一個店伙,氣急敗壞的跑入來,連聲叫道:“客人不好,你今天買來那匹馬,居然跳出馬槽跑了,同槽的馬也被它踢壞兩匹,快去追哩!”
葛雷聽說風雷豹馬逃走,不禁大吃一驚,趕忙和虞家姊妹兩人直追出去,他們由店伙的指點,知道風雷豹跳過店后短牆,跑出街外,直向南墟去了。
葛雷馬上展開陸地飛行功夫來,起落如飛似的趕去,果然不出所料,他剛才趕到南城大街上,聽見一陣馬蹄聲響,由遠而近,原本那匹風雷豹馬,倒跑回來。
大概它打算由南門出城,看見城門已經關閉,立即折回,想出別的城門逃跑。
葛雷上前喝道:“大膽孽畜,往哪裏跑!”
奮身向前一截,那風雷豹馬看見葛雷來追截自己,情急之下,一聲長嘶,居然眼放凶光,露出滿嘴牙齒,猛向葛雷咬來。
葛雷不慌不忙,一晃身軀,讓過馬頭,左手向馬鬃毛一抓,右手向馬韁繩一帶,就要把它制伏,誰知風雷豹一聲怒嘶,直立起來,兩隻前蹄閃電也似的飛起,直向葛雷胸腹踢去。
換了身手稍慢的人,非傷不可,葛雷卻是武功高強,熟悉牲口個性,他右手帶住馬嚼環,騰身一聳,身子已經翻上馬背,兩腳向馬腹一夾,暗中運用“千金墜”的氣功,向下一坐,喝道:“孽畜還敢亂動!”
風雷豹馬雖然梟悍,哪裏當得起這種內家神力,前蹄一屈,立即跪下地來,口鼻間連聲吼叫,噴出一團團的白氣,周身汗出如漿。
虞秀瓊姊妹這時候也追到了,看見葛雷用千金墜氣功壓服逃馬,虞秀瓊大聲叫道:“小兄弟,不要壓它,時間久了,那馬會受內傷呢!”
葛雷方才一個翻身由馬背上跳了下來,那馬仍舊前蹄跪地,站不起來,葛雷扯着馬耳罵道:“大膽畜生,我們又不是強搶你來的,是你主人把你賣給我們,天公地道,銀貨交易,你卻私自逃跑,豈有此理!非打不可!”
說也奇怪,那馬彷彿懂得人話,連聲哀叫起來,兩眼居然流淚,虞秀瓊看了於心不忍,上前向那馬說道:“你用不着難過,我們決不強人所難,你如果心存故主,我也不強買你,明天帶你到故主那裏去,將你送回給主人便是!”
風雷豹聽了虞秀瓊這幾句話,頓現喜容,慢慢的由地上站起身來。
葛雷覺得十分感慨,說道:“估不到一個四蹄踏地的畜生也這樣的忠義,真箇愧死一般貳臣賊子了,俗話說得好,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它既然一心念着故主人,我們便進它回去吧!”
虞秀雯在旁邊聽了非常不忿,自己用幾百兩銀子買了這匹馬來,居然要白白送回給人家,真是冤哉枉也,不過風雷豹一心不向自己,就算把它打死,也是徒然。
三個人把風雷豹馬拉回店裏,葛雷吩咐店伙拉它返回馬槽里,至於踢傷的兩匹馬,由葛雷給了幾兩銀子,算是賠償人家損失。
到第二天早上,葛雷牽着風雷豹馬出了四平城門,葛雷向風雷豹馬說道:“我現在帶你出城了,你主人住在那裏,快帶路吧!”
風雷豹歡嘶一聲,慢慢向前跑去,葛雷和虞家姊妹跟在風雷豹後面,只見它沿着四平街到八面城的大路,跑了一程,約有十里左右,地平線上現出一座村莊來,風雷豹馬把耳一豎,這村莊必定是賣馬人居住的地方了。
男女三人亦步亦趨,直入村內。
風雷豹馬跑到村頭一間土屋門口,戛然止住,昂頭連聲嘶叫,門裏立即跑出一個人來,他看見風雷豹馬跑回,失聲叫道:“哎呀!師父,風雷豹馬私自跑回來了!”
那瘦漢子正要上前拉馬,忽然一眼瞥見葛雷和虞家姊妹並肩走來,覺得十分詫異,他正在錯愕時,葛雷已經上前拱手笑道:“朋友,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今天又遇着了,你賣的這匹馬,真箇忠義,不忘記故主呢!令師可在這裏居住嗎?”
瘦漢還未回答,屋子裏面已經傳出一個蒼老口音叫道:“仕雄,是不是買馬的朋友來了,請他們進來坐!”
瘦漢方才現出笑容說道:“家師有請,三位請進來吧!”
葛雷抱一抱拳,說聲有僭,當下絕不猶豫,引着虞家姊妹,昂然大步,直入土屋裏面。
只見這間土屋外表雖然簡陋,泥牆剝落,裏面卻有三進多深,分開明暗房子,令人一看之下,便明白是大家巨戶的氣派。
瘦漢子把葛雷三人讓到客廳坐下,一個十三四歲眉清目秀的小孩童,由裏面端茶出來,瘦漢子把小童拉到自己跟前,低低說了幾句話,那小孩子點了點頭,飛也似的跑入暗間去,不一會走出來,彬彬有禮的向葛雷說道:“三位遠道降臨,家父因為抱恙在身,不便行動,請三位到裏面相見吧!”
葛雷見這小孩比自己還要年輕,說話卻是這般中規中矩,斯文秀氣,心中暗裏讚羨,他聽說屋主人有請,當下絕不猶豫,站起身來,笑道:“好好,我們就到裏面坐吧!”
三個人跟着那小孩走入暗間裏,果然不出所料,這裏是一間卧房,陳設十分簡陋,只有幾件破而簡陋的木傢具,靠東的一個土炕,炕上躺着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兒,面黃肌瘦,目眶深陷,虞家姊妹一見了這個老頭兒,不由嚇了一跳!
原來這老頭兒的面貌形相,乍眼看去,和已故的虞老鏢頭一模一樣,有七八分相似,怪不得虞家姊妹一望之下,不由吃驚起來哩!
葛雷走到炕前,向老頭子抱拳為禮,那老頭子手指炕前幾張木椅說道:“請坐請坐,坐下來慢慢說吧!”
葛雷和虞家姊妹謙讓了一陣,方才坐下,葛雷正要開口問那老頭子的姓名,為甚麼要賣了這匹風雷豹馬,那老頭子已經說道:“三位才一進來,老夫便知道是武林俊彥,各位能夠用四百兩銀子買這匹風雷豹,可說獨具慧眼,賞識此馬於驪黃之外,至於老夫弄到一貧如洗,要把寶馬出賣,其中實在有一段經歷哩!”
那老頭子索性坐起身來,倚在炕邊,把自己的出身經歷向葛雷說了,男女三位英俠咨嗟不已!
