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這些暗器,不但陳列整齊,而且分門別類,一件不少,就像出售暗器的店鋪,在這兒設了個“樣品櫃枱”。
其中只有一種與原數不符
就是那十二枚如意金錢鏢,僅十枚陳列在桌上,另外兩枚純金制的卻不見了。
八名黑衣人異口同聲道:“魔手神技,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郭長風搖頭說道:“別佩服啦,這種待客的方法,真教人吃不消,喏!東西全在這兒,諸位自己來認領吧,我可要告辭了。”
說著,伸伸腰,站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椅上那三道鋼箍竟已全被解開。
八名黑衣人一齊欠身,道:“郭大俠,請留步。”
郭長風道:“怎麼!靶也練完了,難道諸位還覺得不過癮?”
左首第一個黑衣人道:“咱們不識郭大俠金面,為了辨別真假,多有冒犯,還望郭大俠原諒。”
郭長風道:“你們把人鎖在鐵椅子上,四面圍住用暗器攢射,以這種手段來辨別真假,未免太過分了吧?”
那人道:“咱們也知道這樣稍嫌過分,但若不如此,就無法領教郭大俠的魔手神技了。”
郭長風冷冷一哂,道:“天下會接暗器的人,並非郭某一個,你們怎麼知道我是真是假?”
那人道:“天下會接暗器的人雖然很多,卻無人能同時接住八種不同暗器,即使能,也決不會如此從容,而且”
郭長風道:“而且什麼?”
那人輕輕一笑,道:“能夠在這麼多暗器中,分辨出質料的貴賤,及時將兩枚純金金錢鏢收藏起來的,只有郭大俠才辦得到。”
郭長風不禁臉紅了,仰面笑道:“我被你們當靶子射了半天,就算收點壓驚費,難道不應該?”
那人道:“應該!應該!不僅應該,咱們還準備了美酒,為郭大俠壓驚。”
舉手一揮,其餘七名黑衣人立即魚貫退了出去。
不片刻,何老頭推門而人,將桌子收拾乾淨,另換了兩把交椅,並且搬來許多精緻的酒萊。
菜很豐盛,酒並不多,僅小小兩隻磁罐,當何老頭拍開罐口泥封,登時滿室薰風,異香撲鼻。
郭長風脫口大讚道:“啊!好酒!好酒!”
黑衣人延客入座,自己仍然帶着黑布頭罩,掩住本來面目。
桌上佳肴羅列,杯筷卻只有一副。
郭長風笑道:“主客合用一副杯筷,恐怕不大方便吧?”
黑衣人道:“對不起,在下不會喝酒,郭大俠請自用,不必客氣。”
郭長風道:“不喝酒吃點菜也行,總沒有客人吃喝,主人在旁看着的道理。”
黑衣人說道:“在下終身茹素,不沾葷腥,這些酒菜,都是特地為郭大俠預備的。”
郭長風道:“這麼說,閣下是出家人了?”
黑衣人搖頭道:“不!在下是胎里素,並未出家。”
郭長風道:“那麼,請把頭罩取下來,咱們面對面說說話,可以嗎?”
黑衣人又搖搖頭,道:“這一點,也請郭大俠多原諒,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此時還不便以真面目相見。”
郭長風雙手一攤,苦笑道:“看來咱們竟是話不投機啦!”
何老頭忙道:“我家主人身世坎坷,十餘年來隱姓埋名。從未以真面目示人。郭大俠如懷疑酒萊不潔,老奴願代主人先嘗。”
郭長風笑道:“我倒不在乎酒里有沒有毒,只是不喜歡一個人喝悶酒。”
何老頭道:“老奴本可陪郭大俠喝幾杯,但此酒得來不易,非平常佳釀可比,若被老奴分享,未免太可惜。”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是嗎?真有那麼珍貴?”
說著,舉杯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果然是滿口生津,香醇無比。
郭長風噴噴贊道:“啊!這是洛陽金家曲坊的‘千里香’,而且是窖藏二十年以上的珍品。”
何老頭微微笑道:“一點也不錯,郭大俠的確不愧酒中神仙。”
郭長風道:“可是,洛陽金家曲坊,七年前已毀子大火,這酒市存有限,想必價值不低?”
伺老頭道:“據說此酒市存不到五十罐,自從金家曲坊被焚,已成無價之寶。家主人知道郭大俠善飲,費盡心力,才搜購到這兩小罐,足足花了千兩紋銀。”
郭長風撫掌道:“如此美酒,就算毒死了也值得。”
伸手奪過酒罐,竟口對口的,大喝起來。
那黑衣人似乎對郭長風這種“牛飲”的方式深感驚異,愕然瞠目而視,不覺呆了。
郭長風一口氣喝了大半罐,抹抹嘴唇道:“痛快!痛快!”
黑衣人好奇地問道:“郭大俠如此豪飲,難道不怕喝醉嗎?”
郭長風笑道:“人生難得幾回醉,有此好酒,醉又何妨?不過,閣下請放心,今夜我是不會喝醉的。”
黑衣人道:“為什麼?”
郭長風道:“俗話說得好:‘青酒紅人臉,財帛動人心’。閣下千金換酒,必有緣故,我若一醉不醒,豈非辜負了閣下夤夜相召的盛情。”
黑衣人一怔,竟為之語塞。
郭長風又喝了一口酒,笑道:“其實,這也沒有什麼難為情的,咱們素不相識,你憑什麼要白請我喝酒?我既然叨擾你的酒菜款待,總得知道主人請客的原因,否則,咱們豈不都變成糊塗蟲了?”
黑衣人略作沉吟,點頭道:“郭大俠快人快語,在下也無須否認了。實不相瞞,今夜邀請郭大俠到這兒來,的確是有事相求。”
郭長風道:“不知是什麼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黑衣人道:“這件事,不僅關係在下的生死,更涉及一樁武林秘辛,除郭大快之外,別人即使有此力量,也絕不會答應相助,在下考慮了很久,才決定求見郭大俠。”
郭長風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會答應呢?”