原來那老頭子在二十年前,是盛京城大名鼎鼎的武師,姓石雙名雄遠,他是北派形意門的能手,七十二路達摩劍法,十三隻亮銀梭,馳譽關東三省,威名遠震遼東一帶。
石雄遠在盛京,一向以保暗鏢為業,甚麼叫做暗鏢了?原來保鏢有分明暗兩種,保明鏢就是虞老鏢頭生前保那種鏢,即是堂堂正正,扯起鏢旗,押着鏢車,由鏢伙喊着路,浩浩蕩蕩出發,保暗鏢呢,情形便不同了!保鏢的完全不露面,扮做普通客人,混在客貨裏面,如果有賊人攔路打劫,方才正面出頭。
凡是聘請暗鏢的,都是價值連城的參茸珠寶,以及價值幾十萬兩以上之貴重紅貸,因為這些東西分量很輕,又不起眼,用不着大隊人馬,裝腔作勢護送,只要一二能手,隨同保護,採取小路捷逕行走,把鏢貨送到目的地便算。
唯其這樣,保暗鏢的比起保明鏢來,還要困難十倍!
因為保明鏢的如果是一間有名氣的鏢局,不用主要人物出頭,插上一支鏢旗,便可以走南闖北,暢通無阻,保暗鏢呢!一無鏢旗,二無鏢伙,遇了危難,只可憑自己的真實本領,過關斬將,殺去來敵,所以暗鏢的比起明鏢還要困難得多。
石雄遠在盛京城裏保暗鏢,已經有十多年,因為他的本領高強,從來不曾試過失風,日子一久,石雄遠三個字,漸漸的響起來,因為他天生一張枯黃瘦削的面孔,好像帶着病容,扛湖人送他一個外號,叫病維摩。
有一年,他保一支暗鏢到黑龍江去,順利到達齊齊哈爾,完成任務之後,返回盛京,半路中途經過寬城子北面的九台縣,忽然看見幾個販馬客人,用繩索綁了一匹黃馬,正在那裏痛打,打得那馬遍體鱗仿,連聲哀嘶,石雄遠看在眼裏,非常不忍,上前向那幾個馬販子問道:“你們為甚麼痛打這匹馬,難道它犯了甚麼大罪,非要它於死地不成?”
這幾個馬販子看見石雄遠氣概昂藏,不敢怠慢,便回答道:“客人你不知道這匹馬的可惡哩!這是一匹野馬,也不知是由哪裏竄出來的?我們趕着馬群由吉林起程,經過寬城子東面的較河縣時,這匹馬便摻雜入牲口隊裏,大概它餓得慌,入馬群裏面搶吃馬料,我們的掌竿看見它雖然黃瘦,也還雄駿,便打算用馬竿套它,給它加上籠頭,哪知道這畜生不捉它猶自可,一捉它時,立即亂跳亂踢,一連給它踢傷了兩個夥計,另外踢壞三四匹馬,結局仍舊吃它一溜煙逃去,我們只好大嘆晦氣,作為罷論,哪知道我們繼續趕馬行進時,這畜生又靜悄悄的混了進來,搶吃馬料,等到我們設法捉它,它又踢壞了兩匹馬,突圍而去,似這樣的一連幾次,踢壞了我們七八匹馬,咱們把它恨極了,一心要用箭射死它,它卻逃得飛快,而且混入馬群裏面,使我們投鼠忌器,不敢胡亂放箭,直到今天,我們特意裝下圈套,故意用好馬料來引誘它,這畜生果然上當,我們集合了十幾個夥計,四五個掌竿師傅,四面八方的包圍住它,套索齊舉,方才把它捉住,達官爺你想一想,這畜生該殺不該殺!”
石雄遠方始恍然明白過來,不過他到底是個有眼力的人,他看見這匹馬雖然黃瘦,一雙眼睛比火還紅,精光流轉,先前那般毒打,除了痛極嘶叫之外,態度十分倔強,可是一看見石雄遠上前,它竟似懂得人性一般,連聲哀鳴不巳。
石雄遠明白這匹馬雖然頑劣,卻是一匹好馬,不過未得其主,到處流浪罷了,雄遠主意既定,便向那幾個馬販子說道:“你們不用殺它,我剛剛打算要買一匹馬,不如把它買了,豈不是好?又何必殺它呢?”
馬販子聽說石雄遠要買這匹野馬,不禁失笑起來,說道:“客人你別要找麻煩,你要買這匹馬嗎?這匹畜生野性得很,損失了銀子還不打緊,恐怕連人也給它踢傷哩!”
石雄遠笑說道:“不會不會,我自然有制服它的方法,你只管賣給我便了!”
馬販子聽說石雄遠一定要買這匹馬,只好依他,石雄遠問他們要多少銀子,馬販起先說不要銀子,關外民風格純樸忠厚,馬販因為這匹馬不是自己買下,是半路中路途混入來的,所以不肯要石雄遠的錢。
石雄遠向他說道:“俗話有說,無功不受祿,我和你莫不相識,怎的會白白要你這一匹馬呢?再說這匹馬它雖然不用花錢買來,究竟一路上也吃了你們不少馬料,並且還踢壞了幾匹馬,補回一些銀子給你們,也是天公地道的一回事哩!”
馬販子聽見石雄遠這樣一說,方才要他補回十兩白銀,石雄遠給過銀子,叫馬販子放它起來,可是這些馬販子被它踢怕了,沒有一個人膽敢上前替它解縛,個個你推我讓。
石雄遠笑了一笑,他便吩咐幾個馬販子站得遠些,自己由懷裏拔出一柄匕首刀來,把那匹馬紮腳的繩索割斷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馬一見鬆了繩索,霍一聲跳起來,猛龍也似,放開四蹄,向原野里狂跑,馬販子失聲大叫:“不好,這畜生逃跑哩!”
石雄遠已經知道那馬必然有這一着,當下不慌不忙,喝了一聲:“孽畜住哪裏跑!”
把身一矮,展開陸地飛行功夫,直追過去,身法如電,不到七八下起落之間,已經追上,那匹馬沒有籠頭,無鞍無繩,石雄遠追過馬頭,一手抓住了馬鬢毛用力向下一按,那馬咆哮一聲,立即回頭來咬。
石雄遠一個騰身,上了馬背,兩條腿像鐵棒一般,把馬腹緊緊夾住,那馬正要用口去咬人腿,石雄遠卻雙手用力,把馬鬃毛緊緊抓住,並且把馬頭按了下去,那馬跟石雄遠鬥力不過,沒法子咬着人,只可亂迸亂跳,石雄遠卻是絕不理會手抓馬頸鬃毛,雙腿夾住馬腹,一任它前竄后跳,直豎人立,左盤右旋,上下跳躍,石雄遠一個樣子,宛似馬背上面粘定一般。
那馬用儘力氣,也不能夠把人由馬背上甩下來,這樣相持一頓飯時候,石雄遠知道達馬口勁很強,那馬也通體汗出如漿,佩服了石雄遠!
石雄遠看見那馬一雙眼睛,露出乞憐之態,方才正色說道:“孽畜聽着,你因野性不羈,混入馬群,偷吃馬料,方才有今日之危,如果不是我把你買下來,你已經身首異處了,你還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嗎?”
說也奇怪,石雄遠這樣的一說,那馬立即停止迸跳,四蹄站立在地,石雄遠知道那馬巳經服了自己,方才一飛身,跳下馬來,那馬突然一長嘶,伸過嘴來,向石雄遠懷裏拱去。
馬販子不禁大驚,以為那馬要去咬石雄遠,哪知道出乎意料之外,石雄遠一手捧住馬頭,撫摸起來,那馬也依依懷中,十分親熱,馬販子看見石雄遠居然制服劣馬,不禁大為佩服,拱手說道:“恭喜恭喜,馬能擇主,這匹馬註定是你的東西了,要不要馬鞍呢轡頭?”