黑衣人沉聲說道:“因為,郭大俠與當事雙方,皆無恩怨瓜葛,一向是行道江湖,都是扶弱鋤強,不畏權勢,不計毀譽,而且……”
郭長風連忙搖手笑道:“好了!好了!你最好不要亂給我高帽子戴,我究竟是塊什麼材料,自己清楚得很。”
黑衣人道:“在下言出由衷,並非諂諛之詞。”
郭長風笑道:“如果你真把我看作行俠仗義的人物,那就錯了,老實告訴你吧,我既不行俠,也不仗義,只不過是個酒鬼浪子而已,當年在江湖之中,更是一名職業殺手,你若不信,盡可去打聽……”
黑衣人接口道:“關子郭大俠當年的為人行事,在下早已仔細打聽過了,正因如此,才想請郭大俠相助。”
郭長風笑笑道:“難道你也想請我去殺人?”
黑衣人道:“正是。”
郭長風微微一怔,道:“這是真話?還是說著好玩的?”
黑衣人道:“自然是真話。”
郭長風默然片刻,不覺失笑,說道:“你們千方百計尋我,原來就是為了這一件事?”
黑衣人頷首道:“一點也不錯。只要郭大俠答應,無論多少代價,在下都願意照付。”
郭長風想了想,道:“如果你們沒有找到我,準備怎麼辦?”
黑衣人道:“咱們決心搜遍金陵,一定要找到郭大俠,萬一無法找到,或者郭大俠堅持不肯答應,迫子無奈,只好另請他人,總之,咱們已決心破釜沉舟,非殺他不可。”
郭長風道:“聽口氣,你和那人之間,竟是仇恨深重,無法化解的了?”
黑衣人咬牙切齒道:“不錯,我和他仇比海深,恨比山重,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郭長風接口道:“據我猜想,你那位仇家的武功一定非常高強,勢力一定很大,否則,你自己盡可尋他報仇,根本不必另求他人。”
黑衣人點點頭,道:“郭大俠猜得根對,那廝不僅武功高強,而且是當今武林中一方大豪。”
郭長風輕問道:“他是誰?”
黑衣人道:“他”
何老頭在旁邊忽然乾咳了一聲:“嗯吭!”
黑衣人連忙改口道:“我不能輕易說出他的姓名,除非郭大俠先答應接受委託,願意替我報仇。”
郭長風望望何老頭,微笑道:“那麼,你們之間結仇的經過,是否能夠告訴我呢?”
黑衣人道:“我只能說他與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至子詳細經過,希望郭大俠不必追問。”
郭長風道:“這倒真令人為難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你們結仇的經過,怎好糊裏糊塗就答應去替你殺人?”
黑衣人道:“依照江湖規矩,職業殺手受雇殺人,都是只問代價高低,並不需要知道大多內情。”
郭長風說道:“可是,代價必須根據對方的身分,地位,以及下手時的難易而定,像這樣事事諱莫如探,怎麼能夠決定代價?”
黑衣人道:“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郭大俠開口,我決不會說半個‘不’宇。”
郭長風道:“這話當真?你不怕我獅子大開口?”
黑衣人道:“請說吧!但求能報仇雪恨,縱然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郭長風聳聳肩笑道:“一個人命里註定要發財,真是山也擋不住。唔!我得仔細想想,別把機會錯過了。”
一面自言自語,一面猛灌了兩大口酒,閉上眼睛,沉思起來。
足有半盞熱茶之久,郭長風才緩緩伸出一個指頭,說道:“初次交易,我也不好意思過分敲竹杠,就算這個數目吧!”
黑衣人道:“一萬兩銀子?”
郭長風搖搖頭道:“十萬。先付半數作為訂金,其餘的,事成之後一次付清。”
何老頭脫口道:“郭大俠你……”
黑衣人擺了擺手,說道:“老何,不要多嘴,就照郭大俠的吩咐,去把銀票取來。”
何老頭話到口邊,又忍了回去,嘆口氣,轉身欲走。
郭長風忽然道:“慢一點,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何老頭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郭長風道:“我一向辦事,有兩個小行規,不知道你們打聽過沒有?”
黑衣人道:“郭大俠請說。”
郭長風緩緩道:“第一,價款一定要付現銀,不收銀票。我對那白紙上寫黑字的玩意兒沒有興趣。”
黑衣人遲疑了一下,道:“好!我答應你。十二個時辰內當面付現。”
郭長風道:“第二,必須照我的往例,實行‘比價增酬’。”
黑衣人一怔,問道:“何謂‘比價增酬’?”
郭長風道:“我雖是職業殺手,卻從來不幹暗箭傷人的事。換句話說,你給了我多少報酬?委託我去殺誰?限期多久辦妥?這些消息,我都要事先通知對方。”
黑衣人失聲道:“這怎麼行?你把消息告訴了對方,對方必定會戒備防範,豈不是無法下手了嗎?”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如何防範?那是他的事,能不能下手?卻是我的事。我若沒有把握,怎會把消息告訴他。”
黑衣人道:“可是,你這樣做又有什麼目的呢?”
郭長風道:“目的很簡單,我是想知道他願不願童付比你更高的報酬。”
黑衣人問道:“如果他願意,又怎麼辦?”
郭長風道:“如果他出的代價比你高,我只好暫緩下手,不過,我也同樣會把消息通知你,等你增加報酬,我再通知他……最後,看誰的報酬最高,才決定下手不下手。這就叫做‘比價增酬’。”
黑衣人道:“說了半天,原來你是拿這件事當作斂財的機會?”
郭長風道:“職業殺手受雇殺人,本來都是只問代價高低嘛。”
黑衣人怒道:“但你先接受我的僱用,就不該把消息泄漏給對方,這是最起碼的職業道德。”
郭長風聳聳肩,道:“我覺得沒有什麼不應該,你既然要僱用職業殺手去殺人,最起碼的條件,就得有錢,如果錢沒有對方多,就該對方僱人來殺你了。”
黑衣人霍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你”
郭長風搖手笑道:“別生氣,生意不成人情在,好在咱們只是說說,尚未正式成交,假如你覺得不情願,還來得及另請高明,我既沒有拿你的訂金,也不知道你的姓名來歷,決不會壞你的大事。”
黑衣人氣得哼了兩聲,“砰”的一下,又坐回椅中。
郭長風卻站了起來,輕吁道:“多謝美酒款待,叨領盛情,竟無以為報,對不起,告辭了。”
黑衣人突然問道:“那五萬兩銀子訂金,明天送到什麼地方交款?”