石雄遠便問馬販子買了一副韁繩鞍索,加在黃馬身上,方才飛身上騎,舉手說聲再會,一縱馬,潑刺向前跑去了。
那馬得到了新主人抖擻精神,放開四蹄向前面跑,不兩個時辰工夫已跑到了四平,石雄遠看見那馬創痕未復不放心叫它跑遠路,就在四平歇下來,給它敷上傷葯,餵飽料,一日之後,便返回盛京了。
石雄遠回到奉天之後,便請幾個善相馬的朋友到來,看自己新得來那匹黃馬,有一個朋友看了之後,立即向石雄遠拱手說:“恭喜恭喜,老兄今日得着一匹千里名駒了!”
石雄遠便問何以見得?
那朋友道:“你得到這匹馬,名叫風雷豹,此馬毛片跟虎豹一般,一色黃金,性情猛烈,非遇其主不服,可以行千里無倦容,更有一種妙處,就是它馬頸鬃毛下有三撮黑色的圓紋,宛如斑豹,如果被困時候,一扯它的豹紋圓斑,立即發聲如豹,凡馬聽了,無不身戰腳軟,跌倒在地,老兄得到這匹名馬,勝似千百助手哩!”
石雄遠方才知道自己在無意中得了一匹好馬,十分喜悅,由這天起,他便把風雷豹當作自己唯一助手,每逢保暗鏢的時候,必定騎了這匹風雷豹馬出動,名武師得到千里馬,越發相得盡彰,所以皆勝。
有一年石雄遠騎了風雷豹馬保着一支暗鏢到遼北去,在回程的時候,經過四平街北高的公主嶺,突然遇上大批馬賊,密層層的把石雄遠包圍,石雄遠身邊帶着一箱價值巨萬的珠寶紅貸箱子,如果丟失的話,即使填了自己生命,也不夠賠,只好拚命死戰,奮力突圍,石老鏢師一連殺了好幾十個馬賊。
可是馬賊越來越多,四面八方包圍,下矢如雨,石雄遠知道不突圍是不行了,忽然想起朋友說過風雷豹的用處來,他絕不猶豫的扯了馬頭頸上的豹紋鬃毛,只聽風雷豹突然前蹄人立起來,悠長一聲的怪嘶,這一聲嘶和平日嘶聲不同,居然是虎豹的吼聲真箇靈驗,石老鏢師的風雷豹才一嘶叫,包圍自己盜匪的馬,紛紛戰慄腳軟,有些品種較差的馬匹,居然跌倒在地!
石雄遠趁群匪大亂的時候,一策坐騎,飛也似的突出重圍。
經過這一次后,他越發把風雷豹當作自己生平獨一無二的伴侶。
光陰迅速,又過幾年,石雄遠因為自己年來保鏢所得,大有所獲,不但有了妻室,生下兒子,並且還收了一個徒弟,名叫萬仕雄,就是那販馬的黃瘦漢子,俗語說得好,長江後浪推前浪,英雄豪傑出少年,自己的本領雖然仍舊存在,可是年事日高,精神氣力再也不如從前了。
一個人如果不想法子急流勇退難免受到挫辱,他便決定洗手退隱,閉門歇馬,就把自己保鏢年來得到的金錢,買些房屋田地,可以將就度過下半世的生活,哪知道就在他決意要洗手退休的時候,盛京城裏一個參茸商人,突然央求他押運一批價值昂貴的參茸到北京去。
參是人蔘,茸是鹿茸,關東三省盛產人蔘,以野山人蔘最有價值,野山人蔘多數長在長白山和興安嶺,年歲越久的更值錢,如果得到一支千年以上的野山人蔘,等如開了一個銀礦,不過近年以來,入山采參的人漸多,別說是千年以上的野參,就是三五百年以上的也不多見呢?
茸是鹿茸,鹿茸就是野鹿頭上雙角附的茸皮,原來鹿這東西,除了全身皮肉可供食用之外,最寶貴的還是一雙鹿角,可是鹿雖然是野獸,也知道自己這一對最有價值,換句話說,這對角也是自己殺身致禍的根源,所以一般人傳說鹿會對着澗水照自己的影子,因而流淚,這雖然是無稽之談,可見鹿角的珍貴了。
大凡一隻鹿到了年老的時,隔上幾年,就要換角一次,所謂換角並不是整隻角脫下來,而是兩角橫枝,一段一段的脫落,橫枝脫之後,便長出新角來,這些新角初出之時,不過是一層充血的嫩皮,一般人就把這種嫩皮叫做鹿茸了。
獵鹿茸是趁鹿奔跑的時候,請最好的射手,把鹿角連茸射了下來,人蔘的功效是補氣,鹿茸的功效是補血,所以這兩種名貴的補品,比起黃金還要珍貴。
那參商因為北京城裏有一位親王派人向他要五支上品吉林野山人蔘,兩盤純正關東鹿茸,不惜出重銀子代價,別看小小一盒東西,足值上二萬兩銀子。
那參商因為貨物太貴重,所以要保暗鏢,他想盛京城裏保暗鏢的能手,只有病維摩石雄遠一個,故此特地找到石雄遠家裏來,請他親自出馬護送。
石雄遠經過公主嶺一次遇險之後,對於保鏢這一行頭,巳經心灰意冷,本來想洗手退隱了,他起先不答應保這支暗鏢,卻經不起那參商再三懇求,許下極優厚之酬勞代價,方才答允下來。
在石雄遠的心目裏面,以為由盛京到關內這一條路,自己已經走慣,沿途上也沒有甚麼出色綠林,大可以一帆風順,把紅貨送到北京城,拿了一筆優厚酬金,方才退隱,豈不是好?
總而言之,石雄遠打算保了最後的一次鏢,便真正的洗手,他和徒弟萬仕雄兩個人,接了紅貨,一同保鏢上路,師徒兩人離開了盛京城,向南進發。
這時候恰好是涼秋九月,塞外草衰的季節,江南各省還是驕陽普照,苦於秋熱,關東三省已經草枯葉黃,一片蕭殺氣象了!
路上有話便長,沒話便短,石雄遠在路上不經不覺走了三天路,到達錦州附近的大凌河,這裏有一個小小的市鎮,名叫做三義店,石雄遠到達三義店的時候,天色已經響晚,他們兩師徒進入鎮店裏投宿客店,開了房間之後,因為有貴重的紅貨在自己身邊,不敢疏忽大意,師徒兩個吃完飯後,立即閉門睡覺,打算明天早起趕路。
睡到二更左右,石雄遠在迷濛之中,猛然聽見窗外颯的一聲微響,彷彿樹葉落地的聲音,如果換了別一個人,必定不以為意,石雄遠卻是個久經大敵的人物,聽出響聲有異,馬上一個翻身,由炕上跳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他剛才一聳身,窗外咯噔一響,嗤嗤兩點白光,一奔面門,一取咽喉。
石雄遠急不迭忙把身一矮,白光掠着耳邊飛過,啪啪兩響,直釘入牆壁里,萬仕雄為驚醒了!他急忙抽出兵刃來,飛身一聳,就要竄出屋外,石雄遠把他一手拉住,叫道:“徒弟小心,不要中了他的調虎離山計!”