郭長風詫異道:“怎麼?又改變主意啦?”
黑衣人冷冷道:“我從來沒有改變過主意。不過,訂金付清以後,三個月內,我要仇人的首級。”
郭長風道:“那得看你的仇人是誰?離這兒遠不遠?”
黑衣人道:“並不太遠,他就住在襄陽府西邊的‘寂寞山莊’……”
郭長風矍然變色,道:“你是說‘無敵飛環’林襄陽?”
黑衣人道:“不錯,正是林元暉老匹夫。怎麼樣?郭大俠有些畏懼他?”
郭長風笑笑,道:“倒不是畏懼,我是覺得很意外,聽說那林元暉威鎮荊襄,頗有俠名……”
黑衣人接口道:“其實,卻是一頭披了人皮的畜牲。”
郭長風道:“人也好,畜牲也好,都跟我不相干,我只關心他有投有錢?肯不肯花錢消災?”
黑衣人冷哼道:“林元暉有錢有勢,或許他會出十五萬至二十萬兩銀子,買回他一條狗命,但是,他也可能先下手為強,使你一文錢也賺不到。”
郭長風笑道:“這一點我自會當心,不勞囑咐。”
黑衣人道:“我還有一件東西,托你帶給林元暉,見了這東西,也許他肯多出些銀子。”
說著,從黑袍內取出一個小布袋,拋給了郭長風。
那布袋寬約半尺,四邊用絲線密密縫住,質地輕柔,更散發著一股淡淡香味。
郭長風拿在手裏掂了掂,笑道:“看來是蠻珍貴的,不知能值多少錢?”
黑衣人道:“對林元暉來說,這是無價之寶,郭大快千萬要收藏妥當,不可失落。”
郭長風點點頭,道:“好!希望你們在明天午夜以前,能把五萬兩現銀,送到洪記麵店,收到訂金,我就動身去襄陽府……”
頓了頓,又道:“不過,咱們今後若要見面,應該如何聯絡?”
黑衣人道:“郭大俠儘管動身,抵達襄陽府時,只要記住投宿城中‘七賢樓’客棧,咱們自會趕去相見。”
郭長風道:“七賢樓客棧在襄陽哪條街上?好找么?”
黑衣人道:“請放心。那是襄陽城裏首屈一指的大字號,襄陽一帶,沒有不知道的。咱們自會計算你的行程,預先訂好上等房等候。”。
郭長風笑道:“最好也能準備幾罐好酒,那就更妙了。”
黑衣人冷冷道:“這些都沒有問題。可是,我要提醒郭大俠一句話,途中務必謹慎,千萬不要泄漏風聲,須知那林元暉不是好對付的人物。”
郭長風含笑頷首道:“當然,他若容易對付,就不值十萬兩銀子身價啦!”
黑衣人道:“林元暉的奪命金環號稱無敵,郭大俠最好不要太小看它……”
郭長風道:“你只管準備好銀子,其他都是我的事。時候不早,我得走了。”
說著,將小布袋揣進懷裏,卻順手抄起還沒喝完的半罐“千里香”,搖搖晃晃,走了出去。
伺老頭欠身說道:“老奴送郭大俠一程。”
郭長風擺擺手,道:“不必了,我還沒有醉,還認識路!”
黑衣人既未挽留,也沒有起身相送,只用冷峻的目光,疑視着郭長風的背影。
直到郭長風業已走遠了,才輕吁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咱們會不會找錯人了?”
伺老頭道:“不會的,除了郭長風別人決沒有這麼高明的身手,何況……”
黑衣人搖頭道:“可是我總覺得,此人雖然嗜酒好色,並不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職業殺手。”
何老頭道:“據老奴所知,當年郭長風出道時,的確專干受雇殺人的勾當,因為身手高強,不出數年,便名震江湖,栽在他手中的武林高人,不下二十名之多,但是,三年前,忽然匿跡退隱,沒有再在江湖走動。”
黑衣人輕“哦”一聲,道:“他年紀並不大,為什麼會忽然退隱呢?”
何老頭道:“真正原因,老奴也不知道,但以常情推想,一個以殺人為業的人,總無法過安定日子,為了避仇,難免要躲躲藏藏。”
黑衣人默然片刻,又問:“你看郭長風會不會是林元暉的對手?”
何老頭道:“若論他們的武功強弱,老奴不敢妄斷。不過,老奴深信郭長風一定履踐諾言,而且,自從他出道以來,就從未失過手。”
黑衣人說道:“我卻覺得,不能過分相信他,由現在開始,咱們必須在暗中監視他的行動,一切安排佈置,你要多多費心。”
何老頭道:“老奴遵命。”
黑衣人站起身子,道:“明天將五萬兩銀子送去,同時通知襄陽分號,立刻籌集現金,咱們要不惜代價,非買下姓林的首級不可……”
五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即使百兩一錠的大元寶。也得整整五百錠,堆起來比人還高。
何老頭為了掩人耳目,把銀子分裝在五輛獨輪車上,每車兩口銀箱,六袋麵粉,遮蓋得天衣無縫,午夜前,都陸續運到了“洪記麵店”。
麵粉送進麵店,本是天經地義的事,誰也不會注意。
可是這些行動,卻沒有瞞過巷口小樓上那幾條銳利的目光。
小樓就在巷子轉角處,恰好與“洪記麵店”的店門遙遙相對。
樓上漆黑無光,卻有四個人並肩坐在黑暗中,正透過小窗空隙,注視着“洪記麵店”的動靜。
右邊三位錦袍老人,正是紅石堡主秦天祥,太極門長老“百步神拳”應飛,以及洞庭君山麒麟寨主郝金堂。
右邊一名紅衣少年,卻是“花蜂”柳寒山。
四人隱身暗樓,居高臨下,默默看着巷子裏的情形,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何老頭已將“貨物”交卸完畢,押着空車出了巷子,柳寒山才輕輕問道:“三位老爺子,認識那個押車的老頭是誰嗎?”
郝金堂道:“嗯!此人面熟得很。”
應長老接口道:“他不就是那隻喝麵湯的鄉下夫婦么……”
柳寒山道:“不錯,正是那一對渾身土氣的鄉巴佬,誰又想得到一個窮得只敢喝麵湯的糟老頭子,竟然拿得出三十袋麵粉。”
紅石堡主道:“他們本來就是莊稼農戶,收得幾袋麥面,賣給店家,這也是很平常的事。”
柳寒山搖頭道:“堡主看走眼了,人家可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
紅石堡主詫道:“你怎麼知道?”
柳寒山笑道:“不瞞堡主說,昨天夜晚,小生曾和那老太婆照過面,那老太婆不僅一身輕功爐火純青,內家功力也相當深厚,小生若非見機得早,險些栽了個大筋斗……”
郝、應二人駭然道:“噢?有這種事?”
柳寒山陰惻惻道:“而且,據小生揣測,他們在金陵現身,只怕還跟三位老爺子抱着同樣目的。”
紅石堡主也吃了一驚,急道:“你是說,他們也在尋找郭長風?”
柳寒山道:“非僅如此,照眼前情勢看來,他們可能已經搶先了一步。”
紅石堡主道:“怎見得?”
柳寒山壓低聲音道:“小生對這間麵店,已派人暗中監視,前天晚上,老闆娘寶蓮曾經突然失蹤,直到黎明前才匆匆返家,昨天夜裏,小生髮覺那老太婆在附近出現,立刻跟蹤追查,結果幾乎吃了大虧。今晚,這老頭又偷偷地運來五車麵粉……種種跡象,足證他們與郭長風,業已有了聯繫-
紅石堡主道:“你既然發現這些可疑跡象,為什麼不早些通知咱們?”
柳寒山聳聳肩,道:“小生承諾在五天內找到郭長風,今天才第三天,並未超過時限呀!”
紅石堡主怒道;“你可知道?咱們一定要在別人之前找到郭長風……”
郝金堂急忙勸道:“秦兄,事已如此,也不要責怪柳相公了,如能儘快找到郭長風,或許還來得及。”
應長老也道:“這話不錯,現在什麼都不急着說,只要找到郭長風,亡羊補牢,尚未為晚。”
紅石堡主嘆了一口氣,道:“也只好這樣想了。姓柳的,快說!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郭長風?”
柳寒山道:“要見郭長風不難,但有一句話,必須事先申明。”
紅石堡主沉聲道:“你還有什麼嚕囌?”
柳寒山道:“小生只負責找到郭長風,至子見面以後的事,卻不在小生職責之內。”
虹石堡主叱道:“不用你申明,只要見到了郭長風,你儘管滾得越遠越好!”
柳寒山道:“可是,堡主答應的‘子母金丹’……”
紅石堡主道:“當然給你,難道你還怕老夫會抵賴不成?”
柳寒山站起身來,深深作了一個揖,說道:“小生先謝謝堡主的厚賜,就此告退。”
紅石堡主一伸手,道:“慢着,郭長風在什麼地方?”
柳寒山微微一笑,說道:“堡主請看,那個剛由洪記麵店出來的人,就是郭長風。”
三人回望窗外,果然看見店門已重新啟開,一盞燈引出兩個人影。
前面是個青衣漢子,頭戴闊邊范陽笠帽,寬寬的帽沿,遮去大半個面龐,肩後背着包裹,好像準備出遠門的樣子。
後面掌燈相送的,正是寶蓮。
兩人站在門前,低聲說著話,看看情形。寶蓮正依依不捨,殷勤叮囑着歸期。
應長老輕嘆道:“人言郭長風貪酒好色,果然不錯,原來他和這俏寡婦真的有一手。”
柳寒山笑道:“老爺子現在總算明白了,如果沒有一手,牛肉麵怎會賣二十兩銀子?”
郝金堂道:“他為什麼要離城遠行呢?”
柳寒山慢吞吞道:“這就很耐人尋味啦!為了最近找他的人太多,想出去避避風頭?是剛才收下三十袋麵粉,對人家有了什麼承諾?或許……”
忽然住口沒有再往下說,因為那青衣漢子已經離開了洪記麵店,獨自向巷口走去。
寶蓮在門前痴立了片刻,也轉身回屋,掩閉了店門。
郝金堂和應長老立即長身而起,低問道:“秦兄,是否要攔住他?”
紅石堡主擺了擺手,說道:“別忙,咱們先跟蹤他一程,看看有沒有人在暗中窺伺。”
郝金堂轉望柳寒山道:“柳相公也一同去嗎?”
柳寒山搖頭道:“小生還有點瑣事,過些日子,再去紅石堡拜見吧!”
三人無暇多問,匆匆下樓,尾隨着青衣漢子而去。
※※※
紅石堡主等人去遠。柳寒山也緩步下了小樓。
可是,他卻沒有離開這條陋巷,反而走向洪記麵店,舉手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店裏低問道:“誰?”
“是我,小強。”
“門沒上栓,自己進來吧。”
自稱“小強”的柳寒山輕輕閃身而入,順手插上了栓。
店內一燈瑩瑩,柜上高坐一人,正悠閑地喝着酒,竟是郭長風。
兩人見面,居然像多年老友似的,絲毫投有驚訝的表情。
郭長風招招手,道:“小強,辛苦了,快來喝兩盅,這可是道地‘千里香’,有錢也不容易買到。”
小強也不推辭,捧起磁罐就灌了一大口,抹抹嘴唇道:“唔!果然是好酒。”
郭長風笑道:“好雖好,可惜只剩這半罐了,還是我特地給你留着的,你可得省點兒喝。”
“謝謝大哥。”
小強貪婪地又喝了一口,道:“寶蓮呢?”
郭長風道:“在房裏收拾東西哩。”
小強道:“還收拾什麼?有了銀子,哪兒不好再買新的?”
郭長風搖搖頭,道:“女人就是這毛病,只要出遠門總要大包小件的帶着,恨不得連房子也江在背上。”
小強道:“也難怪,這一次出門,不知什麼時候再能回來了。”
郭長風道:“說得也對,剛才二楞子臨走時,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真擔心被三個老討厭看出破綻。”
小強微笑道:“提起秦天祥他們,也算是老江湖了,想不到這次也上了當,看情形,不到明天晌午,他們是趕不回城的啦。”
郭長風道:“這三個老討厭並不簡單,自從前天起,他們便分頭監視着‘小雲軒’,‘竹林小館’和‘李麻子小吃店’這幾處地方,半步不肯離開,咱們若不先支開他三個,一切計劃都無法實現。”
小強道:“這件事,得謝謝‘花蜂’柳寒山,如非那小子盯得太緊,被姓吳的老太婆打了一掌,身負重傷,有他夾在中間,就沒有我的機會了。”
郭長風點點頭,道:“不過,咱們的行動也得加快,天亮以前,你一定要送寶蓮她們離開金陵,千萬不能誤事。”
小強道:“六哥放心吧,我黑蜘蛛什麼時候誤過事?”