萬仕雄方才止住,石雄遠扭頭看牆上白光時,原來是兩支三寸長的純鋼白虎釘,釘尾還有一個小小的紙捲兒,石雄遠拿了紙卷一看,只見裏面寫着歪歪斜斜幾行蠅頭小字,內文是字示病維摩石雄遠石拳師,明日正午請於大凌河畔侯教,如不到者,非丈夫也,你如勝我可以順利通行,假如不能勝我,則要截留紅貨,先此聲明,勿謂無情面也,語氣十分粗俗,下面沒有具名,畫著一個二隻腳爪人熊,畫法也很粗俗。
石雄遠勃然大怒,撕的一聲,把那紙卷揉成片片粉碎,萬仕雄急忙問道:“師父,你老人家怎的這樣生氣?紙上說的是甚麼事呢?”
石雄遠氣忿忿的說道:“不知道是哪一個膽大包天的毛賊,居然寫了這張混帳紙條來,說要明天正午要到大凌河畔候教,截留我的紅貨,哼哼,我石雄遠行走江湖半生,不曾見過這般狂妄的人,很好,我明天就在大凌河上,向他討教!”
萬仕雄立即彎腰向地,把石老鏢師撕碎的紙片,一塊一塊的由地上拾起來,湊合來看,見了那個八臂人熊,便向石雄遠道:“師父,我猜想那個八臂人熊,就是賊人的姓名了,俗語說得好,不是猛龍不過江,你老人家要小心留神才好!”
石雄遠冷笑道:“小心留神,我石某人行走了二十多年江湖,這條命哪一天不在刀尖上打滾,理他猛龍也好,猛虎也好,叫他看看老夫手段!”
萬仕雄不再言語,到第二天早上,兩師徒繼續起程,到了中午時候,果然到達大凌河畔,只見荒江寂寥,渺無人影,萬仕雄向師父說道:“那個自稱八臂人熊的傢伙,約我們到這裏來決鬥,怎的連人影也不見,難道他故意戲弄我不成?”
話來說完,遠處傳來一陣馬蹄響,石雄遠扭頭看時,果然不出所料,只見大路上黃塵捲起,飛也似的跑來一匹馬,這匹馬是純黑色的,馬上坐着一個身材短小,眉目精悍的漢子,這漢子穿着一套密扣衫褲,肋佩皮囊,頭上戴了一頂山東草帽,策馬飛跑,由遠而近,一溜煙跑到石雄遠的面前,哈哈笑道:“石老師果然沒有失信,真箇應約到來今日正好討教討教!”
他說著一個飛身,跳落馬下,向石雄遠面前一落,喝道:“姓石的,我今天缺乏盤纏,你如果識相的話,快把箱中紅貨留下來,放你過去,如果有半個不字,事到臨頭,悔之晚矣!”
萬仕雄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和那矮漢動手,石雄遠霍地拔出劍來,彈了一彈刮刃哈哈兩聲冷笑道:“朋友,你要截留我的紅貨嗎?很好,銀錢是身外物,如果拿來交了朋友,也沒有甚麼不值,可是朋友你要先把名兒亮出來,還有你的本領,也要露兩手給我看看,等老夫打發你!”
矮漢子冷笑道:“你問太爺的姓名嗎?大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毛名泰,有個外號叫做八臂人熊,還是頭一次到關東來,因為缺乏盤纏旅費,想請關東武林朋友幫忙,姓石的你要看看我的本領,就亮出兵刃吧!”
八臂人熊口說著話,手並不閑,錚錚兩聲,由腰間拉下一件銀晃晃晶晶的兵刃來,原來是一件奇形的寶刀,這寶刀足有四尺多長,薄鋒薄刃,刀身卻像紙片般薄,富有彈性不用時可以圍在腰間,一撥出來,拉得筆也似直,石雄遠看見毛泰這支兵刃不禁嚇了一跳,原來這兵刃叫紅毛寶刀,是用緬甸精鋼所制,制時很要費上一番功夫,千錘百鍊,方才打成紙樣的薄片,可以吹毛過鐵,鋒利異常,不過使用這種緬刀的人,非要內家氣勁有相當造詣不可,如果沒有內勁,絕不能夠使用這種綿軟寶刀呢!
八臂人熊居然能使用這兵刃,分明是勁敵了!
石老鏢師的想頭還未了,八臂人熊巳經將身一聳,跳起七八尺高,刀光一閃,冷電如虹使個“長河刺蛟”的招式,猛向石雄遠天靈蓋迎頭砍到!
石雄遠喝聲來得好,把手中劍一招,用個“火把燒天”之勢,向著紅毛寶刀刀口一擋,錚錚兩聲,噴出一噴火星,石雄遠猛覺自己劍身上,發出一片虎嘯龍吟似的響聲來,不由嚇了一跳,急忙用個“移宮換步”,抽身向後一跳,他低頭看自己手中寶劍時,只見近劍身處,現出米粒大小一個缺口,可見對方緬刀鋒利的程度,好在自己這柄劍也是九煉純鋼鑄成的,不然的話,恐怕要被緬刀砍成兩截,不過兵刃損傷,正是武家大忌!
石雄遠正在吃驚痛悔,毛泰紅毛寶刀一晃,又用了個“橫掃千鈞”方式,攔腰砍來。
石雄遠這回不敢用寶劍硬擋,“犀牛望月”,身軀往後一仰“蜉遊戲水”,腳尖一點地皮,便自左向右,直閃開去,毛泰看見自己一連走了兩個空招,覺得石老鏢頭劍法很快,倏地一聲虎吼,把一套八卦刀法施展開來,八卦刀共分八八六十四卦,即是六十四路,連環運用,變化無窮,急迫風馳,疾若電閃,剎那之間,變了一座刀山,又像—個滿身芒刺的刀球,貼地滾進,石老鏢師也把自己生平精心苦練的“達摩劍”法施展開來。
“達摩劍”是七十二路,恰好和八卦刀相生相剋,兩個這一次動手,就是四十多個回合,雙方本領都是半斤八兩,不分勝負!
本來石雄遠的本領,比起八臂人熊毛泰來,略略高出一籌,可是毛泰緬刀太過鋒利,不由他不存了顧忌的心理,心中一有顧忌,這摩劍里許多精妙招數便不能夠施展出來,這一來武功大打折扣,變成兩不相下之勢。
四十回合以後,毛泰緬刀越展越疾,一片刀光,把石老鏢師緊緊的裹住了,萬仕雄在旁邊看了不禁大驚,他想要把自己兵刃豹尾三截棍上前助陣,可是看見八臂人熊刀光霍霍,寶刀縱橫,一團精光冷電,迫人肌膚,知道敵人用的是斬金切玉的寶刀,自己三截棍一遞進去就要折斷,所以他想了又想,不敢上前。
這時候八臂人熊已經和石雄遠鬥了六十多個回合,石雄遠漸漸只有招架的份兒。
萬仕雄看見師父情形危殆,正想不顧一切,撲前相助,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白光一閃,兩條人影正在交錯,倏地一聲狂吼,其中一個人影突然一跳,拔起八尺多高來,吧達,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萬仕雄不由嚇了一跳,他連忙定睛看時,跌倒的不是別人,正是八臂人熊毛泰,面色如鐵,左手掩住肋下,右手還緊緊的握着緬刀,自己的師父石雄遠,站在一丈以外,神色自若,萬仕雄不禁又驚又喜,心頭一塊千斤大石放下來了!