郭長風道:“但這次情形不同,除了紅石堡之外,金陵城中,還有許多黑白兩道高手,咱們的一舉一動,可能都有人窺伺。”
小強曬道:“那些傢伙,就更不值一提了。”
郭長風道:“小強,不要太自負,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尤其那神秘黑衣人,更不可小看。”
小強道:“你是說張家大院那個黑衣人?”
郭長風道:”正是。”
小強詫異道:“他不是出錢的主顧嗎?難道還會跟咱們作對?”
郭長風道:“我並沒有說他會跟咱們作對,但此人事事諱莫如深,內心似乎隱藏着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咱們對他,決不能太過信任。”
小強道:“六哥指的是”
郭長風道:“譬如,他始終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對自己的姓名、來歷,以及和林元暉結仇的原因,都不願透露片語隻字,他自稱身世坎坷,卻又好像擁有很多財富,而且,他手下另外七名黑衣人,莫不是武林罕見的暗器高手,那姓何的老管家夫婦,更是身懷絕技之輩……
這些事,哪一件不是充滿了詭秘?”
小強道:“既然如此,六哥就不該接受他的委託。”
郭長風道:“不!正因為這些事處處充滿詭秘,我才同意接受他的委託。”
小強道:“為什麼?”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冰凍三尺,非一日寒。他能出十萬兩銀子高價,僱人刺殺林元暉,我想,林元暉不會不知道他的來歷吧……”
正說到這裏,寶蓮挽着一個大包袱走了出來,接口道:“你們在說誰呀?誰的來歷不知道?”
小強連忙站起身來,笑道:“咱們正談到你呢,如今麵店也不用開了,換個地方,現現成成的富婆,那時候,誰還知道你的來歷。”
寶蓮偷偷望望郭長風,嘆口氣,說道:“唉!守着銀子守不着人,又有什麼意思?但凡有個依靠的人,我倒寧願過窮日子。……”
郭長風假作沒有聽見,問道:“時候不早,該動身了,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
寶蓮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該帶些什麼,房裏還有兩口箱子,你替我看看,要不要一起帶去?”
小強忙道:“我也去瞧瞧。”
兩人進入後面的卧室,小強又低聲說道:“六哥,我跟你一塊兒到襄陽去,好嗎?”
郭長風道:“不行,你要負責安頓這些女孩子,不能讓他們受到連累。”
小強道:“我先把她們安頓妥當,然後再去襄陽找你,這總行了吧?”
郭長風皺眉道:“又不是去遊山玩水,你幹嘛也要跟去湊熱鬧!”
小強連連拱手,笑着道:“拜託啦,六哥,就當帶我去磨練磨練,開開眼界吧,也許有什麼瑣碎小事,我還可以替你跑跑腿。”
郭長風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你一定要去,得依我兩件事。”
小強笑道:“別說是兩件,兩百件也依。”〖OCR:大鼻鬼〗郭長風道:“第一,未得我的同意,決不能擅自進入‘寂寞山莊’。”
小強點頭道:“行!沒有你的吩咐,我連它那大門也不看一眼。”
郭長風又說道:“第二,咱們要假作互不相識,只能夠我去見你,不許你來見我。”
小強道:“假作不認識很容易,可是,咱們如果不聯絡。你怎麼知道在哪兒才能找到我呢?”
郭長風道:“你可以住在城中的‘七賢樓客棧’,有事的時候,我自會跟你聯絡……”
※※※
“七賢樓”,果然是襄陽府首屈一指的大字號。
臨街兩層酒樓,飛檐雕欄,氣象萬千,足可擺下三十桌宴席。
後面四進院落,全是清靜高稚的客房,粉壁朱廊,一塵不染。
院子裏,屋窗下,種滿了一叢叢青翠欲滴的細竹。
明窗雅園,修篁幽風,這鬧市中的客棧,竟然不沾一絲俗氣。
或許是店主人對竹有所偏愛,傾慕“竹林七賢”的韻事,因此,取名為“七賢樓”。郭長風就坐在樓上靠後窗的小主桌前,自酌自飲,默默啜着酒。
這座位很適中,既可分享酒樓的熱鬧,又能領略後院的幽靜,而且距樓梯口不遠,上下進出的酒客,都可一覽無遺。
郭長風已經坐了不少時候,酒也喝得半醉了,仍然沒有起身的意思。
因為他發覺,還有一個人比他坐得更久,酒喝得更多。
那是一個鬚髮斑白的老人,獨自坐在樓角一張最偏僻的座位上,看年紀,約莫五六十歲,形貌枯槁,衣着陳舊,神情顯得十分惶悴。
儘管外貌衰老萎頓,眉宇間卻隱然透着威儀,衣着雖然陳舊,卻是極高貴的錫緞湘繡。
尤其令人詫異的是,他分明跟酒樓中的夥計都很熟,卻孤零零獨坐一隅,自己拚命喝着悶酒,除了添酒上菜,夥計們都離他遠遠地,誰也不跟他說話,他也不理睬別人。
許多食客上得樓來,都含着笑臉,向他點頭招呼,但是,老人卻視若無睹,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他似乎很落寞,又好像很孤傲,雖然置身喧嚷的酒樓,竟如同被人們遺忘了一般。
郭長風偷偷注視着他,忽然發現鄰桌兩個漢子,也跟自己抱着同樣目的。
這兩人,都是錦衣華服,氣宇軒昂,隨身攜帶着兵刃鏢囊,一望而知,就是武林中人。
兩人也在喝酒吃菜,卻很少交談,偶爾開口,音也很低,但目光始終不離老人左右。
樓上食客絕大多數是商賈士紳,有的談笑生風,有的猜拳行令,也有商談生意的,也有點唱小曲的,大家正興高采烈,誰也沒有留意這兩名漢子。
只有郭長風冷眼旁觀,心裏暗暗詫異,索性再添了一壺酒,淺啜慢酌,倒要看這兩人究竟有什麼企圖?