原來石雄遠和八臂人熊斗到四十多合,覺得敵人寶刀鋒利,揮霜縱橫,自己如果和他纏戰下去,恐怕失利,決定用柔斗的方法,出奇制勝,所以石雄遠便把劍法一變,單純採取守勢。
石老鏢頭這次展開柔功鬥法,一柄劍龍飛鳳舞,輕封軟拆,鬥了十數回合,八臂人熊看見石雄遠只守不攻,以為對方年老力弱,不耐久戰,心中暗裏歡喜,他把刀法一換,變過一套龍虎追魂刀法,疾如狂風驟雨,直劈直砍,戰到難分之際,毛泰刀光一閃,先用個“迎風鐵扇”的戰法,直削石老鏢師面門,石雄遠把頭一側,八臂人熊隨招變化,刀鋒翻處,“攔輿遞簡”,把刀抖直起來,宛似白虹一道,猛向老英雄胸口華蓋穴砍去。
石雄遠手中劍兀立起來“蒼鷹展翅”,自左向右一封,運用抽撤之力,要他的緬刀直彈開去,哪知八臂人熊這下也是虛着,刀劍還未交撞,他倏地拔身一聳,跳起兩丈多高來,連人帶刀凌空一舞,用個“白虹射日”招式,自上而下,猛刺下去,這是龍虎追魂刀的絕着,別看他飛身直刺下來,其實還有幾個變化,石雄遠見他凌空飛刺,如鷹隼下擊,心裏不由冷笑:“好個狂妄狗賊,你如果不貪攻,還可以多耗一會!”
老英雄裝作手足無措的樣子,等到八臂人熊的刀,離頂只夠一尺,方才閃電也似彎腰向地,把身一轉,八臂人熊出其不意,一刀刺了個空,用力太猛,急切收不回來,嗤的一響,刀鋒入泥盈尺,他剛要把身一轉,用個“霸王扛鼎”手法,將緬刀抽出泥土,石老英雄身手疾似猿猴,左掌橫伸過來,抵住他的腰背,向外一推,右手寶劍用個“金針引線”,照賊人肋下一插,劍鋒貫膚直入,深約二寸,八臂人熊一聲慘叫,全身離地飛起,拋起八尺多高,跌出一丈以外。
還算石雄遠手下留情,未施絕着,而且事先打了他一掌,身子直飛出去,不然的話,這一劍如果直刺軟肋,深入內腑,八臂人熊毛泰,就要一命嗚呼,喪在石老拳師劍下!
不過毛泰也是一個性情暴戾的硬漢子,雖然中丁一劍,受傷不淺,可是他仍舊忍着痛,一個翻身由地上跳起來,咬牙切齒的說道:“姓石的,今日二太爺一時疏忽,誤中詭計,敗在你的手裏,不過二太爺輸了,還不心服,多則三年,少則兩載,必要報這一劍之仇,現在少陪,再見!”
他說著一聳身跳上黑馬,萬仕雄看見八臂人熊落敗之後,仍要口出不遜,不禁勃然大怒,就要上前攔阻,石老鏢師把他衣服一拉,叫道:“徒弟,他已經受傷了,做人不可太絕,由他去吧!”
萬仕雄窒了一窒,八臂人熊已經在馬上一聲狂笑,縱開坐騎,踢起—道滾滾煙龍,跑得無影無蹤!
這一次大凌柯邊之戰,石老鏢頭雖然得到勝仗,可是十分兇險,而且帶點僥倖,事後回想起來,捏了一把汗。
他渡過大凌河,把參茸紅貨護送入關,直到北京皇城,交割了參茸貨物,便返回盛京。
不過自己這次最後保鏢,和八臂人熊結了一劍之怨,遲早都是禍根,因此一來,石老鏢頭急流勇退的意志,更加堅決,過了三個多月,他果然結束了保鏢生涯,仗着手上一點資財,帶了妻室王氏,兒子金郎,和徒弟萬仕雄一行四人,雇了一輛車子,靜悄悄的離開盛京,一直來到四平街北面的彭家屯村莊裏,方才卜居下來。
在石老鏢頭的意思看來,以為自己住到這個僻靜地方,而且又是洗手退隱,即使八臂人熊不忘舊怨,也沒有方法找上門呢。
哪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剎時禍福,世間上的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之外,石老鏢頭歸隱在彭家屯之後,日來無事,便教自己兒子石金郎的武藝,這時候石金郎的年紀,不過十歲,年紀雖然很小天資十分聰穎,對於武功十分喜愛,石老英雄指點他的功夫,一學便會。
可是石雄遠的妻子王氏,對於自己丈夫教兒子學本領,卻是不大讚成,她說世俗人的眼光,多數重文輕武,一個人即使練得上好武藝,除了給人保鏢護院之外,試問有甚麼出處?自己只得一個兒子,反不如叫他讀幾年書,去考科舉,謀個正當出身,不勝似向刀槍林里討飯吃嗎?
經過這樣一來,石雄遠一顆教兒子練武的心,便開始冷卻下來,不像從前熱烈了,光陰迅速,過了兩年,一向隱居村中,風平浪靜的石雄遠居然遇了飛來橫禍!
原來這一年的八月中秋晚上,萬里無雲,月如明畫,關東三省人情風俗,也和關內一般無二,每戶人家到了中秋晚上,殺雞置酒,餅果拜月,關外物價低廉,出產豐富,絕少一貧如洗的人過得去的人家,遇着良辰佳節,沒有一個不大杯酒、大塊肉的吃喝,石雄遠的家裏也不能夠例外。
這天晌午,石老鏢頭已派萬仕雄到八面城市鎮去,買備酒肉回來,王氏在後庭院裏,擺開果餅,到了初更起后,依循俗例拜月,石雄遠和王氏金郎萬仕雄師徒父子夫婦四人,便在後園紫藤花架下面,放着酒菜小酌。
正在把酒閑話桑麻,說些家常瑣事時候,忽然聽見紫藤花架頂上,一聲冷笑說道:“姓石的,大概今天晚上,是你全家人在陽世最後一頓酒飯,吃完了這次中秋月餅,就要到閻王殿上報到哩!”
石雄遠一聽這幾句話,不禁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來,就要向花架頂上撲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嗤的一聲,一道白光由花棚外穿了進來,不偏不歪,射中王氏咽喉,王氏哎呀一聲,便自跌倒在地。
跟住花棚外面又是嗤嗤兩聲,飛入兩點白光,一點直射向石老拳師的愛子石金郎,一點向萬仕雄太陽穴襲到,他兩個是練過武的人,不比王氏無拳無勇,一見白光射入,立即把身向桌子下面一縮,只聽咯噔咯瞪兩聲,原來是兩支純銅瓦面鏢,釘在花棚柱上,深嵌入木,接着內宅熊的一聲,冒出一團團的黑煙來,火光熊熊焚着。
原來他們全家在後園暢飲賞月之時,屋裏空虛無人,給人家乘虛混了進來,做了手腳,殺人放火,一齊動手,剎那之間,石雄遠的內宅,陷入一片混亂狀態!
石老鏢頭做夢也估不到人月團圓,中秋佳節的晚上,仇人居然摸上門來,倉猝間來不及去取兵刃,便自空着雙拳,一個飛身,跳到紫藤花架棚上,他剛才一上棚,冷不防嗤的一響,迎面飛來一點寒星。
石老鏢頭知道是暗器,他手中雖無兵刃,不能格架,只好用聽風接箭法,伸手一揚,把那暗器接在手裏,原來是一支三棱金鏢,石老鏢頭心頭髮火,喝了一聲:“該死鼠輩!”把接在手的鏢,往回一擲,只聽哎呀呀一聲,一個夜行人由短牆上面,中鏢跌了下來,翻落地上!
老英雄正要竄過去把那中鏢的夜行人由地上提起,拷問一切,又是說時遲,那時快!背後呼的一響,一股金風破腦襲到。
石雄遠雖然年老,卻是手疾眼快,側身一閃,用個“怪蟒翻身”,向著橫邊一竄,一柄銀虹也似的緬刀,抹着頭頂過去,石老鏢頭扭頭向後一看,只見襲擊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八臂人熊毛泰。
石雄遠正所謂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他知道八臂人熊,是今晚糾黨到來殺人放火的魁首,不禁心頭火發,可是敵人緬刀太過鋒利,自己手無寸鐵,不能夠不存幾分顧忌。
八臂人熊展開緬刀,揮揮霍霍直卷過來,石雄遠只好用白猿掌和他對拆,跳高竄矮,一連鬥了十七八合,這邊萬仕雄已經把石金郎背出屋外,找地方把石金郎藏了起來,自己提一根豹尾三節棍,跳回后園裏面,他看見自己師父吃八臂人熊緬刀迫住,形勢危殆,他立即飛身過去,把三節棍向石老鏢頭一遞,高聲叫道:“師父,接兵刃哩!”
石雄遠看見徒弟把兵刃遞來,不禁精神大振,他剛才把三節棍接在手裏,八臂人熊已經用了個“獨劈華山”招數,一刀砍來。
石雄遠匆忙之中,用個“橫架金梁”,把手中棍向上一檔,劈拍,棗木身的三節棍,居然被刀鋒砍成兩段,如果換了別一個人,必定手忙腳亂,可是石老鏢頭究竟是個老江湖經驗的武師,三節棍一折斷,他立即把兩節斷棍身當作判官筆用,身子一挫,運棍如風,拍撞點打,猛向八臂人熊要害點去。
八臂人熊估不到石老拳師還有這一手本領,真是吃驚不少!他急忙用緬刀遮攔招架,兩下鬥了二十多合,彭家屯的鄉勇團練已經趕來了!
原來關東三省一帶的村莊屯子,差不多都具有自衛武力,不是鄉勇,就是團練,八臂人熊這次到彭家屯去尋仇,一共帶了兩個本領高強的心腹黨羽,八臂人熊出身本來是關內大盜,向來在陝北三晉一帶活動,因為犯案累累,官府緝捕太緊,站不住腳,便竄到關東來,他本來想打算在江西劫石雄遠鏢頭的暗鏢,哪知道技差一着,吃了大虧!
八臂人熊落敗之後,躲入遼西北鎮縣附近的醫巫閭山內,休養傷勢,苦練武藝,直到兩年之後,方才再次登門尋仇。
他那兩個心腹黨羽,一個叫小夜叉郎飛,一個叫黑面虎薛洪,郎、薛二人先前是山西一帶有名的巨盜,不但輕功高強而且打得一手極好暗器,他們在盛京城裏經過幾個月的勘察,方才知道石雄遠隱居在彭家屯,八臂人熊報仇心切,帶了郎薛二人趕到八面城附近,他趕到彭家屯那一天,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節,趁着石老鏢頭全家在後花園飲酒賞月,混入前宅,殺人放火,一起發動,和石雄遠展開混戰,他以這次出其不意,運用迅雷不及掩耳手法偷襲,必定得手。
哪知道石雄遠本領高強,他們只殺了石老鏢頭的妻子王氏,可是發鏢殺死王氏的小夜又郎飛,也被石雄遠運用反手鏢穿斃,正在惡戰之間,彭家屯的鄉勇團練已經望見石家起火,紛紛敲響銅鑼,到來灌救!
八臂人熊看見鄉勇團練到來,以他本領而論,本來不把幾名鄉勇放在眼內,不過他究竟是個上門尋仇的人,俗語說得好,邪不勝正,八臂人熊做賊心虛,看見人聲嘈雜,知道今天晚上尋仇不成了,他只好咬了咬牙關,把緬刀賣個破綻,飛身一聳,跳出圈外,飛也似的逃跑。
石雄遠回頭看自己家裏的火勢,巳經燎原,兩間瓦屋已經卷沒在一片烈焰里,他知道自己即使救火也來不及了,石老鏢頭喝了一聲:“鼠輩別走!”一輪兩根斷了截的三節短棍,直追下來。
八臂人熊看見石老鏢頭居然追趕自己,不禁勃然大怒!
他暗地裏取出一支毒藥鋼梭來,這鋼梭長約六寸,通體純鋼打造,每隻足有八兩多重,梭尖用毒藥浸過,一甩手打出來,可以射出三丈以外,八臂人熊取梭在手,故意放慢腳步,等石雄遠追到三丈以內,突然圈轉身軀,左臂向外一揚,嗤嗤,毒藥梭化一點銀星,破空飛出。
毛泰這一枚十分歹毒,不打頭面,直取石老鏢頭的下三路,如果換了平日,這一梭必定打石老鏢頭不中,可是今天晚上情形又不同了,石雄遠因盜毀家,怒火遮眼,他一時估不到八臂人熊除了武功之外,還有這樣厲害的毒藥暗器,耳聽嗤的一聲,銀星飛來,不偏不歪,穿在石雄遠右邊大腿根上,石雄遠出其不意,中了一梭,哎喲一聲,推金山倒玉柱也似,一跤跌倒在地!
石老鏢頭這一跌倒,八臂人熊哈哈兩笑,一聳身軀,連人帶刀竄了過來,緬刀寒光一岡,就要向他天蓋頂劈落。
說時遲,那時快!毛泰正要揮刀去砍石雄遠的腦袋,冷不防背後一股急風,直襲過來,八臂人熊出其不意,急不迭忙向橫里一跳,他扭頭向後看看,原來襲自己的並不是人,是石老拳師平日乘坐的風雷豹寶馬,它不知怎的由馬廝里跑出來,看見主人危急,飛跑過來,張口向八臂人熊背後便咬,毛泰以為是人,側身一閃,石老鏢頭乘機向外一滾,翻出七八步外,全靠這樣一來,方才逃丁性命!
八臂人熊看見一匹畜生居然也來搭救主人,不禁勃然大怒,他把緬刀一起,猛向風雷豹馬砍去。
風雷豹馬十分機警,托地向外一跳,讓過刀鋒,卻把后膀一拱,雙蹄齊起,猛向八臂人熊前胸踢去,毛泰險些吃它踢着,霍地後退兩步,八臂人熊心頭火起,回身探刀向風雷豹追逐,風雷豹馬正要他這樣,放蹄飛跑,卻不遠去,八臂人熊一連追了兩個圈,乃始恍然覺悟中了畜生詭計,又要折回來殺石老鏢頭。
哪知道石雄遠趁這空隙站起身來,把身邊藏着的亮梭取了出來,連取三支在手,猛向前面一抖,三梭齊發,八臂人熊出其不意,左臂中了一梭,疼得他唉呀一叫,急忙掩住手臂,飛也似的落荒逃走,眨眼之間,走得沒影無蹤!
石雄遠正要追趕仇人,可是才一移動,猛覺腹部以下,劇痛難當,原來他腹部近大腿根部分,中了一毒藥棱,先前報仇心盛,還不覺得怎樣疼痛,現在仇人跑掉,所以便覺得劇痛起來,不止劇痛,全身也起了栗戰!