不知不覺問,一壺酒又空了,兩名漢子仍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那斑發老人卻巍顫顫地站起身來。
他一起身,兩名漢子急忙低下了頭。
斑發老人顯然醉了,搖搖晃晃走向樓梯口,竟忘了叫夥計結算酒萊錢。
酒樓夥計居然也沒有向他要銀子,只在樓梯口賠笑相送,道:“老爺子,好走啦,明天請再來坐。”
斑發老人理也不理,逕自下樓而去。
兩名漢子緊跟着也站起身來,其中一人立即快步下樓,尾隨老人出店,另一個急道:
“夥計,算算賬。”
兩人吃喝並不多,據郭長風私下估計,頂多一二兩銀子已足夠了。
誰知夥計卻道:“總共七兩五錢。小的替你記在賬上,下一次一起算吧?”
那人搖頭道:“不用了。”
丟下一錠十兩重銀塊,匆匆出店而去。
郭長風看得一怔,心想:這倒好,敢情“七賢樓”的酒菜,並不比“洪記麵店”的牛肉麵便宜多少?
也只有硬着頭皮挨一竹杠了。
子是,也站了起來,招手道:“夥計,算算我這兒要多少錢?”
夥計清點了盤盞,道:“一共是二兩四錢銀子。”
郭長風已經掏出二十兩一錠元寶,聽了這話,不禁又是一怔,道:“你仔細看看,沒有算錯?”
夥計笑道:“現成的幾樣酒萊賬,哪兒會算錯?您多喝了兩壺酒,所以略貴了些。”
郭長風詫道:“這麼說,你們店裏的酒菜,竟有兩種價錢?”
夥計道:“沒有啊!小店開業十多年,從來都是實價不二,童叟無欺的。”
郭長風道:“既是實價,剛才那位客人分明比我吃喝得少,為什麼收人家七兩五錢銀子?”
夥計愣了愣,忽然失笑道:“原來您誤會了,方才那位客人,是付的兩桌酒賬。”
郭長風道:“哪兩桌?”
夥計道:“他們自己吃的一份,再加上那位老爺子的一份,兩桌一起付,自然要多些。”
郭長風道:“可是,他們跟那位老人家並不認識,為何要替他付賬?”
夥計道:“誰說他們不認識?他們根本就是一家人嘛!”
郭長風道:“噢?怎會是一家人?”
夥計道:“您初到敝地,難怪不知道,剛才付賬的兩位客人都是城外‘寂寞山莊’的護庄武師……”
郭長風一驚,道:“那麼,那位老人家又是誰?”
夥計道:“他就是‘寂寞山莊’的莊主。”
郭長風“砰”的一聲,又坐回椅上,喃喃自語道:“你是說……那一身舊衣的老人,就是名滿江湖的‘無敵飛環’林元暉?”
夥計道:“一點也不錯,襄陽府的人,誰不認識他就是林莊主。”
郭長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雖沒見過“無敵飛環”林元暉,在江湖中,卻已久聞其名。
據說林元暉出道甚早,自從十五年前,為了挽救武當派毀山覆滅的厄運,在“解劍池”
畔,獨斗“桐柏十惡”,一戰成名,贏得“林襄陽”的美譽,從此威震荊襄,名揚天下,成為白道中最受人尊重的一代大俠。
當時林元暉還是個二十五六歲翩翩少年,算到現在,至多也不過才四十齣頭,正當壯年有為,怎麼竟會是一個如此衰老,如此頹廢的糟老頭呢?
是什麼原因使他喪失了英風豪氣?
甚至連容貌也改變了?
像這樣一個贏弱蒼邁的人,想殺他,不過舉手之勞而已,黑衣人又何須煞費苦心,用十萬兩銀子高價,把自己從金陵請來?
郭長風心裏疑雲叢生,順手把兩錠元寶交給夥計,問道:“那寂寞山莊在什麼地方?離這兒遠不遠?”
夥計道:“不遠。出西門一直走,大約六七里路,有一片桑樹林子,繞過林子就到了。”
郭長風點點頭,轉身下樓。
夥計叫道:“您才吃了二兩四錢酒菜,用不着這許多銀子……”
郭長風道:“多的存在柜上,替我留一間清靜上房,今天晚上,我就住在你們店裏。”
夥計一面應諾,一面又道:“您貴姓?”
郭長風道:“姓郭。”
夥計巴結地道:“郭爺早些回來,小的交代他們替您準備熱水……”
郭長風沒再回答,舉步出店,徑向西門走去。
這時天色已近傍晚,街上行人熙攘往來,早不見了林元暉的蹤影。
郭長風直出西城,行約數里,果然望見一片桑樹林,林外竹籬圍繞,佔地甚大,估計桑樹總在千株左右。
繞過桑園,迎面一座小山,莊院就建在小山頂上。
郭長風縱目遠眺,不禁有些失望。
這座名滿江湖的“寂寞山莊”,顯然不如想像中雄偉。
一條石板鋪成的山路,婉蜒直達山頂,庄門前有塊廣場,業已長滿了野草,場中旗杆,只剩下半截,鐵鑄的庄門,也已銹漬斑剝,半倒半掩,牆上既無刁斗,門前也不見守衛,一眼望進去,燈光寥落,人影全無,顯得既冷清,又荒涼。
唯一尚稱完好的,是山路盡頭那塊大石,石上刻着七個大字:“自古英雄皆寂寞”。
石是堅硬的青石,字跡更鐵畫銀勾,蒼勁有力,且是以內家金鋼指力刻成的。
這就是當年威震荊襄的“寂寞山莊”?
到如今,竟然破落到這步田地?
郭長風打算進庄去采探一番,見了這般景況,不覺感慨萬千,興味索然,搖搖頭,又折返舊路。
回到城中,已是萬家燈火。
目睹街市皆繁華,再想到寂寞山莊的蕭瑟,郭長風的酒癮又發了。
當他一腳踏進“七賢樓”的大門,那名夥計立刻迎了過來,笑着道:“郭爺,這麼快就回來啦?房間已經替您準備好了,在第四進院子,是小店裏最好的一間客房……”
郭長風道:“很好,再給我弄點酒萊,送到房間裏來。”
夥計忙道:“郭爺先請回房盥洗休息,小的這就替您送去。”
接着,又向另外一名照管內院客房的夥計叮囑道:“這位就是從金陵來的郭爺,住第四進特一號上房,你務須要小心侍候。”
郭長風詫道:“你怎麼知道我剛從金陵來?”
那夥計道:“小的本來不知道,是掌柜說的。”
郭長風道:“我跟你們掌柜,並不認識?”
那夥計笑道:“因為郭爺的房間,已經有人替你先訂好了,而且預付了費用,剛才小的送銀子去柜上存放,才聽掌柜說起,那二十兩銀子稍等便會退還你。”
郭長風哦了一聲,道:“他姓什麼?什麼時候來訂的房間?”
那夥計道:“這個……小的也不太清楚,恐怕得問掌柜才知道。”
郭長風點點頭,道:“等一會,請你們掌柜到後院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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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夥計的話,一點也沒有吹噓。
後院上房庭院幽深,綠窗擁翠,另成格局,的確是“七賢樓”客棧最好一間客房。
嚴格說起來,已經不能算是“一間客房”,因為這是一整棟精緻的小瓦屋,裏面又分為二明一暗三間小室,一間卧室,一向客廳,還有一間小巧的書房。
更難得的是,院子裏別無其他客房,只須把園門一關,便與前面三進院落隔絕,閑雜人決不會闖進來。
郭長風四周打量了一遍,笑道:“這種客房,租金一定不便宜吧?”
夥計道:“不錯,這是特等套房,每天租費,得需十兩銀子。”
郭長風伸伸舌頭道:“不知我那位朋友,替我預付了多少費用?夠住幾天?”
夥計笑道:“郭爺放心吧。掌柜的已經吩咐過了,只要郭爺住在小店,一切費用,分文不收,小店自會跟老福記錢莊結算。”
郭長風道:“哦?老福記錢莊肯替我付賬?”
夥計道:“這間客房本來就是老福記錢莊替你訂的,難道郭爺真不知道?”
郭長風忙道:“不!我當然知道。只是沒想到他們會訂這麼貴的房間,其實,我單身一個人,住這麼一整座院子,未免太浪費了。”
夥計道:“郭爺太客氣,誰不知道老福記錢莊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殷實字號,郭爺認識這種有錢的朋友,還用得着替他省錢嗎?”
郭長風微笑道:“話不是這麼說,朋友難得交到,能夠省一點,總該替朋友着想。”
夥計笑道:“郭爺真是夠朋友。小的替你準備好了熱水,郭爺先洗個澡,酒萊也就送來了。”
郭長風不便再探問下去,只好點點頭,入房盥洗。
在沐浴盥洗的時候,不禁暗處思索道:我的行蹤,只有黑衣人知道,這老福記錢莊,想必跟黑衣人有某種關係,等一會見到客棧掌柜,倒要好好探詢一下老福記錢莊的情形……
正想着,外間忽然有叩門的聲音。
郭長風只當是夥計送酒萊宋,漫聲應道:“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吧,我正在洗澡!”
等他洗好澡,僅穿了一條短-,赤膊着上身開門出來,卻發現客廳內除了酒菜之外,還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頭戴黑罩,身着黑袍,赫然竟是在張家大院會晤過的神秘黑衣人。
郭長風驀然一怔,不由大笑道:“閣下真不愧消息靈通,如果要玩捉迷藏,我一定甘拜下風……”
黑衣人眼神冷峻,卻無絲毫笑意,把頭一轉,側着臉道:“郭大俠請先穿好衣服,咱們再說話。”
郭長風道:“何必那麼麻煩呢,像這樣又涼快,又舒服,不好嗎?來!來!閣下也把這討厭的頭罩黑袍脫了吧,大家裼袒相見,痛痛快快喝幾盅!”
黑衣人霍地站起身來,冷冷道:“這是郭大俠的住所,在下就算是客人,哪有客人造訪,主人卻衣衫不整的規矩?”
郭長風笑道:“規矩還不是人自己訂的,只要咱們覺得舒適,管那些虛禮幹什麼……”
黑衣人截口道:“在下不慣放蕩形骸,如果郭大俠不能以禮相待,那隻好告辭了。”
郭長風連忙道:“別走!別走!既然閣下看不慣,我去穿上件衣服,不就行了嗎?”
說著,拱拱手,退回房內。
不一會,果然衣衫整齊地出來,故意又拱手長揖,搖頭晃腦道:“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
黑衣人似乎想笑,卻極力忍住,仍以冷峻的口氣道:“在下是來商談正事,希望郭大俠不要嬉戲玩笑。”
郭長風欠身道:“有何教言?在下悅耳恭聆……”
微頓,又笑道:“請問,我能一面喝酒一面談話嗎?”
黑衣人道:“請便。”
郭長風道了聲:“謝謝”!
自己斟酒,舉杯一飲而盡,接着道:“可惜閣下不喝酒,在下卻嗜酒如命,咱們只好說歸說,喝歸喝了。”
黑衣人哼道:“郭大俠可知道今天險些為喝酒誤了大事?”
郭長風道:“沒有呀,在下今天才抵襄陽,只在七賢樓上喝過一次酒。”
黑衣人道:“喝酒本來無妨,但你不該酒後向夥計探問林元暉的身分,更不應該公然跟蹤,前去寂寞山莊。”
郭長風暗驚道:“莫非今天午後,你也在七賢樓上?”
黑衣人冷冷道:“我雖然不在,可是,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得很清楚,老實告訴你,這間客房就是我替你訂下來的。”
郭長風笑道:“原來如此,我真誠謝謝閣下了。”
黑衣人道:“郭大俠,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接受了我的委託,就有義務跟我合作,像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大不應該……”
郭長風道:“你不是委託我去殺林元暉嗎?我去寂寞山莊踩探形勢,以便下手,這有什麼應不應該?”
黑衣人道:“不惜。你是應該去踩探,但決不能如此冒失,以致暴露了自己的身分,我早就提醒過你,林元暉不是等閑人物,寂寞山莊,更不是尋常地方。”
郭長風搖搖頭,道:“據我所見,卻並不如你說的那麼嚴重。”
黑衣人道:“你以為林元暉真是一個老邁無用的酒徒?你以為寂寞山莊真是那麼荒蕪破落,可以任人來去的廢墟?”