石老鏢頭知道自己中了毒藥暗器,不禁長嘆一聲,坐在地下,風雷豹馬似乎知道主人受傷,立即跑近石雄遠的身邊,用口咬住了石老鏢頭的衣領,把他直攏起來,石雄遠方才勉強起立,扶着馬鞍,就着踏腳上了馬背,風雷豹馬方才慢慢的向彭家屯跑過去,它跑到屯子外,正遇着萬仕雄帶領鄉勇出來,找尋師父下落,石老拳師一見了萬仕雄,立即問道:“仕雄,咱們的房屋怎麼樣了?”
萬仕雄回答道:“稟告師父老人家,我們住的房子,已經被賊人放火燒成一堆焦炭,連師母的屍首也埋葬在火坑裏面,不知道燒成怎樣呢!”
石雄遠聽說自己家業全給賊人毀了,氣憤一聲大叫,撲通,由馬背上翻了下來,當場昏倒地上!
萬仕雄看見師父暈倒,不禁大驚,石金郎也由人叢里出來,連聲哭喊爹爹,萬仕雄給他解開衣服,推揉胸背,隔了兩盞茶的時候,石老拳師方才悠悠醒轉過來,叫道:“八臂人熊,我跟你有甚麼過不去的冤讎,為甚麼弄到我家散人亡,我生不能報仇,死後也要變為厲鬼,活勾你的魂魄!”
萬仕雄解勸道:“師父,你老人家不用太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甚麼話說?老師還是看開一點吧!”
其他村勇也紛紛解勸,石老拳師悲懷方才稍減,大家知道他受了傷,便把石雄遠扶到里正(即是村長)的家裏,一面派人飛馬到八面城,請大夫給石老英雄治療傷口,一面清理火場,收拾東西,挖出王氏屍首,替她入殮。
石老鏢頭中的一梭,本來不是要害,可是八臂人熊這隻鋼梭是用毒藥制煉過的,其中最厲害的一種毒藥,名叫“勾吻”,這是一種野生毒草,生在苗疆瘴毒叢雜的沼澤地帶,毒性很重,它根部的汁液,能夠令人皮骨腐爛,好在石老英雄內功精純,在中暗器時候,拚命運氣堵塞穴道,不令毒氣隨着血液上竄,攻進心房,方才保全性命,可是他的兩腿因此完全癱了,只能夠躺在床上,做一個只能吃飯,不能做事的廢人。
石老鏢頭心灰巳極,幾次要尋短見,卻被萬仕雄苦苦勸住,他說一個人好死不如惡活,何況愛子金郎年紀尚幼,並未成長,何不苟延活命下去,等愛子長大成人呢?
石老鏢頭聽了徒弟的話,方才中止了自殺的打算,不過他一間房屋被賊人放火燒了,重新蓋過一間,需要許多金錢,石老拳師只好賣了自己一半田地,重新蓋兩間簡陋的瓦屋,至於剩下一半田地,批給別人耕種,收租養命,可是關東一帶,田畝價值很賤,收不了多少田租,石雄遠一個殘廢了的人,不能生產,石金郎又是一個無知孩童,哪裏能夠維持生計,還是萬仕雄有主意,他想老師身邊,一切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只有一匹風雷豹馬,可以賣錢,現在師父巳經殘廢,別說坐馬,連起立行動也不能夠,這匹馬又留來有甚麼用呢?他便向石雄遠面前獻議,賣了這匹寶馬,把寶馬所得的銀子,拿去做一點小生意,或是買入幾部大車租給別人,彌補生計。
石雄遠起先不答應,他說風雷豹是自己生平最疼愛的寶貝,救過本人幾次性命,尤其是八臂人熊登門尋仇那一次,如果不是它捨命救護,自己早就身首異處,連半條殘命也沒有了!這樣心靈性慧的寶馬,應該將來留給自己兒子,哪裏肯把它販賣呢?
老英雄執拗不允,可是萬仕雄卻向師父再三苦勸,他說現在自己父子師徒三人,連日常生活也不能維持,長年挨餓,眼前還顧不了,哪有甚麼將來?而且風雷豹馬這幾個月來,沒有好的馬料,越養越瘦,差不多變了一匹病馬。如果餓壞了它,又從何而稱寶馬呢?與其把它餓死,不如另找新主人。
石雄遠經過徒弟再三勸說,知是實情,方才不再堅持,只好長長的嘆一口氣,任由萬仕雄把馬牽到市鎮去販賣了,當萬仕雄要牽它到馬市的時候,風雷豹明白主人的章思,倔強不肯,連聲叫嘶,萬仕雄向它說道:“風雷豹呀!我不是捨得賣你,不過師父老人家變了殘廢,小主人又不曾長大成人,我們又沒有錢買馬料供給你,日子一久,必定把你餓壞,與其人馬同歸於盡,何不放你出去求生呢!你你還是……”
他忍不住心酸淚落,再也不能夠說下去,說也奇怪,風雷豹聽了萬仕雄這一番話,似乎明白過來,知道主人出賣自己,委實有說不出的苦楚,只好沒精打採的跟萬仕雄到馬市去,萬仕雄變了當年落難的秦叔寶,所不同的,就是他替師父賣馬罷了。
萬仕雄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落魄賣東西,當然覺得十分難以為情,客人還未走到他的跟前,已經面紅耳赤,哪裏還有勇氣開可叫賣,而且那匹風雷豹馬食料不足,餓得又黃又瘦,骨頭嶙峋,活像一匹病馬,真箇人羞面嫩,馬瘦毛長,試問有哪一個肯買這匹馬呢?
所以萬仕雄一連賣了三天,別說把馬賣不去,連人也沒有一個過來問呢!
到第四天,方才遇着葛雷和虞家姊妹,葛雷跟了龍江釣叟幾年,卻是饒有眼力,他看出風雷豹是千里名駒,便用四百兩銀子的代價,給他買下,這就是石雄遠師徒出身和賣馬的經過。
石雄遠倚在病榻上,話了前塵,葛雷和虞家姊妹覺得十分感慨!
葛雷聽見石老拳師說了前事之後,便肅然起敬道:“原來閣下是十年以前,大名鼎鼎的暗鏢鏢頭石老前輩,晚生倒失敬了!此馬既然懷念故主,晚生不便掠人之美,就把它交回老英雄,那幾百兩銀子算是送給你老人家,大家相交一場吧!”
石雄遠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俗語有說,無功不受祿,而且寶劍應贈烈士,紅粉應贈佳人,老夫朽矣,況且變了殘廢,留下此馬又有什麼用呢,還是送給你們吧!”
萬仕雄旁邊插嘴說道:“師父,風雷豹馬戀着我們,即使它跟了葛兄去,不久仍要跑回,這又怎麼辦呢?”
石雄遠沉吟了一陣,向兒子道:“金郎過來,你把我背出門外去,等我跟風雷豹說幾句話!”
葛雷慌忙阻止道:“老英雄不用費事了,你老人家腿腳不便,又是帶病之軀,我看……”
石雄遠咬牙切齒道:“不行,我決不能夠白白要你的銀子,我把這匹馬交給你,自有我的用意,金郎過來背我!”
那眉清目秀的童子就是石老拳師的愛子石金郎了,他立即走過來,向著床前一背,萬仕雄用手扶起師父,石雄遠一個碩大的身軀,壓在金郎背上,金郎背負老父,毫不吃力的直向門外走去。
葛雷看見石金郎小小年紀,居然有這樣的氣力,心裏暗中說道:“真是虎父無犬子,這小哥兒如果有名師指導他,也可以成材呢!”