郭長風道:“難道不是?”
黑衣人冷笑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就不須用十萬兩銀子的高價,聘請郭大俠出山了。”
郭長風道:“我也正在奇怪,事實上,你是大可省下那筆錢的。”
黑衣人嘆了一口氣,道:“郭大挾,你錯了,而且錯得太可怕,太可笑。”
郭長風笑道:“是嗎?我怎麼倒不覺得?”
黑衣人道:“告訴你,這是他們的誘敵詭計,其實,你今天的一切行動,都已落在他們眼中,這家客棧,也已經被寂寞山莊在暗地裏監視了。”
郭長風道:“既然這樣,你怎麼還敢來呢?”
黑衣人道:“我自然有應付的方法,再說,此事與我切身有關,我不能不來告訴你。”
郭長風微笑道:“謝謝你的關照,請放心,我也有應付的方法。”
黑衣人道:“郭大俠,難道你認為我是故意危言聳聽不成?”
郭長風聳聳肩,道:“決設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你能答應。”
黑衣人道:“什麼請求?”
郭長風道:“寂寞山莊有人監視我的事,我自會留意,只希望你不要再派人監視我的行動,可以嗎?”
黑衣人怫然不悅道:“這是什麼話?我付了代價,當然有權知道你做了些什麼事,怎能說是監視。”
郭長風笑道:“可是,我有個毛病,當我辦事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我背後盯着。”
黑衣人道:“我是善意的關心,並非惡意。”
郭長風道:“我也只是希望自由自在,不願章受人監督而已。”
黑衣人道:“別忘了,你現在是受雇替我辦事。”
郭長風淡淡一笑,道:“閣下也別忘了,在‘比價增酬’尚未定論之前,郭某是否有此榮幸替閣下辦事?現在還很難說哩!”
黑衣人厲聲叱道:“你”
他分明已經怒極了,但話到舌尖,突又忍住。
郭長風卻毫不生氣,一面取杯斟酒,一面道:“我怎麼樣?”
黑衣人目光連閃,長吁了一聲,忽然改口道:“一定是喝醉了,咱們改天再談吧!”
說完,站起身子,舉步向門外疾步走去了。
郭長風笑道:“別生氣!時間還早嘛,再聊一會兒……”
待他斟滿一杯酒,抬頭看時,竟不見了黑衣人的影子。
郭長風駭然一驚,立即長身而起,旋風般追出門外,掠登屋頂……
可是,四周夜色茫茫,那黑衣人早已杳如黃鶴,消失無蹤了。
郭長風對自己的輕功造詣和耳目敏銳一向很自負,就算是一隻蟑螂,也休想如此從容由身邊遁走,黑衣人居然能在轉顧之間,走得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絕不可能的事。
然而,儘管是不可能,事實都發生了。
如果不是黑衣人武功已經出神入化,難道是自己本身功力荒廢滅退了么?
郭長風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不禁又想起林元暉的龍鍾老態,終子嘆了一口氣,怏怏回到房裏。
這一夜,他是真正醉了,而且醉得很厲害……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時將近午。
郭長風覺得頭還有些暈,翻個身,準備再假寢片刻,卻聽見門上,有叩指輕響聲。
“誰?”
“是我。”
房門放開,客棧夥計含笑探進頭來,道:“小的來過三四次了,見郭爺睡得正熟,一直沒敢驚動。”
郭長風道:“有什麼事嗎?”
夥計道:“楊總管親自來拜會,請郭爺吃午飯,現在已經近午了,就怕郭爺睡過了時辰……”
郭長風道:“哪一個楊總管?”
夥計將一份大紅拜帖捧到床前,道:“請郭爺過目。”
帖子上寫着
“寂寞山莊總管楊百威頓首。”
郭長風一皺眉頭,說道:“他人在哪兒?”
夥計道:“楊總管一大早就來了,等了整整一個上午,現在前廳酒樓坐候,酒萊全準備好啦,只等郭爺去入席。”
郭長風揮揮手,道:“好!替我去回一聲,我馬上就到。”
夥計去后,郭長風不由暗忖道:我昨天才到襄陽,今天一早,寂寞山莊的總管就找上門來,看來黑衣人的話,竟有幾分可信了。
子是,起身盥洗更衣,特地將黑衣人交付的那個小布口袋貼身藏好,然後往前廳趕約。
“七賢樓”上,果然已經擺好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桌邊坐着一個中年文士,大約四十五六歲,細眉風目,身材修長,胸前黃髯飄拂,眼中神光閃爍,一望而知是位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郭長風才上樓,那中年文土便迅速地迎了過來,含笑拱手道:“郭兄,久仰了!在下就是楊百威。”
郭長風也拱手,微笑道:“昨宵不慎病酒,有勞楊兄枉駕久候,實在大失禮了。”
楊百威道:“不!失禮的應該是在下,昨日承郭兄蒞庄過訪,未及迎接,諸多簡慢,在下今天是專程來賠罪的。”
郭長風連忙說道:“不敢當。郭某是個魯莽人,冒昧之處,還望楊兄大大包涵了。”
楊百威道:“郭兄大客氣了,貴客臨門,這是敝庄的榮幸,來!來!快快請上座。”
說著,一探手,握住了郭長風右腕。
他出手迅快絕倫,也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
指尖所按,竟是腕間“脈門”穴道。
郭長風並沒有閃避,只輕輕一翻手,也握住了對方的右臂,笑道:“郭某怎敢居先,還是楊兄請上座吧!”
五指觸處,正在楊百威的肘關“曲池穴”上。
“脈門”僅是手腕軟麻穴,“曲池”卻是人身十二大穴之一,雖不制命,足能令人昏迷癱瘓。
楊百威臉色微變,突然哈哈大笑道:“咱們都不必謙讓了,索性賓主分坐,郭兄以為如何?”
郭長風道:“這樣最好。”
兩人同時鬆手,各自退後了一步,重新敘禮,分賓主而坐。
夥計們立刻上前斟酒。
楊百威舉杯道:“郭兄,你我雖是初交,對郭兄的魔手神技,在下的確傾慕已久,今日一晤,足慰平生,這杯酒,權當替郭兄洗塵。來!乾杯。”
郭長風毫不遲疑,一飲而盡——