石金郎把石老拳師背出大門,那匹風雷豹正在地上吃草,看見主人出來,連聲歡嘶,葛雷也跟着走出門。
石老拳師向風雷豹說道:“大膽畜生,我因為養你不起,所以把你賣給人,你卻跑回來,給人家追上門,你叫我怎樣辦呢!”
風雷豹彷彿聽懂人話,很悲哀的嘶叫幾聲,石老拳師手指葛雷和虞家姊妹說道:“我昨天已經把你賣給他們了,他們是你的新主人,你跑回來也沒有用,我以後也養不起你,你還是跟着新主人回去吧!”
風雷豹聽了這幾句話,很悲哀的咆哮起來,石雄遠看見寶馬捨不得自己,不禁流下老淚,他向風雷豹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已經殘廢了,即使我不貧窮,你跟我們也沒有用處,而且我的仇人八臂人熊,當年中了我一梭后,受傷未死,我還希望這幾位俠士帶了金郎去,給我報仇,你認識仇人的面目,將來金郎要報父仇,還要靠你,知道沒有?”
說也奇怪,石雄遠說了這幾句話,風雷豹馬倔強之態,方才收去,葛雷走到它的面前,用手牽它,風雷豹馬也不掙扎抗拒!
石雄遠看見風雷豹馬肯聽自己的話,不禁大喜,便吩咐石金郎把自己背回屋裏。
他向葛雷說道:“今日我石某人雖然窮途落魄,半身殘廢,可是一顆心還不曾死去,這顆是什麼心呢?就是報仇的心,我雖然被八臂人熊毀了家業,可是這幾年來,我不斷向武林朋友打聽仇人的下落,知道八臂人熊毛泰,自從當年尋仇失敗之後,已經逃到黑龍江以北的地方去,什麼地方不大清楚,聽說落在呼倫貝爾,我石雄遠今生今世雖然不能殺這惡賊,報復前仇,也希望我兒子繼承我的志向,手刃仇人,我死了方才瞑目,犬子雖有武藝,可惜年紀太小,又是一個無知小童,哪裏能夠一個人殺父仇呢?所以還請各位攜帶他一下,不知道各位可否念在武林同道份上,答允老朽這一個不情之請嗎?”
葛雷不假思索,慨然答道:“石老英雄放心,這個我們可以幫忙,像八臂人熊這類殺人放火,窮凶極惡的狗強盜,凡是武林正義之士,可以得而誅之,這件事可以放在我們身上,至於令郎本是練武上乘之材,如果加上名師指點,必定可成大器,我葛雷雖然年青學淺,不足以為人師,還可以把他帶到黑龍江三姓寨,拜在家師龍江釣叟門下!”
石老鏢頭聽說葛雷的師父是龍江釣叟,不禁大喜,說道:“原來令師是龍江釣叟盛老前輩,那好極了,犬子他日如果能夠成材,都是出於各位之賜,老朽在這裏先謝!”
他說著向各人拱手道謝,葛雷答道:“老英雄不用客氣,凡是武林中人,理應守望相助,患難相濟,石老師安心在這靜養,小世兄跟我們動程便了!”
石雄遠便吩咐金郎收拾行李起程,他又把八臂人熊的武功造詣,年貌兵刃口音,詳細說了一遍。
葛雷和虞家姊妹牢牢記在心上,這天晚上,葛雷等三人就在石雄遠的家裏住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方才起程出發,石雄遠因為愛子第一次離家遠行,吩咐了金郎許多話,又叫徒弟萬仕雄送出村口,一直送出彭家屯外,方才揮手道別。
再說葛雷等一行四人回到四平縣城之中,返入客店之內,取了行李,繼續向北動程,一路上有話便長,沒話便短,大概走了五天左右,便到達寬城子,(寬城子即是今日的長春市)這裏是遼北與松南之間最大的城鎮,城池頻近着伊通河,由這裏向北行,便可以到達長白山,也即是長自三彪安營立寨的所在了!
長白山又名白頭山,因為山勢高峻,拔出雪線之上,山嶺終年積雪,遠遠望去,好像白頭老翁,所以得到長白山這個名字,長白山的面積很廣,綿亘一千多里,東起中韓國境交界尖端的圖們江,經過延吉、臨江、雙子城、海倫、海龍東、洮甫、樺甸、蛟河九台等縣,橫跨過松花江流域,直到寬城子北面的德惠,農安兩縣,方才折向北行,這就是屬於內興安嶺山脈了。
長白山不但土地肥沃,資源豐富,而且是愛新覺羅王族的發祥地。
長白山頂還有一口“天池”,清廷把長白山當作本朝的“聖地”,不準任何漢人移殖。
葛雷到了寬城子,就在當地找尋客店居住下來,打聽進入長白山的路徑,他首先向店伙打聽,店伙聽說他們要進入長白山,不禁吃驚說道:“哦!客人要進入長白山嗎?長白山是一道亘古無人的荒嶺,長林豐草,部徑紛歧,很容易迷失道路,蛇獸又多,還有強人出頭,除了采參客人以外,從來沒有人敢混入的哩!”
葛雷笑道:“我們正是采參客呢,是盛京參茸庄口派我們來的,打算采三兩支五百年以上的野山人蔘,賣給官府做貢品哩!”
店伙聽說葛雷是采參客人不禁用懷疑的眼光望了他們幾眼,因為葛雷和石金郎年紀太小,雖然舉止精悍,不像入山人客,至於虞秀瓊姊妹呢?雖然扮了男裝,究竟易釵而弁的人,缺乏七尺昂藏的氣概,總而言之,看他們四個人的行藏舉止,絕對不像采參人客。
那店伙期期艾艾的說道:“各位是采參客人嗎?凡是入長白山找野山人蔘的,至少也有三四十人,沒有三四個人的哩”!
葛雷笑道:“我們四人是第一批,至於我們的夥計還有好幾十人,大約一兩天之後,便可以到達寬城子了!”
店伙聽了這幾句話,方才有些相信,便向葛雷說道:“由寬城子到長白山,不外有兩條路,一條路由這裏向東北行,渡飲馬河,便可以到達長白山下的賀蘭域,進入中長白山區域,還有一條路就是由這裏向北出發,經過農安,便可以直達小長白山山腳,這是另一條路,歷來的采參客人,都是行走這一條路的居多呢!”
葛雷點了點頭,又和店伙搭訕一陣,方才作罷,到第二天早上,葛雷一行四人離開客店,出了寬城子的東門,直向東北進發,當日晌午時候,已經渡過了飲馬河,積雪皚皚的長白山,已經浮現在自己眼前了。
虞家姊妹到了長白山下,忽然想起長白三彪來,虞秀瓊還不覺得怎樣,虞秀雯卻覺得心神蕩漾,面紅耳熱,原來她自從在盛京城裏,和玉面彪羅君玉見過一面之後,虞秀雯一顆芳心裏,已經深深種下了羅君玉的影子,換句話說,也即是開始陷入了情網了,凡是初入情場的少男少女,心頭上往往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虞秀雯雖然是個女中巾幗,如何能夠例外呢?
葛雷和金郎,二人一到了山野內,立即現出孩子氣來,不住奔跑,把虞家兩姊妹拋在背後半里多路,他們入山十多里路,只見各處茂林豐草,靜悄悄的,始終沒有和長白三彪的手下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